一．青春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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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5月25日，這是一個周六的上午，在橫穿休斯頓中國城的百利大道上，李和平正開車急急地前往醫療中心。眼下的休斯頓，已提前進入夏季。路邊的草木花樹，一片嬌綠豔紅，美不勝收。但他根本沒有留意這些，而是雙眉緊蹙，兩眼發光，腦海裏總在跳躍著一個畫麵。此時他的妻子鄭慧正病重住院，而坐在他身旁的是愛女圓圓。
15歲的李圓圓看起來比她的年齡還要小，這在美國十分少見。她那杏仁般橢圓形的眼睛，黑晶晶的，通常與人對視不超過三秒鍾，長長的睫毛就會垂下，將那對綿羊般溫順的眼睛蓋住。當那對傘狀的眼簾再度掀開時，兩眼深處便會流露出一絲惹人憐愛的怯意。她那直而小巧的鼻子下麵，抿著的嘴唇像是三月的蓓蕾。雖然她的牙齒像珍珠般潔白，但兩邊卻各生著一個小小的虎牙。她曾想叫爸爸幫她把那拔了，可一打聽美國的牙醫收費嚇人，就不敢提這事了，但這事一直在心裏困擾。而她一無所知的是，這一對小小的虎牙其實為她平添了不少意想不到的嬌媚。所以她很少笑，很少露齒，偶爾一笑時，光潔的小臉蛋上變戲法似的又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簡直讓她爸愛死了。
有一次她問爸爸這兩邊的虎牙會不會換新牙。老爸對她眼睛一瞪：
“為什麼要換？傻丫頭，這兩個虎牙多漂亮！有的大明星就是靠虎牙走紅呢！”
小嘴一噘，“就會哄人！”
也正因此，小姑娘的那天使般的容顏仿佛被一層輕紗所覆蓋，所保護。即使有心人，也很難發現，這株嬌嫩的花蕾上，有時也會陰霾湧動。在她白皙的耳垂和被絨發遮掩的柔嫩頸脖上，偶爾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青筋閃現，那就是她的內心產生怒火時的唯一顯露。可是，這一切在她的麵孔上又很難發現，就連深愛著她的父親，有時也會因這寶貝女兒的突然發怒而大吃一驚。不過這小丫頭的發怒就是一聲不吭，轉身就走。或者老爸把她喜歡吃的東西送到她麵前時，而她卻說：
“我不餓！”
學校裏女孩子們愛穿的那種緊身小衣，那些讓青春性感展露無遺的形形色色小可愛，圓圓從沒穿過。即使夏天，穿的也是鬆鬆垮垮的短袖衫。那有的是媽媽按她的意願買的，有的竟然是媽媽的舊衣。而父母自主為她相中的漂亮衣服她從不喜歡，這一直讓他們糾結。至於那滿頭的黑發啊，緞子般地披在肩上，有點兒自然彎曲，好看極了。小姑娘身材雖然挺拔柔軟，但就是有點發育不良的樣子。加上她略顯蒼白的麵孔，在濃密的長發的包圍下，更顯嬌小，惹人憐愛。老爸常盯著她說：
“看你這丫頭，身上的營養全給頭發把吸收去了！”
父母雖然是百般憐愛，她在學校成績也很好，常受表揚，但她還是掩飾不住一種深深的自卑。以前，她看到男生女生在一起瘋啊，鬧啊，開始有些害怕，總是躲的遠遠的。可時間長了，也沒有男生來纏她，找她的什麼麻煩，這又令她失落。當然，那些女同學大多身材超棒，前挺後翹，凹凸有致，就是那幾個中國女孩也都是。特別吉妮芙，十分漂亮豐滿，人又自信，學習成績雖然差點，但她根本無所謂。吉妮芙的家她還去過，離她家不太遠，就在610（注）和醫學中心之間的百利大道路段上，而那也是休斯頓的高級住宅區之一。吉妮芙家那兩層樓還帶有尖頂的大房子，真是超級氣派，百萬豪宅啊！但奇怪的是，她從未見過吉妮芙的爸。後來聽說她爸說個大官，是中國東北的一個市長什麼的。但她媽看起來很土，穿什麼名牌都不好看，而且也從未見到她媽開過笑臉。
可自己家呢，隻是在一個檔次很低的公寓裏，這沒法比。何況，這也是父母為了她和哥哥能上重點學校百利高中才搬到這兒來的。
幾年來，父親每天都做著那種既勞累又單調的工作。她知道她的爸爸其實很可憐，雖然生活在美國，但他根本不知道美國人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甚至連出生在休斯頓的大牌歌星碧昂絲他竟然會一無所知！真是令人驚訝。有一個星期天中午吃飯時，她和哥哥正在聊碧昂絲，可笑的老爸竟然插嘴問碧昂絲是她的同學還是方方的同學，真叫她無語。當然，老爸更不會知道自己就是碧昂絲的超級粉絲。碧昂絲的聲音和那種邊唱邊舞的酷酷的台風，她不僅在偷偷模仿，就是在心裏都經常想象著自己將來有一天在舞台上，飆出“碧昂絲式旋風”來。還有，碧昂絲那種香檳色皮膚散發出的美豔性感，讓自己既羨慕，又自卑。有時她也奇怪，自己是中國人，怎麼膚色會這麼白？但又不是美國人的那種白。
多日來她一直煩心的是，好像全班的女孩子中隻有她，胸部幾乎是平的。她曾在淋浴時對著鏡子看自己，她其實並不算瘦，但就不知為什麼胸前的皮下脂肪內好像有一塊鋼板似的，擋住了自己的正常發育，真是叫人糾結不解。兩周周前她還發現，她的唱歌老師的兒子，那比她大兩歲的傻乎乎的白人小子，似乎很關注自己，這讓她感到開心和欣慰。但同時她又更加在意自己的身材了，尤其是胸部。可是這種煩惱太私密，沒法問人家，她在學校也沒有什麼狐群狗黨。
真是急啊！有一次在下了好大決心之後，她才羞羞答答、吞吞吐吐地問媽媽這事。媽媽盯著她看了一會，笑著說：
“傻丫頭，這很正常，媽媽像你這個年齡時也是這樣。”
“那怎麼班上的女孩子都不是呢？即使是中國女孩子。”
“沒關係的，再過一兩年這兒自然就會鼓起來的。放心吧，誰不知道我們圓圓是個小美女。喲，怎麼啦，是不是有男孩子追你啦？”
“哪裏，媽！你瞎說什麼呀！”然後又低聲嘀咕：“還要一兩年！”
這一講又是幾個月過去了，她幾乎每天都會看看自己胸部，沒反應，就是沒反應！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女孩平胸，還不如做男孩！自卑感就像影子，總是尾隨著她。
爸爸雖然那麼愛她，但總是粗線條的。他甚至還擔心過她如果有了男朋友該怎麼辦？真是好笑！而她也曾碰巧聽到爸爸在和媽媽說，方方交上女朋友後，脾氣變壞了，對父母說話總沒輕沒重的。但問題是，她怎麼可能會這樣呢？有一次，她正問方方克麗絲多的一件衣服是什麼牌子的，莫名其妙的老爸竟然當著方方的麵對自己說：
“圓圓，你們這種年紀懂得什麼是男女關係嗎？在美國這種地方，我特別擔心你們這方麵出事。”
方方馬上反駁，“爸，什麼叫出事？你和媽不也有過戀愛嗎？”
“我們是快到三十歲才結婚的。”
“嗬！三十歲結婚，有什麼好誇耀的？”
“什麼？你說什麼？”
“那你三十歲前沒戀愛過嗎？嗬，也許是秘密，不願說罷了。”
“別說這些廢話了，好不好？”老爸有點掛不住了。
“但是，爸，我們年輕人的事，你少煩點行嗎？”方方仍不妥協。
而這時她就會站在哥哥一邊說：
“爸，媽還給我們出過主意呢，哪像你。”
老爸馬上警覺起來：“什麼？你媽給你們出過主意！”
“媽還說過你當初也對她·····”這時，老爸便在一旁氣得張口結舌，他們兄妹倆則在一旁擠著眼睛，相互做鬼臉。
其實那也算得上是開心的時候。可是近來媽媽的病情，把她的這些快樂和煩惱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2
圓圓今天看她爸覺得特別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多日來老爸那陰鬱的臉上寫滿了憂愁與哀傷，但現在這些情緒竟然一掃而光。此時他臉色泛紅，甚至眼球都是紅的，頭發還是像個雞窩，胡子拉碴至少五天沒刮了。他好像有什麼興奮的事，但在他臉上又找不到喜悅，真是好奇怪。她不敢問，也不想問，她開始以為是媽媽這幾天病情好轉才使他開心。但總感覺不對頭，可自己又說不清。在她眼裏，老爸是那麼帥，又那麼善良可愛，可總是衣冠不整，甚至糊裏糊塗。她時刻都能感覺到老爸有多麼疼她愛她，有一天他竟然忍不住在自己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親過後又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真讓她又好笑又好氣。自己都已長大了，他還把當小孩！但她知道，爸爸雖然聰明能幹，但英文不好，在美國過的很累。他經常流露出自卑的神情，又要設法掩飾。這個時候，她就特別愛他，因為她知道，爸爸這麼累，總還想擠點時間去上那些免費的英文學校，但就是沒時間。她曾聽爸爸跟媽媽說過：
“一家四口子，你們三個都在讀書，我再去上課，全家喝西北風啊？”
其實她倒是想在老爸的額頭上親一口。她知道，她要是真在爸爸額頭上親上一口，那一定會把他高興死了。現在的老爸真是太可憐了，看著他那滿臉滄桑的模樣，她眼眶就會發熱。
媽媽住進安德森醫院病房已快兩個星期了。有一次在病房裏，媽媽拉著她的手，無語地看著她，默默地流淚，讓她又難受，又害怕。但這兩天媽媽的症狀好轉，給全家人都帶來希望之光。
她發現老爸開車的手在微微顫抖，再轉臉一看，發現他嘴唇也在微微抖動。隻見他眼睛半眯著，那神情象是去赴一個非常危險而又意義重大的約會，這讓她有點兒害怕。她一向是個乖乖女，爸爸不說，她決不敢問。而她們眼下這年齡，正是叛逆期。有人都敢當著老師的麵說：Shutup！甚至還敢對父母說：Stuped！嗬，難道這就叫Tenniger？所謂的青春叛逆期？但她還是難以想象，左一聲“閉嘴”，右一句“蠢貨”，實在不可思議。
她突然發現旁邊一輛車在猛按喇叭。接著，車窗滑下，裏麵伸出一個黑溜溜油光光的大腦袋來，橫眉豎眼地向他們指劃著說些什麼。她正要問老爸怎麼回事，隻見他突然把方向盤朝右猛打，車身急劇地傾斜起來，車輪在地上摩擦著尖叫著，把她整個身子都扭曲了。她這才發現，老爸在換線時沒注意到左線上的那輛黑色房車，幾乎與他平行駕駛，卻差一點就被他撞上。難怪裏麵的人伸出腦袋罵娘了，她老爸今天真的昏頭了！
“怎麼啦，爸？你想換線，就先告訴我，我幫你看著後麵。”
3
李和平沒吭聲，他不想太驚嚇著女兒，他一直在忍著沒把這事告訴女兒。他是想到了病房後，給妻子女兒一道來個爆炸性的驚喜。是的，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家子太苦了！他要衝掉這些晦氣，從現在起，他已有足夠的能力讓這兩個世界上他最心愛的女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快樂日子！當然還有那又寶貝又可恨的兒子。尤其是這幾年來，越是苦的時候，他的這種願望就越加強烈。而現在，簡直做夢一樣，竟然就夢想成真了！嗬！肯定是真的嗎？感謝上帝！突然，他又想到妻子，就在她病情大為好轉時，老天爺竟然送給他一個如此大的厚禮！可是，萬一這些都無法使鄭慧轉危為安，那人生還有什麼比這更遺憾的呢！
車一進醫療中心樓群，李和平頓覺往日的那種沉悶陰森的氣息今天已一掃而光。平時，這裏所有的陽光幾乎都被高樓擋住，炎炎夏日，避光處都一點感受不到蔭涼。而今天就不一樣了！他原打算把車停到癌症中心布朗大樓背後的一處拐角，那是個隱秘處，離大門很近，停車也不須付費，這是當初他送外賣時發現的。可今天三個位子都已被占，他隻好將車再開回到中心大樓14層高的停車場，一路螺旋形上去，層層都滿。他慢慢朝上開，一直到露天頂層才找到車位。然後帶著女兒乘電梯下到一樓（他忘了從三樓天橋就可以穿過），再步入妻子的病房大樓。這時，他才突然想起：老李啊老李！還省那兩個小錢幹嗎?忘啦？從現在起，你已是個千萬富翁了！若算人民幣，那就是億萬富豪了！哦！老天啊，您總算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