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眼看看女兒,他實在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沒告訴她。他忍不住地地摸了摸女兒的頭,但小丫頭卻膽怯地看看他,對他的真實心境毫無察覺,仍沉湎於自己的憂鬱之中。
二.兩件天大的事
1
MD安德森癌症中心坐落在休斯頓的德州醫學城內。建院之前,這裏還是一片蚊蟲猖獗的休士頓郊區森林。1942年,以捐款人MDAnderson命名的基金會與德州大學聯手創立了MDAnderson癌症中心。
實際上,這座世界首屈一指的醫學城,當年正是因MD安德森癌症中心而輻射擴建成今日的壯觀。如今,醫療中心每年都會有幾百萬的病人從世界各地來此彙聚。天氣好的時候,在路旁或街頭公園裏,總會看到坐著輪椅,身掛點滴瓶的患者,在家屬們陪伴下緩緩而行。通常他們並不說話,而是麵對遠方的天空或眼前的草坪以及行色匆匆的路人注目沉思。他們也許在追憶往事,也許在預想來世,也許僅是在享受人世間最後一刻的溫存與留念。
從空中俯瞰,醫學城被繁花似錦鬱鬱蔥蔥的荷門公園和休斯頓動物園圍著大半邊。而城中,最常見的動物隻有兩種,麻雀和鬆鼠。這兩種特別愛動、特別靈巧、特別活潑可愛的小東西,在醫療中心那些靜雅、沉默的建築物前,就成為陰陽兩界邊沿處最為特殊的小動物。它們仿佛是經上帝揀選後著意派來的:鬆鼠在草地上蹦來跳去,覓尋食物,它們不時豎起身子,黑黑的圓眼睛瞪著坐在樓旁小公園椅子上沉默的老人或憂鬱的青年。而一群群的麻雀則永遠是嘰嘰喳喳,根本不管天高地厚地狂歡而來,呼嘯而去,一下就給這兒帶來不少生命的氣息。。
MD安德森癌症中心是一座規模宏大的複式疊加建築,是一群由天藍色的玻璃和豆沙色的牆體交相輝映的美麗大樓組成。走近大門,極為醒目的是麵牆上那高約十米、寬約十五米的巨型水簾,如瀑布般滾動傾瀉,氣派非凡而不失優雅。
甚至可以說,這是一座建立在生死邊界上的特殊賓館。它美麗而不奢華,靜穆而不陰森。因而它也是美國乃至世界各地的商賈大亨和名流政要中癌症患者的心儀之地。在這裏,最為傷感、最為動人、又最為隱秘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安德森癌症中心附屬的布朗大樓是以慈善家大衛。布朗之姓命名的。這幢緊靠主樓又相對獨立的建築,在安德森醫院寬展的裙樓中間,別具意義。它主要是做放化療的晚期癌症病人的病房,所以在癌症中心的群樓中占有醒目的一席之地。
這幢大樓的捐贈者就是大衛。布朗。這位慈善家早年跟隨父母從澳大利亞移民來到美國南部德州的這塊蠻荒之地時,才是個12歲的孩子。當時家中一貧如洗,他也沒怎麼讀書,但他憑著勤奮、聰慧加上好勇鬥狠的天性與體能,在十年間便為自己贏得一片天。他與人合夥倒賣過違禁品,甚至還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江湖上他又以豪爽和信譽著稱,所以生意一直做的相當成功。尤其早年美國禁酒時期,生意機會多。在一次相當大的投機買賣成功後,他結了婚,並在美麗賢淑的愛妻影響下,成了基督徒。從此他洗心革麵,開始重新做人。
55歲那年,他獲悉自己得了癌症,已是晚期。回首來時路,他深明自己多年來所積累的財富並不幹淨,甚至還沾有血跡。在牧師和妻兒的見證下,他向神作了長時間的懺悔。經深思熟慮並征得妻子同意後,他立下遺囑,將所有財產的五分之一留給妻兒,而大部分則捐給了他所敬仰的MD安德森基金會。
布朗大樓因他而建成並得名。
(注):610指休斯頓環城高速公路
2
李和平帶著女兒,穿過一個小花園,從大樓的左側邊門進去。這原來是一個不大的角落,後被改造成一個相當不錯的袖珍花園。微型的假山周圍種滿鮮花,彎曲的小徑散落著幾個雙人綠色鐵座椅,拐角處還安放了一套石桌石凳,此刻一對老年夫婦正坐在石桌旁沉思。顯然,老太太是來陪患病的丈夫的。看李和平父女走來,神情疲憊的老先生稍許用眼角掃了一下他們;而滿頭雪白、麵色紅潤的老太太則友好地朝他們擺了擺手。
從低矮的邊門進去後是寬敞的一樓休息大廳,它一直通往前方的正廳。從廳堂中心到兩邊的過道上,掛滿了人物肖像油畫----這都是曆年在此工作過的名醫。而每位肖像的背後,都有著一串感人的故事。這些卓越的人物在離去後,依然晝夜陪伴著這道寬敞、綿長、原本有點單調的走廊。李和平父女匆匆走過,在經過一架高貴而寂寞的深棕色三角鋼琴後,他們朝右一轉,進入直通鄭慧病房的三號電梯,上14樓。
布朗大樓的每層病房,都分為紅、橙、黃、綠、青、藍、紫、天藍等八個區。據說這種劃分法不僅為了便於各部門的轄區界定,也方便病人認路。同時,環境色彩對病人也能產生一種積極的心理效應,通過對顏色的想象和調節,使病人不知不覺進入全身放鬆狀態。
鄭慧的病房在14樓橙色區,這是個封閉的、不太規則的方形區域。周圍共有十六個大小相近的單間病房,拱圍著一個中心小島,這是醫護人員的工作區。這兒的護士加上醫生及其助理,也有十幾個人,分班24小時地照看著病人。雖然工作區離病房不過數步之遙,但每個病床頭邊仍配有呼叫電鈴。
李和平在妻子剛住院的時候,就跑了幾家中文書店,選購了兩本關於癌症的書。他已來不及細看書的內容,隻看書名就令他喜歡。其中一本是《專家告訴你對付癌症的好辦法》,另一本名字更吸引人:《癌症其實不可怕》。李和平知道,現在,他的喜怒哀樂就是妻子情緒心境的風向標。他不能讓妻子看出他心中的驚慌,於是他便盡力用語氣和表情向妻子傳遞這樣的信息:老婆別怕,癌症其實沒那麼可怕,戰勝它並非不可能!何況這兒是全美國也是全世界最棒的癌症醫院。然後他又電話餐館告知愛蜜莉和阿偉,最近家裏有急事,一時無法來餐館,叫他們多費心照應著點。
那天醫生的問診長達近一個小時,大夫十分年輕,看起來不到四十歲,但極具自信和經驗。他開始問鄭慧需不需要翻譯,知道鄭慧英文很好而無需翻譯非常高興。他問的很細,問完了又讓鄭慧和李和平提問,並說什麼問題都可以提,他會實話實說,毫不保留。此時,李和平覺得這位醫生似乎在傳遞給他們一種樂觀的正能量。
經一係列檢查之後,醫生很快就為鄭慧製訂了治療方案:需要先接受12次放射性化療,中途酌情配合理療,然後休養和服藥一周,再確定是否手術。可愛的醫生還告訴鄭慧,這裏放化療沒外麵傳說的那麼痛苦,一般情況,會出現輕微的口幹舌燥,但很少有惡心嘔吐等副作用。
一周多後,鄭慧感覺大有好轉,這讓他快樂異常。昨天下午他趁鄭慧的一班同學在這兒,便趁機回家了一趟。在百利大道上給車加油時,看有不少人在小賣部買樂透獎劵。一看,原來這次的獎金額不小,而且今晚就開獎,於是他隨手就買了十元的德州樂透。
這些年他買過多少次獎劵,已記不清了。但他早已明白樂透的中獎概率太低,事實上,他買過那麼多次的樂透,卻從沒做過一次獲獎的夢。
第二天早晨,他接到女兒電話,想周末來醫院陪陪媽媽,要他去接一下。當他再過那家加油站時,發現昨晚的中獎號碼已經在加油站小賣部的門前張貼出來了,旁邊還圍了一些人。其實一夜過來,他已忘了這事。他情不自禁地將車轉進加油站,拿了一張中獎號碼單,可是卻怎麼也找不到昨天買的獎劵了。
匆匆到家,一眼看見那張獎劵和幾封賬單來信都靜靜地躺在臥室的寫字台上。
當時發覺已中獎時,並無驚訝和激動,而是奇怪。因為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幻想與一連串幻滅組成,弄得他對所有的夢想和好運都已麻痹了。他照了照鏡子,鏡子裏是自己嗎?再掐掐手背,看疼不疼。到底是在現實中還是夢境裏呢?當他確定是中獎時,他還是沒有狂喜,沒有驚叫,而是關上門,雙手握成拳頭跳了起來。他想喊,想叫,但結果卻趴在床上哭起來,越哭越傷心。接著他又趕緊壓下自己的聲音,不敢讓正在梳洗的兒女聽見。
接下來他幾乎沒隔幾分鍾就要將那橘黃色的小紙頭拿出來看看,那五排數字中有一排就是他的幸運數字,並決定了他和他全家的未來命運。據說這組數字的價值相當於一架波音737飛機,或者一個邁阿密海濱島嶼。不過,這些奢侈品與他無關,他要的是一份美好的人生擔保。而這,竟然在他最傷心絕望之時,毫無預示地、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他的頭上。
李和平就是那種整天夢想著奇跡的人,總是在夢想自己見證奇跡發生時,別人張口結舌的表情。年近五十的他,一直不明白這世上凡事冥冥之中都是有定律的,而打破定律的速效法就是製造夢想。
而現在,奇跡竟然真的在他身上出現!
3
病中的鄭慧顯得特別端莊清秀,慘白的麵龐上的五官像是精雕細琢出來的。這兩天她心情特好,老是回想自己的過去,回想來到美國後的步步坎坷和歲歲艱辛。
來美國已近十年的她,竟然全在學校度過!她一直邊讀書邊打工,好不容易拿到圖書館專業的碩士學位後又找不到工作。她隻好在那些免費的中文報紙廣告欄裏找工作機會。她曾去過兩家小公司,華人老板,挺客氣,但薪資待遇太差,與其他已經在美國公司找到工作的同學相比,她心裏無法平衡。她是個特要麵子的人,正好這年頭電腦專業吃香,在老公和兒女的支持下,又改學了電腦。可這種跨學科的課程,她學得非常辛苦,一家人都不知道的是,自去年來,她的頭發是整把整把地掉。
就在入院前不久的考試期間,她屢發胃痛。本來從文科到理科的跨躍,對她是個挑戰。她是個心氣太高的女人,在班上,年近五十的她也不能輸過三十多甚至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她常常熬夜,隻為了一個小小的數據。雖然她明白,小組作業,就容易得多。因為在電腦上,哪怕絲毫之差,最終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她常常弄得頭昏眼花,胃部也老是作痛,這時她便吃兩顆母親從中國寄來的胃藥,勉強挨過。
兩年下來,終於熬過最艱難階段,還有一個多月就畢業,好找工作了,全家也能鬆上一口氣,老公也不需那麼沒日沒夜地在餐館辛苦了。就在她準備複習考試的日子裏,因熬夜太多,胃又疼痛不止,而且吃國內帶來的藥也不起作用了。有一天,她去學校醫院,準備請醫生開一點兒西藥吃著試試。那位大胡子醫生,十分親切幽默,一邊用儀器為她做測試,一邊還和她開玩笑。聽說她來自中國合肥,他不知道這個城市,便問她和上海相比,哪兒的女孩子更漂亮更開放,他說他去過中國上海.他說著說著,突然笑容不見了,話也沒有了。接著又看了胃鏡,並做了切片化驗。三天後,他打來電話,約她盡快去他的辦公室一趟。
即使她那幾天心神不定,但聽到化驗結果,仍若青天霹靂。好心的大胡子一邊安慰她,一邊給她開了一個證明,叫她立刻去MD。安德森中心去複診,並讓她在那找一位自己的老朋友,爭取住院。
她當時渾身發軟,心裏亂極了,而且她並不打算住院。因為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的外婆也是不願住院。外婆的理由是,人病到一定的份上,是不能住院的,因為那一定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後來在全家人好說歹說地勸慰下,外婆還是不得不住進了醫院,但結果一切驗證了老太太的預言。那麼她,現被診斷是癌症,算不算也是到了一定份上?住不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