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該下班了吧?”
“是的。就是想趁回家前約你來談談你太太的病情,這裏說話方便點。”
聽她這麼一說,李和平有點不自在起來。
“對不起,昨晚我有點情緒失控......”
“嗬,沒什麼,我理解。昨天上午,是因為你太太提出要出院,所以我們的助理醫師才拿出兩個方案征求你太太意見。下午情況也大體類似,所以請您今天上這兒來談談。”
李和平一時無言以對,心情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才說:
“護士長,你覺得就真的沒辦法了嗎?我直到現在還是無法想象這是夢是真,前後才半個多月時間啊!”
“目前的化療,主要是企圖殺死原病灶附近的癌細胞,和已經轉移並隱藏在身體其他部位的癌細胞。這個時候,你太太自身的免疫力就非常重要了。”
“今天早上醒來時她還告訴我,說眼睛有點看不清東西,但頭疼好些了。”
“李先生,”秦宜看著他,似乎在掂量該不該說。“其實你太太現在正受著雙重的折磨:一是醫生懷疑癌細胞已經轉移,正在破壞她的腦神經係統;另外,由於你太太的體質問題,化療和放療隻能控製在在一定的度內。即使如此,還是沒有完全抑製癌細胞的蔓延,但它的副作用已經在傷害體內的好細胞。雖然我們這裏的放療隻是直接作用於病灶,會最大限度的避免損傷其它組織,但你還得要有思想準備。”
“請問什麼意思?”
“醫生說你太太的病情不容樂觀······”
“能不能請你說得具體點。護士長,我再三強調,單獨和我說什麼都沒關係的。”
“那好吧。”秦宜看著他,又不忍地垂下眼簾,輕聲歎了一口氣。“實際上,醫生說的沒有半點疑慮:你太太目前的症狀不大好,手術也一時沒法做,你知道嗎?”
“怎麼會這樣?”李和平驚恐地問
是的。不過還有一線希望,就是取決於下周的脊椎穿刺。倘若癌細胞沒有進入腦部,那可能還有機會;但如果進入了腦部的話,你要有思想準備。”
李和平一聽楞住了,有些發怵地看著秦宜。
“這什麼意思?麻煩您可不可以再說得具體點?”他問。
秦宜頓了一下,暗自歎了一口氣,“就是說,大概至多還有一個月左右時間的時間吧。”
“你還真有點嚇著我呢,那就看下周了?”李和平突然感到頭腦一下變得空泛起來,“我怎麼總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種事竟然會發生在我們家!我還買了兩本書,叫她在看。按理說,癌症根本就是可以製服的,更別說這兒是全美國最好的癌症中心了。”
秦宜一時沒啃聲,她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已年近五十的漢子,應該是飽經世事的,可他說話竟然還這麼天真。
“其實MD安德森不僅是全美國最好的癌症康複中心之一,同時還是世界上最大的腫瘤藥物臨床試驗基地。這裏的病人能比世界上其他醫院的病人早幾年時間用上最新的抗癌藥物,這是患者的福音和希望。從這一點來看,你太太也算是幸運的。”
“我正是這麼想的啊!可是······”李和平急急地道。
“你們來晚了,太晚了。”秦宜坦白地說。
“難道你們這麼尖端的技術也創造不了奇跡?”
麵對這個執拗的家夥,她已有了思想準備。
“去年就在我們這個病區21層的特護病房,住進了一位沙特阿拉伯的酋長。其實一開始醫生也說他來晚了,還是對著他本人明說的。但患者說,如果能治好他的病,他願拿出一半的財產贈給癌症中心,並且還當真請了律師來打算做了公證文件什麼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幾個億還是幾十個億的美元,但我知道他的病根本治不好。後來,有一次他按鈴,我就去了他的病房。隻見他正在病床上看電視上的麥當勞廣告,然後便悄悄對我說:‘我可不可以出一百萬美元,請你幫我買一個牛肉漢堡。我太想吃了!我現在就可以開支票給你。’可問題是,他連水都無法下咽,怎麼能吃那些東西?我隻能表示遺憾。一周後,看著他走了。”
“但怎麼又有那麼多人奇跡般地好了呢?”李和平還是不能理解。
“那是因為發現早,癌細胞還沒完全擴散,這就是幸運,也容易產生奇跡。實際上,所謂奇跡,大多來源於書上或傳說。起碼這些年,在治療癌症問題上,我看到的醫生診斷無論早期或晚期,行還是不行,基本沒什麼失誤,也沒見過你說的那種奇跡。”
看到秦宜那種沒有表情的麵孔和冷冰冰的話語,李和平突然又心生反感起來。難道這女人找他來就是要告訴他鄭慧沒救了?他站起來,想告辭。
秦宜也站了起來,看著他,“李先生,你沒什麼要問我的嗎?”她心裏在想:你不是想要找一個中國人護士說話嗎?
“你約我來的呀!我以為你有事要問我。”李和平語帶不快。
秦宜有所感覺,她看著這不大懂事的家夥,也是麵對一個不幸的人和家庭,她已能控製自己。
“是的,我想問你,你們上周末為什麼要求回家?”
“我老婆感覺非常好啊,比入院前好很多,所以我們就想回家去休養。”
“醫生同意了?”
“同意了,但隻讓護士將我老婆身上兩根管子拔了,換成藥劑或藥片,說情況正常的話第二天再把其他的管子拔去。當天晚上就好象不行了。”
秦宜搖了搖頭。是的,有些醫院裏的規則她不便細說,有些患者的家事她也不便多問,但她還是耐著性子告訴他,病曆上顯示,醫生已經對鄭慧采取了“多學科綜合治療”,即運用傳統放化療的同時,輔以免疫激活、靶向抑製等生物治療,這樣腫瘤不僅能較容易萎縮甚至消失,而且複發和轉移概率也大大降低。但結果還是顯示,病人來晚了。
看李和平沉默不語,秦宜為緩解氣氛,微微笑道:
“李先生,可以問你一個題外話嗎?”
“可以啊!老婆不在身邊你什麼都可以問。”
“你來美國前在中國是做什麼的?”
“嗬,一個中學老師而已。”
“來美國後就一直開餐館?沒想過做其他的?”
李和平不知道這女人為何問這,他想了一會,“剛來美國時想法也很多,但很快就發現很不切實際。我曾經是北京一家大報的通訊員、省青年報的特約記者,在當地小有名氣。但領導老是要我寫這寫那,又總說必須這麼寫,不能那麼寫。我煩不勝煩,然後越來越不順。本來想到了美國,身心能得到解放,兒女前程也有了保障。沒想到......唉!”
“你是學新聞的?”秦宜還是想換換氣氛。
“不,中文係的,所以來美國基本沒戲,隻好做餐館。我老婆是外語係的,來美國碩士畢業後找不到工作,就再讀電腦碩士,太累了,落到今天這地步。”
秦宜見他又將話題轉入悲劇,便不再多問,隻好直接轉入她預設的話題:
“嗬,你是中文係的。我舅舅就是教中文的,他教唐宋詩詞。”
“是嗎?”聽到詩詞,李和平果然來神了。“他在哪所大學?”
秦宜把她舅舅的名字和所在大學說出後,李和平不禁“哇’”了一聲。
“他可是大師級的人物啊,我來美國時還帶著他的《唐宋詞注釋》呢。但可能是搬了幾次家的緣故,把弄丟了,後來怎麼找都找不到。”
秦宜笑起來,李和平覺得她這一笑,簡直像一道風景。
“那麼你舅舅平時是不是很古董?對了,我一直有個疑問,像這類老先生,學問那麼大,為什麼我從來沒見過他們自己寫的詩詞呢?你舅舅寫嗎?”
“寫啊,但從不外傳,更不會出版,他還在我生日時送我一首呢。其實啊,你這古董兩字就有迂腐之嫌,但套不到他頭上。我舅舅應該說比較古典,除中國古典文學外,他還特喜歡西方古典音樂,對那些音樂大師們作品如數家珍。”
“是嗎?哈,奇人一個!你不說還真不知道呢。”李和平讚歎道,一時忘了眼下之痛。
“其實學問做到他們那地步,最大的問題就是變得眼高手低了。他也寫詩作詞,但他說寫過後自己都不好意思看。”
“嗬!那為什麼?”
“還不是眼高手低麼!”
“噢,我懂了。他那眼界也是太高了。你有沒有他寫的書?”
“有啊,他出的書我基本都有,在家裏。你想看嗎?”秦宜正想找機會問他寫不寫詩詞,當然她還想告訴他,他的詞寫得不錯,有點意境,但格律平仄有點問題。
“想看啊,”李和平剛說出口,又頓了一下,猶豫起來。
“還是等這階段事忙過了再說吧。”
兩人沉默了一會,秦宜不忍將話題再回到正題,但她本該說的事還沒說完。
李和平自己又去在杯子裏加了些水。回轉身時,看到牆上的照片,便指著那一對少年男女問:
“這是兄妹倆?”
“是的。”秦宜雖然在辦公室掛了一些家人照片,但平時來人中幾乎沒有大陸人,而她最不願和人談的就是家人家事,尤其是和大陸同胞。
李和平不會觀言察色,仍舊盯著照片問:
“這兄妹倆都有點像你,是你的兩個孩子嗎?”
他正要問這兩小孩出生在中國還是美國,見沒有回答,便轉過身來,發覺她麵孔泛紅,然後轉過臉,輕聲說:
“那是我小時候,和我哥。”
輪到李和平麵孔泛紅了,他趕緊道:
“對不起,你看我這人有時很糊裏糊塗的。在美國呆久了,又遇到這麼多煩心事,說不定會提前得老年癡呆。”說著歎了一口氣。
秦宜微微一笑,算是原諒了。她不想把話題扯的太遠,但又有點不忍心再回到他的現實中去,倒是李和平又問起來了:
“護士長,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不應該回家,還得住院?”
“你們上周末的決定已證明錯了,別再錯了。”
“那......真的謝謝你。”李和平盯著她,他突然感覺到了她的真誠和善意。
“你知道嗎?你妻子的主治大夫非常棒!他雖然年輕,但醫術醫道口碑都極好。另外,醫院也有規定,病人最多住院時間一般最多為7天,超出的話,保險公司就不管了。”秦宜怕觸動他的自尊心,沒敢說這兒每天的住院費。看來這家夥並不知道這些。實際上,她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但她不打算現在問他這事。
李和平聽到秦宜說到保險的事,明白她在暗示這裏的高昂費用。他一時沒有吭聲,他還吃不準樂透獎的事該不該和這個女人說。
“還有,李先生,我必須告訴你,這美國的醫院,有它的一些規則,你應該把弄清楚,否則以後會有些麻煩。”
“又什麼麻煩?”李和平不解地問。
“在這裏,你們將會簽署很多文件。”秦宜看著他,斟酌著該怎麼說才不會觸犯他的自尊。“如果你太太沒法簽字,你必須把問題弄明白才能簽名。這一點很重要,你要是不清楚的話,可以來找我。”
李和平對這位護士長的關照有點感動,因為至今沒人和他說過這樣的話。從她辦公室出來後,他忽然覺得今天和這位護士長談的相當好,超過了他的預期。因為他一向口齒笨拙,尤其在美國,和不熟悉的人不善交流。今天他覺得自己的表現不賴,他一時也不明白哪來的底氣。最後,他忽然想起,是不是那幾千萬美元悄悄在身後撐腰之故?
五.忽然想起一個人
1
李和平從22樓道護士長辦公室回到鄭慧病房後,大概開門的聲音響了些,鄭慧一下醒來。
“今天感覺怎麼樣?”李和平擔心地問。
“現在很好,一點不疼了。”鄭慧含笑回答。
李和平深深鬆了一口氣,以致他對醫生和秦宜的話又產生了些許懷疑,因為鄭慧活生生的樣子就在眼前。
“那就太好了。鄭慧,我們現在有錢了,就越感到健康的寶貴了。”
“是的,你說的對,老公。”鄭慧深表讚同,但心情有點複雜。
她確實感覺不錯。本來她這幾天心情特好,因為疼痛幾乎完全解除。顯然,昨天老公告訴她樂透獎的事,她是過於激動,導致昏厥,就是正常人也有激動過度而昏暈的事啊!重要的是,她確實感覺好多了,好得太多了!啊!這種時候,她才感到生命有多麼脆弱,又是多麼寶貴。她反省往日對健康的馬虎態度,以及對學習、工作的那種偏執,她決心趁此病休機會,好好理順自己的思路和對未來的打算。而尤其讓她開心的是,一旦出院,他們馬上就可以買上一幢很大的房子了!最好有五千多英尺。她算了一下,得6個房間,三套衛浴,這樣才好把爸媽都接過來。天哪,這不就是她渴望多年的夢想嗎?但願,這不會又是夢吧?
鄭慧告訴李和平,昨天來的幾撥人中,其中幾位休斯頓知青聯誼會的人,讓她特別高興。雖然她們過去都不認識,但在海外,由於知青的記憶和情結,所以總是一見如故。
四位來訪者當中,一對夫妻是上海人,另一位是北京人,還有一位來自安徽蕪湖,和鄭慧算是半個老鄉。總之,大家一見麵就像老朋友一樣。而鄭慧也當即表示,一旦出院,就會參加知青組織活動。同時,她也在這些朋友的勸告下,表示一出院就提前找工作。其中上海人趙青是一家大保險公司的資深主管,表示願意為鄭慧推薦進自己公司。那位北京爺們更加爽氣,說鄭慧出院後要找工作的話,他包了。他還說,像鄭慧英文這麼好,雙學曆,找工作絕對沒問題。鄭慧當時還說自己曾經努力過,但都失敗了。聽了這話,他們都笑笑,告訴她在美國也得講關係,找工作若有人推薦介紹,就容易多了。這讓鄭慧十分欣慰。事後她還向李和平說:
“我們當初怎麼這麼傻,不去參加這些社團的組織活動呢?”
昨晚睡覺前,方方又在電話裏告訴她,今天他要帶女朋友來看望她,真叫她高興。而令她更為興奮的是,圓圓上午一個人過來了。問她是怎麼來的,她說是坐同學便車來的。接著,小丫頭又說:
“媽,我的老師一家人想來這兒看你,他們是午飯後從教會過來。他們一家都是基督徒。他媽媽是我的聲樂老師,爸爸是警察。”
“誰的爸爸媽媽啊,圓圓?”鄭慧覺得有點奇怪。
“他叫凱文,是我們一個學校的同學。”
“嗬,”鄭慧看著表情有點不自然的女兒,笑道:“方方認識這個凱文嗎?”
“他們應該認識的”。說著,圓圓小臉兒開始泛紅,鄭慧立刻明白了。
“好,我們的女兒已經悄悄長大了,老天保佑媽的病趕快好吧!”鄭慧激動地摟著女兒,圓圓也高興地哭了,她非常感激媽媽沒有對她刨根問底。這時李和平進來,鄭慧感概地對他說:
“和平,你看,我平時呆在家裏什麼好事也碰不上;現在病了,住在醫院,竟然好事一樁接一樁,你說,奇不奇怪?”
2
星期天下午,凱文的父母按事先所約,從教會出來後,就直接驅車來到安德森癌症中心看望鄭慧。而圓圓和凱文早己在樓下門口的小花園的石椅上坐著在等。沒想到,克麗絲多和方方雙雙先到。還是克麗絲多先看到他們,悄悄對方方說:
“嗨!你妹妹和一個金發小帥哥在門口呢!”
方方知道是誰,便告訴了她。剛走近前,圓圓看到他們,立刻拉凱文一道站起來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