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她無意間發現了一首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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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前,秦宜就發現14樓病房住進來了一位患晚期胃癌的華裔中年婦女。她從電腦中看了一下這位病人的資料,患者已四十多歲,還是休士頓大學東南分校電腦設計專業的研究生,而她丈夫則經營著一家小型中餐館。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華裔新移民家庭,但很少有這類華裔病人入住這兒的病房。原因很簡單,這兒費用太高,一般家庭負擔不起,一般保險也覆蓋不到這兒。
患者是一個清秀溫婉的中年女人,英文不錯,一家四口,本該是個圓滿的小康之家,顯然病魔正不僅在吞噬這個可憐的女人,也在摧毀這個家庭。
那個做老公的看來是個體貼的丈夫,這在入住這幢大樓的病人家屬中算是第一個。這個開餐館的不幸的家夥,幾乎24小時都在病房。她平時很少在14樓道橙色病區,隻是近日這個病區的兩個印尼護士突然急事回國,她才來臨時頂班的。幾天內,她見到過兩次這個男人,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除了老婆,他似乎很少注意其他人,包括她們這些醫生護士。
周六晚上,她剛到這兒,就見這個男人從電梯方向過來。她以為他是回妻子病房的,不料他徑直走到她麵前,輕聲問:
“你是中國人?”
秦宜點點頭,輕聲說是,再沒多話。本來她在工作時間,從不說中文,這是她聽從了一位華裔大夫的建議,也確實讓她少了一些麻煩。
近看這個男人與他病中的妻子年齡相仿,他不僅頭發蓬亂、胡子拉碴,濃濃的眉毛下憂鬱的雙眼也是神色黯淡。秦宜好像覺得這男人臉上有點什麼特別的地方,但一時想不起哪兒特別。本來,他隻是近距離和她說了一句話。作為護士長,對方若有問題,她也會就鄭慧的病情和他談談。但這人嘟噥了一聲什麼,便心不在焉地回到妻子病房去了。
2
李和平本想和這位華裔護士聊聊,聽聽她對鄭慧病情的意見,但看到她反應冷淡,也就算了。在他看來,醫院裏的這些女醫生女護士,在那幾乎清一色寬鬆的白大褂的掩蓋下,沒身材、沒特征,甚至沒性別。眼前這位難得一遇的中國女人,也是這樣。他還注意到,這個素顏的中國女人,無論穿著還是打扮、無論相貌還是身材,他都很難找到女人的性別特征,更別說女人味了。在她的臉上,看不到脂粉,也看不到耳環、項鏈,甚至看不到表情;在她的手上,也找不到戒指,但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好看,這也許是她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
這樣的女人在醫院裏見多了,她們熱情也好,冷淡也好,他都無所謂了。於是他隨口說了聲再見,轉身離開了。
李和平輕輕開門,走進病房,見鄭慧已睡著,便坐在她身旁,細看她的嘴唇有些皴裂,額頭上還留些細小的汗珠。他用幹毛巾輕輕地幫她擦了擦額頭,鄭慧稍稍轉過臉,雙眼微微睜開,又無力地閉上,她的軟弱和無奈此時像針一般紮著李和平的心。
突然,李和平發現鄭慧眼角在流淚,趕緊靠近她的耳朵,輕聲問:
“哪兒不舒服?”
鄭慧勉強搖了搖頭,輕聲地:“醫生剛才來了。”
“嗬,不是已經查過房了嗎?醫生來說什麼了嗎?”
鄭慧突然轉過臉來,雙眼直直地望著他,叫他有點兒發怵。隻見她喘息了一會,平靜地將剛才醫生進來時的情況告訴了他。
當時李和平見她睡了,便悄悄出來了。可就在他剛剛進電梯的時候,一位值班的的醫生正好從另一個病房出來,又進入鄭慧的房間。秦宜當時也跟在身後。
鄭慧聽見聲響,疲倦地睜開眼。
這次來非正式查房的是位越南裔助理大夫,當時她一邊翻看鄭慧的病史記錄,一邊問道:“今天感覺如何?”
鄭慧說:“這幾天好多了,隻是眼睛看東西有點模糊。”
醫生沒啃聲,秦宜明白,這都是癌症晚期的明顯症狀,她見多了。
鄭慧見醫生沒吭聲,又說:“醫生,我和我老公已經說好,準備下周就回家了。”
但這位女大夫則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說:“也許,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為什麼?”鄭慧有點煩躁地問。
“你周一要做脊椎穿刺,之後就知道你身上的癌細胞是否侵入大腦。你這兩天有頭疼嗎?”
“前一陣子頭疼很厲害,從這個周四起就不疼了。”鄭慧欣然地說。
“嗬,這是好消息。”
“醫生,您認為我的病可不可以完全康複?”鄭慧突然看著醫生問道。
女大夫一臉嚴肅,開始還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但接著又說:“郭女士,很抱歉,我很擔心癌細胞是否已進入大腦,你來的太晚了。我認為你明智的做法是趁早和家人交代後事,這樣會減少遺憾。抱歉,真的很抱歉。”說著還沉重地搖了搖頭。
鄭慧當時就閉上了眼睛,心裏一片混亂和恐懼。
聽鄭慧這麼一說,李和平心頭一股火“砰”地竄上來,恨恨地想著那可惡的越南女人。但他很快克製住自己,因為他擔心說出什麼又觸發鄭慧的情緒波動。
“和平,醫生說我沒救了。”鄭慧喘著氣,看著老公。“可是和平啊,我這麼一走,你和方方圓圓怎麼辦啊?”說完,她轉過臉,淚水止不住流淌。
李和平一時不知所措,他後悔由於他離開這麼一小會竟然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情!他不停安慰妻子,叫她放心,並指著放在她床頭的書再三說:那些已被醫生判死刑的病人都一個個奇跡般地康複了,醫生的話決不能全聽!
李和平緊緊抱著鄭慧,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淚水,卻故作輕鬆地告訴她在這兒一定能治好,因為已經有許多先例,但必須要調整好心情。尤其是,他們現在很有錢了,什麼後顧之憂也不存在了!
在丈夫不停的愛撫和勸慰下,鄭慧溫順地點著頭。此時藥性又上來,她疲倦地閉上眼睛,慢慢睡著了。
看著昏昏睡去的妻子那清麗消瘦的麵龐,心裏一陣悸痛。他又想起前天護士剛剛為秦宜拔了兩根管子,他當時還問為什麼不全部拔了,護士說要讓病人慢慢適應。而昨天發生了昏厥事件的陰影還沒完全消除,剛才又經曆的那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無助和恐懼。想到這裏,一股怒氣在在李和平胸中再度躥升。他覺得醫生哪裏是在救死扶傷,簡直是在舉刀殺人!鄭慧目前最需要的是信心支撐,而醫生竟然會毫不猶豫地摧毀了她剛剛獲得的一點希望。
見鄭慧睡著了,他悄悄走出門外,一眼看見正在電腦上查看著病人資料的秦宜,心中的火不打一處冒起。
3
秦宜正在電腦裏看鄭慧相關資料。也許,眼下這個病區隻有這麼一個華裔患者,所以她較為關注。她還聽說這位病人及其家屬前天還要求回家,但她在住院醫師的查房記錄中不僅沒有發現患者好轉跡象,甚至醫生表示,由於腹水嚴重,已經無法手術。鑒於患者強烈要求,醫生同意先拔去兩根輸液管,換成口服劑。這樣,還保住了三根管子。而在昨天,患者就發生了昏厥症狀。
有人敲著工作台,她抬頭一看,正好是那位病人家屬李先生。
“您有事嗎?”她問。
“當然有事!小姐,請問,你們為什麼要對我老婆說她沒救了?啊!”
秦宜一驚,一聲“小姐”稱呼就把她愣住了。她正想問清楚什麼事,對方又接著氣勢洶洶道:
“你們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哪怕是對我說也沒關係,但怎麼能直接對病人說呢?上午說了一次還不夠,晚上又說!這簡直是在謀殺她!你知不知道?”
秦宜看著兩眼冒火的李和平,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她在這工作真麼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病人家屬直衝她發火,她有點措手不及。
“護士,你能解釋一下嗎?”李和平憤怒得幾乎是挑釁地問道。
她很快冷靜下來:“先生,在這兒,醫生有義務也有權利告訴患者真實病情。”
李和平看著這個麵無表情、毫無同情心的護士,原以為她是中國人,容易溝通一些,沒想到會這麼冷漠。這時他想起曾有朋友告訴過他,在美國許多地方,中國人比美國人壞。
“看來,白大褂一穿,全成了這幢大樓裏清一色的機器了。”他恨恨地說:“難道你們就不明白這種時候病人的精神作用是多麼重要嗎?難道你們不知道病人精神一垮,就全完了嗎?這麼一點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嗎?”李和平聲音很大,旁邊的幾位護士也走近前來,她們聽不懂中文,便輕聲問秦宜怎麼回事。
“如果你太太向醫生詢問病情,醫生不能不說,也不能說謊。”
“但因為這麼一說,我老婆精神徹底垮了,病也等於白治了,你們難道沒責任?起碼是道德殺人!”
“不是這樣的,先生。”
“醫生在哪?我要找醫生!”李和平不願與這護士多話了,他突然明白,和她說了也是白說,氣了也是白氣。
李和平突然發現這位華人護士已麵有慍色,這才想起那話不是她說的,事情本與她無關。他正要離開,護士又說話了:“先生,這兒是重病區,請說話輕聲點兒。”
“輕什麼聲!你們在輕聲殺人,我抗議也必須輕聲?!”
“這兒不是你抗議的地方,你影響了其他病人。”
“對牛彈琴!”李和平火氣上來,卻不知朝哪兒發。麵對眼前這麼一個不相幹卻又頂真的護士,他憤憤地說:“我太太這幾天大有好轉,我們也準備馬上就回家了,臨走前竟然還被你們捅上一刀!”說完,又氣憤又傷心地轉身離開了。
他決定明天上午醫生查房時再與醫生說,但還不能當著鄭慧的麵。不過,醫生都不說中文,而他的英文水平有限,根本達不上能吵架辯理的程度。他想明天叫圓圓再來一趟醫院,便又轉身到休息室打電話去了。
他不知道他的最後一句話在這護士心中劃下一道痕跡。
秦宜心裏本來很窩火,但想想這是這個不幸的家庭,也就認了。就在這時,她又看到14號病房警鈴燈閃爍起來,而患者的老公剛剛氣呼呼地去前麵休息室了。於是,她匆匆走了過去。
鄭慧正在呻吟,雙眼緊閉。秦宜像平時一樣,俯下身來,輕聲用英文問到:“鄭女士,哪兒又痛了嗎?”
鄭慧一邊說頭痛,一邊問:
“我老公呢?”
“你先生剛出門,不會走遠,我馬上去幫你叫他。現在先看看需不需要換藥。”秦宜邊說著,邊檢查了輸藥管,發現一個剛完,另一個也快完了。秦宜為她換好藥後,又給她服了幾片鎮痛藥。此時秦宜心裏明白,癌症病人總是頭痛意味著什麼。她想起前天剛剛拔下的輸藥管,不禁搖搖頭。
秦宜本想與鄭慧談談,但看她眼睛一直閉著,就沒有再說什麼。她幫助鄭慧料理好後,正要離開,發現鄭慧的床頭櫃上,一隻空的水杯壓著一張紙,上麵寫著什麼,她順便掃了一眼,發現那竟然是一首未寫完的詞。
她看了看鄭慧,呻吟聲漸漸已平息。秦宜沒有拿那張紙,而是俯首看了起來。
《如夢令》:
相對無言無助,夢裏鄉關何處?無語望星空,一道流光飄墮。
別說,別說,不過花開花落。
因這首詞不長,但令她心動了一下。這是她來美國這些年,頭一次看到一個華人寫古詞。因為很短,她又細看了兩遍就記住了。
這首詞出現的有點突然,她歎了一口氣,輕輕走出門外。此時,幾分鍾前的怨氣已經煙消雲散。正好,她看見李和平從前麵休息室出來,突然間,她心頭冒出一個想法,於是站在工作間的入口處等李和平走到麵前,輕聲對他說:
“李先生,剛為你你太太換過藥,她又睡了。另外,如果方便的話,想請你明早8點鍾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些事需要和你談談。我辦公室就從這兒的電梯上去,22樓,2202號,我等你到8點半。”
李和平在秦宜身旁停下,一直看著她,雖然聽清了她說的話,卻還沒明白過來到底怎麼回事時,她已走進工作間。
四.他感覺她換了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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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和平就醒了,他看了幾次表,把妻子安頓好後,已快到8點20了。他趕緊乘電梯上了22樓,出了電梯口剛走入過道就看見2202室,他注意了一下那門牌,發現這原來是護士長的辦公室。
他輕輕敲了敲門,裏麵傳出英語聲音:“請進。”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秦宜從電腦屏幕後伸出半截麵孔看了看,馬上站起走出來。
“李先生,來啦?請坐。”秦宜說著,又走到門旁,利索地為他在淨水器上倒了一杯涼水,送給他。
李和平有些吃驚地發現,這位護士換了工作服,就如同換了一個人似的。他謝著接過水杯,“嗬,我還不知道你是護士長呢!”
他看她做了個調皮的臉色,算是回應。
“你們這兒有多少個護士?”
“我們這兒?”秦宜看著他帶點調侃地道:“整個MD安德森有近千名護士,我們這個區的護士一百來號人。我這幾天是臨時頂班。”她感覺李和平眼光有點怪怪的,便問:
“您太太還好嗎?”
“嗬,她沒事。”李和平回答,想想又忍不住道:
“我怎麼感覺你這兒和下麵的病房反差會這麼大呢?”他其實的意思是說她本人看起來反差很大。
“反差?什麼反差這麼大?”秦宜抬頭看著他,一時沒理解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李和平瞬間產生的感覺。確實,這種反差,竟使他一時忘記為什麼來這兒了。他注意到秦宜雖然仍是素顏,但脖子上多了根項鏈(可能平時一直深藏在白大褂裏),她似乎一下年輕很多,鮮活很多。現在,她穿的就是那種辦公室女套裝,淺藍短袖上裝和短裙,配以中跟皮鞋,但看起來都極為合身養眼。翻在外邊的淡粉色的衫領,映襯出臉龐的好氣色,顯得清爽秀麗。他甚至覺得她這身衣服,與這幢大樓的色調甚至和整個休士頓的藍天驕陽都十分協調。更重要的是,他印象中原來是那符號般的、毫無色彩的一個女人,怎麼換了身衣服,竟會脫胎換骨似地煥然一新?他不便當麵說她變化大,更說不出口她變年輕漂亮了。
“請你再稍坐一兩分鍾,我已把你太太的資料從電腦裏調出來了,我正在查一種新出來的抗癌藥,看有沒有用上。”秦宜一點不知她在李和平眼中的變化,她還是像在病房裏一樣和他說話。
“好的,你先忙。”李和平說。
秦宜在看電腦,李和平拿著杯子,站了起來,隨意地走到牆邊的照片前觀賞著。
頭一眼看到的鏡框內顯然是這位護士長和醫療中心的一位重要人物的合影。下方,是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生的合影。小男生親熱地摟著小女孩,像是兄妹倆,李和平猜想可能是護士長的兩個孩子。隻是這照片被框在厚重的鏡框內,看起來稍許老舊了些。
在這旁邊,一張在紐約自由女神像前的照片,那顯然是她自己,應該比現在至少年輕十歲,相當青春靚麗。歲月無情,他暗自想。
整個房間不太像是他印象中的那種醫院辦公室,而富有家居味、女人味。牆角的一盆高大的鳳尾竹色澤油綠,生氣盎然。盆栽旁的地板上,隨意地散落著一些鬆果。旁邊還有幾座非洲人像木雕,顯得拙樸可愛。而在電腦旁的寫字台上,除了一盆微型文竹外,還有兩個十分古典精致的小鏡框,裏麵照片,他就一下難以辨認了。其中一幅顯然是全家福,人多麵孔小,他沒帶老花鏡眼鏡,看不清。而另一張照片是一對中年夫婦,女的不是她,但那男的似有點兒麵熟,隻是一時想不出來像誰。這時,秦宜站了起來,用一塊醫院常見的白毛巾擦了擦手,又隨手不經意地放在他正盯著看的小鏡框上,恰巧把那有點兒麵熟的照片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