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後第三天,父親像往常一樣去上班,可是到了半夜還沒回來。母親慌了,帶著哥哥一起去酒廠找他。回來後,母親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我問哥哥出了什麼事。哥哥告訴我,沒見到爸爸,隻是一個造反派頭頭跟媽講,說爸被關起來了,什麼時候放人,這要看爸的認罪態度,估計短時間內不會把爸放出來。
“認罪?爸犯了什麼罪?”我問。
哥哥回答:“他們給爸定的罪名是反動資本家和國民黨嫌疑特務。”
我又問:“政府不是說爸是民族資本家嗎?什麼時候又變成反動資本家了,還成了特務?”
母親說道:“最近各單位都在揪鬥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單位與單位之間好像在搞競賽似的,看誰揪鬥的人多,看誰揪出來的人罪行大,誰就是真正的革命者。在這種潮流下,他們往你父親身上栽幾個莫須有的罪名根本不需要什麼理由。”
這天夜裏母親沒有上床,在燈下做了一整夜針線活。
隔天下午,我跟巷子裏幾個小夥伴一同上街玩。天很冷,滴水成冰。百貨大樓裏麵暖和些,我們想去那裏避寒。
剛出門,就聽見街上傳來一陣敲鑼聲,又是哪個單位抓人遊街了。
“走,”我說,“不去百貨大樓了,看人遊街去。”於是大家一溜煙地跑過去。
近前一看,我傻了眼。“壞人”當中走在最前麵的竟是我的父親。他腳上隻剩下一隻鞋子,光著右腳踩在冰冷的馬路上。押解他們的正是侯道凡那幫人。跟在父親後麵的是雷姨(某國民黨高官留在大陸的女兒),雷姨後麵四位我不認識。每人頭上都頂著幾尺高的高帽,高帽上麵寫著他們的名字。六個人全被一根粗稻草繩綁在腰間連成一串。父親是“領隊”,屬於頭號敵人,所以他的待遇也就與眾不同,除了頭頂高帽外,脖子上還掛了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打倒成望涯”。這樣還不解恨,又在名字上打了一道黑叉叉。在他們的淫威下,父親左手提著一麵銅鑼,右手抓著一把鑼錘,邊敲邊喊著:“打倒反動資本家成望涯!”“哐,哐……”敲兩聲再喊:“打倒國民黨特務成望涯!”“哐,哐……”就這麼周而複始地敲喊下去。
這幫人還用拳腳驅趕父親他們。路人則以笑聲羞辱受害人。父親被人整成這樣,小夥伴們都把眼睛盯住我。我臉上熱辣辣的,真想往地下鑽。我麻木地撥開人群,往家裏跑去。
跑到家,哥哥正坐在太陽底下看書。我把書搶過來說:“爸被造反派們打倒了,這會兒正被他們拉在大街上遊鬥呢!”
哥哥聽後隻是淡淡地說:“這種事情早晚都會發生。”接著把頭悶下去。
突然他將書摔在地上,跳起來怒罵道:“這些家夥全是些畜牲!文G,文G,革他M的蛋!”
他這種舉動嚇了我一跳,在我的記憶中還頭一次看到他發火,而且嘴裏還在罵髒話。
天未黑,母親已回來,今天她比往常早回來了一個小時。
進門後她把我們拉到身邊說:“最近家中出了一連串倒黴事,尤其是今天下午……這對我們全家人來講真是奇恥大辱。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以後都在家蹲著,沒事別出去亂跑。從今往後要懂得夾起尾巴做人,再也不要在外麵逞能好強了,隻有這樣,你們才能生存下去。”
在以後的日子裏,父親吃盡苦頭,受盡折磨。批鬥、遊街、挨打成了常事。最“光榮”的一次是在縣體育場召開的萬人批鬥大會上,父親等數十名階級敵人被押上跳板在台前示眾,接受數萬革命群眾聲討。
白天父親被強製做些高強度的體力活,晚上不是寫檢查就是遭批鬥,要麼就是沒完沒了地交代那些莫須有的罪行。更多時候則是被逼站在會議室裏麵壁思過。造反派們心血來潮時,還會想些花頭羞辱父親,比如在他頭上開幾道“灌溉渠(陰陽頭)”,往他臉上塗抹黑墨,再有就是讓他去嗅尿桶裏的臭氣……稍有不從便拳腳相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