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秋冷眼看著,說,“乾坤頂何德何能,倒值得你們冥月宮傾巢而出。”
殷若月的眸子一瞬間也沒有離開過花飛雪,他眼中隻有她,好像根本聽不見別人所說的話。花飛雪垂著頭,麵色蒼白得看不見一絲血色。
杜良辰在靈虛台上踱著方步,擋在洛千秋麵前,說,“中肯的說,你這少主也算是很有才華,短短幾天裏,清除了不少我們的人。隻可惜,你父親老了,落在了我們手上,你現在做什麼都是徒勞的了,還是束手就擒吧。”他有些憐憫的樣子,瞥一眼花飛雪,說,“我說過,真正愛她的人會來帶她走的……很明顯,那個人不是你。”
花飛雪站起身,想要掙開他走到洛千秋身邊去,可是他抱得她那樣緊,雙手好像鐵鉗一樣,冷厲得近乎殘暴。
這許久未見,於他來說似萬年長……曾經那樣擔心她,在斷崖之下站成一尊石像……可是如今,她卻安安然然就站在這裏,仿佛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一樣……從沒有過的暴怒湧上心頭,深處是一抹難以言說地恐慌。這樣的一個重逢,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可是他不管不顧,隻是狠狠扳過她的臉龐,讓她不得不直視他的眼睛,沉沉問道,“為什麼?花飛雪,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那一個月,是殷若月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自從銀色巨蛟把花飛雪虜走,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片斷崖,他也日複一日地試圖攀援上去,隻是饒是他武功絕世,但那的確是人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他繞著斷崖四周兜了許多圈子,可是依然找不到出路。絕壁上的白玉小樓日複一日的傳來蒼老而淒哀的歌聲,他守在崖下,怕她會有危險,心急如焚。
可是當軒轅離兒曆經千辛萬苦將他救出去之後,他才發現,原來花飛雪早就離開了離恨海。扔下他一個人,像個傻瓜一樣,在那裏癡癡地守望著她。
一生之中,殷若月從未受過這樣的挫折,也從未遇到過一個女人,像她這樣不把他放在眼裏。可是不久後他便發現,氣憤之後,是刻骨的思念,他想見到她,想讓她再也離不開他的視線……這個念頭折磨著他,她的不辭而別也折磨著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討厭你,就是這麼簡單。”花飛雪終於沉沉望著他的眼睛,瞳仁深處黯淡無光,她說,“我讓你等我了嗎?我對你說過什麼承諾嗎?就像方才,我讓你救我了嗎?——為什麼你總是這麼自說自話,從來不會顧及別人的感受。”
殷若月一怔,極美瞳仁中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良久良久,仿佛千萬年長,他咬牙說道:“花飛雪,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他猛地鬆開她,將她擲到地上,靈虛台是白玉所製,冷硬寒涼,她卻不覺得痛,隻是靜靜地躺在那裏,疲憊地閉上雙眼。
這時遠處忽然傳來錦鳳夫人的聲音,她站在人群裏,容顏有些憔悴,率先喊道:“鹽幫從今日起歸順冥月宮,並將天下最美麗的女子花飛雪進獻給宮主。惟願宮主一統江湖,保我鹽幫安好,萬事昌順。”
乾坤頂上亂作一團,這時其他被冥月宮收服了的門派紛紛響應。這時半空中管弦聲起,梵音陣陣,軒轅離兒駕著卿羽落至靈虛台,長袍被風灌起,獵獵作響,她說,“花飛雪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也是天底下最不詳的人,我以冥月宮祭司之名,在此昭告天下,一年之後將她生祭,祈求月神賜我千秋萬代,世世興隆。”
說罷輕瞥一眼錦鳳夫人,淡淡道,“她從小便是個不祥之人。你說是不是?”
此刻洛千夏此時就在軒轅離兒手裏,她用他來要挾錦鳳夫人,將這個一幫之主玩弄於鼓掌。錦鳳夫人一敗塗地,咬牙又道,“是。——秦慕陽的眼睛就是被她親手刺瞎的,當年在旺水客棧,這一切我親眼所見。——什麼是毒?一個六歲孩童能有那樣的心機,真真心若蛇蠍!花飛雪果然不祥,並且死不足惜,一年以後,我們鹽幫也不會為她收屍!”
聽了這話,眾皆嘩然。人群中又是一陣騷亂。段夜華見殷若月厭棄花飛雪,唇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上前扯起她,剛要說什麼,這時半空中忽然飛來一柄長劍,好像與殷若月腰間的太阿劍產生共鳴,發出嗡嗡的聲音。來者唰唰幾下逼退了段夜華,使得是極精純的東君劍,他側耳聽著風聲,動作一招快過一招,關切說道,“雪兒,你還好吧?”
“秦叔叔!”花飛雪一愣,一時間百感交集,隻見秦慕陽雙眼緊閉的臉上露出慈愛而堅毅的神情,他說,“雪兒你不要怕,有秦叔叔在,誰也不能把你生祭。”
這時段夜華一掌從他身後劈來,不耐煩地罵道:“死瞎子,跑出來多管閑事。”花飛雪二話不說,揮劍刺向段夜華,秦叔叔手中握的也是一把寶劍,與太阿劍交相輝映,二人使得又都是東君劍,配合起來十分默契,段夜華很快落了下風,狠狠瞪了一眼杜良辰,說,“這時候你還在一邊看,還不快點來幫我!”
杜良辰有些不情願地加入戰局,處處掣肘花飛雪,卻不下殺手,見縫插針地說,“你剛才墜下靈虛台,是我們宮主救了你,為何你卻不領情,反而句句傷人?”
秦慕陽眼盲,作戰全靠聽聲,這時被杜良辰的說話聲擾亂聽覺,再加上年歲大了,體力終是虛弱,便在此刻,段夜華痛下殺招,抽出腰間匕首猛地刺向秦慕陽的胸口……殷若月原本在一旁冷眼觀戰,此時卻不願讓秦慕陽受傷,情急之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內力急催之下,段夜華手中的匕首飛了出去,當真內力深厚。哪知這時,秦慕陽借力一轉,回身一劍刺向他的心窩。
嗤的一聲,那一劍刺中了殷若月的肩膀。
秦慕陽怔了怔,問,“你為什麼不躲開?”他原本是報著兩敗俱傷的想法刺下這一劍的,哪知殷若月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撤回內力,寧可自傷也不願傷他。
因為你是花飛雪在意的人。……可是這樣的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殷若月自封胸前兩處穴道,端端站在那裏,不再說話。
看見宮主殷若月掛彩,軒轅離兒大怒,不假思索地用手杖擊向秦慕陽的頭顱,這時段夜華也從背後刺出一劍……
花飛雪急道:“秦叔叔,小心!”秦慕陽聽聲辯位,側身躲開離兒的攻擊,卻正好被段夜華刺中,搖搖晃晃地墜下了靈虛台……
花飛雪心中一急,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想要抓住他的手……垂頭隻見秦叔叔蒼老的麵龐上漸漸浮現欣慰溫暖的笑容,他說,“我不放心你和千夏,就跑來乾坤頂看看……結果碰到紀一言那小妮子……她用當年的事來挑撥我們的關係,我怕她日後對你不利,也不願再有人知道這個秘密,情急之下就殺了她……想想還真是對不住。”
花飛雪奮力想將他拉上來,這時背後忽有一把長劍飛將過來,離兒遠遠望著她,雙指一點,道,“刺!”那柄飛劍仿佛會聽話一般,竟就直直刺向花飛雪的手臂……
秦叔叔一見,忽然便鬆開了手,花飛雪猝不及防,還未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麼,就見秦叔叔在自己眼前墜落山崖……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了,那個笑容漸漸虛渺,說,“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是怎麼盲的……雪兒,我不怪你。答應我,從此以後,為自己而活……”
花飛雪整個人都僵住了,唯有淚水串串滴落,不知道過了多久,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嗤嗤的聲音……她扶著靈虛台的邊緣,閉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那聲音,是萬丈深淵裏的斷劍刺破他血肉的聲音嗎?她果然是不祥之人,紅顏禍水,為何最後一個親人,此刻也要離她遠去?
花飛雪晃了晃,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厥過去。殷若月飛身過去接住她,那雙眼眸本是極美,此刻望她的眼神卻像是鑲嵌了痛楚。洛千秋本能一動,段夜華卻擋在他身前,黃旗手下舉劍壓著洛乾坤,這個昔日的武林盟主,何等風光,此刻落難,氣派不減,隻是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年。
洛千秋望一望父親,又望一眼花飛雪,終是停在原地沒有出手。
她僵在殷若月懷裏,無意識地看他一眼,四目相接,眸子裏都是暗湧難言……殷若月望一眼洛千秋,瞳仁裏突現怒意,吩咐段夜華道,“給他服‘離魂’。”
段夜華一怔,隻得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瓷瓶,剛要倒出一粒來,這時殷若月衣袖一揮,掌風喝喝,轉眼間一整瓶“離魂”就要傾進洛千秋口中。
洛千秋翻掌一擋,將那十幾粒藥丸盡數接在手裏,冷眼望向殷若月,卻隻看見他的側臉,那一雙詭豔通透的眸子,直直落在花飛雪臉上,頭也不抬地冷聲說道,“你若不吃,我便叫人喂給你父親。你自己選罷。”
段夜華見洛千秋生得俊俏,原本不想傷他,此時又是一愣,道,“吃這麼多……隻怕會傷了腦子,連怎麼出生的都忘記了……宮主,您……”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見洛千秋已然揚手飲盡,麵色不改,臨風玉立,依舊淡然如玉,眉目間自風華。強自靠內力壓著那“離魂”的效力,望一眼花飛雪,道,“你放心。……無論如何,隻要我活著,就不會放棄你。”
殷若月一手攬著花飛雪,麵色沉沉,極美麵龐冷若冰霜,忽然翻出一掌,出手極快。眾人皆是眼前一花,紅影掠過,飛石四濺,煙塵緩緩落下,洛千秋依舊站在原地,隻是麵色蒼白如紙。
段夜華眼角一挑,目光裏的欣賞之意更濃,心想這小子不但長相不錯,中了宮主一掌,竟然還能站著,倒也真不白給。
四下裏寂靜無聲,倒是洛乾坤愛子心切,忍不住叫他一聲,“千秋……”這個聲音回蕩在山峰頂端,久久不落,殷若月聽著心煩,揚手便要再送一掌……這時卻忽感掣肘,是花飛雪牽住了他的衣袖,輕輕說道,“住手。”
一陣細微的歡欣湧上心頭,他見她終有反應,不再視他如無物,唇邊抖了抖,竟不由自主突現笑意。可是很快,這笑容便僵在了那裏。
——她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仿佛要被這山風吹散,虛弱且破碎,卻字字句句刺在他心尖頂上。她說,“他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那雙黑眸之中仿佛有巨浪翻滾,頃刻間大起大落,可是很快歸於平靜。忽然狠狠鬆開了手,花飛雪踉蹌幾步,險些跌倒。這時隻聽他長袖一拂,下令道,“動手!——我要乾坤頂上下雞犬不留。”
5.
那一日,冥月宮圍剿乾坤頂,將還苟延殘喘著的幾個名門正派一網打盡。乾坤門被連根拔起,卻依了她的話,果然留下洛千秋一條性命,與一眾正派人士一起被押回冥月宮。
多年以後,無數冥月宮子弟提起那場戰役的時候還是會沾沾自喜。畢竟那時,冥月宮在殷若月與軒轅離兒手中走向極盛。
隻是百年之後再往回看,就會發現,原來極盛與極衰,往往隻有一線之隔。
花飛雪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的黃昏。冥月宮的大殿裏鋪著玄色大理石,投射出黯淡而蒙昧的光影,他靠窗站著,側影安靜而哀傷。很長一段時間,她就那麼默默地看著他,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止,該有多好。
他不是陪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也未必是對她最好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似乎隻有在他身邊的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甜蜜忐忑的心情,致命的吸引……隻有他一個人能給。
他沒有回頭,背對著她說,“你醒了。”他想起在離恨海時那段美好而遙遠的時光,她曾親手編了許多花藤為他擋風,小心而乖巧地守在他身邊。
花飛雪沒有答話,隻是安靜地看著他。
……想見這個人有多久了呢?
想,可是又害怕去想。曾經以為,他們還有大把時間去發展那段感情,可是當這一切戛然而止,再無將來,她才明白,有些人真的是不可以遇見的。
一旦遇見了,就注定萬劫不複,用盡一生去相忘。
他轉過身來,因為肩膀有傷的緣故,看起來動作有些僵硬,明暗交錯地光影中,他回望著她,說,“花飛雪,這幾天我想的很清楚。過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他緩緩朝她走來,說,“你的不辭而別,你的難以捉摸……從前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從今往後,我隻想跟你在一起。”他坐到她床邊,伸手拂向她的發絲,說,“離兒說要把你生祭什麼的,都是虛張聲勢的話罷了。有我在,任何人也無法傷害到你。”他俯下身子,把臉輕輕貼在她額頭上,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回到從前,好不好?”
花飛雪閉上眼睛,眼眶卻已經幹涸,再沒有淚水落下來,頓住良久,好像漫長的一個世紀,她聲音輕薄得近乎虛無,“若月,我們再也回不去。”
這個懷抱,讓她想念,讓她眷戀,也讓她心如刀絞,她說,“秦叔叔的死,其實怨不得你。可終究是你冥月宮造成的。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他忽然感到害怕。這一刻,她的眼睛仿佛死灰一樣,冷淡而決絕,空洞而無神,看起來讓人心寒,心痛,心慌意亂……一字一句,卻毋庸置疑。他捏住她的肩膀,輕輕搖晃著,問,“花飛雪你告訴我,在離恨海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知道,那才是他們今天走到這個地步的根本原因。
花飛雪不再說話,默默垂首,隻是無言。任他眼神熾烈,幾乎要搖散了她的身軀,她隻是蒼白著臉龐,說,“殷若月,你不要再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