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月傾城16(3 / 3)

他忽然想起她在靈虛台上縱身跳下的神情,狠狠鬆開她,說,“花飛雪,你若是敢尋死,我就讓洛千秋和洛千夏這對兄弟一起為你陪葬。”

他看著她的眼睛,定定的,那麼恨,那麼深,卻什麼也看不穿,到頭來還是沒有辦法……心中一陣憤恨,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這樣對我,置我情於何地?既然你可以沒有我,那麼我也未必非要有你。”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大殿裏漆黑似夜。

四下寂靜,靜得可以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聲。他是多麼驕傲的人,容不得一個女人這樣對他。

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她的心也越來越輕。……可是為什麼你不明白,那是我愛你,最好的方式。隻是這一句心裏話,他永遠不會。也不必聽到。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刻,我回過頭去,讓你看見我的淚水……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地回到我身邊,即使受盡委屈,即使放棄整個世界,也無所謂……

可惜沒有如果。

很多時候,你和我,回得了過去,卻回不到當初。

6.

轉眼已是半年。

橫掃乾坤頂之後,冥月宮迅速擴張版圖,很快獨霸天下,躥為名副其實的武林第一幫派。

因為實力雄厚的緣故,是正與邪也再無人計較。

冥月宮一時風頭無二,新來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問,“蝶安居裏住著的女人是誰?她長得真美,可是我從來沒見她笑過。”

年長一點的侍女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對她有什麼好奇心的好。要是讓離兒姑娘或是段旗主聽到了,那可不是好玩的……”正在說話間,卻見窗外的寒梅花影中矗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一襲紅衣如血,分明是暗色,卻很奪目,絕美臉龐滄桑了許多,隻是英俊如昔。新來的小侍女有些激動,扯了扯另一個的袖子,說,“你看,宮主又來了!”

每天的掌燈時分,殷若月都要來這裏站一會兒,似乎是再往小窗裏望,又似乎不是……那一刻,他好像隻是個最尋常男子,孤獨而無措地站在風中,沒有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他的武功蓋世,他的風華絕代,都被枝枝蔓蔓的花影掩埋,顯得落寞而晦暗。

年長的那個滿是憐惜地看過去,歎了口氣 ,喃喃地說,“不怕告訴你吧,那一位就是當初名動江湖的天下第一美人花飛雪。宮主每天都來偷偷看她,這些日子,風雨不誤。”

“啊?天下第一美人花飛雪?豈不就是離兒姑娘說要把她生祭了的那一位?算算時間,應該也沒多少天活頭了吧……”對於那個神秘的,從來不笑的美麗女人,她有些莫名的嫉妒,或許是因為心底裏羨慕宮主會這樣對待她的緣故吧。

年長的侍女怕被人聽到這些閑話,也不再搭話,轉身忙碌去了。月落西斜,寒梅花影中的絕美男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好像他一直未曾到來。

時間就這樣流逝,如水,如歌,如沙漏。轉瞬即逝卻又看不到盡頭。

轉眼就到了民間的大年夜,整個人間格外喧囂,寒冬之中爆竹聲四起,冥月宮中也比往常熱鬧了些。

這是那次之後,他第一次來看她。

殷若月端著一盤餃子,有些逃避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輕放到桌上,淡淡地說,“吃一點吧。今天過年。”

許久未見,再看到他,花飛雪也有些怔忡,良久,默默坐到桌旁,一時也隻是無言。窗外爆竹聲起,煙花飛舞,冥月宮如今正值昌隆,自然比別處更熱鬧些,這種過年的氣氛,似乎已經很久未曾經曆過了。殷若月忽然說了一句,“你瘦了。”

花飛雪一怔,抬眼看他,他卻垂著眼眸。那張側臉,曾經邪魅,曾經動人,曾經不知不覺落進她心底最深處……可是如今看來,卻那樣單薄,憔悴,讓人心疼。這些日子,他過的好嗎?也會像她忘記他一樣,努力地想要忘記她嗎?

他為她擺好椅子和碗筷,抬起頭,終於一寸一寸對上她的眼眸,然後浮起一絲細碎的笑意,說,“我親手做的,你嚐嚐。”

花飛雪有刹那間的心軟,隻是轉瞬即逝。依言走了過去,端端坐好,拿起竹筷夾起一隻餃子,神色淡淡的,說,“好吧,我嚐嚐。”

這是這許久以來,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那麼平淡,那麼尋常,卻又那麼難能可貴,求之不得。

他怔怔看著她細細吃了那餃子,紅唇輕抿,上頭沾了些油光,泠然璀璨。心頭深處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問:“好吃嗎?”

花飛雪隻是點點頭。

窗外炮竹聲聲,反倒顯得屋裏一瞬間靜了下來。

沉默片刻,說,“謝你能來,慰我寂寞。——隻是,以後再也不必。”

他聽了最後一句,瞳仁深處又起波瀾,怒火之後,最後終是無力。又垂下了眸子,睫毛纖長宛似蝶舞,聲音很輕,他說,“離別經年,夢裏總是相憶。今天過年,希望你能忘了那些不開心的事。——哪怕隻有一天也好。”

說著他自顧自地為她倒了一杯溫酒,指著窗外,說,“你看,這個日子,民間的百姓,不管是何身份,每個人都很開心。其實所謂節日,就是給人一個放縱的理由,讓人短暫地忘了自己。”這時一簇爆竹衝天而起,煙花綻放在半空,好像下了一場琉璃雨,璀璨動人。

殷若月執起她的手,說,“你跟我來。”

花飛雪胸中忽覺淒涼,終是沒有甩開他的手。

月滿中庭。

白玉一樣的雪地上,倒映著半空中的璀璨煙花,逼人的寒氣似乎都絢麗了許多。他拉著她的手,兩個人的手都很涼,那觸感陌生而溫存。

不過才過了幾個月而已。卻好像半生半世,木已成舟。

他說,“小時候我最討厭過年。總是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那麼喜歡過節。”他攥緊了她的手,說,“後來我才明白,所謂的節日,就是讓幸福的人更幸福,落寞的人更落寞。”他側頭看她,一縷劉海垂在額前,一雙眼眸極美,極魅,此刻忽然充滿柔情,他說,“很開心,今日可以同你一起。”

花飛雪想起遙遠虛幻的童年,白玉小樓上結滿了窗花……好像也曾擁有過平凡的小幸福,隻是那種感覺終究是遠了,陌生而難以觸及。她的心也是肉長的,會軟,會痛,這一刻,她也想短暫地忘記那些恩恩怨怨,她說,“雖然我們相遇本就是個錯誤……可是,我也希望能留下些美好的回憶。”她垂下頭,想起在離恨海中那段最快樂的日子,她說,“雖然最後還是留我一個人看煙花……但我也還記得那些永不分開的誓言。”

一簇煙花衝天而起,五顏六色繽紛而落。映得她的臉龐愈加瑰麗,美豔無雙,他忽然停下腳步,怔怔地垂頭看她,她此時臉上泛著淡淡的潮紅,那久違不見的笑容,煙火之下,當真傾國傾城。

他又叫人溫了些酒,親手斟了一杯放到她手裏。她微微一驚,指尖往後一縮,此時忽覺失言。此時正是寒冬,雪色寂寥,寒梅花影,他的聲音很低很低,說,“既然記得,為何偏要相忘?——我過去如何待你,以後便也如何待你……你難道不信?”

說起那些過去,現在想來恍然如夢。花飛雪握著酒盅,指尖微微一頓,輕抿一口,隻覺五內如沸,麵上卻很平靜,恬美如白玉,淡淡說道,“今天過年,也給洛千秋他們送點餃子……也算你的恩赦了吧。”

此時煙花已經熄了,夜空寂寥,月滿中庭。他側頭望著雪地裏那一株嫣紅寒梅,隻見其影蜿蜒,枝枝蔓蔓,拓在地上紛繁雜亂,攥著酒盅的手指又使了一分裏,強忍著沒有將它捏碎,道,“花飛雪,你是故意激我。”

花飛雪將手一揚,滾燙的酒水落到雪地裏,嗤的一聲,冒起一縷淡淡青煙。她的聲音很靜,聽不出什麼端倪,隻淡淡道,“宮主瞧見了嗎?這就叫做覆水難收。”

很長時間,他就靜默在那裏。

眼下正是最好的時辰,最好的美景……寒梅嫣紅,雪歌萬裏……他自小是冥月宮的少主,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雖然偶爾寂寞,雖然也有遺憾,可是終歸半生繁華,是人上之人……性子又是極強的,想要習武,便要習得個天下第一……做了宮主,便要爭霸天下。如今,一切他已經都做到了……可是卻忽然覺得,原來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他隻要一起墜入離恨海時那個溫柔恭順的她,會因為他而笑,會因為他而哭……一切的一切,都隻是因為他。

可是此時,良辰美景,佳人在側。一切都對,偏偏不再是他想要的模樣。為何,就走到了這一步?胸中鬱結,無法舒展,他攤開掌心,隻見那隻酒盅冒起白眼,不消片刻,竟然碎成了一簇粉末……內功深厚,當真神乎其神。想起她方才所說的話,殷若月狠狠心,道,“花飛雪,你瞧見了嗎?這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罰酒。”

夜風四起,他掌心上的細瓷粉末很快被風吹淨了,月光明亮如霜,她望著他的指尖,神色未變,隻道,“既然如此,你我又何必多言?——宮主請回吧。”說完便轉身往屋裏走去,銀絲繡雲紋白緞靴一步一步踏在雪地上,嘎吱作響。他忽然惶恐起來,心中一簇火焰驟起,冷聲說道,“花飛雪,你給我站住。”

她背對著他,身影蕭瑟,一襲白衣仿佛就要溶進了雪地裏。身旁一樹寒梅嫣紅如朱砂,又似一腔心血,染紅了蜿蜒花枝。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還要我怎樣?”他說,“這幾個月來,我每天都來看你,心想像你這樣的女子,總歸難免有些小性子。隻要你留在我身邊,終有一日會回心轉意。……我敬你愛你,不過是因為我心裏有你。……這份心意,你是當真不懂,還是不肯去懂?”

雪夜靜謐,四下無聲,這裏占了高處,遙見遠處房簷上掛著一排大紅燈籠,通紅喜慶,隨風輕搖。他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寒意幽幽,道,“花飛雪,你不要逼我。”

花飛雪頓住良久,緩緩說道:“我不敢逼你,也從未想過要逼你。——我隻望你放我一條生路,任由我自生自滅。”雪地瑩白,她緩緩回過頭來,一張臉孔半點血色也無,隻是一雙眸子烏黑如玉,道,“過去發生過什麼,我早已經忘了。”

……忘了,竟然就這樣忘了?我念念到如今,夢裏總是相憶,幾欲將一顆心剖出來給你,可你竟然就這一句忘了?

殷若月疾步衝到她麵前,眼神滾燙得可怕,忽然捧起她的臉頰,狠狠地吻下去。

她猝不及防,雙手已經凍得冰涼,他的吻如潮水一樣蔓延過來,熾熱而絕望……他將她的手放入懷中,熱烈的充滿情欲的男子氣透過指尖滲透進皮膚,她像株溺水的植物,腦海中霎時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想……隻是隨波逐流地攀附著彼此的呼吸,感受越來越劇烈的心跳……

雪地之外,是無比燦爛的除夕。遠處爆竹聲又四起,煙花之下,人間的喧囂幾乎淹沒了他越來越劇烈的喘息……他的唇遊移至她頸間,身上一陣冷又一陣熱……茫茫雪地裏,她幾乎站立不住,攥著他的衣襟,眼眶一酸,忽然哀哀說道,“放了我,就是放了你自己……為何你就是不明白?”

殷若月微微一怔,隻覺懷中溫軟,卻那麼遙遠……她此時分明就在眼前,可是中間卻隔著一道鴻溝,仿佛永生永世也無法逾越。良久良久,他心中惶然,早已恨透了這種感覺,猛地鬆開了手,說,“你究竟為何這樣對我?——難道真是因為洛千秋?”

花飛雪一言不發,隻是麵色如雪,他冷哼一聲,道,“他服了那麼多‘離魂’,早已經把從前的事全忘了,現在心智還不如個七歲孩童。”說完這話,便靜靜看著她的眼睛,目光雪亮,隻見她的眸光一黯,冷然說道,“怎麼,你心疼了?”

花飛雪麵有泫然,心頭極苦,低低說道,“又是一個被我連累的人。”

雪光明亮,月色撩人,遠處不時另有炮竹聲傳來,他見她如此,又愛又恨,咬牙說道,“這段感情,由不得說開始,也由不得你說結束……花飛雪,從明日起,你若再說什麼覆水難收,便是自找那一杯罰酒。”

他轉身離去,背影依舊玉立,卻有幾分倉惶,也是真真磨沒了耐性。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難忘,他惱恨這樣的自己,更加惱恨棄自己真心於不顧的這個女人。

很長一段時間,花飛雪就那樣在中庭裏站著。除夕之夜,一年之中隻有一回,多少人等著盼著,可也如尋常日子一樣,不過十二個時辰。喧囂之聲漸漸褪去,大紅燈籠兀自招展,鞭炮聲聲,隨著夜深,也終靜寂下來。

她望著遠處,隻是怔怔出神。北風打在身上,卻也不覺得冷。遙遙隻見白雪綿延,寒梅凜冽,月落西沉,清透夜色似水涼薄。

誰愛的人在他方,聽不見雪歌萬裏,相思成殤。

他的背影猶自繚繞在眼前,忽遠忽近,忽滅忽明……這樣喜慶的日子,花飛雪隻覺空空落落……心尖上仿佛有人拿著小針在刺,密密匝匝地縫了一個“忘”字。

不得不忘……可又如何能忘?

一別經年,夢裏總不敢相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