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1 / 2)

“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父親:

我想你不會在人大會議上提出這個建議。

你隻是在我們孩子們麵前,在精神上過把幹癮。原任省委書記馬繼孔和你談話後,派遣你來江西大學籌建法律係的次年,你當上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你是一個真君子,從來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但我知道,在有關法製建設和高等教育方麵,每次人大開會,你一定發表了不少意見或者建議。

好似舊社會將白毛女由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則把白毛女從鬼變回了人,你真的敢講話了。我的感覺是根據這麼一件事,學校派來和你一道籌建法律係的一位領導,在法律係正式成立並且各項工作走向正軌後,研究起係裏的大政方針來,便隻有係黨總支擴大會了,好像在大學裏從來就沒有係行政會議一說,而你這個法律係主任,還是始作俑者,開起會來也隻有被“擴大”進去……

在我看來,這其實是個老問題,一個在1957年裏你已經涉及、而傅鷹先生則講得更透的問題。近30年了,連一向穩如磐石的軍隊的著裝款式和武器裝備,已經換了好幾代了,可這個問題在一些大學裏或一些部門卻比較雷打不動,乃至老樹發出新芽,便說明某某人怎樣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一個與現代文明倒行逆施的文化形態,不再發揮餘熱,真正告老還鄉。

對此,你我解決不了,領導也斷絕不了,還隻有等一種曆史進程來為它打上句號。如是觀之,倘若是我,便順風扯帆、借梯上牆了,“擴大”就“擴大”吧,雖然有點等而下之的意味,卻在“擴大”中省卻了操心,一步步地“擴大”著清閑……

你對此不以為然。你向校方提出,如果xxx同誌留在法律係當書記,我就要求調走。結果,“老九”沒有走,走的是他,學校另派了一位同誌來法律係當總支書記。

我發現,猶如在黑夜裏呆久了的人,會充分感覺到陽光下的溫暖;而一個被迫低頭跪下的人,一旦站了起來,對於自身蕁嚴的桿衛,便會變得與呼吸一樣重要。

在當今的知識分子應該如何適應時代變化上,你我的看法顯然有些不同。你的有些作法,我和弟妹們也不以為然。

你當法律係主任的這六年間的忙碌,我不用再描述了,幾乎整個就是1957年前你在師院情況的翻版。你盡管去對自己認真,卻無須對別人太認真:

你要求一些老師在上課前將教案送你審閱,或者是他們本人將自己寫的學術文章交你審閱,他們多是你在廈門大學時的學生,也和你一樣解放後都“叛變”了法學,現在好不容易回到了革命隊伍裏,人人滿臉滄桑,個個鬢發已白,都五十好兒了,你卻當他們是剛從哪所政法學院畢業的年輕人,一遍遍地在教案上操練他們,摔打他們;一回回地在論點與論據間讓他們迷失了自己,又找到了自己……

最讓人忍俊不住的是,外校有一位老師,在評定高級職稱時,他提出自己的兩篇文章要請“胡老”審閱。學校為他來聯係後,他又自己來登門拜訪,特意說明這兩篇文章是和審閱費一起轉過來的。我恰好在家,一邊聽幾句。當時我就估計,倘若不找你來審閱,這文章或許還有通過的可能,一旦來找了你,便無異於送肉上砧了!

我也在高校裏混著,深知這評職稱是怎麼回事。總是粥比僧少,僧比粥多。總是評一回職稱,便要製造出成千上萬篇僅供評審的一次性論文來,這樣的文章,寫百行,或是寫上千行,猶如過年時天南海北的中國人見麵時說的好話,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年紀比我小的,我不會在意,可年紀比我大的老師們沒有評上專個職稱,我就心裏不好受,千萬別以為我這是貓為耗子掉淚,在有些方麵我可能不怎麼的,乃至有些斯泰隆式的冷酷,但在這事情上,猶如杜甫站在為秋風所破的茅屋前所唱的:人庇天下寒士俱開顏,我真有讓天下所有知識分子在職稱上俱各遂心願的夙願……

趁倒茶送水時,我使勁給這位老師擠眉弄眼,倘若他能夠明白點什麼,隨我走出來,我便會彬彬有禮地斷了他請“胡老”看稿的念想。他沒有反應,如數家珍般對你講著這兩篇文章的創意。事情的結果,還真如我所料,這兩篇文章,在你這裏折戟沉沙了。若幹年裏,你一直是省社會科學技術職稱評委會常委,在你這裏擱了淺的,不太可能去其他審稿者那裏乘風破浪……

以你的職業、道德操守,你可能很難想明白:

在粗率、馬虎、含混(不含混,就不可能公中有私,私中有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像流感一樣蔓延,不僅僅是在物質層麵,就是在精神層麵,也假貨猖獗於市、偽劣產品屢禁不絕的時候,你太認真了,既不能行方便於自己,便顯得迂腐了;又不能行方便於別人,便敁得木訥了。直到快退休之前,你才在我們麵前幡然醒悟於這樣一個“小兒科”的事實:即便是多年相加的老同事,當他請你多提寶貴意見,你也真提多了意見時,他的臉上肯定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