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2 / 2)

好像有這麼一句話——工作是美麗的。

可對你而言,工作還是抗拒性的,一種充實、有分量也有責任的工作,好像一道厚實的帷幕,抗拒著你的人生回眸,你沒有餘暇,在跋涉了千山萬水之後,像一位觀眾似地坐下來,以沉靜而又蘊藉的目光,去一一撫摸那帷幕後的坎坷。

工作還像一把澄亮的銅鎖,鎖在悄悄地沉在你腦海某處的一個黑匣子上。你以為昔日那個嚴酷的年代投在你精神上的陰影,隨著那個年代的消亡也早已消失,可這陰影隻不過去廠黑匣子裏“冬眠”,隻要一摘掉工作這把鎖,它便會悠悠地盤旋出一圈圈的黑霧來,分裂了的形形色色形象與幻象的斷片,將會在你的眼前飄然而至;

工作又如一個強大的製動閘,抗拒著你生理過程的自然衰老,你必須跟著它前進,它打在你生理過程之上的一股反作用力,很可能激活你,隨它去適應種種對一位望七之年的老人來說已經不容易的秩序。衰老,與其是說一種生理過程,不如說是漸感被工作日愈拋棄的一種心理過程……

於是,自1988年退休後,越是往後來,父親,你越是觸到了自己一生的悲劇性。

在中國飽經憂患的20世紀,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你的理想並不高遠,你隻想做一個大學教授,教書也著書,以蔡樞衡先生為榜樣,為從來隻有**氣息桎梏的中國廟堂和從來遍布宗法關係藤蔓的中國大地,在導引現代法製精神的熱風與活水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憑你的學養與操守,看你在解放前的履曆,你能夠做好一個大學教授。解放後,在可以讓你做教授的那些歲月裏,你依然治學嚴謹,誨人不倦,一派長者風範……

但你自北京大學來,自西南聯大來,自一批爝火者的光芒映射著思想長河的方舟上來,你不會對良知裝聾作啞。

今天回陣這一切的時候,自己到底在教授的聖職——學術的積累與發展上,留下了多少東西呢?

當年在看了蔡先生所寫的《中國刑法學》、《刑事訴訟法學》、《中國法理自覺的發展》等大著後,如登層樓,長風鼓蕩,心潮迭湧,你也決意要以動態的觀點來構建一個刑法學體係,如今這個體係在哪裏呢?

你的生命被消耗在等待之中,太久、太久了,你等待摘帽,等待“解放”,等待改正,等待回城,等待喧囂過去又等待清冷過去,等待孩子回到身邊又等待孩子各自成家立業……

等待,於你已經沒有多少希望的曙色,它們紛之遝來,像粗蠣的黃沙、慘白的石灰,在你的臉上、身上急遽地泄下,你在一口灰漿池裏被攪拌著,被腐蝕著,被消耗著,等待於你像是世界的末日。當你終於無須等待了,你的思想和意誌都像旗幟一樣,可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裏的時候,生命力卻已是不破獸縞的強弩之末……

父親,你在1957年以前寫的那些文章,你自己都不提及了。在你晚年裏,在《法學研究》、《爭鳴》、《江西社會科學》和本校學報上,你發表了十餘篇有關刑法學方麵的論文,它們加起來,可能還編不了一本書。我已將它們與你保存下來的《檢查與交代》、《自我批判》、《認罪書》作過比較,在數量上,兩者的文字幾乎不相上下;在內容上,前者多停留於單篇每個學術觀點的闡述,有的雖投人了一種總體把握的眼光,但一定是既受篇幅所限也為精力所限,似乎還缺乏結構的空間感與相應的深度開掘,這自然是行外話;可看後者,幾乎誰來誰都不會看走眼,你拚盡氣力,將自己打倒在恥辱的泥淖裏,為的是強調某種反動立場的自然延續。你蓬頭垢麵,在自己的心房裏窮追猛打,挖地三尺,為的是表明自己世界觀的全麵、深刻的嬪變。你用一種扭曲了的真誠,首先蒙蔽自己,似乎自己真的罪孽深重,生下地來血就是黑的;再用它蒙蔽走馬燈似的專案組、監管小組和革委會,仿佛在一個紅太陽高懸、什麼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的偉大時代裏,你被改造、更被感召得已經放下“屠刀”,真的棄舊圖新……(請參閱附件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