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1 / 2)

父親,你保留下來它們,其實是保留了一個深深的曆史隱痛。

在你故去後的第三天,我在校園裏碰到了現已退休的原法律係辦公室主任,她拉住我,由衷地稱道你德高望重,深受師生們敬仰。她說了這樣一個例子,國家對於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學者每月給予政府津貼的政策下來後,組織上在法律係第一個想到要給的便是你。這時你已經退休,她親自上門來,將有關表格交給你,你當即表示,倘若說退休前有點貢獻,也不突出,退休後連貢獻都談不上了,這份政府津貼應該給其他老師。在她處理此類事宜的記憶銀,對政府津貼取如此態度的,你是惟一的一個。

無疑,她不知道,在你書桌的抽屜裏、更在你心靈深處,藏著一個曆史隱痛。

去年上半年,在何永齡先生、舒文烈先生的串聯下,分布在各地的你所教過的廈門大學法律係48、49級同學,準備在10月間你生日時聚會南昌,以祝賀你80歲(實為79歲)壽辰。

舒先生先來找你談,你一口拒絕了。均已兩鬢霜染的弟子們,古道熱腸,執意堅持,何先生給在江西這邊的同學們的信中說:

胡老師年事已高,身體不算十分好,若有90高壽我們再來一次慶祝。我個人意見是胡老師……一生坎坷又喪偶多年,我們也是坎坷一生,能為胡老師祝壽也是一種表達。當今世風不佳,有多少人還記得教過自己的老師,我們這一代人是永遠會記得老師和同學的……

舒先生又打算來找我,想要我做通你的工作。你感覺到弟們的這個意思後,你也要我一口拒絕,倘若怕盛情難卻,抹不下麵子,你要我幹脆出門去,不在校園裏露麵。我見你辭意如此堅決,不禁說: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近半個世紀的情誼也不容易,大家在一起熱鬧一下,有什麼不好?

你坐在藤椅裏,臉上從未見過的莊重,講話一板一眼,好像要發布的是什麼天條:

中國古人講人生之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複次有立言。我這個老師,一輩子退而求之,連立言也成了泡影,還有什麼資格去讓學生們做壽呢?

尚不到48小時,11月11日上午,在家屬舉行了一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後,你的遺體就火化了,生前你曾多次交代我和弟弟,撒手塵寰後,一不開追悼會,二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骨灰也不必保留,找個什麼地方撒了或是扔去贛江,你不願因自己的離去而驚擾了這個紅塵萬丈的世界……我想,你看死亡一定是一麵篩子,在生者的胸臆間留下或篩去死者的一些什麼,該被篩去的,即便有著幾十噸漢白玉的包裝,也終會被篩去;能夠留下的,即便墓園無著,骨灰無剩,湮滅於山水林澤、霜晨曉月之間也終能留下……

我們之所以有所忤逆你的願望,是眼睛裏哭成了一片紅雲的妹妹們堅持,不能再讓墓地都湮滅了幾十年的母親,再做孤魂野鬼了,得為她搞個衣冠塚,與你合葬一起。而也是幾十年沒有女人疼、沒有女人暖的你,更應該有個女人陪伴,從此共赴由雲蒼狗,綿綿歲月……

父親,你的第二代、第三代都跪在了地下,等候著你骨灰盒的到來。

我舉起雙手,顫顫地接過一個長方形的瓷質盒子,長不過一尺多,寬約六七寸,上麵蒙著一塊紅布。又顫顫地站起來,在低徊的哀樂聲裏,領著一行人緩步去了你的墓地。

你這近80年的人生便這樣灰飛煙火廠;

僅僅一個星期前,要三四個人才能將你抬上住院大樓的身軀,僅僅在不到一個小時裏,便物化於塵了……

一路上,將你的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裏,我深感——

人的一生,很長很長,又很短很短;

人的分最,很重很重,又很輕很輕……

死亡是鋼性的,與死亡相比,人生的一切打擊都有緩過勁來的機會,唯獨死亡將人生的一切可能性都翦滅了;

死亡又是柔性的。倘若沒有死亡,人能永遠地活在世上,無所謂白駒過隙和生離死別,無所謂無法彌補的遺憾和報答不了的恩情,“珍惜”、“懷念”、“惆悵”等宇眼,將要大批地被剔,除出詞典,人類的理性一定會變得膚淺起來,人類的情感則會出現大麵積的沙化————

我的腦海裏滿是近年來你的音容:寂寞,迂緩,落落寡合會……

過去有課上時,你可以上二樓的教室。眼下,你上下房門前的兩小級台階,都得慎之又慎。這次,你就是在下台階時摔倒的。你不願走出去和其他老人一起活動,諸如聊天,做香功,打打麻將。可每有子女和原來係裏的同事來,你都想留他們多坐一會兒。人部分時間,你像一個菩薩一樣端坐,任憑窗外射進的光線,每天在身上由一片明晰走到一片模糊。

沉湎於抽屜裏的那些日記、材料和影集,有時,你超然得像“閑坐說玄宗”的白頭宮女,在看別人的故事,屢屢詠歎《桃花扇》裏最後一出《餘韻》裏一支《哀江南》的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