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看見父親來打他了,就逃到屋外。看看父親出來尋找了,他連忙爬進水缸裏躲著。缸水是滿滿的,他把頭露在水上,險些兒一條性命送掉了。
二哥喜歡寫字,寫得一手好字。十一二歲就能寫對聯了。他練字的方法也很好,他有一塊一尺見方的大磚頭,磚麵是磨得很平的,他把這塊方磚放在桌上,把一支大筆在清水裏浸一浸,就練起字來。方磚是吃水的,水一寫上去就被吃掉了,這是一種不花錢的練字法。還有一種不花錢的練習方法,我常常看見二哥采用的。他在廢紙上、舊報紙上、舊報字紙上練習寫字。如此練習,無怪他能寫一手好字呢。
二哥喜歡寫字,能夠寫字,所以鄉裏人常常請他寫字。什麼婚姻對聯、喪事挽聯、新年春聯,都要請他寫呢。
二哥不但長於寫字,而且善於辭令。一到夏天晚上,村子裏的農夫、小孩子都到我們家裏聽二哥講朝事。朝事就是故事,什麼唐僧取經,什麼火燒連營,他能講得有聲有色,娓娓動聽。那時二哥還隻有十一二歲。鄉裏人因為他能寫字,能講朝事,就稱他為“垚先生”。這位垚先生真聰明!12歲便“文章滿腹”了,“四書五經”都讀完了。他的老師是一位廩生,姓王號星泉,是百官鎮上數一數二的名教師,學問淵博,道德又高。二哥要算是他最得意的高足了。
三、考取童生
二哥13歲時,去應縣考了。從百官到上虞縣城有40裏路。坐轎去吧,似乎年紀太輕,怎樣裝成像考相公一樣呢?走路去吧,腳力太小,跑不動。父親說道,還是“擱”了去吧。“擱”就是騎在肩上的意思。別人“騎鶴上揚州”,二哥騎肩上縣城。騎到縣城裏,別的考相公看見了,以為他是來看戲的。不料一考,居然給他考中。那看戲的小孩子竟變為小童生了。
照例縣試考取後,同年3月間須上紹興府去試府考。若府考考得取,那就是秀才了。不幸得很,父親4月間去世了。照前清考試規則,凡是丁憂的不準應試。其實丁了憂而去應試,也可以瞞得過去的。但是百官的季、穀、糜三姓大紳士知道了就要動氣告發,不準二哥去應試。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呢?難道二哥中了秀才,不足以增百官人之光嗎?說起來很痛心呢。那年百官人要去應試的,還有一個紳士糜新甫的兒子,名叫伯春。照理他應當帶二哥同去,一路上可以照應。但是糜新甫太妒忌了,恐怕他的兒子不中,就約同季、穀二姓紳士恫嚇我們說:“你們是外縣人,現在阿垚正在丁憂,若要去考,我們地方上紳士就要動稟告發。”
星泉先生得知了,連忙親自跑到我們家裏問母親說:“你們寄居百官已有五代了,當然不能算作外縣人,但丁憂的確是一個問題。你們有伯伯嗎?”
“沒有。”
“你們有叔叔嗎?”
“沒有。”
“如其有的,那就可作為承繼出的,沒有丁憂的關係了。”
母親心裏想了一想,說道:“阿垚年紀還小,這次不去考,將來也可以去的。”不料,丁憂三年,中途生變,二哥生病,不能應考了。當初得以應試而中,二哥也許在今天還活著呢!以後他究竟遭遇到什麼?讓我慢慢兒告訴你們吧。
未說之前,有一句話要補充的。當初為什麼糜紳士會生妒忌呢?照前清考試規則,全國各縣每年考取秀才名額是有規定的。讀書人的多少是不論的,應考生的多少也不管的。假定甲縣規定每年有秀才名額20人,若今年甲縣送去應考的隻有20人,那20人不管是阿狗阿貓一定個個都取了。假定乙縣的秀才名額也是20人,但去應考的有2,000人,那考取的秀才也不得過20名。這種不公允的辦法是皇帝欽定的,沒有人敢反對的。有了這種規定之後,笑話就百出了。
浙江省有11縣。山陰、會稽、諸暨和嵊縣四縣的讀書人很多,每年考試的競爭都是非常之烈。於潛、昌化兩縣不甚開通,讀書人就很少,每年應考的寥寥無幾,有時秀才名額比應考的人數還要多呢。應考的人數少,縣知事是有罪的。什麼罪呢?提倡教育不力。聽說,有一年於潛某知事深恐應考者太少,事先命差役去捉。
“差役,把讀書人捉了來。”
“老爺,讀書人有什麼標記?”
“屁股裏宕結子的。”那時讀書人腰係絲帶,帶結掛在背後的。
“是,老爺,知道了。”差役就退出去捉了。找來找去,找不到一個讀書人。後來,走到市上,看見一個人拿了一杆秤,秤上掛了一個秤錘,宕在屁股頭,就把他捉了去。知事見了,大怒道:“你為什麼把他捉了來?”
“老爺不是要捉那宕結子的讀書人嗎?”
“胡說,他是稱柴的中人。”
這雖然是一個笑話,但也足以證明規定秀才名額之不公而各縣秀才學問之高低了。
四、五次打擊
小孩子,你們聽見這個笑話就可以明白當初糜紳士為什麼要妒忌了。他生怕二哥中了秀才,把他兒子的名額奪去了。結果是怎樣呢?二哥的功名固然給他斷送,而他的兒子也名落孫山。土豪劣紳之暴寡忌才,何如是之甚耶!這是二哥第一次所受到的大打擊。
二哥不得誌於功名,即要出外另謀發展。先去信給在杭垣經營綢莊的俞表兄。二哥一再函請提攜,而世態炎涼總不得一複。這是二哥第二次所受到的大打擊。
二哥氣憤之餘,立誌到杭進學堂求新學。他就請求母親籌劃學費,說道:“我要到杭州去求新學,請阿娘無論如何要設法籌劃學費,即使沒有錢,當當賣賣培植我也是值得的。”二哥說得如此懇切,哪知道母親太無學識了,太溺愛他了。母親以二哥年齡太小,不肯放心讓他遠出“重洋”。那時候,風氣蔽塞,交通不便,渡錢塘江,先要祭祖宗,到杭州去讀書,好像往外國去留學。一個13歲的小孩子,怎樣可以渡危險的錢塘江,到遙遠的杭州去讀書呢?二哥讀書的壯誌,又成泡影。這是二哥第三次所受到的大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