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一、小時沒有點心吃
我的二哥是我們五弟兄中最聰明、最伶俐可愛的小孩子。他有高尚的思想，遠大的見識，淵博的學問。他的小名叫做阿垚，鄉下人都稱他為“垚伯”。他真是一個天才，不幸天不假年，青年夭折，何勝浩歎。百官鎮上到今天還沒有出過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呢！我每次讀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不禁想起我可愛可敬的二哥而感慨不已。
阿垚書名鶴聞。他小時容貌端正，身體強壯，精神飽滿，天真爛漫。母親說：“五個兄弟之中，阿垚生得頂好看，鼻梁筆直，臉盤見方，眼睛漆烏，皮膚雪白，口齒伶俐，舉動活潑，真可愛呢！”他喜歡爬樹、爬牆、跳高。他能使棒，用一根4尺半的棒像孫行者那樣在身子左右前後亂舞，使你看過去差不多隻見一個圓圓的棒球而不見他的身子呢。二哥是申亥年生的，屬猴，他又善於舞棒，所以鄉下人就叫他垚猢猻”。
二哥最喜歡吃。說到吃，那真是可憐極了！我們小的時候，哪裏有什麼糖果、餅幹吃呢，除了三餐飯之外簡直沒有什麼東西吃的。但是小孩子總是小孩子，哪一個小孩子不喜歡吃呢？況且小孩子長大的時候尤其需要糖食、水果。
二哥小時沒有點心吃，也沒有什麼糖果餅幹嚐，但是他最愛吃，所以就發生問題了。父親有時要吸鴉片的，吸了鴉片，口裏覺得有點渴、有些苦，就用點茶食解解苦，水果止止渴，所以茶食水果，家中總是有的。但這些茶食、水果是父親一個人吃的，我們五個小孩子是沒有份兒的。二哥聰明，父親不給他吃，他會偷的。我不是說過嗎？二哥的身體很強健，舉止很活潑，父親的茶食、水果，不管藏在床下或是鎖在櫥裏，二哥總有法子偷點兒吃吃。事情一旦被發覺了，父親總要罵他、打他。
父親怎樣打他呢？二哥是會跳會跑的。父親是個跛子，怎樣捉得住他呢？所以，白天父親一點不動聲色，到了半夜三更，父親就叫母親把掛在牆上的竹梢拿下來提給他。母親是不敢反對的，假使拿得慢一點，也許父親還要打她呢。
說起竹梢，我不得不在此插一句，這些竹梢，打起人來真痛呢！但是不會打傷人的。父親也不隨便亂打，把小孩子打得頭破出血。竹梢是有竹葉的，打起來沒有勁。他老人家就把竹葉兒一片一片地從竹梢上摘下來，再把竹梢一把一把地紮起來，掛在牆壁上以備“不時之需”。
小孩子，你們現在急於要知道他究竟是怎樣打人的？我來告訴你們罷。他老人家左手拿了竹梢，右手拿了拐杖，母親提著火油燈在前麵走，他跟著後麵一步一步地顛。我們小孩子都是睡在樓上的。他上樓是非常吃力的，所以走到樓上，他已經有點氣喘了，這樣，他的怒氣無形中受了上樓動作的刺激而增加了。他上了樓，再一步一步地顛到二哥的床邊。
說到眠床，我又要插一句了。小孩子，你們現在多舒服！每人都有一張床。那時候我們五六個小孩子像小豬似的睡在一窩兒。
父親到了床邊，先把拐杖安放好，再把竹梢拿在右手，左手捏住被角，呼的一聲，把被兒揭開。五六個小豬似的小孩子從甜夢中驚醒過來，看見怒氣衝衝的父親提著一把亮光光的竹梢，就好像小鬼兒見了閻羅王似的，大喊道：“爹爹！爹爹！不要打！不要打！”
其實，受打的隻有二哥，其餘沒有打，但是個個小孩子都嚇得栗栗發抖呢。父親對二哥說：“阿垚，你做得好！我要問你，你下次做不做了？”問了就用竹梢向二哥的屁股上抽。若二哥動一動，父親就抽得重一點；若二哥要亂動，父親便亂抽。父親打的時候，我們其餘的小孩子躲在床角裏鹿鹿地抖著。
打好了，二哥的屁股上像繩子一樣粗的紅痕兒，一條一條的縱橫著。
二哥這樣挨打之後，就再不敢偷吃了嗎？不！過了幾時，傷痕平了，他的“吃”欲又發了。茶食、水果還是要偷來吃的。所謂，“打罵由他打罵，茶食、水果隨我所欲”。
二、喜歡看閑書、寫字、講故事
二哥不但愛吃，而且愛看閑書。因為愛看閑書而挨打罵的，又不知多少次數呢！小孩子，你們聽了一定很奇怪，為什麼兒子看閑書要受父親打罵？現今我不是常常買書給你們看，教你們讀嗎？為什麼我們祖宗的行為與現代的人相反呢？我來說給你們聽。
從前的人想，小孩應當讀正經的書，閑書是成人的消遣品，沒有事，空閑時看看解解悶的。什麼是正經書呢？
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
五經：《詩經》、《書經》、《易經》、《禮記》、《春秋》。
什麼是閑書呢？各種小說、故事都稱為閑書。不過那時的小說、故事沒有外國的，都是中國的，什麼《三國演義》、《水滸》、《紅樓夢》、《西廂記》、《前後唐》、《東西晉》、《老殘遊記》、《儒林外史》、《西遊記》、《封神榜》、《七俠五義》等幾百種。
父親喜歡看閑書，木版的舊小說書足足藏有四大箱。父親不但喜歡看，而且愛書，所有的書都放得整整齊齊，保存得牢牢穩穩。每年他總要把書拿出來在太陽光裏一本一本曬過，書箱裏麵還放著無數包的樟腦粉，以免蛀書蟲的侵入。不僅如此，他所看過的書沒有一本卷角的，都是方方正正如新的一般。
二哥愛看這些閑書，父親不準他看，他就偷了看。他看閑書，看出神了，吃飯的時候，看閑書；大便的時候，看閑書；走路的時候，看閑書；上學的時候，也看閑書。有時候他還要慫恿四哥一同賴學，躲在樹底下看閑書。如果書角卷了或是紙張破了，父親一發覺，就要罵他、打他。罵過打過，他依舊偷著看閑書。
有一天晚上，他太隨便了，在一本閑書上練起大字來，把這本書寫得一塌糊塗。父親看見了就要打他。這一次，父親氣極了，不像從前等到半夜三更再行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