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心理與力學》(1)(2 / 3)

孟子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非顯有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訂出的法令製度,就不少流弊。

甲圖孟子的性善圖然則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甚麼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隻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餅吃的人,母親與哥哥相對,小兒就很愛母親,把哥哥打開推開。長大了點,出而在外,與鄰人相遇,哥哥與鄰人相對,小兒就很愛哥哥。走到異鄉,鄰人與異鄉人相對,則愛鄰人。走到外省,本省人與外省人相對,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本國人與外國人相對,就愛本國人。我們細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說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乙圖荀子的性惡圖試繪之為圖: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細玩此圈,即可尋出一定的規律:“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並且這種現象,很像磁場現象。由此知:人之性靈,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

上麵所繪甲圖,是否正確,我們還須再加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外遊玩,見著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歸途中見一猙獰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隻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聞之立即奔往營救,本來是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隻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帶至我的書房,詢他打架的原因,我傾耳細聽,忽然屋子倒下來,我幾步跳出門外,回頭轉來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呀?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甚麼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來喊呢?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的證明。

我們把上述事實繪圖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甲圖是一樣的。乙圖所設的境界,與甲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完全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茲再總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與地心吸力、電磁吸力無有區別。

力有離心同心二種,甲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乙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甲圖裏麵,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誌的,凡人隻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即是孟子立說之本旨。所以甲圖可看為孟子之性善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麵,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隻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製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隻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製下去。

上麵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麼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隻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裏麵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麵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他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製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隻能說他是個圈,不能說他是大圈,也不能說他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隻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隻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麵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刹那間,隻有怵惕而無惻隱,隻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誌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荀、孟爭論圖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孺子入井圖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麵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隻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隻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隻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

第三章

宋儒言性誤點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一般策士,習於揣摩之術,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麵,隻說半麵,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一個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一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麵以立論,曰性善,其說新奇可喜,在學術界遂獨樹一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麵揭而出之,曰性惡,又成一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一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之二說。宋儒篤信孟子之說,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2)“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之說完全違反?茲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舍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舍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衝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同劑講之,又不能把他貫通為一,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衝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見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一名詞曰:“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曰此“義理之性”也。問:即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此“氣質之性”也。好好一個人性,無端把他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注孟子書上天生民一節,簡直明明白白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他們自家即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怵惕心,跟著就會把怵惕心擴大,而為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於四海,此孟子立說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謂之仁,惻隱是憐憫他人之死,方能謂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隻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忘卻上麵還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注也,隻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怵惕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然而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甚麼道理呢?一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者物也,從母親口中奪出者,感於物而動也。於是創出“去物欲”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隻是赤裸裸一個自己畏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遂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甚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一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欲,此時並莫有外物來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甚麼道理?斷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欲二字。告其門弟子曰: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們須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為孔孟,為堯舜。天理者何?惻隱之心是也,即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之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第一個高足弟子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危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畏死,人欲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裏會有惻隱?

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怵惕”的工作。門人中有呂原明者,乘轎渡河墜水,從者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張南軒、其父張魏公,苻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攖冠而救之可也。”呂原明的從者、張魏公的兵士,豈非同室之人?他們這種舉動,豈不是顯違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賊,往往身臨刑場,談笑自苦,是其明證。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故戴東原曰:宋儒以理殺人。

有人問道:怵惕心不除去,遇著大患臨頭,我隻有個畏死之心,怎能幹救國救民的大事呢?我說:這卻不然,在孟子是有辦法的,他的方法,隻是集義二字,平日專用集義的工夫,見之真,守之篤,一旦身臨大事,義之所在,自然會奮不顧身的做去。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平日集義,把這種至大至剛的浩氣養得完完全全的,並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階,把那種畏死之念去得幹幹淨淨的。孟子不動心,宋儒亦不動心。孟子之不動心,從積極的集義得來;宋儒之不動心,從消極的去欲得來,所走途徑,完全相反。

孟子的學說,以我字為出發點,所講的愛親敬兄和怵惕惻隱,內部都藏有一個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處處不脫我字,孟子因為重視我字,才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才有“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說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學說,專做剝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這是孟子業已判決了的定案。韓昌黎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極力稱賞此語。公然推翻孟子定案,豈非孟門叛徒?他們還要自稱承繼孟子道統,真百思不解。

孔門學說,“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利己利人,合為一事。楊子為我,專講利己,墨子兼愛,專講利人。這都是把一個整道理,蒙著半麵,隻說半麵。學術界公例:“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愈受人歡迎。”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孔子死後,未及百年,他講學的地方,全被楊墨奪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楊墨,發揮孔子推己及人的學說。在我們看來,楊子為我,隻知自利,墨子兼愛,專門利人,墨子價值,似乎在楊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反把楊子放在墨子之上,認為去儒家為近,於此可見孟子之重視我字。

楊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極端尊重我字,然楊子同時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不許他人拔我一毛,同時我也不拔他人一毛,其說最精,故孟子認為高出墨子之上。然由楊子之說,隻能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與孔門仁字不合。仁從二人,是人與我中間的工作。楊子學說,失去人我之關聯,故為孟子所斥。

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則為損己利人,與孔門義字不合。義字從羊從我,故義字之中有個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從羊。由我擇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謂義。事在外,擇之者我也,故曰義內也。墨子兼愛,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損我,是犧牲我一人,以救濟普天下之人,知有眾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薩心腸也。其說隻能行之於少數聖賢,不能行之於人人,與孔門中庸之道,人己兩利之旨有異,自孟子觀之,其說反在楊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圖之中心點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點是也。

墨子之損我,是我自願損之,非他人所得幹預也;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禦之,我不欲自損,他人固無如我何也。墨子摩頂放踵,與“腓無肱,脛無毛”之大禹何異?與“棲棲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何異?孟子之極口詆之者,無非學術上門戶之見而已。然墨子摩頂放踵,所損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欲,則損及內心矣,其說豈不更出墨子下?孔門之學,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無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則為我甘餓死以殉夫,遂欲天下之婦人,皆餓死以殉夫,我甘誅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誅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義不如楊子。孟子已斥楊墨為禽獸矣,使見宋儒,未知作何評語?

綜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其區分之點曰:“孟子之學說,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再者宋儒還有去私欲的說法,究竟私是個什麼東西?去私是怎麼一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的話來解釋的。韓非原文:“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作厶,畫一個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隻知有我,不顧妻子,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子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什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草木道:你為什麼要在我們身上吸收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什麼把丙圖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示圖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飛往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就立即消滅了。

我們這樣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尋不出一個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宋儒去私之說,如何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