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中國學術之趨勢》(2)(3 / 3)

孔門的學說:“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從身字向內,追進兩層,把“意”字尋出,以誠意為起點,再向外發展。猶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尋著石底,才從事建築。由是而修身,而齊家,而治國平天下,造成的社會,是“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人我之間,無所謂衝突,這是中國學說,最精粹的地方。西人自由競爭等說,以利己為主,以“身”字為起點,不尋石底,徑從地麵建築起走,基礎未穩固,所以國際上,釀成世界大戰,死人數千萬。大戰過後,還不能解決,跟著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濟上造成資本主義。

孔門的正心誠意,我們不必把它太看高深了,把他改為“良心裁判”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於動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孔門的精義,不過如是而已。然而照這樣做去,就可達到“以天下為一家”的社會。如果講“自由競爭”等說法,勢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於人”。中國人把盜蹠罵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類似盜蹠的學說,奉為天經地義。中西文化,焉得不衝突。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是西洋人把路走錯了,中國人的路,並沒有走錯,我們講“三教異同”,曾繪有一根“返本線”,我們再把此線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衝突之點看出來。凡人都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的。善心長則惡心消,惡心長則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張,從小孩時,即把愛親敬兄,這份良知良能搜尋出來,在家庭中培養好,小孩朝夕相處的,是父親母親,哥哥弟弟,就叫他愛親敬兄,把此種心理培養好了,擴充出去,“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就造成一個仁愛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所以中國的家庭,可說是一個“仁愛培養場”。西洋人從“我”字,徑到“國”字,中間缺少了個“家”字,即是莫得“仁愛培養場”。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誠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學說發揮出來,就成為殘酷世界,所以說:中西文化衝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國。

所謂中西文化衝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並非中國文化與之衝突。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競爭一類學說釀成的,非中國學說釀成的。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衝突的明證。西人一麵提倡自由競爭等學說,一麵又痛恨戰禍,豈不是自相矛盾嗎?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國學說發揮光大之不可。

二、中國學說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西洋人,看見世界上滿地是金銀,總是千方百計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個殘酷無情的世界。印度人認為這個世界,是汙濁到極點,自己的身子,也是汙濁到極點,總是千方百計,想把這個世界舍去,把這個身子舍去。唯老子則有一個見解,他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又說:“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銀,他是看不起的,當然不做搶奪的事,他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並不是脫離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與眾人融合為一。故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因此也就與人無忤,與世無爭了。所以他說“陸行不避兕(sì,古代指犀牛。)虎,入軍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殘酷無情的世界,也不是汙濁可厭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春台,眾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線言之:西人從丁點起,向前走,直到己點或庚點止,絕不回頭。印度人從丁點起,向後走,直到甲點止,也絕不回頭。老子從丁點起,向後走,走到乙點,再折轉來,向前走,走到庚點為止,是雙方兼顧的。老子所說“歸根複命”一類話,與印度學說相通。“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一類話,與西洋學說相通。雖說他講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樣精,講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樣詳,但由他的學說,就可把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打通為一。

我所謂:“印度人直走到甲點止,絕不回頭。”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釋迦立教之初,固雲:“不度盡眾生,誓不成佛。”原未嚐舍去世界也。釋迦本是教人到了甲點,再回頭轉來在人世上工作。無如甲點太高遠了,許多人終身走不到。於是終身無回頭之日,其弊就流於舍去世界了。老子守著乙點立論,要想出世的,向甲點走,要想入世的,就回頭轉來,循序漸進,以至庚點為止。孔子意在救世,叫人尋著丙點,即回頭轉來,做由丁到庚的工作,不必再尋甲乙兩點,以免耽誤救世工作,此三聖人立教之根本大旨也。

孔子的態度,與老子相同。印度厭棄這個世界,要想離去他。孔子則“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素夷狄,行乎夷狄。”這個世界並不覺得可厭。老子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孔子也把天地萬物,融合為一,宇宙是怎麼一回事,還是怎麼一回事。所謂“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天地位焉,萬物寧焉”。就是這個道理。

曾子(曾參)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yú,古代求雨的祭禮),詠而歸。”這幾句話,與治國渺不相關,而獨深得孔子的嘉許,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這幾句話,是描寫我與宇宙融合的狀態,有了這種襟懷,措施出來,當然人與我融合為一。子路可使有勇,冉有可使足民,公西華願為小相,隻做到人與我相安,未做到人與我相融,所以孔子不甚許可。

宋儒於孔門這種旨趣,都是識得的,他們的作品,如“綠滿窗前草不除”之類,處處可以見得,王陽明(王守仁)“致良知”,即是此心與宇宙融合,心中之理,即是事物上之理,遇有事來,隻消返問吾心,推行出來,自無不合,所以我們讀孔孟老莊及宋明諸儒之書,滿腔是生趣,讀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之書,滿腔是殺機。

印度人向後走,在精神上求安慰,西洋人向前走,在物質上求安慰。印度人向後走,而越來越遠,與人世脫離關係,他的國家就被人奪去了。西洋人向前走,路上遇有障礙物,即直衝過去,鬧得非大戰不可,印度和西洋,兩種途徑,流弊俱大,唯中國則不然。孟子曰:“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又曰:“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對於物質,隻求是以維持生活而止,並不在物質上求安慰,因為世界上物質有限,要求過度,人與人就生衝突,故轉而在精神上求安慰。精神在吾身中,人與人是不相衝突的,但是印度人求精神之安慰,要到彼岸,脫離這個世界,中國人求精神上之安慰,不脫離這個世界。我國學說,折中於印度與西洋之間,將來印度和西洋,非一齊走入我國這條路,世界不得太平。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zuò,慚愧)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中國人尋樂,在精神上,父兄師友間:西洋人尋樂,大概是在物質上,如遊公園、進戲場之類。中西文化,本是各走一條路,然而兩者可以調和,精神與物質,是不生衝突的,何以言之呢?我們把父兄師友,約去遊公園、進戲場,精神上的娛樂和物質上的娛樂就融合為一了。中西文化可以調和,等於約父兄師友遊公園、進戲場一般。但是不進公園戲場,父兄師友之樂仍在,即是物質不足供我們要求,而精神上之安慰仍在。我們這樣設想,足見中西文化,可以調和。其調和之方式,可括為二語:“精神為主,物質為輔。”今之采用西洋文化者,偏重物質,即是專講遊公園、進戲場,置父兄師友於不顧,所以中西文化就衝突了。

中西文化,許多地方,極端相反,然而可以調和,茲舉一例為證:中國的養生家,主張靜坐,靜坐時,絲毫不許動,而西洋的養生家,主張運動,越運動越好,二者極端相反,此可謂中西學說衝突,我們靜坐一會,又起來運動,中西兩說就融合了。我認為中西文化,可以融合為一,其方式就是這樣。

有人說:“孔門講仁愛,西人講強權,我們行孔子之道,他橫不依理,以兵臨我,我將奈何?”我說:這是無足慮的,孔子講仁,並不廢兵,他主張“足食足兵”。又說:“我戰則克。”又說“仁者必有勇”。何嚐是有了仁就廢兵?孔子之仁,即是老子之慈,老子三寶,慈居第一,他說:“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假使有了仁慈,即把兵廢了,西人來,把我的人民殺死,這豈不是不仁不慈之極嗎?西洋人之兵,是拿來攻擊人,專做掠奪他人的工具,孔老之兵,是拿來防禦自己,是維持仁慈的工具,以達到你不傷害我,我不傷害你而止,這也是中西差異的地方。

孔老講仁慈,與佛氏相類,而又不廢兵,足以抵禦強暴。戰爭本是殘忍的事,孔老能把戰爭與仁慈融合為一,這種學說,真是精粹極了。所以中國學說,具備有融合西洋學說和印度學說的能力。

西洋的學問,重在分析,中國的學問,重在會通,西人無論何事,都是分科研究,中國古人,一開口即是天地萬物,總括全體而言之。就返本線來看,西洋講個人主義的,隻看見線上的丁點(我),其餘各點,均未看見。講國家主義的,隻看見己點(國),其餘各點,也未看見。他們既未把這根線看通,所以各種主義互相衝突。孔門的學說,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老子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老都是把這根線看通了,倡出“以天下為家,以中國為一人”的說法,所謂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就毫不覺得衝突。(以天下為一家,二語,出《禮運》,本是儒家之書,或以為是道家的說法,故渾言孔老。)中國人能見其會通,但嫌其渾圇疏闊,西人研究得很精細,而彼此不能貫通,應該就西人所研究者,以中國之方法貫通之,各種主義,就無所謂衝突,中西文化,也就融合了。

印度講出世法,西洋講世間法,老子學說,把出世法、世間法打通為一,宋明諸儒,都是做的老子工作,算是研究了兩三千年,開辟了康莊大道,我們把這種學說,發揮光大之,就可把中西印三方文化,融合為一。

世界種種衝突,是由思想衝突來的,而思想之衝突,又源於學說之衝突,所謂衝突,都是末流的學說,若就最初言之,則釋迦孔老和希臘三哲,固無所謂衝突。我想將來一定有人出來,把儒釋道三教、希臘三哲、和宋明諸儒學說、西方近代學說,合並研究,融會貫通,創出一種新學說,其工作與程明道融合儒釋道三教,成為理學一樣。假使這種工作完成,則世界之思想一致,行為即一致,而世界大同,就有希望了。

就返本線來看,孔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丙點,老子向後走,已經走到乙點,佛學傳入中國,不過由乙點再加長一截,走到甲點罷了,所以佛學傳入中國,經程明道一番工作,就可使之與孔老二教融合。

孔老二氏,折身向前走,由身而家,而國,而天下,與西人之由個人而國家,而社會,也是同在一根線上,同一方向而走,所以中國學說與西洋學說,有融合之可能。西洋、印度、中國,是世界三大文化區域,印度文化首先與中國接觸,經宋儒的工作,已經融合了,現在與西洋文化接觸,我們應該把宋儒的理學,加以整理,去其拘迂者,取其圓通者,拿來與西洋學說融會貫通,世界文化就融合為一了。

三、中國學術界之特點

有人問道:“西洋自由競爭諸說,雖有流弊,但施行起來,也有相當效果,難道我們一概不采用嗎?”我說:“我國學術界,有一種很好的精神,隻要能夠應用此種精神,西洋的學說,就可采用了。”茲說明如下:魯有男子獨處,鄰有嫠(lí,寡婦)婦亦獨處,夜雨室壞,婦人趨而托之,男子閉戶不納,婦人曰:“子何不學柳下惠?”男子曰:“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我將以我之不可,學柳下惠之可。”孔子聞之曰:“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這種精神,要算我國學術界特色。孔子學於老子,老子尚陰柔,有合乎“坤”。孔子讚周易,以陽剛為貴,深取乎“乾”,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孔子。”孟子終身願學孔子,孔子言“性相近”孟子言“性善”。孔子說:“我戰則克。”孟子則說:“善戰者服上刑。”孔子說:“齊桓公正而不譎(jué,欺詐)。”又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rèn,衣襟)矣。”孟子則大反其說,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諸如此類,與孔子之言,顯相抵觸,然不害為孔門嫡係。我們可說:“善學孔子者,莫如孟子。”韓非學於荀子,荀子言禮,韓非變而為刑名,我們可說:“善學荀子者,莫如韓非。”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書中言虛靜,言“無為”,而無一切措施,與老子全然不類,我們可說:“善學老子者,莫如韓非。”其他類此者,不勝枚舉。九方皋相馬,在牝(pìn,雌性的,跟“牡”相對)牡驪黃之外。我國古哲,師法古人,全在牝牡驪黃之外。遺貌取神,為我國學術界最大特色。書家畫家,無不如此。我們本此精神,去采用西歐文化,就有利無害了。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規矩是匠師造房屋的器具,人倫是匠師造出的房屋,古人當日相度地勢,計算人口,造出一座房屋,原是適合當時需要的。他並未說:“傳之千秋萬世,子子孫孫,都要住在這個屋子內。”又未說:“這個房子,永遠不許改造修補。”匠師臨去之時,把造屋的器具,交給我們,將造屋的方法,傳給我們。後來人口多了,房屋不夠住,日曬雨淋,房子朽壞,既不改造,又不修補,徒是朝朝日日,把數千年以前造屋的匠師痛罵,這個道理,講得通嗎?

中國一切製度,大概是依著孔子的主義製定的,此種製度,原未嚐禁人修改。孔子主張尊君,孟子說:“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又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又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孔子說:“入公門,鞠躬如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cuī,椽子)題數尺,我得誌弗為也。”孔子尊君的主張,到了孟子,幾乎莫得了。孔子作春秋,尊崇周天子,稱之曰天王,孟子以王道說各國之君,其言曰:“地方百裏,而可以王。”那個時候,周天子尚在,孟子視同無物,豈不顯悖孔子的主張嗎?他是終身願學孔子的人,說:“自生民以來,未有聖於孔子。”算是崇拜到了極點的。他去孔子,未及百年,就把孔子的主張,修改得這樣厲害,孔子至今兩三千年,如果後人也像孟子的辦法,繼續修改,恐怕歐人的德謨克拉西,早已見諸中國了。孟子懂得修屋的法子,手執規矩,把孔子所建的房屋,大加修改,還要自稱是孔子的信徒,今人現放著規矩,不知使用,隻把孔子痛罵,未免不情。

從前印度的佛學,傳入我國,我國盡量采用,修改之,發揮之,所有“天台宗”“華嚴宗”“淨土宗”等,——中國化,非複印度之舊,故深得一般人歡迎,就中最盛者,厥唯“禪宗”,而此宗在印度,幾等於無,唯有“唯識”一宗,帶印度彩色最濃,此宗自唐以來,幾至失傳,近始有人出而提倡之。我們可以得一結論:“印度學說,傳至中國,越中國化者越盛行,帶印度色彩越濃者,越不行,或至絕跡。”我們今後采用西洋文化,仍用采用印度文化方法,使斯密士、達爾文諸人,——中國化,如用藥之有炮製法,把他有毒那一部分除去,單留有益這一部分。達爾文講進化不錯,錯在因競爭而妨害他人,斯密士(今譯亞當·斯密)發達個性不錯,錯在因發達個性而妨害社會,我們去其害存其利就對了,第一步用老子的法子,合乎自然趨勢的就采用,不合的就不采用。第二步用孔子的法子,凡是先經過良心裁判,返諸吾心而安,然後才推行出去。如果能夠這樣的采用,中西文化,自然融合。今之采用兩法者,有許多事項,律以老子之道,則為違反自然之趨勢,律以孔子之道,則為返諸吾心而不安,及至行之不通,處處荊棘,乃嘵(xiāo,形容爭辯的聲音)嘵然號於人曰:“中西文化衝突,此老子之過也,此孔子之過也。”天乎冤哉!

四、聖哲之等級

我國周秦之間,學說紛繁,佛學雖是印度學說,但傳入中國已久,業已中國化,就我個人的意見,與他定一個等級,名曰:“聖哲等級表。”一佛氏,二莊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韓非,九楊朱,十墨翟。

此表以老子為中心,莊子向後走,去佛氏為近,是為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俱是世間法,告子謂性無善無不善,其湍水之喻,實較孟荀之說為優,古來言“性”之人雖多,唯有告子之說,任從何方麵說,俱是對的,故列孟荀之上。凡事當以人己兩利為原則,退一步言之,亦當利己而無損於人,或利人而無損於己,楊朱利己而損於人,故列第九。墨翟利人而有損於己,故列第十。此表以十級為止。近來的人,喜歡講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的學說,如把這三人列入,則斯達二氏的學說,其弊流於損人,斯氏當列第十一,達氏當列第十二。尼采倡超人主義,說:“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說:“愛他主義,為奴隸道德。”專作損人利己的工作,其學說為最下,當列第十三。共成十三級。尼采之下,不能再有了。中國之盜蹠,和西洋之希特勒、墨索裏尼,就其學說言之,應與尼采同列一欄。

我們從第十三級起,向上看,越上越精深,研究起來,越有趣味。從第一級起,向下看,越下越粗淺,實行起來越適用。王弼把老孔融合為一,晉人清談,則趨入老莊,尤偏重莊子,這是由於老子的談理,比孔子更精深,莊子談理,比老子更精深的緣故。程明道把儒釋道三教,融合為一,開出“理學”一派,而宋明諸儒,多流入佛氏。這是由佛氏談理,比孔老更精深的緣故。從實施方麵言之,印度行佛教而亡國,中國行孔老之教而衰弱,西人行斯密士達爾文諸人之說而盛強,這即是越粗淺越適用的明證,我們研究學理,當力求其深,深則洞見本源,任他事變紛乘,我都可以對付,不致錯誤。至於實踐方麵,當力求其淺,淺則愚夫愚婦能知能行,才行得起走。

西人崇奉斯密士之說而國富,崇奉達爾文之說而國強,而世界大戰之機,即伏於其中。德皇威廉第二,崇奉尼采之說,故大戰之前德國最為昌盛,然敗不旋踵。現在希特勒、墨索裏尼和日本軍閥,正循威廉覆轍走去,終必收同一之結果,故知斯密士等三人之學說,收效極大,其弊害亦極大。

墨子學說,雖不完備,但確是救時良藥,其學說可以責己,而不可以責人,隻有少數聖賢才做得到,當今之世,滔滔者皆是損人利己之流,果有少數聖賢,反其道而行之,抱定損己利人之決心,立可出斯民於水火。墨子之說偏激,唯其偏才能醫好大病,現在斯密士、達爾文、尼采諸人之言盈天下,墨子之學說,恰是對症良藥。

墨子之損己,是出乎自願,若要強迫他受損,這是不行的,墨子善守,雖以公輸之善攻,且無如之何!如果實行墨子之道,決不會蹈印度亡國覆轍,我國學說理論之不完備,莫如墨子,然而施行起來,也可救印度學說和西洋學說兩方之偏。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西洋和印度人一齊走入中國這條路不可。

楊朱的學說,也是對症之藥,現在的弊病,是少數人爭權奪利,大多數人把自己的權利,聽憑別人奪去,以致天下大亂。楊朱說:“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守著自己的權利,一絲一毫,不許人侵犯,我也不侵犯人一絲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自然太平。孟子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君主是從每人身上,掠取些須權利,積而成為最大的權利,才有所謂君王,人人守著自己的權利,絲毫不放,即無所謂君王。猶之人人守著包裹東西,自然就莫得強盜。實行楊朱學說,則那些假借愛國名義,結黨營私的人,當然無從立起。各人立在地上,如生鐵鑄成的一般,無侵奪者,亦無被侵奪者,天下焉得不太平?不過由楊朱之說,失去人我之關聯,律以天然之理,尚有未合。

孟子說:“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這個話很值得研究。因為孟子那個時代,人民所受痛苦,與現在一樣,所以楊墨的學說,才應運而生,春秋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楊墨的學說,自學理上言之,本是一偏,無如害了那重病,這類辦法,確是良藥,所以一般學者,都起來研究,而楊墨之言就盈天下了。

孔子的學說,最為圓滿,但對於當時,不甚切要。所以身死數十年後,他在學術上的地盤,會被楊墨奪去,孟子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可見孔子三幹弟子的門徒,全行變為楊墨之徒,大約孟子的師伯師叔,和一切長輩,都是楊墨之徒了,因此孟子才出來,高呼:“打倒楊墨,恢複孔教。”

孟子的學說,本來較楊墨更為圓滿,但對於我們現在這個時代,不免稍微的帶了唱高調的性質,應該先服點楊墨之藥,才是對症。現在須有人抱定墨子犧牲自己的精神,出來提倡楊墨的學說,叫人人守著自己的權利,絲毫不放,天下才得太平,並且還要先吃點韓非之藥,才能吃孔孟之藥,何以故呢?諸葛武侯曰:“法行則知恩。”現在這些驕兵悍將,貪官汙吏,劣紳土豪,奸商貴族,非痛痛地用韓非的法子,懲治一下,難免不養癰(yōnɡ)遺患,故我們應當從第十級逆行上去,第十一級以下,暫不必說。

五、老子與西洋民主學術

我國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他的學說與佛氏相通,這是無待說的,而其學說又與西洋學說相通,茲舉嚴批老論法的精神書影子為證:嚴又陵於老子第三章說道:“試讀布魯達奇英雄傳中,來刻穀土一首,考其所以治斯巴達者,則知其作用,與老子同符。此不佞所以雲:黃老為民主治道也。”

於第十章批曰:“夫黃老之道,民主之國所用也,……君主之國,未有能用黃老者也,漢之黃老,貌襲而取之耳。”於三十七章批曰:“文明之進,民物熙熙,而文物聲名皆大盛,此欲作之且宜防也,老子之意,以為亦鎮之以樸而已”。此旨與盧梭正同。”又曰:“老子言作用,則稱侯王,故知道德經是言治之書”。然孟德斯鳩《法意》篇中言:“民主乃用道德,君主則用禮,至於專製乃用刑。”中國未嚐有民主之製也,雖老子不能為未見其物之思想。於是道德之治,於君主中求之不得,乃遊心於黃老以上,意以為太古有之,蓋太古君不甚尊,民不甚賤,事本與民主為近也,此所以下篇有小國寡民之說,夫甘食美服,安居樂俗,鄰國相望,如是之世,正孟德斯鳩法意篇中,所指為民主中之真相也,世有善讀二書者,必將以我為知矣,嗚呼,老子者,民生之治之所用也。”於第四十六章批曰:“純是民主主義,讀法儒孟德斯鳩《法意》一書,有以征吾言之不妄也。”據嚴氏這種批評,可見老子學說,又可貫通西洋最優秀的民主思想。

現在西洋經濟上所實行的,以斯密士學說為原則,政治上所采用的,以盧梭學說為原則。斯密士在經濟上主張自由,盧梭在政治上主張自由,我國的老子,正是主張自由的人,我們提出老子來,就可貫通斯盧二氏之學說,斯密士的自由競爭,一變而為達爾文的強權競爭,再變而為尼采的超人主義,與中國所謂“道德流為刑名”是一樣的。西洋有了自由主義,跟著就有法西斯主義,與中國有了黃老之放任,跟著就有申韓之專製,也是一樣的。我們知道黃老之道德,與申韓之刑名,原是一貫,即可把各種學說之貫通性和蛻變之痕跡看出來。

我不是說中國有了老子,就可不去研究西洋的學問,我隻是提出老子,見得各種學說,可以互相貫通,隻要明白這個道理,就可把西洋的學問,盡量的研究。

六、學道應走之途徑

西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窺見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生出理化各科。中國古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窺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則定各種製度。同是窺見自然之理,一則用之物理上,一則用之人事上,雙方文化,實有溝通之必要。

中國古人定的製度,許多地方極無條理,卻極有道理,如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上者仁民愛物,在下者親上事長之類,隱然磁電感應之理,不言權利義務,而權利義務,自在其中,人與人之間,生趣盎然。西人則與人之間,劃出許多界線,所以西洋的倫理,應當灌注以磁電,才可把冷酷的態度改變。中國則未免太渾圇了,應當參酌西洋組織,果能如此,中西文化即融合了。

研究學問,猶如開礦一般,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各開一個洞子,向前開采。印度人的洞子和中國人洞子,首先打通。現在又與西洋的洞子接觸了。宇宙真理是渾然的一個東西,中國人、印度人、西洋人,分途研究,或從人事上研究,或從物理上研究,分出若幹派,各派都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照現在的趨勢看去,中西印三方學說,應該融會貫通,人事上的學說,與物理上的學說,也應該融會貫通,我輩生當此時,即當順應潮流,做這種融合工作,融合過後,再分頭研究。像這樣的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經了若幹次,才能把那個渾然的東西,研究得毫發無遺憾,依舊還他一個渾然的特性。

宇宙真理,隻有一個,隻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是不會衝突的,如有互相衝突之說,必有一說不徹底,或二說俱不徹底。衝突愈甚,研究愈深,自然就把本源尋出,而二者就融合為一。故衝突者,融合之預兆也。譬如數個泥丸放至盤中,不相接觸,則永久不生衝突,永久是個個獨立,取之擠之捏之,即可合為一個大泥丸。中國、印度、西洋,三方學術從前是個個獨立,不相接觸。自佛法西來,與中國固有學術發生衝突,此所謂擠之捏之也,而程明道(程顥)之學說,遂應運而生。歐化東漸,與中國固有學術又發生衝突,此亦所謂擠之捏之也。就天然趨勢觀之,又必有一種新學說應運而生,將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為一。然則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當出以何種方式呢?我們看從前融合印度學術的方式,就可決定應走的途徑了。佛教是出世法,儒教是入世法,二者是相反的。程明道出來,以釋氏之法治心,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是走的老子途徑。蘇子由(蘇轍)著一部《老子解》,融合儒釋道三教,也是走的老子途徑,王陽明(王守仁)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獨推象山(陸九淵),象山推崇明道,也是走入老子途徑。思想自由如李卓吾(李贄),獨有契於蘇子由,仍是走入老子途徑。又明朝陳白沙,學於吳康齊,未知入處,乃揖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後有得,而白沙之學,論者謂其近於老莊,可見凡是掃除陳言,冥心探索的人,得出的結果,無不走入老子途徑。因老子之學,深得宇宙真理故也。據嚴批老子所說,老子之學,又可貫通西洋學說,我們循著老子途徑做去,必可將中西印三方學術,融合為一。

老子之學,內聖外王,其修之於內也,則曰:“致虛靜,萬物並用,吾以觀其複。”其推之於外也,則曰:“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門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以貫之,與老子之旨正同,此中國學說之特色也。佛學傳人中國,與固有的學術,發生衝突,程明道就用孔門的正心誠意,與佛學的明心見性,打通為一。現在西洋的個人主義、國家主義,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又生衝突,我們當用孔門的修齊治平,打通為一。西人把個人也,國家也,社會也,看為互不相容之三個物體,而三種主義,遂互相衝突。孔門則身也,家也,國也,天下也,一以貫之,於三者之中,添一個家字,老子更添一鄉字,毫不衝突,此中國主義之所以為大同主義也。中印學術,早已融合,現在隻做融合中西學術之工作就是了。此種工作,一經完成,則世界學說,彙歸於一,學術一致,行為即一致,人世之紛爭可免,大同之政治可期。這種責任,應由中國人出來擔任,西洋人和印度人是不能擔負的,何也?西印兩方人士,對於中國學術,素乏深切之研究,而中國人對於本國學術研究了數千年。對於印度學術研究了兩千年,甲午庚子之役後,中國人盡量的研究西洋學術,已四十五年,所以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的工作,應該中國人出來擔負,是在我國學者,順應此種之趨勢,努力為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