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雲:“為善最樂。”殊不知為惡也最樂。你看梁山上那些同誌,大碗吃肉,小碗吃酒,何等快樂。世間最苦的,莫過於不善不惡的庸人。然庸人能自甘於庸,安分守己,過他庸人之生活,則苦之中亦未嚐無樂。惟庸人不甘於庸,妄為為善,妄欲為惡,此真天下之大苦也。鄙人深悟此理,所以安分守己,談談厚黑學,過我庸人之生活,方寸中盡有至樂焉。
世間最樂的事,莫過於行吾心之所安,張列五押赴刑場槍斃,薄白學發明家,梟首示眾,二人反對厚黑學一也,(列五反對厚黑學,見拙著厚黑叢話謝慧生壽文)其不得壽終正寢一也。然而列五之心則最樂,某發明家則最苦。何也?列五行其心之所安,烏得不樂,某發明家,斷非心之所安,烏得不苦。
世間的事真怪,孔門的學說,最注重的是君臣父子之倫,孔子的裔孫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懷疑,曹操便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孔子學說,所以萬古不磨者,曹操司馬昭這類人的功勞,真是不小。這位薄白學發明家,可算孔門的信徒,為名教中的功臣,理應請入文廟配享。至於列五,將來我的門徒,與我立厚黑廟,隻好請他進來配享。
大凡一種新學說出現,必要受一番大打擊,你們的孔子,當他學說出現之時,就受了沮溺,丈人,楚狂,荷蕢,微生畝諸人,冷嘲熱罵,遇著匡人桓,幾乎性命不保,惟其然也,才掙到萬世師表的位置。程氏學說出現之時,也是聞者嘩然,痛詆之,嚴禁之,伊川死了,門人連喪都不敢吊,惟其然也,才掙得孔門嫡派的招牌。耶穌最不幸,身死十字架,然而耶教則風靡世界。鄙人發明厚黑學,隻聽得有人大罵:“李宗吾是壞人。”尚未把我綁赴刑場。像這樣下去,我這一教,將來的位置,不過與程氏相等罷了,再不然,與孔子相等罷了,欲求如耶教之風靡世界,恐怕遙遙無期,嗚呼!吾道其終窮矣!
鄙人講厚黑學,有一條公例:“做得說不得。”某名士得了翰林,到處打秋風,友人寫信規之,覆曰:“天生空子,以養豪傑。”此信披露出來,聞者大嘩,因而少收了若幹銀子,這即是違反公例之故。然而某名士之言,固絕世名言也。昔人雲:“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將者,豪傑也,萬骨者空子也。非獨成功為然也,“長平一坑四十萬”,趙括之名,因以千古,則趙括亦豪傑也,彼四十萬人,真空子也。當山寨大王,必有許多搖旗呐喊的嘍。高坐山寨者,豪傑也,搖旗呐喊者,空子也。鄙人不當豪傑,也不當空子,在整個世界中,特開一厚黑界,獨自一人,稱教主,稱聖人,不在別人駕下當嘍,也不要別人與我當嘍。
楊朱之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此不當嘍之說也。又曰:“力之所賤,侵物為賊。”此不當山寨大王之說也。鄙人寫《厚黑叢話》,曾說: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厚黑哲理。楊朱是老子的弟子,所以倡出來的學說,能與鄙人暗合,孟子曰:“楊氏為我,是無君也。”你想:全世界,尋不出一個嘍,哪裏還有山寨大王出現?所以道家一派學說,為儒家所深斥,而鄙人的厚黑學,就成為世界上最精粹之學說了。
鄙人改字宗吾而後,朝朝日日,用以自警者,“思想獨立”而已。一部厚黑學說,千言萬語,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思想能夠獨立,行為才能夠獨立。夫然後,學術方麵,才不為古人之奴,政治方麵,才不為豪傑之奴,不獨立即為奴隸,並無中立餘地。我國一般人,思想不能獨立,以致眼前擺著的大道理,看不見,說不出。行為不能獨立,以致擁有四萬萬民眾,還受帝國主義之侵淩。讀者諸君,負有指揮群眾之責,鄙人謹百拜稽首,以“思想獨立”四字奉贈。
劉後主降於鄧艾,晉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歎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可謂庸才。”劉琮降於曹操,操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諸子豚犬耳。”讀者諸君,努力!努力!如其不然,你我的子孫,翻著曆史一看,必喟然歎曰:“中國有如此江山,而受製於強鄰,我的曾祖父,可謂庸才。”抑或曰:“有祖當如孫仲謀,吾祖豚犬耳。”諸君!諸君!努力!努力!
從前阿柴有子廿人,臨終命各持一箭來,取一箭命折之立斷,命以十九箭合折之,則不能斷。論之曰:“分則易折,合則難摧。”這是曆史上有名的故事。但須善於體會,廿箭合作一束,固然不能折斷,請問廿箭合作一束,能不能射死敵人?箭之功用,全在射人,今怕他折斷,把他捆作一起,豈不失了射人的功用,又何貴乎有箭?今當抗戰建國期中,許多誌士,奔走呼號,大都奉阿柴的學說,為天經地義,專幹捆箭的工作,把射箭的工作忘卻了。
我輩主持國家大計,應當如射箭一般,懸出一個箭垛,四萬萬五千萬枝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然而今日不能也,其病根有三:(1)專幹捆箭的工作,忘卻射箭的工作,致使許多誌士的能力,鬱而不伸。(2)各持一箭,任意亂射,不知箭垛安在。(3)見人手持一箭,即惶大哧道:“你這枝箭,怕不是射敵人的,一定是射我的,快快入下,等我一人射好了。”以上三者,就是我國失敗的大病根。知道病根所在,就有治療之方法了。(1)指出箭垛,(2)教他射箭之法,(3)大著膽子,不要怕別人射我,然後別人一定是射敵人,決不會射我。我們須知:所謂師法古人者,在師其意,不師其跡。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我們能實行上述三法,即可謂之善學阿柴。所以我力勸諸君,快快的研究我的厚黑學。
韓非子是懂得厚黑學的人,其言曰:“上君盡人之智,中君盡人之力,下君盡己之能。”所謂盡人之智,盡人之力者,即是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至於盡己之能的下君,即是說:“你眾人不必射,等我一人來射。”漢高祖是厚黑名家,能使張良陳平諸人盡其智,黥布彭越諸人盡其力,上君中君,一身兼之,故能統一天下。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歎曰:百戰百勝,無非盡己之能罷了,遇著漢高祖,隻好烏江自刎。
戰國策,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郭隗謂燕昭王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憑幾據杖,眄視指使,則斯役之人至,恣睢奮擊,籍叱咄,則徒隸之人至。”現在是民國時代,無所謂君,即無所謂臣。有誌用世者,隻能於師也,友也,斯役也,徒隸也,四者之中,擇一位置。操用人之柄者,亦隻能於四者之中,擇一以位置之。師與友挺然獨立者也,斯役與徒隸,無挺然獨立的能力,不得不因人俯仰,供人指揮者也。大凡大功業之告成,斯役與徒隸,亦是不可少之人,然使前後左右,都是這類人布滿了,無所謂師與友,那就應了郭隗之言,隻好亡國了。
周秦諸子,徹始徹終,是研究厚黑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老子一書,闡明厚黑原理者也,(其說具見《厚黑叢話》。)孫吳管商諸人,厚黑學之實行家也。劉先主臨終,囑後主讀六韜商君書,謂其益人神智,可見他對於厚黑學,是有研究的。所以他三顧茅廬。絕不敢使出“眄視使人”一類態度,如果不懂厚黑學,怎能紆尊降禮,把一個“不求聞達”的孔明,羅致出來。
諸葛孔明,是法家一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也是精研厚黑學的人,所以當了丞相,能夠俯納群言,集眾思,廣忠益,這即是使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現出來,故出師北伐,司馬懿不得不畏之如虎。
鄙人是八股學校修業生,記得壬寅年四川補行鄉試,出的題,有“集眾思廣忠益論”,方鶴齊擬墨有雲:“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鄙人當日讀了這兩句,低徊往複,諷誦不已,隻覺得他說得好,亦不知好處安在。而今始知我胸中孕育有厚黑學理,故不知不覺,深與契合。方鶴齊這兩句話,即是四萬萬五千萬枝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的說法,是深合申韓學理的。申子之書不傳,我且把韓非之書引兩段出來,證明方鶴齊的說法,與法家學說相結合。見得諸葛武侯,學有本原,其稱為三代下一人,良非無因。
韓非雲:“有智而不以慮,使萬物知其處,有賢而不以行,觀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盡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這種說法,豈不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嗎?
韓非又雲:“鄭子產晨出,過東匠之門,聞婦人之哭,撫其禦之手而聽之。遣吏執而問之,則手絞其夫者也。異日,其禦問曰:‘夫子何以知之?’子產曰:‘其聲懼。凡人於其親愛也,始病而尤,臨死而懼,己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且懼,是以知其有奸也。’子產之智,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後知之,則鄭國之得奸者寡矣。……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術,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為之弓矢,則子產誣矣。”韓非這篇議論,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說法。韓非能夠以天下為大羅,雀不失一,我國今日,如有韓非這類人,出而執政,一定能使四萬萬五千萬枝箭的能力,一齊表現出來。所以我甚望讀者諸君,把鄙人的厚黑學,細細研究一番,然後去讀韓非諸人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包管你成為諸葛武侯第二。
世間的道理,隻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都是一樣。儒家與法家表麵看去,似乎彼此是不同的,其實不然,四書五經,是儒門經典,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其自口出。”這種說法,也即是“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上之智皆其智”的說法。與韓非的主張,有何差別?我們試把韓非之書,細讀一遍,又把諸葛武侯本傳,細讀一遍,即知孔明乃法家一派之醇乎其醇者也。他自比管樂,手寫申韓,生平宗仰,已可概見。治蜀嚴而無赦,更與儒家主旨不類,然而今之孔廟中,則大書曰:“先儒諸葛亮之位。”此其故可深長思矣。
大凡當首領的人,如果自矜其能,把自己的才智表現出來,即會把眾人的才智壓抑下去,就會成為獨夫。殷紂王材力過人,手格猛獸,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已下,卒至身死國滅,首懸太白之旗。故韓非警告人主曰:“去智而有明,去賢而有功,去勇而有強。”又曰:“矜而好能,下之所欺。”這些道理,西洋科學家如達爾文這類人懂不得,要我輩八股家才懂得。於何征之呢?四川壬寅鄉墨有曰:“相無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無智天下之智皆其智。”厚黑學者,八股之結晶體也,諸君不懂八股,請讀鄙人的厚黑學。
孔明手寫申韓,對於厚黑學,有深切的研究,你看他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是何等自負?謂徐元直等曰:“卿等三人,仕進可至刺史郡守。”三人問其所至,笑而不言,這種態度,真是目無餘子。然而一當了丞相,立即謙虛起來,下教曰:“初交州平,屢聞過失,後交元直,勤見啟誨。”又自稱:“資性鄙暗,不能悉納。”以視南陽隱居時代,先後如出兩人,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在野的名流,與在朝的政治家,地位不同,態度也就不同。當名士無妨吹吹牛,無妨目空一切,一執了政,這種態度,就斷乎來不得。王安石不懂這個道理,拿書生的態度去做宰相,所以終歸失敗。王安石的政策,本是對的,他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也很精確,隻是態度來得太嚴厲了,執拗不近人情,把海內公認的賢人君子,如司馬光、歐陽修、程明道一類人,都壓抑下去了,就不得不歸於失敗。諸君有誌用世,請把王安石和諸葛武侯的態度,下細研究一下。
政治家帶不得名士氣,帶不得書生氣。王夷甫,殷深源,名士也,不幸而執政,身敗名裂。程伊川,朱元晦,書生也,幸而未執政,至今尚高坐孔廟吃豬肉。程朱連蘇東坡這類人,都容不過,豈可在政界中來往?鄙人非名士,也非書生,是一個八股學校修業生,故於人無所不容。薄白學發明家,是反對我的,我還稱他為名教功臣,請他入文廟。張列五首先呼我為瘋子,也是反對厚黑學的,我將來建厚黑廟,還許他進來配享。一般人隻知佛門廣大,殊不知厚黑之門,更為廣大。君子曰:“李宗吾之稱教主也,宜哉!”
宇宙事事物物,以平為歸,物不平則鳴,人不平則爭,人類本是平等的,君相地位,已經比眾人高了,如果態度再加高亢,是為高而又高,不平孰甚?故須謙恭下士,才能躋於平,才不失敗。匹夫的地位,已經比王侯低了,如果再卑以自處,是為低而又低,不平益甚。田子方對魏侯曰:“貧賤驕人。”顏對齊王曰:“生王之頭,不若死士之壟。”必須有這種態度,才能調劑之以歸於平。故我們說田顏二人有氣節,稱之譽之,萬一君相有了這種態度,我們就名之曰驕盈,訾之議之。這是什麼道理呢?此由吾人胸中,藏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物之準,自然而然,會發出這種感想。劉先帝三顧茅蘆,諸葛亮以匹夫而對帝室之胄,故態度至為高亢。及當了丞相,對僚屬下教令,就不得不謙虛。始終是循著平字公例而行。鄙人著《心理與力學》一書,已揭出此旨,此處算是引的例證。
政治界有帝王,學術界有聖賢,其情形是相類的。戰國策曰:“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在學術界,則聖賢也是與師處,與友處。他是以古人為友,以今人為師。於何征之呢?孟子曰:“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是尚友也。”這即是以古人為友之明證。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即是以今人為師之明證。古人有千千萬萬,今人有千千萬萬,你們的孔夫子,孟夫子,師與友,有這樣的多,所以就成為千古有一無二的人物。
孟子與友人處,成為賢人,孔子與師處,成為聖人。鄙人是厚黑界的聖人,故民國元年,所著厚黑經有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厚黑者而從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這即是鄙人以今人為師之明證。我曆觀當代名人,及朝夕往來的朋輩,常常喜歡讚歎曰:“吾師乎!吾師乎!”鄙人用了這種困知勉行的工夫,遂崛起而為厚黑聖人。東魯有聖人,西蜀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某人欽慕你的厚黑學,想來見你一下,請我介紹。”我說:你轉告他,不必見我,我傳授他一個簡便法子,每遇著嚴嚴道貌的先生,高談理學的時候,抑或有人向你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的時候,你就閉目默念:“南無李宗吾先生”三遍,睜眼一看,就儼然李教主在麵前說法一般。諸君能夠這樣用功,將來操得的學問,一定與鄙人相等,或許還勝過鄙人,何以故?因為同以今人為師故,我與諸君,是同門學友故。
鄙人是懂教授法的,我教授學生,絕不教他如何厚黑,隻把他天性中具備的良知良能,誘導出來,他自然曉得厚,曉得黑,猶如礦師一般,隻把礦之所在,指示出來,叫他自己去挖就是了。所以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也不必不如師。昔者子夏問於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曰:“回之信賢於丘。”曰:“子貢之為人奚若?”曰:“賜之敏賢於丘。”曰:“子路之為人奚若?”曰:“由之勇賢於丘。”曰:“子張之為人奚若?”曰:“師之莊賢於丘。”子夏曰:“然則四子何為事先生?”子曰:“回能信而不能反,賜能敏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此其所以事吾也。”鄙人也與孔子一樣,講到才智,實是遠不如諸君,然而諸君非與我拜門稱弟子不可。孔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諸君雖具有厚黑的良知良能,但不經鄙人指點,難免不進退失據。韓非曰:“不賢而為賢者師,不智而為智者正。”諸君必須奉我為師,才能糾正諸君的錯誤,以管仲之才智,猶師老馬,鄙人其諸君之老馬乎。
我們當教主的人,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把學生固有的本事,汲引出來。古來當人主的人,也是如此,不重在顯示自己的本事,重在使臣下的本事,表現出來,漢高祖曰:“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人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諸君看他這番議論,即知政治界的帝王,與學術界的教主,其本事是一樣的。故鄙人稱劉邦為厚黑學界天縱之聖。
石勒說:“若遇漢高祖當北麵事之,與韓彭比肩,若遇光武,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隱然說:光武還不如他。何以他不敢與高祖對敵,要北麵歸順呢?石勒的智勇,雖是橫絕一世,但遇著高祖,高祖就會說:“要鬥智,我喊張良陳平來,要鬥力,我喊黥布彭越來,講籌款,我喊蕭何來,講用兵,我喊韓信來。”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敵得過,隻好北麵歸順了。
我國辛亥而後,謀如良平,勇如黥彭,籌款如蕭何,用兵如韓信,可以說多得很,獨缺乏一個漢高祖,所以紛紛擾擾,鬧個不休。豁達大度,知人善任,漢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謂天下皆出己下,殷紂王所以亡國也。諸君如想擔當國家大事,當於此等處,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漢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與他同時起事的,隻有蕭何曹參樊噲幾個人,所有韓信、陳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項羽方麵的人,張良也是韓王的人,項羽把韓王殺了,才重到劉邦方麵,替韓王複仇,可以說:劉邦的開國元勳,都是項羽驅遣許多過來的。劉邦也不組織什麼死黨,隻把敵人方麵的人,弄過來,就成為自己的死人,把患難相依的死黨,變成冤冤不解的仇人,這是什麼道理?請讀者有以覺而語我!一般人都說:我國不知團結內部,應該仿效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的那種團結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內部越是分崩離析。譬之箍桶,墨索裏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緊。中國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緊,破裂越凶。這又是什麼道理呢?這全是民族性的關係,要說明這個道理,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等隨後再詳說。劉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裏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國民族性,適用劉邦這種厚黑,不適用墨索裏尼和希特拉那種厚黑。厚黑經曰:“汝為大厚黑,毋為小厚黑。”劉邦大厚黑也,墨索裏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與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筆,願讀者細細研究之。
崇禎皇帝,如果做州縣官,倒是個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憂勤,落得自縊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縣官的本事,全用不著。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學。老子一部道德經,純是闡明厚黑原理,故後人說老子講的是南麵之術。崇禎不懂厚黑學,就南麵做起皇帝來,越是苦幹硬幹,天下越是大亂。袁崇煥磔死西市,盧象升陷死沙場,而孔有德、祖大壽、尚可喜、洪承疇諸人,遂一齊跑到滿洲,去當開國元勳,剩下一個孫承宗,不誅死,不當開國元勳,結果自縊而死。於是中國淪於異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讞,崇禎殃民誤國,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縊,而遂予以恕辭也。史乘具在,事實具在,假令袁崇煥、孫承宗諸人,能竟其用,滿洲能侵入中國嗎?中國會受這種空前蹂躪嗎?鄙人著厚黑經所為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孫權劉備斯可矣。”請問:有了曹操劉備這類人,他手下有袁崇煥孫承宗這類人,會誅死縊死嗎?有孔有德祖大壽這類人,會跑到敵人方麵出死力嗎?我奉勸讀者諸君,少讀洋八股,多讀鄙人的厚黑學。
韓非舉得有個例證:“陽虎議曰:‘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逐於魯,疑於齊,走而之趙,趙簡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竊人國政,何故相也?’簡主曰:‘陽虎務取之,我務守之。’執術而禦之,陽虎不敢為非,善事簡主,幾至於霸。”從這場公案看來,當首領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裏尼,和希特拉,組織什麼秘密黨,隻要懂得首領術,任何人,都可指揮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親手造成的學生,都會反戈相向。所以當首領的人,如果說:“某人是壞人,用他出來,一定會搗我的亂。”這種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學,夠不上當首領,以視趙簡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說三國時人才很盛,何以三國時人才會很盛呢?這是由於曹操劉備孫權三人,都善於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於用人呢?這是由於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覺之故。
許邵批評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操聽了大喜。東漢之末,明明是亂世,明明說曹操是奸雄,何以操聽了,會大喜呢?因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陽虎一流人物,許邵這兩句話,即是陽虎所說的:“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直不管從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聽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詐而試之。”所以他執了政,崇獎弛之士,下令再三,至於求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真是得了趙簡主的秘訣。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之玉,而釣渭濱者乎?得無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壞人也用,執術而禦之,各種人之能力,俱發展出來,操之稱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說:“中國鬧得這樣糟,是由於壞人太多了。”說這話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學。中國地方如此之廣,用人如此之多,哪裏去尋許多好人來用?隻要懂得厚黑學,執術而禦之,壞人都會變成好人,韓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無矢,恃自圓之木,千世無輸矣。自直之箭,自圓之木,百世無有一,然而世皆乘車射禽者,括之道用也。雖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圓之木,良工弗貴也,何則?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發也。”韓非所說括之道,即是首領術。他說道:“貞信之士,數不盈十,而境內之官,以百數,必任貞信之士,則人不足官。”這真是通達治體之言。韓非所處,是戰國時代,國小地狹,故曰:“官以百數。”今之中國,官以千萬數,哪裏去尋許多貞信之士?且首領一人,何能鑒別千萬官之賢否?所以必須研究厚黑學,懂得首領術,隻要善於駕馭,壞人都會變成好人,如果不善駕馭,奸人也會變壞人。一部廿五史,例證很多,諸君自去搜尋,我隻提出原則就是了。至於首領術,韓非書中,有具體的說明,有誌用世者,斷斷不可不熟讀此書,茲不詳引。
厚黑學,極似佛門的禪學,在古代不立語言文字,以心傳心,全在自悟,到了黃石老人,傳授張子房,子房傳授漢高祖,才略見授受痕跡。子房屢被老人怒斥,絕似禪門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傳授,絕似五祖傳授六祖衣缽。禪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壇經,公開講說,其學遂風行一世。厚黑學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經,公開講說,吾道之風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黃石老人者,厚黑學中之達摩也,鄙人不過等於六祖罷了。一般人推我為教主,實在不敢當。
張良麵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學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進履,其厚業已無以複加,老人猶恐其未醇也,屢次怒斥以驗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進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據史遷齊世家所說:太公兵法全是陰謀奇計,盡厚學精髓也。厚黑學是度功秘訣,為人主都斷不可少。張良經老人指點,別有會心,故老人以“王者師”期之。
漢高祖的資質,恰與張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學力的。史稱:“良以太公兵法,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證。韓信求封齊王,漢高不能忍耐,全靠張良從旁糾正,這即是厚字加了學力的明證。我把厚黑哲理,隨時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等於開辦函授學校,無奈誨者諄諄,聽者藐藐,這也怪不得諸君,是由於這門學問太精深了,必須劉邦這種天授的聰明,才能領悟。我也不能說諸君魯鈍,隻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戰國策士,於立談之頃,即取卿相之榮,無論何種道理,一說出來,任是如何愚魯之主,都能領悟。這是什麼道理呢?因為當時的策士,如蘇秦這類人,都是閉門研究,下過一番苦功,把一切事理,弄得清清楚楚,然後出而遊說,看人主之意如何,他就用何種方式,人主之心,萬變不同,他們的方式,也萬變不同,但有一個秘訣:“理論盡管講得深,言辭卻極淺顯。”也不引用隱僻的書籍,隻就當時列國事實,言下指點,甚至引用一個笑話,或閭裏瑣事,如“鄰婦乞火”,“慈母投抒”之類,聽著頓然了悟。所以鄙人講厚黑學,也用這種方式,把原則尋出了,遍考諸子百家,一部廿四史,與夫近今中外事實,一一都通得過了,然後就人人所知的三國時幾個人物,和楚漢事跡,隨意指點,使讀者言下頓悟。但我所談三國人物,純取材於陳壽三國誌,其演義上捏造的事實,概屏棄不錄。我指示學者應讀的書也隻有老子和韓非子兩種,不敢繁征博引,致讀者望洋興歎,此乃鄙人覺世牖民的苦心,讀者諒之。
友人江子愚,詠李特讀台詩雲:“英雄割據談何易,李特當年尚讀書。”劉先帝讀的是什麼書?我們看他臨終後勸後主那篇文字,即可知道。孫權讀的是什麼書?看他告訴呂蒙那席話,即可知道。獨於史稱曹操手不舍書,孫權稱操老而好學,究竟曹操讀些什麼書,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曾注孫子,孫子是太公兵法一類書,專言陰謀奇計,故厚黑學為曹操特長。觀他所下的令,尋覓不仁不孝之人,而有治國用兵之術者,絕似韓非子之主張,可知他對於韓非子是有研究的。建安十五年令文中,“被褐懷玉”四字,出諸老子,可知他曾研究老子。“釣於渭濱”四字,指太公而言,太公是後世陰謀之祖。“盜嫂受金”四字,指史記上之陳平而言,陳平是著名的陰謀家。老子言厚黑之體,太公、孫子、韓非和史記,言厚黑之用,曹操研究這類書,體用具備,所以成為三國時第一個英雄。
陸放翁遊諸葛武侯讀書台詩,末四句雲:“出師一表千載無,遠比管樂盡有餘,世上俗儒寧辦此,高堂當日讀何書?”諸葛武侯,幹的事,非俗儒所能幹,當然他讀的書,也非俗儒所能讀。放翁既發出這個問題,我可代他答覆道:武侯所讀的,是古代幾部厚黑學教科書。他自比管樂,當然讀過管子和戰國策。他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當然研究過法家之書。他說的“淡泊明誌,寧靜致遠”,語出淮南子,帶有點黃老氣味。凡此諸書,皆程朱大儒之所謂異端邪說也。孔明讀了這些書,乃成了一個王佐之才,真是怪事,宋儒所推崇者,是周公孔子的書,王莽讀了一肚皮,篡奪漢室,做了十八年天子,劉歆讀了一肚皮,輔佐王莽,當國師,我們可把放翁的詩,改了道:“世上俗儒曾悟否!莽歆當日讀何書?”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民國前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一夜臥在監督室內,忽然想到曹操劉備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所謂英雄豪傑者,不過麵厚心黑而已。”於是上下古今想去,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貫之,是夕終夜不寐,心中愉快情形,大有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光景。從此逢人講說,民國元年,才登之成都公論日報,今為民國二十九年,則是鄙人宣傳厚黑學已三十一年了。釋迦說法四十九年,鄙人說法僅三十一年,厚黑學較佛學更為高深,打算再說法十九年,共成五十年,比釋迦多一年,然而鄙人今年,已六十有二矣,即使活到你們孔夫子的年齡七十三歲,此後也隻有十一年了。孔子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鄙人則曰:“假我數年,五十以說法,可以無愧釋迦矣。”袁子才與程國園書雲:“衰年心事,類替人持錢之客,臘殘歲幕,汲汲願景,終日辜榷簿稱,為交代後人計甚殷,豈不知假我數年,未必不再有進境,然未知主人留客否也。”此數語直道盡鄙人心事。我頻年在外,去歲由成都回到自流井家中,有類孔子自衙反魯,自己也想休息,唯念世間的教主,無一個不是強聒不舍,死而後已,鄙人年方六十有二,何敢倦勤,因此奮筆寫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每聞空襲警報,不啻暮鼓晨鍾,發我深省。警鍾當當不已我的筆則泊泊不休。我這“迂老隨筆”,算是對於後人辦的交代,等於釋迦將入涅經。一旦半空中飛來一個炸彈,四肢百骸,飛灰而散,豈不快栽!豈不與耶蘇之上十字架,同一光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