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迂老隨筆》(3 / 3)

教主二字,我本來不敢當,不過一般人既這樣稱呼,我也隻好應之,蓋不如此則道不尊,信箸必不眾。我自家估計,我之地位,不過等於唐朝的白居易罷了,我的厚黑學,隻等於他的長恨歌。舊唐書載居易致元稹書雲:“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某君對我言:一日在成都牛市口茶館內,見有二人,因賣豬吵鬧,一人拍案曰:“你要講厚黑學嗎?我是李教主的信徒,親自讀過他的書,你倒不行。”這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書又雲:“過漢南日,遇主人集眾娛賓,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秦中吟,長恨歌主耳。’”往年四川省督兩署某某諸君,在成都花會場中,共同宴客,坐了幾餐桌,我一到,有一人呼曰:“厚黑先生來了”,眾人都站起來看,這也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又雲:“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每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有唐君者,對我言:“前在南京,即聞人談厚黑學,入川在輪船上,複聞人言及,在萬縣偶購報閱之,亦有談厚黑學者,成渝兩地,朋輩聚談,複時時聞厚黑學三字。”鄙人曾聞某教習言:“我改國文,曾見學生用厚黑學字樣。”又有學生對我說:校中曆史教員,每每說:“這位古人的厚黑學,真講得好。”或說:“可惜他不講厚黑學。”又峨眉山九老洞和尚“釋聖哲”,曾寄信來,問我要厚黑學,我的孫子“長翊”,遊青城山,見天師洞道人“易心瑩”,也在看我的書。許多男女學生,見著我即請我講厚黑學。這些地方,我都與白居易相同。寄元稹又雲:“仆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閱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奕博,可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中朝無緦麻之親,達官無半麵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名落眾耳。”這點我也與居易相同。元稹為居易集序曰:“予當於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為微之也。”往年我在重慶長亭,獨坐啜茗,至暮,步月而歸,前有二人,一人曰:“我生平失敗,就由於不講李宗吾的厚黑學,叫我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出來。”我急越幾步,與之擦身而過,望二人一眼,二人也望我一眼,彼此不相識,這更是我與白居易相同的地方。

我不唯這些地方,與白居易相同,還更有相同的。寄元稹又雲:“古人雲:‘名當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己多,既竊時名,又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常,理固然也。”鄙人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子真言”,得我餘緒者,無不騰達而去,而自己則不惟知事局長,不曾做得一任,就連區長區員,都未委充一次,讀居易之書,恍悟彼蒼之位置我者,別有所在,此“迂老隨筆”所以不得不寫,而他人呼我為教主,所以不得不應也。

白居易又雲:“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輒詠歌之,歉稍稍進聞,以複吾生平之誌,豈圖誌未就而謗己成,眾口藉藉,以為非宜,權豪近貴者,相目而變色矣,執政柄者扼腕矣,握軍要者切齒矣,號為沾譽,號為詆訐,號為謗訕,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這恰是鄙人著書立說,所收的效果。

居易又雲:“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世韋蘇州歌行……五言詩……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閑適者……宜人之不愛也。”鄙人作品,已刊行者凡七種:(1)厚黑學,(2)厚黑叢話,(3)考試製之商榷,(4)社會問題之商榷,(5)中國學術之趨勢,(6)心理與力學,(7)製憲與抗日,莊生曰:“天下不可與莊語。”前兩種不過開開玩笑,後五種蓋認真討論學理者,乃嘖嘖眾口者,獨在厚黑學,其認真討論學理者,倒不為人重視,鄙人亦曰:“時之所重,仆之所輕。”凡此種種,都與白居易相同,所以就厚黑學言之,我有點像白居易。

揚雄死,人謂桓譚曰:“子嚐稱揚雄書,豈能傳於後世乎?”譚曰:“必傳願君與譚不及見也。凡人賤近而貴遠,親見楊子雲祿位容貌,不能動人,故輕其書。”揚雄在我國學術史上,占有重要位置,而在當日,很為人輕視,其輕視的原因,已為桓譚揭出,桓譚所說的“賤近貴遠”,與居易所說的“榮古陋今”,都是一般人的通性,此不獨對於著作家為然,即對於功業家也是如此。許多勳業赫赫的人,自其朝夕左右人觀之,了無異人處,西人謂:“童仆眼中無英雄。”所以校人笑子產曰:“孰謂子產智。”諸葛武侯小史,亦謂:“諸葛公未有過人處。”我所知道的,幾個革命家,行事卓卓可傳,然而也犯了“祿位容貌,不能動人”之病,我曾在《厚黑叢話》中,把他們的行事寫了些,後又寫了一篇《四川敘屬旅省中校革命始末記》,在成都報紙發表,以備修四川革命史者之采擇,然所寫者,注重已死之人,而於生存者,則從略,這也是怪不得我,他自己不死,我又其奈之何?

有人向我說道:“某人訾議你,他把你全部作品讀完,說你太自負了,目空一切,任何人說的都不對,唯有你的厚黑學才對。又說你:寫了許多文字,根本上隻得一個道理,翻來覆去盡說。”我說:某君太過譽了,釋迦佛開口即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這是何等自負,釋迦為人,慈祥到了極點,而痛斥外道,毫不客氣,自鄙人視之,凡非厚黑學者,皆外道也,豈能同他謙虛?佛氏的主旨,隻消幾十個字,或幾個字,一個字,即可括盡,而三藏十二部,講之不盡,四十九年,說之不完,某君明明以教主推我,我何敢當。

大凡講學,都要標一二字為主旨,老子講無為,孔子講仁義,楊子為我,墨子兼愛,程朱主誠敬,王陽明致良知,終身講學,不離主旨,所以成為一家之言。譬如:起兵者,必須揭出一個旗幟,此軍與彼軍,才不相混,此鄙人所以提出厚黑二字為講學之出發點也。

有人說道:“你種種說法,我早已見到,許多道理,業經有人說過,怎能說是你發明的?”我說道:軍營之組織,士兵與軍官之訓練,此軍與彼軍何異,然而旗幟一張,即顯然有別。李光弼入郭子儀軍,號令一施,旌旗變色,郭家軍即變成李家軍了。四書五經,諸子百家,與夫二十四史,一經鄙人解釋,無一非厚黑學教科書,猶之建屋,磚瓦木石無一非購自外麵,一經建成此屋與彼屋,即迥然不同。姑舉一例為證:孟子言性善,他舉出的實證,(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教其兄也。”(2)“今人乍見孺子,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算是孟子全部學說之立足點。鄙人講厚黑學,也不別尋實證,即將孟子所舉二事,逐一推勘,於是孟子學說的立足點,即變成鄙人學說之立足點,性善說的實證,即變成厚黑學的實證了。諸君試取拙著《心理與力學》,連同孟子本書,及程朱學說,合並讀之,究竟哪個講得通些?

我近日寫了一篇《中國民族之特性》,友人讀了,問我道:“你揭出厚黑二字,任何人的說法,你都斥為異端邪說,何以此篇文字,盛稱孔老楊墨,豈非自相矛盾?”鄙人聞之,喟然歎曰:嗟乎!此李宗吾之所以成為教主也。他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又曰:“若胎生,若卵生,若濕生,若化生……我皆令入無餘涅而滅度之。”請問:九十六外道,豈非眾生?豈非胎卵濕化之一?釋迦登台說法,痛斥外道,豈不自相矛盾?你去把釋迦問明白了,再來同我講。自佛氏眼光看之,胎卵濕化,皆涅中人,自鄙人眼光看之,孔老楊墨,皆吾道中人,人但知佛門廣大,不知厚黑之門,更為廣大。

鄙人虛生六十年,無益於世,所堪自慰者,自倉頡造字以來,傳下一個厚字,一個黑字,一個學字,三字各個獨立,我把他合成一個名詞,這就是鄙人在學術界莫大之貢獻。我當謂:發明家者,發明名詞之謂也,革命者,革名詞之謂也。清末以來,革命黨拋卻千千萬萬頭顱,課其實效,不過把皇帝革成大總統,總督巡撫,革成督軍省長,其他種種名詞,改變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實質則依然如故,發明家亦然,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古今豔稱,然萬有引力之為物,開辟以來即有之,牛頓未出以前,物理上一切一切,何當不合牛頓規律,牛頓功勞,不過創出萬有引力這個名詞罷了,並不是地心莫得吸力,牛頓強把吸力接進去的。麵厚心黑,為人類固有之良知良能(見拙著《心理與力學》甲乙丙諸圖自知),並非世人不厚不黑,鄙人強以厚黑灌注之,所以我之功績,也不過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牛頓得科學家之頭銜,鄙人得教主之頭銜,革命家得偉人之頭銜,其內容如是如是。

革命是革名詞,這種真理,民國元年,鄙人即發現了。辛亥革命,十月十八日,成都兵變,我即回家,其時自貢地方無主,設一個議事會,一切官吏,都由議事會選充,計有條教號令,由議事會頒發,處決囚犯,宣布死刑,朗聲讀曰:“奉議事會文曰……”成了個“議事會皇帝”。我家住自流井彙柴口附近,由彙柴口下去,有一個川主廟,每年正月,貼出木刻告白雲:“奉憲設立牛痘局不取分文。”壬子年貼出木刻告白改為:“奉議事會設立牛痘局……”又從前曆書封麵,刊有“欽天監欽遵禦製數理精蘊製造時憲書”等字,壬子自流井曆書則刊為“欽天監欽遵民國數理精蘊……”數理精蘊者,清朝康熙皇帝禦製之書也,民國會有數理精蘊,豈非奇談?鄙人於是恍然大悟曰:革命者,革名詞之謂也。隻須把木刻上的憲字挖下嵌入議事會三字,把禦製二字挖下,嵌入民國二字,就成為民主共和國了。

更有一件奇事:辛亥之役,發難於保路同誌會,其渠魁曰周鴻鈞,來在自流井,自稱都督。我有個朋友吳某,周委他為民政長,他即設立機關,懸出一牌曰:“奉都督周,委充自貢民政長遵於某日幾鍾就職。”後來滇軍入川,將周鴻鈞捉住,聽說民政長是本地人,即發交審訊,於是這位吳先生,將就職之牌取下,把上麵那張字撕去,另貼一紙曰:“奉滇軍支隊長黃,發下周賊鴻鈞一名,定於本日午後二鍾審訊。”我聞之,不勝驚異:後來細細觀察,無論川省也,全國也,種種改革,無非把木牌上麵那張字撕去,另寫一紙貼上罷了。我那位姓吳的朋友,真可謂先知先覺之發明家!

大凡言改革,隻能改革表麵,不能改革實質,政治舞台上的人,不可不深究此理,法國革命之初,新舊兩黨相爭,混亂到了極點,拿破侖出來,兩黨帖然歸服,這是什麼道理呢?他采的方式,表麵上是新黨之主張,實質上仍不變,於是新黨居其名,舊黨得其實,他就乘間取得皇帝的地位了。他的方法,也像我那位朋友吳先生的方法,把木牌取下,另貼上一張紙,裏麵仍是先前的木牌。昔人謂:“世間哪得有古文,無非換字法,減字法而已。”譬如有人請你做壽序或墓誌,你就信筆寫出一篇文字,然後把文中俚俗字,換寫為典雅字,再將閑冗長字盡量刪去,就成了一篇簡雅的古文。鄙人亦謂:世間哪得有革命,無非挖字法,嵌字法而已,川主廟奉憲設立牛痘局,隻須把憲字挖下,嵌上議事會三字,禦製數理精蘊,隻須把禦製二字挖下,嵌上民國二字,君主時代的東西,就一一變成民國的東西了。

挖字法,嵌字法者,革命秘訣也。鄙人這種秘決,應用著作上,得的結果,甚為良好。鄙人著厚黑學,後附厚黑經,著怕老婆的哲學,後附怕經,頗為一般人傳誦,怕經曰:“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這是把孝字挖下,嵌上怕字。又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色柔聲以諫。諫若不入,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麵撻之流血,不敢疾怒,起敬起畏。”這是把父母二字挖下,嵌上妻子二字。近來許多人向我索厚黑學,業已售磬,無以應命,姑把厚黑經摘錄兩三段如下:李宗吾曰:“不薄之謂厚,不白之謂黑。厚者天下之厚臉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傳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筆之於書,以授世人。其書始言厚黑,終散為萬事,未複合為厚黑,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麵與心。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者,玩索而有得之,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乎。”

“天命之謂厚黑,率厚黑之謂道,修厚黑之謂教。厚黑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懼乎其所不黑。莫險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厚,發而無顧忌謂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懼焉。”

“右經一章,宗吾述古人不傳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原本出於天而不可易,其實厚黑備於已而不可離。次言存養厚黑之要,終言厚黑功化之極。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謂一篇之體要是也。以下各章,雜引宗吾之言,以終此章之義。”

以上雲雲,皆挖字法,嵌字法也,怕經十二章,和厚黑經全部,都是如此,鄙人的文字,是革命式的文字。

革命是革名詞,不革實質,已經成了一種公例。如果不懂這種例,革起實質來,立即要出亂子。試舉例言之:川省雷波,馬邊,兩處夷人,呼知事為統領,見著即下跪。民國有某知事者,對夷人說道:“而今是共和時代了,你們站起來不必下跪。”從此夷人無所謂畏懼,就反叛起來,隻好用兵彈壓,恢複元年下跪之製。命夷人呼知事為縣長,此革名詞也,夷人不生何種問題;命夷人不下跪,此革實質也,所以要出亂子。

世間許多事,都是名詞變,實質不變。即如我李宗吾是個八股先生,此實質也,假如滿時,有人舉發說:李宗吾是革命黨,上峰委員查辦,查辦員覆稱:“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學術純正,斷不會革命。”到了民國,又有人舉發,說:李宗吾反革命,上峰委員查辦,查辦員稱:“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學術純正,斷不會反革命。”品行端方,學術純正,實質全莫有變,在滿清時不革命,在民國就會革命,豈非奇事?世上又有一種人,品行實在不端方,學術實在不純正,在滿清時,則為忠君愛國之正人君子,在民國則為三民主義之忠實信徒,豈不更奇?究其實無非表麵之名詞變,裏麵之實質不變罷了。讀者諸君,隻要悟得此理,包管你終身受用不盡。例如:你當了官史,有人冒犯了你,你捉他來,痛捶一頓,這本是專製時代的野蠻辦法,而你口中卻說道:“而今是民主時代了,你這種擾亂秩序的人,君主時代容得過,民主時代,斷斷容不過。”這無非把君主二字挖下,嵌入民主二字罷了;聞者必稱讚你深諳法治,有民主時代的精神,所以鄙人諄諄忠告改革家曰:“你們隻可改革名詞,斷斷不可改革實質。”世間的積弊,要想驟然改革,真是不易,王壬秋日記(光緒八年壬午)有雲:“寒食自五代而罷,宋猶取火,元則全廢矣。元以後,凡言寒食,無言禁火者,獨江蘇尚作寒食,亦不禁火也。俗方禁火,雖有曹公石勒之力,不能止之,其後自罷,亦莫能複之,民欲大抵如此。道家治民,在無生事,條教號令,徒詒笑而長奸,飽治者莫能知此。”壬秋此言,確有至理,後之執政者,坐在辦公室內,發一文告,欲將社會上風俗習慣,一舉而改革之,卒之糾葛百出,流弊發生,蓋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也。然則風俗習慣,卒無法改革乎?曰有法。其法奈何?曰:請讀曾國藩“原才”那篇文字。

王壬秋說:“條教號令,徒貽笑而長奸。”真是不錯,政界情形,我不熟悉,且把學界上我所親曆者言之:民國三年,我任省立第二中校校長,五年調充省視學,出來查學,走至某縣,勸學所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局長),把各項表冊,與我送來,中有全縣初小校授課時間表,每周某鍾授某學科,全縣一律。我到鄉間一查,全不是這一回事,不唯未授這類學課,連教科書一本俱無,完全是舊式私塾,我詢問視學,據稱:“這些表冊,曆來是翻出舊卷照填的,省視學收著表冊就走,不意你先生認真要查。”我呈報省署,據實揭出,並雲:“上以表冊求,下以表冊應,國家興學,結果如斯,真可為太息痛哭者。”我說這話,真是少所見多所怪,後來視察所及,有外麵懸一學校牌,裏麵有校具,無學生,問之鄰人,則雲半年前已無學生了,有連校具俱無,裏麵滿堆雜草的,也就太息不得許多,痛哭不得許多了。惟有查到某縣,全縣小學,辦得整齊劃一,學生試卷,一律繳存勸學所。鄙人曾研究韓非之書,曾做循名核實的工作,就把學生試卷,攜帶到各校,按照試卷上考生姓名,喊他站起來,以試卷上的問題,向之發問,他茫不能答,命他寫在黑板上,也不能寫。我問道:“你既不能答,何以在試卷上曾如此寫?”他說道:“這是先生寫在黑板上,叫我們照填的。”我回頭問教習:“為何要這樣幹?”他說:“縣視學有了這種規定,我隻好這樣幹。”足征王壬秋所說“一條教號令,徒貽笑而長奸”。真是不錯。但這是廿幾年以前的事情,而今想是沒得了。

我再把先年的事說一件:世間辦學堂,隻有辦一堂,辦兩堂,而某縣初級小學堂,則有半堂之名稱,詢其原因,則由滿清屬行新政,以辦學堂之多少,為知事之考成,某知事奉到上峰令文,即呈報我辦了一百堂,大得上峰嘉獎,得了個卓異,升官而去。後任知事,詢知前任升官原因,又呈報我添辦了一百堂,又得了個卓異,升官而去。第三任知事又報添辦了一百堂,又得了卓異,升官而去。該縣是四川最貧瘠之縣,民間的食物,以紅苕為主,我到縣住縣立高小校,校內優待我,特別煮稀飯與我吃,校長鄒某,對我說:全縣俱高山,產紅苕,水田很少,殷不熟,餓不死人,紅苕無收成,立要餓死人。以如是貧瘠之縣,驟辦小學三百堂,哪得不邀上峰嘉賞。縣中規定:某處出錢六十串為一堂,力不足者出十五串為半堂,其所謂三百堂者,許多皆是有其名無其堂,此真所謂條教號令,徒貽笑而長奸者。我據實呈報上去,不料省署將現任知事視學,各記大過一次,知事何某,具呈抗辯,並雲:“李省視學,天性刻薄,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內,侵吞學款,扣發薪金,教職員無不含恨。”省署批雲:“該知事有監督學務之實,縣中學務,窮敗如斯,僅記大過一次,已屬從寬,尚敢嘵嘵抗辯,實為不明大體,惟稱李省視學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內,侵吞學款,無論虛實均應徹究,著於文到三日內,將李省視學,侵吞實據,具報來署,以憑核辦,但不得以得諸傳聞為辭。”該知事至今尚未呈覆,鄙人侵吞學款之噩案也就無形打消了。我就當省視學多年,凡呈控我的,出通谘攻擊我的,第一罪案,就是講厚黑學;甚至我的大兒子當校長,當教育局長,攻擊他的,也說他的父親講厚黑學,家學淵源。而該知事,獨別出花樣,說我侵吞學款,故備記之。

從光緒維新以來,無一非貽笑而長奸,其所謂新政者,蓋表冊式之新政也。我查學到灌縣。知事李某,閬中人也,我同他談及表冊式之新政,他說道:“你的話不錯,我每奉到上峰表式,叫我填寫,把我為難極了,真可謂‘臨表涕泣,不知所雲’。”他又說:“當知事也不難,衙門中須聘一位老夫子,專門對付上峰,上峰令文一到,就關著門照他指標的辦法,詳詳細細的撰一公文,說我已經如何如何的辦,實際上隨便敷衍一下,一定大得上峰嘉賞。滿清末年,辦統計,我替某知事幫忙,關著門造出統計冊若幹本,我想核閱的人,不過將頭幾本抽來看一下,再將最末幾本抽來看一下,有時或在中間抽來看,我於這三處用心填寫,任他如何鉤稽,決無錯誤,其餘命繕寫的人任意填寫,呈報上去大得上峰嘉賞,把我的辦法,通令他省仿辦。”李知事這席談話,真把“條教號令,貽笑長奸”的現象刻畫盡致了。“條教號令,貽笑長奸”之罪過,要歸諸知事局長校長,則又冤枉了,滿清末年,學堂中,有所謂式一覽表者,我宣統二年,當富順中學堂監督,暑假時,照式填送到學所,就回自井家中休息,忽接到學所文職員廖秋華來信,叫我迅速入城,我不知何事,奔赴縣城,秋華對我說:“你這一覽表,完全要不得,須另行填寫,籍貫一項,至多隻能支銀八兩,你支了四十餘兩,其他……你須一一改填。”我說:“實際上是支此數,如你所說,豈非作偽?”廖說:“你不管,隻須這樣填就是了。雜費多支了,移入他項,去歲勸學所填報上去,提學使司以為不合規定,呈報到部,一定被駁,一一改了,臨時雇許多人,代為填寫,將所改者,發交各縣,叫以後照樣填寫。”此真所謂“貽笑而長奸”者,嗚呼噫嘻,是誰之過歟!

民國七年,我由省視學,調充省長公署教育科副科長,兼第二科主任科員,專管中小學事項。科員胡先生,核閱表冊,異常認真,凡不合者,改了發下另填,例如:學生入校遲了,他就批道:“應填寫某月某日入校,所缺學課,於假期中補足。”你想:假期中誰能補課,明知其不能補,而必如此批者,所以敷麵子也。因為入校日期,不合規定,呈報到部,必被駁,不能畢業,故不得不這樣辦。省立各校,呈報決算表,照章須粘呈收據,實際上除教職員是親自簽名蓋章外,其他收據,俱是由庶務員刊刻許多商號及私人姓名圖章,蓋印粘報。我當副科長,見各科員,看表冊很認真,我說:“你們幹的,全是笨事,我在外麵,已經實際考察,何當是這一回事,諸君之工作,等於洗煤炭。煤炭之為物,沾些灰塵泥垢,還是能夠燃燒,諸君偏要跳下河,洗得漂漂亮亮來燒,勞則勞矣,未免太冤枉了。”

洗煤炭者,小職員之工作也,上級長官則不然,他坐在辦公室內,憑他腦中幻想,發出一種文告,不問民間辦得到,辦不到,勒令實行,違者嚴行懲處,課其終效,恰是王壬秋所言:“貽笑而長奸。”此等辦法,無以名之,名之曰:“醫駝背”:患駝背者,請醫生醫之,醫生命他臥在碾盤中,以碾子碾之,駝背果然伸了,而人則死矣。故清末變法以來,我國新政,可兩言蔽之:“上級長官是醫駝背,下級職員是洗煤炭。”諸君思之,然乎否乎?醫駝背者,洗煤炭者,彙而為一,則為表冊式之新政。

有某縣長者,厚黑學之忠實信徒也,民國初年,即任縣長,直到現在,還是卓著循聲,他對我說道:“當局征工修路,我呈報道:‘人民服役,當然不要工錢。’而口食則不可不給,擬向紳糧籌墊,以後設法償還。經上峰允許,我們把縣中紳糧捉來,勒令出款,表麵是征工修路,我辦的是雇工修路,款項則由我從紳糧勒出來的,我在電話上把團保叫來說道:‘當局限我公路若幹日完成?我限你等於某日完成。’各團保說:‘某日何能完成?請縣長指示辦法。’我說道:‘胡說!上峰沒有辦法給我,我能有辦法給你嗎?屆期不能完成,上峰砍我之頭,我先砍汝等之頭。’我把電話打了,朝日在衙門內打麻將,命聽差的,不時在電話上,把團保叫來,說道:‘我是縣長,你們的公路,修得如何,謹防砍你之頭。’”此君如果當上級長官,一定是醫駝背的好手。

王壬秋曰:“道家治民,在無生事。”聞者必謂:方今競爭劇烈,這種辦法用不著。是大不然,請問今之時局,與我國春秋戰國何異?春秋時第一個大政治家,一是管仲,管仲之書,漢書藝文誌,列入道家。戰國策士,以蘇秦為第一,而蘇秦所揣摹者,是太公陰符,太公之書,漢書藝文誌,也列入道家。太史公曰:“道家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道家之作用,何嚐如俗人所說。嗚呼休矣!諸君研究洋八股之餘,何妨研究一下中國八股。管仲學術,出於道家,而其措施,如官山煮海,作內政,寄軍令,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何一非驚人事業,蓋道家所謂無為者,乃順自然之趨勢而為之,而我無容心於其間之謂也,非一切事放下不幹之謂也。王弼注老子,最能發明此旨。道家出於史官,從曆史上尋出人事變化之軌道,順而行之,並不造端生事,故管仲手段,得力在一個“因”字,官山煮海者,因民之利而利之也,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因時勢所趨,順而行之者也。故史稱管仲:“下令如流水之原,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鳴呼!此其意惟書呆子王壬秋一類人能知之,業洋八股者不知也。

難者曰:“管仲官山煮海,作內政,寄軍令,豈無條教號令乎?”應之曰:管仲之條教號令,蓋順民心而為之者也,民有所欲,亦有所否,而無如民有此心,不能自遂,且人數眾多,散漫而無所統一,彼管仲者,高居民上,綜合眾人之意,製為條教號令,布而行之,此所以下令如流水之原,舉國皆樂而趨之者也。旁觀者,但見其事業驚天動地,而不知其未嚐造端生事,此即老子所謂“聖人無常心,以百姓為心”者也。太史公曰:“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北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連下三個因字,具見手段,我本想就此三事,推論管仲之妙用,但恐詞費,閱者討厭。諸君中有好事者,不妨把三事之原委,熟考之而深思之。然則治國之道,究當如何?我可作一結語曰:本道家不生事之宗旨,熟察民心所欲者,所否者,製為條教號令,再用法家循名核實之法以考察之,黃老申韓,合而為一,夫然後上級長官,不會鬧醫駝背之笑話,下級職員,不會鬧洗煤炭之笑話。王壬秋複生,諒以鄙言為然。

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漢初則治之以黃老;劉璋暗弱,刑政廢弛,孔明則治之以申韓。俱是收了大效的。我國鼎革以來,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劉璋之病,也是害得有的。我主張:黃老申韓,同時並用,以申韓之術,治驕兵悍將,以黃老之術,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風俗,孔孟之術,更不可少。此三者原可並行不悖,乃辛亥而後,執政者以黃老之術待驕兵悍將,以申韓之術待老百姓,至於孔孟之書,更不知其為何物,此國家之所以紛紛擾擾大亂不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