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宗吾雜論(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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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哲學

老子的哲學,有《道德經》五千言。全部講的都是一個“道”字。現分三大部分來研究。

第一部分是“道的本體”,即“本體論”;第二部分是“道的名相”,即“名相論”;第三部分是道的作用,即“作用論”。分述於下:

第一部分:道的本體(本體論)

什麼叫做“本體論”?人類思想到了稍為進步的時代,總想求索宇宙萬物從何而來?以何為體?這是中西古今學術界久懸未決的大問題。據我想來,怕是永遠不能解決。但雖然不能解決,學者們還是喜歡研究它。研究的結果,雖或對於解決本問題枉用工夫,然而卻引起對別方麵問題的研究,這於學術進步,頗有極大的關係。茲把全世界學術界對於這一個問題的大勢,用最簡略的語句略為說明:

這個問題最初的爭辯,就是“有神論”和“無神論”。有神論一派,說宇宙萬有都是“神”創造的。但宇宙無體,於是神就是他的體。我們不必研究宇宙,隻要研究“神”就夠了。可是“神”這樣東西是隻許信仰,不許研究的。所以主張“有神論”的歸根便到學問範圍以外,總要“無神論”發生學問才會成立。所謂“本體論”才會成個問題。

第二步的爭辯,就是“一元論”“二元論”“多元論”,或是“唯物論”“唯心論”“心物並行論”,其錯綜關係略如下:

二元心對物

一元唯心

唯物

多元心物雜

既已將神造論打破,則萬有的本體,自然求諸萬有的自身。最初發達的,是從客觀上求,於是有一元的“唯物論”或多元的“唯物論”。一元的“唯物論”,當很幼稚的時代,是在萬物中拈出一物認它為萬物之本。如希臘的德黎士(Thales)說“水為萬物之本”,波斯教說“火為萬物之本”,印度有“地宗”“水宗”“火宗”“風宗”“空宗”“方宗”“時宗”等。多元的“唯物論”,如中國陰陽家言“五行化生萬物”。印度順世外道言“四大地、火、水、風生一切有情”等。還有心物混雜的“多元論”,如印度“勝論宗”說萬物由九種事物和合而成,一地、二水、三火、四風、五空、六時、七方、八我、九意,但“多元論”總是不能成立。因為凡研究本體的人,原是要求個“一以貫之”的道理,這種又麻煩又有缺漏的學說,自然不能滿意。所以主張“唯物論”的人,結果趨向到“一元”。印度諸外道所說的“極微”,近世歐美學者說原子的析合,電子的振動,算是極精密的“一元的唯物論”了。

以上所說各派的人都是向客觀的物質求宇宙本體。但仔細研究下去,客觀的物質是否能獨立存在,卻成了大問題。譬如這裏一張“桌子”,一塊“黑板”,拿常識看過去,都說是實有其物。但何以說他是有,是由我的眼看見,由我的心想到。然則“桌子”“黑板”,是否能離開了我們意識獨立存在?假如我們一群人都像“桌子”一般沒有意識,是否世界上還能說有這塊“黑板”?我們一群人都像“黑板”一般沒有意識,是否世界上還能說有這張“桌子”?再換一方麵說,諸君今日聽我說了“桌子”“黑板”之後,明天雖然把這“桌子”“黑板”撤去,諸君閉眼一想,“桌子”“黑板”依然活活現出來。乃至隔了許多年,諸君離開學校到了外國,一想起今日的情事,“桌子”“黑板”還牢記在諸君心目中。這樣說來,“桌子”“黑板”的存在,不是靠它的自身,乃是靠我們的意識。簡單說,就是隻有主觀的存在,沒有客觀的存在。這一派的主張,就是“唯心的一元論”。在歐洲哲學史上“唯物”、“唯心”兩派的“一元論”,直鬧了兩千多年,始終沒有獲得解決。其中還常常有“心物對立的二元論”來調和折衷,議論於是就越發多了。再進一步,“本體”到底是“空”還是“有”呢?又成一個大問題。主張“唯物論”的,驟看過去,好像是說“有”了。但由粗的物質推到“原子”,由“原子”推到電子;電子的振動,全靠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力”。到底是“有”還是“空”?就很難說了。主張“唯心論”的,驟看過去,好像是說“空”了。但“唯心論”總靠我們自己做出發點,“我”到底有沒有呢?若是連我都沒有,怎麼能用思想呢?所以法國大哲笛卡爾有句很有名的話說:“我思故我在。”我既不“空”,那麼宇宙本體,自然也都不“空”了。所以這“空有”的問題,也打了幾千年官司沒有決定,這是印度人和西洋人研究“本體論的大略形勢。

佛說卻和這些完全不同。佛說以為什麼神咧、非神咧、物咧、心咧、空咧、有咧,都是“名相”上的話頭,一落“名相”,便非“本體”。本體是要離開一切名相才能證得的。“大乘起信論”說得最好:“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以是二門相離故。”

心真如門是說“本體”,心生滅門是說“名相”,真如的本體怎麼樣呢?他說:“是故一切法,從本已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異竟平等,無法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以一切言說假名無實,但隨妄念,不可得故;言其如者,亦無有相,謂言說之極,因言遣言,此真如體無有可遣,以一切法悉皆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法皆同如故;當知一切法不可說不可念,故名為真如。”

我們且看老子的“本體論”怎麼說法?他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

又說:“天法道,道法自然。”

又說:“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動。”

又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又說:“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又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後。”

又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又說:“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之為之容。”

我們要把這幾段話細細的研究出一個頭緒來。他說的“先天地生”,說的“是謂天地根”,說的“象帝之先”,這分明說“道的本體”,是要超出“天”的觀念去求他;把古代的“神造說”極力破除。後來子思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董仲舒說:“道之大原出於天。”這都是說顛倒了。老子說的是“天法道”,不說“道法天”,是他見解最高處。

他說“有物混成”,豈不明明說道體是“有”嗎?他怕人誤會了,所以又說:“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然則道體豈不又是“無”嗎?他又怕人誤會了,趕緊說:“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又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然則道體到底是有還是無呢?老子的意思以為“有咧”、“無咧”,都是名相的邊話,不應該拿來說本體。正如起信論說的:“真如自性,非有相,非無相,非非有相,非非無相,非有無具相。”然則為什麼又說有說無呢?所謂“因言遣言”。既已和我們說這“道”,不能不假定說是有物,你徑認它是“有”就不對了。不得已說是“非有”,你徑認它是“非有”就又不對了。不得已說是“非非有”,其實“有”“無”兩個字都說不上,才開口便錯,這是老子反複叮嚀的意思,究竟“道的本體”是怎麼樣呢?它是“寂兮寥兮”,“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東西;象起信論說的“如實空”。它是“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的東西;象起信論說的“如實不空”。它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東西;象起信論說的“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它是“可以為天下母”,“似萬物之宗”,“是謂天地根”的東西;象起信論說的“總攝一切法”。莊子天下篇批評老子學說,說他“以虛空不毀,萬物為實”。這句話最好。若是毀萬物的虛空,便成了頑空了,如何能為萬物宗為天地根呢?老子所說,很合於佛學所謂“真空妙有”的道理。

它的名和相,本來是不應該說的。但既已開口說了,隻好勉強找些形容詞來。所以說:“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惟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試看他怎麼強為之容,他說了許多“寂兮寥兮”,“窈兮冥兮”,“惚兮恍兮,恍兮惚兮”。又說:“淵兮似……”“湛兮似……”又說:“豫焉若……猶然若……儼兮若……渙兮若……敦兮其若……曠兮其若……混兮其若……”不直說“萬物之宗”,但說“似萬物之宗”;不直說“帝之先”,但說“象帝之先”;不直說“不盈”,但說“或不盈”;不直說“存”,但說“綿綿若存”。因為說一種相,怕人跟著所說誤會了,所以加上種種不定的形容詞,叫你別要認真。

“名”也是這樣。他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又說:“是謂玄牝。”又說:“玄之又玄。”又說:“無狀之狀,無象之象,是謂惚恍。”因為立一個名,怕人跟著所立誤會了。所以左說一個,右說一個,好像是個迷離惝恍,其實是表示不應該立名的意思。

然則我們怎樣才能領會這本體呢?佛經上常說“不可思議”,尋常當作“不能夠思議”解是錯了。他說的是“不許思議”。因為一涉思議便非本體。所以起信論說“離念境界,唯證相應”。老子說的,也很有這個意思。他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說:“其出彌遠,其知彌少。”又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因為要知道“道的本體”是要用參證得來的,不是靠尋常學問智識得來的。所以他又說:“絕學無尤。”他又說:“上士聞道,動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也。”道的本體,既然是要離開了尋常學問智識的範圍去求;這在一般人想來,離開學問智識,還求個什麼呢?求起來有什麼用處呢?怪不得要大笑了。

第二部分:道的名相(名相論)

“本體”既是個“不許思議”的東西,所以為一般人說法,隻得從名相上入手。“名相”剖析得精確,也可從此悟入真理。佛學所以有“法相宗”,就是這個緣故。我們且看孔子的“名相論”是怎樣的?他書的第一章,就是說明“本體”和“名相”的關係,他說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斷句有與舊不同處,應注意。)

這一章本是全書的總綱,把“體”“相”“用”三件都提出來。頭四句是講的“本體”。他說:“道本來是不可說的,說出來的道,已經不是本來常住之道了。名本來是不應該立的,立一個名也不是正常的名了。”但是既已不得已而立些“名”,那“名”應該怎樣分析呢?他說道:“姑且拿個‘無’字來名那天地之始,拿個‘有’字來名那萬物之母罷!”上句說的就是起信論的“心真如門”。下句說的就是那“心生滅門”。然則研究這些“名相”有什麼用處呢?他第七第八兩句說:我們常要做‘無’的工夫,用來觀察本來的妙處。又要常做‘有’的工夫,用來觀察事物的邊際。”他講了這三段話,又怕人將“有”啊“無”分為兩事,便錯了。所以再申明幾句,說:“這兩事本來是同的,不過表現出來名相不同,不同的名叫做有無,同的名叫什麼呢?可以叫做‘玄’。”這幾句就又歸結到“本體”去了。

老子書中許多“無”字,最好作“空”字解。“空”者像一麵鏡,鏡內空無一物,而能照出一切物象。老子說的“無”正是這個意思。

然則“名相”從哪裏來呢?老子以為從人類“分別心”而來。他說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長,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

他的意思是說:“怎麼能知道有‘美’呢?因為拿個‘惡’和它比較出來,所以有‘美’的觀念;同時更有‘不善’的觀念。所謂‘有無’‘難易’‘長短’‘高下’‘前後’等等名詞,都是如此。”他以為:宇宙本體原是絕對的,因這“分別心”才生出種種相對的“名”。所以他又說:“自古及今,其句不去,以閱眾甫(閱同說,眾甫謂萬物之始。),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

意謂:“人類既造出種種的名,名一立了,永遠去不掉,就拿名來解說‘萬有’。我們怎麼樣能知道‘萬有’呢?就靠這些‘名’。”《楞嚴經》說的“無同異中,熾然成異”,即是此意。

既已有“名相”,那“名相”的孽生次第怎麼樣呢?他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段話很有點奇怪!為什麼不說“一生萬物”呢?為什麼不說“一生二,二生萬物”呢?又為什麼不說“二生四,四生萬物”呢?若從表麵上文義看來,那演的公式是:

一→二→三→萬物

這究有什麼道理講得通呢?我想老子的意思,以為一和二是對待的名詞,無“二”則並“一”之名亦不可得,既說個“一”,自然有個“二”和他對待,所以說“一生二”,一二對立,成了兩個。由兩個生出個“第三個”來,所以說“二生三。生出來的“三”,成了個獨立體,還等於“一”,隨即有“二”來和他對待。生的“三”不止一個,個個都還等於“一”,無數的一和二對待,便衍成萬了。所以說“三生萬物”。

生物的雌雄遞衍,最容易說明此理。其他一切物象事象,都可以說是由正負兩麵衍生而來。所以老子說:“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天地”即是“陰陽”“正負”的代表符號,亦即是“一二”的代表符號。他拿樂器的空管比這陰陽正負相摩相蕩的形相,說他本身雖空洞無物,但動起來可以發出許多聲音,越出越多。這個“動”字,算得是“萬有”的來源了。

然則這些動相是從哪裏來呢?是否另外有個主宰來叫它動。老子說:“道法自然。”又說:“莫之命而常自然。”

“自然”是“自己如此”,參不得一毫外界的意識。“自然”兩個字,是老子哲學的根核,貫通“體”“相”“用”三部門。自從老子拈出這兩個字,於是崇拜自然的理想,越發深入人心。“自然主義”就成了我國學術思想的中堅了。

老子以宇宙萬物盎而有動相,亦自然而有靜相。所以說:“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

“複”字是“往”字的對待名詞。“萬物並作”即所謂“動而愈出”,所謂“出而異名”,都是從“往”的方麵觀察的。老子以為無往不複,從“複”的方麵觀察,都歸到他的“根”。根是什麼呢?就是“玄牝之門,綿綿若存”的“天地根”;就是“橐龠”;就是“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所以他又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這是回複到“本體論”了。若從純粹的“名相論”上說,“無”決不能生“有”。老子的意思,以為萬有的根,實在那“非有,非無,非非有,非非無”的本體。既已一切俱非,所以姑且從俗,說個“無”字。其實這已經不是“名相”上的話。

老子既把“名相”的來曆說明,但他以為這“名相”的觀念不是對的。他說:“民莫之令而自均,始製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從胡適校本。)

這是說:“既製出種種的名,人都知有名,知有名便不治了。”這話怎麼講呢?

他說:“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

又說:“名與身孰親?得與亡孰病?”

又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人之迷,其日固已老。”

老子以為“名相”都由人類的“分別心”表現出來。這種“分別心”靠得住嗎?你說這是“善”,那是“惡”。其實“善”、“惡”就沒有一定的標準,一定的距離。你想的是“得”,怕的是“失”(亡)。其實得了有什麼好處?失了有什麼壞處呢?人人都求福畏禍,殊不知禍就是福,福就是禍。老子全部哲學,像這類的話很多,都含著極精深的哲理。我們試將他“善之與惡,相去何若”這兩句來研究一下。譬如第一次世界大戰,法國人恨不得殺盡德國人,德國人恨不得殺盡英國人,試問他,你這種行為是“善”麼?他說是“善”呀!為什麼是“善”?他說是我是“愛國”。“愛國”便是善。其實據我們旁觀看起來,或者幾十年以後的人看起來,這算是“善”嗎?又如希伯來人殺了長子祭天叫做“善”,不肯殺的叫做“惡”。到底誰是“善”誰“惡”呢?又如中國人五世同堂叫做“善”,弟兄分家叫做“惡”,到底誰“善”誰“惡”呢?老子說:“善之與惡,相去何若?”就是此意,他以為標了一個“善”的標準,結果反可以生出種種“不善”來,還不如把這種標準除去倒好些。他以為這種“善惡”的名稱,都是人所製定的,和自然法則不合,卻可恨的“自古及今,其名不去”,所以說“人之迷其日已久”。懂得這點意思,才知道他為什麼說“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為什麼說“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為什麼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為什麼說“絕聖奪智,民利百倍;絕仁奪義,民複孝慈;絕巧奪利,盜賊無有”。這些都不是詭激之談,實在含有許多真理呢!

老子以為這些都是由分別“妄見”生出來,而種種妄見,皆由於“我相”而起。所以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這是破除“分別心”的第一要素,連自己的身都不肯自私,那麼,一切“名相”都跟著破了。所以他說:“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

所謂“無名之樸”,就是把“名相”都破除,複歸於“本體”了。

老子這些話對不對,我且不下批評,讓諸君自由研究。但我卻要提出一個問題,就是“無名之樸”和“自然主義”有無衝突?老子既說“莫之命常自然”。那自然的結果,是個“動而愈出”,“萬物並作”。老子對於這所出的所作的,都要絕他、奪他、去他,恐怕不是“自然”罷!我覺得老子哲學有點缺失不能貫徹之處,就在這一點。

第三部分:道的作用(作用論)

五千言的《道德經》,最少有四千言是講“道的作用”,但內中有一句話可以包括一切。就是:“常無為而無不為。”

這句話書中凡三見,此外互相發明的話還很多,不必俱引。這句話直接的注解,就是卷首那兩句:“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常無,就是常無為;常有,就是無不為。

為什麼要“常無為”呢?老子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上文說過,老子哲學的“無”,許多當做“空”字解,這處正是如此。尋常人都說“空”是無用的東西。老子引幾個比喻,說車輪若沒有中空的圓洞,車便不能轉動。器皿若無空處,便不能裝東西。房子若沒有空的門戶窗牖,便不能出入,不能流通空氣。可見空的用處大著哩!所以說:“無之以為用。”老子主張“無為”,那根本的原理就在此。老子喜歡講,是人人知道的。可惜往往把“無不為”這句話忘卻,便弄成一種“跛腳的學說”,失掉“老子哲學”的精神了。怎麼才能一麵“無為”一麵又“無不為”呢?老子說:“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育,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又說:“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又說:“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居,衣養萬物而不為主。”

作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即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功成而不居。這幾句話除上文所引三條外,書中文句大同小異的還有兩三處。老子把這幾句話三翻四複來講,可見是他的哲學最重要之點了。這幾句話的精意在哪裏呢?諸君知道現在北京城裏請來一位英國大哲學家羅素先生,天天在那裏講學嗎?羅素最佩服老子這幾句話,並拿他自己研究所得的哲理來證明。他說:“人類的本能,有兩種衝動。一是‘占有’的衝動,一是‘創造’的衝動。占有的衝動是要把某種事物,據為己有。這些事物的性質,是有限的,是不能相容的。例如經濟上的利益,甲多得一部分,乙丙丁就減少得一部分。政治上權力,甲方多占一部分,乙丙丁方就喪失了一部分。這種衝動發達起來,人類便日日在爭奪相殺中,所以這是不好的衝動,應該節製的。創造的衝動正和它相反,是要將某種事物創造出來,公之於人。這些事物的性質,是無限的,是能相容的。例如哲學、科學、文學、美術、音樂,任憑各人有各人的創造,愈多愈好,絕有相妨。創造的人,並不是為自己打算什麼好處,隻是將自己所有心得傳給眾人,就覺得是無上快樂。許多人得了他的好處,還是莫名其妙,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這種衝動發達起來,人類便日日進化,所以這是好的衝動,應該提倡的。”

羅素拿這種哲理做根據,說老子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專門提倡創造的衝動。所以老子的哲學,是最高尚而且對於人類最有益的哲學。

我想羅素的解釋很對。老子還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熟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

損有餘而補不足,說的是“創造”的衝動。是把自己所有的來幫助人。損不足以奉有餘,說的是“占有”的衝動,是搶劫別人所有的歸於自己。老子說:“什麼人才能把自己所有的來貢獻給天下人?非有道之士不能了。”老子要想獎勵這種“為人類貢獻”的精神,所以在全書之末用四句話作結。說道:“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這幾句話實極精到又極簡明。我們若從專務發展“創造”的本能,那麼,他的結果,自然和“占有”的截然不同。譬如我擁戴別人做總統做督軍,他做了卻沒有我的分,這是“既以為人己便無”了。我把自己的田產房屋送給人,送多少自己就少去多少,這是“既以與人己便少”了。凡屬於“占有衝動”的物事,那性質都是如此。至於“創造的衝動”則不然,老子、孔子、墨子,給我們許多名理學問,他自己卻沒有損到分毫。諸君若畫出一幅好畫給大眾看,譜出一支好音樂給大眾聽,許多人得了你的好處,你的學問還因此進步,而且自己也快活得很。這不是“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嗎?老子講的“無不為”,就是指這一類,雖是為實同於無為。所以又說:“為無為則無不治。”

篇末“為而不爭”。和前文講了許多“為而不有”,意思正是一貫。凡人要把一種物事據為“己有”,所以“有爭”。“不有”,自然就“不爭”了。老子又說:“亡仁為之而無以為。”韓非子解釋他,說是:“生於心之所不能已也,非求其報也。”(見《解老篇》。)無求報之心,正是“無所為而為之”。還有什麼爭呢?老子看見世間人實在爭得可憐,所以說:“天之道不爭而善勝。”“夫唯不爭故無尤。”“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然則有什麼方法叫人不“爭”呢?最要緊是明白“不有”的道理。老子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耶!”

老子提倡這“無私主義”,就是教人將“所有”的觀念打破,懂得“後其身外其身”的道理,還有什麼好爭呢?老子所以教人破“名”除“相”,複歸於“無名之樸”,就是為此。

諸君聽了老子這些話,總該聯想起近世一派著名學術來。自從達爾文發明生物進化的原理,全世界思想界就起了一個大革命。他在學術上的功勞,不消說是應該承認的。但後來他把那“生存競爭,優勝劣敗”的道理用在人類社會學上,成為思想的中堅,結果鬧出許多流弊。這次世界大戰,幾乎把人類文明都滅了。雖然原因很多,達爾文“強權競爭”學術,不能不說是主要的影響。就是中國近年,全國人爭權奪利像發了狂,這些人雖然不懂什麼學術,口頭卻常引嚴又陵譯的《天演論》來當“護身符”呢?可見學術影響於人心的力量最大。怪不得孟子說“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了。歐洲人近來所以喜歡研究老子哲學,怕也是這種學術的反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