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正文,係從孔子接得曾子的告急文書開始,於是連忙點集三千人馬,七十二員大將,浩浩蕩蕩,殺奔告子大營而來。告子聽得孔家人馬來了,立即引兵應戰,雙方使用的武器車馬和披掛穿戴,以及戰事上的種種名詞,都是截取《論語》《孟子》的成語,而作諧音的應用。今寫出戰事緊張的一段來看:
孔子大怒,忙在身旁取出一道靈符,名曰“傷人符”,向空中一展,大呼道:“六丁六甲何在?”隻見半空飛來一人,身騎“不問馬”,大呼道:“我乃廄焚子是也”。(廄焚,子退朝,曰防人乎,不問馬)隻是廄焚子,驅著火龍、火馬、火鴉、火鼠,向告子大營,放火燒來。告子見了,連忙口吐湍水,(告子曰:性猶湍水也。)將火撲滅。隻見那湍水流出來,滔滔不已,刹時了間,“可使過顙”,“可使在山”,將孔家人馬,淹困水中。孔子見了,說道:“不要緊,待為師念動避水真言,顏淵,你可領著人馬,從水中鑽出。”於是孔子口中,念念有詞:“呀呀呸!水哉水哉!何取於水也?”顏淵正埋頭一鑽,被告子看見,大聲道:“往哪裏走!”用手一指,那水忽然變成銅牆鐵壁一般。呼的一聲,顏淵跌落在地,抬頭一看,那水已有千百丈高,顏淵喟然歎曰:“這水呀!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吾其死矣!”孔子到了此時,也無計可施。子路正負傷臥在地下,大聲叫道:“我有馮河的本領,無奈身受重傷,不能為力。夫子,你有乘桴浮海的法術,何不拿出來行使呢?”一言把孔子提醒,乃率領眾弟子,浮出水麵走,又命冉有子貢斷後。告子領著人馬從後趕來,冉有子貢舉起大刀,做著要砍下的姿勢,連做兩遍;告子見了惶然大恐,乃抱頭鼠竄而逃。告子弟兄見了,莫名其妙,圍著冉有子貢問道:“我們尼山學道,一十八般武藝,件件學全,從未見這種殺法,你們究竟從何處學來?”二人笑道:“此在兵法中,特諸君不悟耳!兵法不雲乎:冉有子貢,侃侃如也。”閑話休提,孔子回到營中,見人馬折去大半,十分悲傷……傳下將令,叫宰我前來吩咐道:“全營將士,疲困已極,今日應該讓我好好休息,明日再行大戰。最可慮的,是告子乘夜劫營,你是白天睡了覺的(宰我晝寢),今即派你巡夜去吧。”孔子吩咐已畢,就低下頭“曲肱而枕之”呼呼睡去……
諷刺國醫
黑主的生性,本是樸訥的,幼時不言不語,呆頭呆腦,對於同學,也是以謙讓為本。所以他的父親呼他為“迂夫子”,同學之間,就稱他為“老好人”。自從他在私塾中,受了建侯老師好開玩笑的影響,他才慢慢詼諧起來。最初,還隻是開玩笑的性質,繼而於開玩笑中帶有諷刺,終則嬉笑怒罵,一發不可遏止了。他這種作風,不但表現在語言文字之中,就是他自己的行動,也往往充滿了這種氣氛。
他幼年時,本是終日不可離藥罐的,除了哮喘症外,四肢也不靈動,有時穿衣服都要人幫忙,登樓不能下樓,大便不能蹲下。每次洗澡,母親見他瘦骨如柴,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當他在炳文書院讀書時,同學們都說他活不長久。雷鐵崖雷民心弟兄,就主張活祭他。但卻並不悲觀,仍是優遊自得。他因為鄉間庸醫替他治不好病,就想自行研究醫書,自行治療。於是借了些陳修園,徐靈胎,喻嘉言諸人的醫書來看,哪知越看越不懂。心想:“我這樣用心研究,都弄不清楚,市上的醫生,連字都認不得好多,怎樣能讀過醫書?我之不為庸醫殺死,真是萬幸!”於是廢然思返,把醫書丟了,自己不再吃藥,而身體反慢慢健壯起來。從此以後,得了病,照例不吃藥。他的主張,是寧死於病,不死於藥。中間隻有一次幾乎破例:他在高等學堂時,腿上生一瘡,好象是療瘡,學堂內種有菊花,他於菊花葉嚼來帖敷。同學陸逵九懂得醫學,見他麵病容,就叫伸出舌頭來看,驚道:“你的舌苔都黑了,還不趕急醫治?”說得他毛骨悚然,就請為他開刀,他在校是向不請假的,這時也隻得請假調養。在寢室睡了一會,心想:“這哪裏會有病?何致舌苔會黑?”於是恍然大悟,尋著陸逵九說道:“我除了腿上生瘡以外,自覺毫無病狀,我的舌頭發黑,是不是因為嚼菊花葉的緣故?”陸逵九叫他伸舌一看,連說:“不錯!不錯!”二人相視而笑,但並非有心。這是他用行動來諷刺國醫的。
自創“無極拳”
四川講靜功的派別很多,如同善社,如劉門,如關龍派,如吳礁子派等等,他都曾拜門稱弟子。其中有講靜功的一書,名為《樂育堂語錄》,是豐城黃元吉來川講道時所著,各派講靜功的人都奉為天書,自然他也仔細的拜讀過,他初以為講靜功,總比服藥好得多,但他試驗的結果如何呢?據他說,從未坐過三十分鍾之久,越想靜坐,心思越亂,強自鎮靜,則如受苦刑。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試驗過,哪一派的方法,他都試驗無效。這是他用行動來諷刺靜功的。
他學國醫不成,學靜功不成,於是又想練拳術。他先學拳術家的氣功,繼而又學太極拳。他於二者所得的經驗:氣功一門,他認為無非裝模作樣,是違反自然的動作。太極拳一門,動作不甚激烈,似乎較相宜,但他隻學習不久就棄去了,因為其中仍旨一定的規律,他是不耐拘束的。最後,他自己發明了一種拳術,名之曰“無極拳”。
據說,他是把氣功和太極拳融合為一,隨意動作,師其意而不泥其跡,略略參加些黃帝內視法、天隱子存想法,並會通莊子所說“真人之息以踵”的道理而成此拳法。他說這種拳法,睡時,坐時,讀書作文時,與人談話時,均可以行之。他說將來如把這種拳術傳出來,不但為厚黑教主,並可稱為無極祖師。及至我們會麵時,我問他無極拳的詳情,他笑著說:“既名無極拳,還有什麼說的呢?無非是恍兮惚兮,玄之又玄而已。”他這段學拳的曆史,不知又諷刺自己的無恒呢?還是諷刺堂堂的國術呢?
“姑姑筵”餐館的食譜序
當時全國聞名“姑姑筵”餐館的老板,兼廚師黃敬臨老先生,亦為當代之一奇人,他曾蒙慈禧太後的賞識,曾曆任各縣的知事,而且政聲很好,忽然由士大夫階級,一退而為廚師,若不是別具懷抱的人,可以斷言他萬萬不能,他作了廚師以後,竟於事務之暇,一連楷書十五年的古籍,而猶不中輟,這種修養功夫,更不是常人所能及的了。
計他所抄各書,如連《資治通鑒》已抄完的話,當不下數千萬言。以這樣具有毅力的人物,在過去又有政治上的經驗,倘若出而為國家社會作任何事的話,還怕沒有成績嗎?但他甘心退而開飯店,為廚師,這不能說與時代環境沒有關係吧。宗吾先生不結交王公大人,不和趨炎附勢的世人為友,獨對敬臨大為賞識,所以宗吾就為他做了一篇食譜序:
我有個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人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把他寫入厚黑叢話。大家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餒饌,招徠顧主,大家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詫異道:“你怎麼幹這等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誓誌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遍,補寫《新舊唐詩合抄》《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遍,現在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我說:“你這種主意錯了,你從前曆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跡所至,詢之人民,你的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的事業,歸而詢知你退為皰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等生活?須知古今幹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鬥量,有何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的特別專長,棄共所專而與人爭勝負,何苦乃爾!鄙人所專者是《厚黑學》,故專講《厚黑學》,你所專者是庖師,不如把所寫的《十三經》《文選》與夫《資治通鑒》等等,一火而焚之,寫一部食譜,倒還是你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年在成都省立女子師範,充任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烘、爆、烤、醬、炸、鹵、煎、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茲事體大,苦沒暇晷,奈何!”我說,“你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寫出來,積久成帙,有暇再把它們分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餘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他的祖父,由江西宦遊四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製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這便是敬臨的母親。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治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太後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複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嚐笑,廟宇中其大半則姓名不曆經傳者,遑功論德,都是占了首座之末元,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宗吾他日死後,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孤傲寂寥李宗吾——寒爝先生
我很久就想多知道一些關於“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生平事跡,並且還和朋友談起過,希望搜求《厚黑學》這部奇書。
近日劉心皇先生在舊書攤尋到了一本張默生寫的原版《厚黑教主傳》。拿來我看,我曾以珍如瑰寶的心情,連夜讀了一遍。對於這位“教主”的身世和思想,總算有了一個概括的了解。
從他的行儀與言論上看,我覺得他是一個具有“獨立思想”的人物。他掙脫八股、試帖的藩籬,衝出這道統的桎梏,抖掉秀才的酸氣,一心一意,要做一個翱翔天際的“自由人”!他做過“肥缺”的官,但他一則上任就要求減薪,一則解職時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傳記的作者張默生氏說他是“身處廊廟之中,而心在江湖之上”的“隱於朝”者,東方朔就是這跡類人物。他的嬉笑怒罵的心理,大概與東方朔有些相似吧?
他憤世嫉俗,有海闊天空的理想,也有“可為知者告,難為俗人言”的抱負。所以在一般囿於道統、惑於物欲的社會中,他感到寂寥。由寂寥而孤傲,而佯狂罵世,自稱“教主”,且自負為大觀園門前的石獅子。
但他一旦遇到了知己,他的態度就變了。他可以托獻隱衷,把狂傲變為謙虛。像他給張默生氏的信中說:“足下勸我不講厚黑學而卒不奉教者,蓋私衷貪得無厭,欲於張默生之外,再得一張默生耳。”這種渴求知己的態度是多麼誠懇!同時他的寂寥之感,也躍然於字裏行間。
他說他之獨立思想的根源,是受他父親的影響,甚或相信是由於胎教。事實上他是一個動亂的大變革中,首先脫韁的野馬,馳騁踶奔,成為一個時代的前驅。
他參加過推翻滿清的革命運動,是一位同盟會會員。在一度狂熱的騰躍之後,駐足回頭靜看,發現四周都是魑魅魍魎。尤其在軍閥割據的四川,更使他感到心寒。所以他發現了“厚黑”的道理,甚至於以“背十字架”與“入地獄”的精神(張默生語),自稱“厚黑教主”,揭開官場的底牌,甘受人辱罵的罪譴。
我們由他的一篇因論文而引起的議論中,可以看出他對民國成立初期的觀感。他說:“昔人說,世間那裏有古文,無非是‘換字法’‘減字法’罷了。譬如有人請你做壽序或墓誌,你就信筆寫出一篇文字,然後把文中的俚俗字換為典雅字,再將閑冗長句盡量刪短,就成了一篇簡雅的古文。
“我們也可以說,世間哪裏有真革命呢。所謂‘革命’,就是‘革名詞’,‘不革實質’,無非是‘換字法’‘嵌字法’罷了。清末以來,革命黨人拋卻千千萬萬頭顱,考其實效也不過把皇帝革成大總統,總督巡撫革成督軍省長。其它種種名詞,改革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實質則依然如此。世間許多書籍,也都是名詞變,實質不變……隻要懂得此理,包管你一生受用不盡。
“例如,你當了大官,有人冒犯於你,你就把他捉來痛打一頓。這本是專製時代的野蠻辦法,而你口中不妨說道:‘而今是民主時代了,你這種擾亂秩序的人,君主時代容得你過,民主時代斷斷竄不過你!’這無非是把‘君主’二字換下,嵌入‘民主’二字罷了。聞者必稱讚你深諳法治,有民主時代的精神。”
這就是他看過四川的混沌局麵後所發的議論,因此也可以看出“厚黑學”之所從出了。他的傲世的態度並不是毫無理性的,譬如他說:“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在未說出未下筆之先,我必審慎考慮;既已說出,即聽憑人家攻擊,我也不會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會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我還是會加以修正的。”
譬如有人指摘他不該“天天說這些鬼話(指“厚黑學”而言)”,他說:“我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什麼?但我發表的許多文字,又可說是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亦無不可。”
這就是他的“立言精神”,風骨嶙峋,孤憤蘊胸,成為一個為世俗所輕的怪誕的人物。
他對於思想獨立的主張,可以用他《社會問題之商榷》一書中的一段話做為代表,他說:
“至於學術思想,我是絕對主強‘獨立自由’的。中國政治界的‘君主’,和學術界的‘聖人’,所走的軌道是一樣的。春秋戰國時,列國紛爭不已,後來產生了‘皇帝’,列強就消滅了。同時諸子百家也紛爭不已,從來尊孔子為‘聖人’,諸子百家也就消滅了。皇帝任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服從;如不服從,就是大逆不道。聖人任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不信從也是大逆不道。皇帝在朝廷上盤踞著,聖人在各人心坎上盤踞著。‘皇帝’蹂躪‘民意’,‘聖人’蹂躪‘思想’。中間有點區別者,皇帝的專橫,是皇帝自己做出來的,應由皇帝自己負責。聖人的專橫,是後人借孔子招牌做出來的,孔子不能自負其責。大清皇帝倒了之後,把一個大皇帝之權,刮為無數小塊,分給國中赫赫有權的軍人,成為許多‘小皇帝’。至於孔子倒了之後,把一個大聖人之權,刮為無數小塊,分給國內赫赫有名的學者,成了許多‘小聖人’。軍閥蹂躪民意,學閥蹂躪思想。軍閥背後,有外國的‘帝國主義’;學閥背後,有外國的‘哲學家’。‘小皇帝’之命令,是絕對威嚴,不許違抗;‘小聖人’之議論,自認為絕對正確,不許人匡補,亦不許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
我嚐說:“‘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民族獨立,思想更該獨立。”這可以做為他的中心思想看,在世俗之中,他確夠得上是一隻烏鴉,一隻貓頭鷹,從來不會呢喃婉轉的討人歡心,隻為是啞、啞、啞、咕、咕、咕的叫個不停!
談論《厚黑學》——柏楊
天下有很多“奇緣”的事,使人無法解釋。柏楊先生之得來“厚黑教主傳”,便屬其中之一。這本《厚黑教主傳》和《厚黑學》,都是絕物版書,曾經托許多朋友代覓一讀,以便大開茅塞,結果全歸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電話,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書可借你。”屆時駕至,原來是他以五百元代價在書攤購得之《厚黑教主傳》也,大喜,留吃晚飯,以示謝意。這本書之好,在於告訴國人,一個蓋世奇才,對日非的世局,其內心的悲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為人作事,比柏楊先生不知道高級多少,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魚蝦蝦蚧的瘡疤,其被圍剿,自在意中。在全部厚黑學和傳記之中,有兩點值得大書特書,國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人,表麵上一定要糊一層道德仁義,不能赤裸裸的表現出來。凡是我的學生,一定要懂得這個法子,假如有人問你:‘認識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莊嚴的麵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不認識他。’”
二是,有一個道貌岸然之官,聞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學而義憤慎膺,為了一本“薄白學”,在成都報上發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貽害蒼生。結果,該官因貪汙瀆職,奸淫擾民,被處死刑,其尊頭懸在少成公園,以觀其“薄白學”之風行於世焉。
這兩件事,給我們很多啟示,現在且介紹一二,此中學問甚大,不可等閑視之也。我們介紹的行情是,盡可能每天一個題目,頂多再分上中下,以求符合“倚夢閑話”的體例。
在全部厚黑學中,李宗吾先生以談三國英雄開始,他曰:“三國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長,全在心腸黑,他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殺董承,殺伏完,又殺皇後皇子,悍然不顧,並且明日張膽地說:“寧我負人,無人負我!”心腸之黑,真是達於極點,有了這樣本事,當然稱為一世之雄。
其次要算劉備,他的特長,全在臉皮厚,他依曹操,依呂布,依劉表,依孫權,依袁紹,東竄西走,寄人籬下,而且善哭。做三國演義的人,更把他寫的惟妙惟肖,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對人痛哭一場,立即轉敗為勝。所以俗言雲:“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這是一個大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稱雙絕。當他們煮酒論英雄的時候,一個心腸最黑,一個臉皮最厚,一堂晤對,你無奈我何,我無奈你何,環顧袁本初諸人,鄙卑不足道,所以曹操曰:“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此外還有一個孫權,他和劉備同盟,並且是郎舅之親,忽然襲取荊州,把關羽殺了。心腸之黑,仿佛曹操,無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請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遜一點。他與曹操比肩稱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丕駕下稱臣,臉皮之厚,仿佛劉備,無奈厚不到底,跟著與魏絕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劉備稍遜一點。他雖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備,卻是二者兼具,也不能不算是一個英雄。他們三個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出,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時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為三。
後來曹操、劉備、孫權,相繼死了,司馬氏父子乘時而起,他算是受了曹劉諸人的熏陶,集厚黑學之大成,他能夠欺人寡婦孤兒,心腸之黑,與曹操一樣,能夠受巾幗之辱,臉皮之厚,還更甚於劉備。我讀史見司馬懿受巾幗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歸司馬氏矣!”所以到了這個時候,天下就不得不統一。這都是事有必至,甚有固然。
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馬懿還沒有辦法,他下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決心,終不能取得中原尺土寸地,竟至嘔血而死,可見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學名家的敵手。
以上是李宗吾先生的厚黑經原文,接著他便追溯而上,而舉楚漢的事來證明。蓋項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敗;劉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劉邦先生的心腸之黑,是與生俱來,可謂“天從之聖”。至於臉皮之厚,還需加點學力。他的業師,就是三傑中的張良先生,張良先生的業師,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缽真傳,彰彰可考。圯上受書一事,老人的種種作用,無非是教張先生臉皮厚也,張先生拿來傳授劉先生,一指點即明。試問不厚不黑的項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敵手乎?韓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說是臉皮很厚,無奈他的心腸不黑,偏偏係念著劉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後來長樂宮內,身首異處,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範增先生千方百計想教項羽殺死劉邦先生,可以說心腸很黑,無奈他臉皮不厚,一受離間,便大怒求去,結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項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該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結論曰,他把這些人的故事,反複研究,才將千古不傳的成功秘訣,發現出來,一部廿四史,必須持此觀點,才讀得通。這種學問,原則上很簡單,運用起來卻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說法,普渡眾生。
有“學”便有“經”。經,在國人眼光中的地位,尊嚴萬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運,發明了“厚黑經”,以闡揚“厚黑學”焉。
厚黑經開宗明義曰:
李宗吾曰:“不薄之謂厚,不白之謂黑,厚者天下之厚臉皮,黑者天下黑心子。此篇乃占人傳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滅也,故舉之於書,以授世人。其書始言厚黑,中散為萬事,末複合厚黑,放之為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麵與心,其味無窮,皆實學也。善讀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正文套四書中庸,曰:“天命之謂厚黑,率厚黑之謂道,修厚黑之謂教,厚黑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懼乎其所不黑。莫險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厚,發而無顧忌謂之黑。厚者,天下之大本也;黑者,天下之大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懼焉。”
李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諸身,徵諸眾人,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渚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李宗吾:“天生厚黑於予,世人其如予何。”
李宗吾曰:“劉備吾不得而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
李宗吾曰:“如有項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劉邦不足觀也也。”
李宗吾:“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苟不厚黑,簞食豆羹不可得。”
李宗吾曰:“有失敗之事於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敗猶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而失敗猶是也。”君子曰:“反對我者,是亦妄人也己矣,如此則與禽獸莫擇哉!”
另外是一種變體,在厚黑經正文之內,例如:“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蘊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麵皮很薄,慢慢的磨練,就漸漸的加厚了。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仁義道德,蒙在上麵,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有一種天質絕高的人,他自己明白這個種理,就實行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種資質魯純的人,已經走入這個途徑,自己還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厚黑扡眾矣。”
除了《厚黑學》《厚黑經》,李宗吾先生還著有《厚黑傳習錄》問世。共包括三大項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辦事二妙法”。他首先嚴肅的指出發揚厚黑學的必要,並舉出幾個偉大的例子,然後假托一個想求官做的人向他問業,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寶。
三套法寶之一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貢”“衝”“捧”“恐”“送”是也。
“空”乃空閑之義,又分為二:一指事務而言。求官的人,必須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一心一意專門求之。二指時間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再來,今年不生效,明年又來,日幌於大人先生眼前,以求印象日深焉。
“貢”乃四川方言,其意義和鑽營的“鑽”字相同。李宗吾先生下定義曰:“有孔必鑽,無孔也要鑽出一個孔!”嗚呼,不鑽哪裏來的官乎?有孔者擴而大之,無孔者也當取出鑿子開一新孔,以便去鑽,否則遇聖即餒,一輩子做不了官也。
“衝”即“吹牛”之謂,衝的工夫,亦有二焉,一為口頭,二為文字。口頭又分普通場所及上峰的麵前兩種,文字亦分報章雜誌及說帖條陳兩種。至於何者為宜,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捧”即捧場的捧,戲台上魏公出來,那的舉動,便是絕好的模範。
“恐”即恐嚇,如將“捧”字做到十二萬分,而仍不收十二萬分之效時,則定是少於恐字工夫。蓋凡是當軸諸公,都有軟處,隻要尋著他的要害,輕輕點他一下,他會惶然大嚇,立場把官兒送來。不過要緊的,用恐字要分寸,如用過度,大人先生們惱羞成怒,作起對來,不但什麼官都當不上,還有殺身之禍也。
“送”,乃送禮之謂,有大送小送之別。大送者,把鈔票美金一包一包的送;小送者,如春茶、火腿、及請館子之類屬之。至於所送的大人先生,也分兩類。一類是操用舍之權的人,一類是其人雖未操用舍之權,但卻能予我以助力的人。其他平凡之輩,官再大亦不必理之也。
李宗吾先生曰,隻要做到六個字,包管發生奇效,蓋那些大人先生,獨居深念之時,自言自語曰:“某人想做官,已經說了好多次(這是空字之效),他和我有某種關係(這是貢字之效),其人很有點才氣(這是衝字之效),對於我很好(這是捧字之效),且此人有點壞脾氣,如不安置,未必不搗亂(這是恐字之效)。”想到這裏,回頭看見桌上黑壓壓的焉,白亮亮的焉,堆了一大堆(這是送字之效),也就無話可說,發出公文,某缺著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謂功德圓滿矣。
一介平民,如果想當官的話,自然要靠本閑話所推薦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後,把官當了無論是市長也好,部長也好,縣長也好,委員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則必需懂得保官之道,否則一年半載,垮了下來,豈不前功盡棄乎?李宗吾先生有鑒於此,在《厚黑傳習錄》中,除了發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還發明了“做官六字真言”,謹錄出於後,繼供有誌之士參考。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繃”“凶”“聾”“弄”是也。
“空”,空洞之空,一是文字上之空,遇到批呈詞,出文告,一律空空洞洞,其中諸妙,一時難言,多看各機關公文,便可大徹大悟;二是辦事上之空,隨便辦什麼事,要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退路悄悄的抽身溜之乎,絕不至於把自己掛住。
“恭”,卑躬折節,擠眉諂笑是也。有直接的恭焉,專指對上司恭而言;有間接的恭焉,專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恭而言。其中學問之大,言語簡直是形容不出也來。
“繃”,恭的反麵,即對老百姓或對自己的屬下,把麵孔繃得緊緊的若屁股焉。又分兩種,一是,在態度上“繃”的看起來好像赫赫大人物,凜凜然不可侵犯;二是,在言談上,儼然腹有經綸,槃槃大才,實在說來,肚子中墨汁卻硬是不太多也。
對於“恭”與“繃”,李宗吾先生發揮的很是淋漓盡致。他曰,“恭”者,是恭飯碗所在地,而不一定恭上司,如果上司不能影響飯碗,恭他幹啥?“繃”亦如此,凡是不影響飯碗的人,不妨統統以“繃”對之,不一定非繃屬員或繃老百姓不可也。
“凶”,凶狠之謂。隻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別人亡身滅家,賣兒貼婦,都不必去管。但有一層應當注意的是,“凶”字上麵,定要蒙一層仁義道德,最好大喊“鐵肩擔道義”,大歎人心不古,或參加孔孟學會,才能殺人如草不聞聲。
“聾”,即耳聾,亦即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對輿論的攻擊,民意的指摘,都當作春風吹驢耳,毫不在乎。同時,聾者,還包括“瞎”的意義,對文字上的責備,看見也等於沒看見。
“弄”,嗚呼,此為主要的一招,即弄錢是也。常言曰,千裏來龍,此處結穴,前麵的“求官六字真言”中的六個字,和本篇介紹的“做官六字真言”中的前五個字,共十一個字,都是為此一字而設。不為弄錢,誰去費那麼大的勁求官做官乎?且此處之“弄”,與求官之“送”,互相輝映,有人送便有人弄,不弄無送,不送亦無弄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傳習錄》三大法寶中的“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已經分別介紹無誤,現在再介紹他的“辦事二妙法”,內容更為精彩,非有絕世之姿,恐怕真有點領會不動也。
二妙法者,一為“鋸箭法”,一為“補鍋法”。
鋸箭法者,有人中了一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杆鋸下,即索醫藥費。問他:“那箭頭怎麼辦乎?”答曰:“那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可也。”李宗吾先生指出:現在(非民國四十九年的“現在”,而是民國初年的“現在”,理應聲明,以免誤會)各機關的大辦事家,多半采用這種妙法,例如批呈詞:“據呈某事某事,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長,查明具報。”“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杆,“該縣長”是內科。仰或“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又是內科。再例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這件事我很讚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讚成”三字,是鋸箭杆,“還要”就是內科。柏楊先生擬增廣曰:“開會”亦可列為一“例如”,蓋“原則可行”是鋸箭杆,“提會討論”和“技術上尚待研究”是內科也。
補鍋法者,做飯的鍋漏了,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乘主人看不見的時候,用鐵錘再往破鍋上一敲,於是該鍋不但破矣,而且簡直要碎,乃聲稱口,該鍋破的太厲害,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價錢自然很大,然後把鍋補好。主人鍋匠,兩大歡喜。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舉兵征討,就是用的這種補鍋妙法。曆史上此類事件甚多,例子一輩子都舉不完焉。
李宗吾先生對此二法的總評是:“前清官場中,大體上隻用鋸箭法,民國以來的官場中,鋸箭和補鍋互用。”果如所雲,是真的時代進步了乎?
厚黑學發展到傳習錄,可謂登峰造極。但到抗戰中期,李宗吾先生把傳習錄內容更加擴大為四編,一曰厚黑史觀,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學的應用,四曰厚黑學發明史。其立論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說啥就說啥;口中如何說,筆下如何寫;或談學術,或追述平生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的寫一段,或短短寫幾句,不受任何限製。下筆時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曆史上從沒有這種事件或從沒有這種典故,那怎麼辦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個。”蓋思想家與考據家不同,思想家隻是說出他的見解,平空難以開口,不得不順手牽羊,以增力量,連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製,何況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經經的“學”“經”“錄”,三大著作外,生平尚好寫梯突文章,或用雜文體,或用小說體,無一篇不嬉笑怒罵。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間一大諷刺。”是非常不錯的。蓋他不但諷刺世人,亦諷刺自己,不過當他諷刺自己的時候,更也是惡毒的諷刺世人。厚黑一詞,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卻一身獨當,曾有人質問之曰:“你為啥罵人乎?”他答曰:“我怎敢罵人,我罵我!”於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閉起嘴來也。
本閑話介紹厚黑教主,已曆十有二日,為的是刊行單行本不易,零星報導,以求奇文共賞。李宗吾先生篤於友情,道義千古,他一生不輕易推許人,擇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後,卻以生死相許。他有兩個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驅張列五先生,辛亥光複後,被推為四川第一任都督,後充總統府顧問,被袁世凱先生所殺。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膽忠心,有作有為,如他在世,四川決不會鬧得烏煙瘴氣。一位是理學家廖緒初先生,任審計院長,後見國事日非,鬱鬱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作事,公正嚴明,道德之高,每使敵黨讚歎不止,如他執政,世間那有貪汙乎?李宗吾先生生平未了的心願便是沒有為他的這兩位亡友作一個傳,當日本飛機轟炸重慶最猛烈時,他還數次給《厚黑教主傳》的作者張默生先生去函,說到“張列五的衣冠塚在浮圖關,此時想必成為焦土”,其慎重擇交如此,其敦篤友誼如此,誰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傷心人以冷笑代嗚咽,天乎!
李宗吾先生於民國三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亦即新定的孔子誕辰之日,豈冥冥中自有主者耶?)病逝於自流井本宅。五月間他的身體還很好,後來忽得中風不語之症,終於不治。次日,成都各報即用“厚黑教主”的稱謂,刊布他逝世的專電,自流井各界人士亦為他開追悼會,備極哀榮。致於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孫兒孫女當時業已長大,教主有靈,對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對於國事,一塌糊塗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當痛哭乎?!
薄白學——張默生
宗吾大說厚黑其法,自稱教主,自然是驚世駭俗。隻有令人怪異,於是友人就善意勸他道:“你的廢話少說些罷,外麵許多人指責你,你也應該愛惜名譽。”他說:“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在未下筆之先,我必審慎考慮;既已說出,即聽人攻擊,我並不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我還是加以修正的。”有時友人不客氣的責他道:“你何必天天說這些鬼話呢?”他說:“我是逢人說人話,逢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什麼?但我發表的許多文字,又可說:‘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亦無不可。’”如有人對他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他便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的大原則,我這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他這樣的嬉笑怒罵,毫不顧忌,自然得罪了社會,尤其得罪了以衛道自命的大人先生。據說有一位關心世道的官人,首先出來對他聲罪致討,並著一“薄白學”,在成都某報紙連續發表,滿口道德話,對於“厚黑學”,大肆攻擊,並且說:“李宗吾呀趕快把你的厚黑學收回去罷!”但他讀後置之不理,許多人勸他著文駁辯,他便說:“這又何必呢?世間的學問,各人講各人的,信不信,聽憑眾人,譬如糧食果木的種子,我說我的好,你說你的好,彼此無須爭執,隻是把它種在土裏,將來看它的收獲就是了。”他們說:“你不答辯,可見你的理屈,是你的學說被打倒了,我們如今不再奉你為師,要去與他拜門,學‘薄白學’去。”他說:“你們去向他拜門,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們幾句話:‘厚黑經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國,苟不厚黑,簞食豆羹不可得。’將來你們討口餓飯,不要怪我。”後來那位“薄白學”的發明家,因著有貪汙橫暴的事實,他的腦殼被人截下來掛在成都少成公園的紀念碑上示眾若幹日,人人反大為稱快,這真是一件怪事了。
如今我們再反觀厚黑教主的操行如何呢?他以為“薄白學”是可以藏在心裏去實行,不必拿在口頭上說;《厚黑學》也是可以藏在心裏去實行,決不許拿在口頭上說的。當年王簡恒所學的《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的話,但承認是至理名言。但他既然把《厚黑學》公然發表了,而且還逢人對人強聒不休,於是就又變出了一條公例,那便是厚黑是“說得做不得”的。所以自他發表了《厚黑學》以來,反成了天地鬼神,臨之在上,質之在旁,每想做一事,剛一動念,自己就想:“像這樣去做別人豈不說我實行厚黑學嗎?”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去做。你想,重慶關的監督,是何等天字第一號的肥缺呀!但他不肯幹,即有人勸勸也不幹。官產競賣處和官產清理處的經理處長,也不能不說是發財的機會罷。但前者他要求減薪,後者的裁撤時,落得沒有歸家的路費。於是他自己解嘲地說:“我之不能成為偉人者,根源實在於此。厚黑學呀,厚黑呀,你真是把我誤了!”
戰天主教——張默生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厭我。
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的討人家歡喜。
——胡適:《烏鴉》
這首詩,是幾乎三十年前作者自行編入《嚐試集》的。在當時,胡博士顯然是借這不討人喜歡的“烏鴉”以自喻;時至今日,作這首詩的人與其留以自喻,倒不如拿來移贈於市井小人,他都毫無容赦的去揭穿他們的麵皮,洞照他們的心跡,使人世間魑魅魍魎,一齊現形。他如此這般的啞啞而啼,真把人叫得冒火,叫得心焦,所以說,他才是真正的一隻烏鴉!我現在還想送他這樣的一首詩: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要問這又是什麼詩?這就是“貓頭鷹詩”。“咕咕喵”,是貓頭鷹在叫,“哈哈哈……”是貓頭鷹在笑。我們故鄉人說:“貓頭鷹不叫,就怕貓頭鷹笑!”傳說,貓頭鷹叫,固然是不吉利,卻還沒什麼,貓頭鷹笑,就非死人不可,或是預示著極大的凶兆。黑主一生的冷笑,每每使人毛骨悚然恐懼不安,好象聽見貓頭鷹的叫與笑一樣,所以說,他不僅是一隻烏鴉,更是一隻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