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傳奇

就在海港大屠殺之際,另一些十字軍也已上路,正向君士坦丁堡一路進發。這些人不是人民十字軍,而是由貴族率領、真正能作戰的部隊。

他們是歐洲軍事力量的精華,也是第一批真正的東征者。

十字軍中,第一個到達君士坦丁堡的高級貴族是法國國王的親弟弟—休伯爵。不過讓人遺憾的是,他是作為俘虜進入首都的。

這位伯爵大人帶著手下,從意大利出發,渡海前往拜占庭帝國。人還沒到,一封信件已經送抵皇帝陛下禦覽:

“啊,國王陛下,敝人乃是萬王之王。藍天之下,再沒有一個人比我更高貴。現在你享有接待我的榮幸。接待我的儀式務必豪華壯觀,以配得上我高貴的身份。”

皇帝亞曆克修斯一世想必拿著這個信,好奇地琢磨了半天。

這個萬王之王,剛上船沒多久,就碰上了一場暴風雨。

這確實是配得上他身份的暴風雨。藍天之下,很少見到規模這麼大的。他手下的船隻幾乎盡數覆滅,萬王之王僥幸逃得一命,濕淋淋地出現在拜占庭官員麵前。他馬上作為俘虜,被送往君士坦丁堡。

在君士坦丁堡,休伯爵決口不提他萬王之王的身份,也不再堅持皇帝應為他舉辦豪華歡迎式。相反,他很快被皇帝陛下收服,變得俯首帖耳。他恭恭敬敬地親吻皇帝的膝蓋和腳,宣誓向他效忠。

這個開頭酷似諷刺劇。但隨後而來的,就是東征的正劇。

抵達君士坦丁堡的第一支大軍,來自法國西部以及德國。它的首領就是前麵提到過的洛林公爵戈弗雷。

戈弗雷身材中等,但是力大無窮。所有人都承認:他是一個卓越的戰士。當他騎馬衝鋒時,幾乎無人能匹敵。關於他的武藝,書上曾有這樣一個傳說:

有個身材高大的武士,一口氣殺死了許多十字軍騎士。他揚揚得意地騎馬衝回城門時,戈弗雷躍馬趕上,揮起利劍,發起雷霆一擊。這個渾身盔甲的武士,一下子從肩到尻,被活活劈成兩半。戈弗雷劍法快到極致,武士的半段身軀跌落塵埃,另半段身軀還穩坐馬鞍,衝進城內。

在日後,戈弗雷的名聲將如日中天。他從一個將領變成一個英雄,又從一個英雄變成一個偉人。中世紀時,曾有九大偉人的說法,這九個人物被認為是有史以來全人類最偉大的,①其中之一就是戈弗雷。戈弗雷雖然正直、勇敢、富有自製力,但絕不是熠熠生輝的英雄。他在幾位十字軍領袖中,兵力並非最強,才華也絕非最高。隻是由於機緣巧合,他才被後人神化,變成了不朽的偉人。

1096年秋冬之際,他沿著隱士彼得的道路,抵達君士坦丁堡。彼得沿途損失了一半人馬,而戈弗雷的部隊幾乎毫發無損。原因也很簡單,他帶領的是真正的軍隊:有資金,也有紀律。

第二支抵達君士坦丁堡的十字軍,來自法國南部。它是十字軍部隊裏最大的一支,首領是土魯斯伯爵雷蒙。雷蒙那時五十五歲,按當時的標準已算是老頭兒。人老了以後,各種欲望多半都會消退,但名利心往往更加熾熱。雷蒙也不例外。在五十五歲的時候,他忽又煥發出萬丈雄心,要在東方建立不世功勳。

但名利心並非他唯一的動力。雷蒙渴望世俗的名利,但他同樣渴望為基督灑盡鮮血。出發前,他立下誓言:此行絕不回還,要死就死在聖地。為此,他把領地交給了兒子,帶上了妻子同行,還有一個幼子陪伴左右。

在十字軍的領袖裏,雷蒙創下了三個紀錄:

第一,年紀最大。

第二,財富最多。

第三,兵力最強。

從一開始,這個野心勃勃的老頭兒就渴望成為十字軍的最高領袖。這個念頭一直糾纏著雷蒙,但是他遇到了一個勁敵—那就是東征史上光彩奪目的傳奇人物波希蒙德。

第三支抵達的部隊來自意大利,它的領袖就是波希蒙德。

當時的拜占庭公主是位曆史學家。她撰寫過一本帝國編年史,直到今天,這本書還是研究十字軍和帝國史的重要材料。在書中,公主對波希蒙德做過細致的描述。據她說:波希蒙德個子非常高,身材勻稱,皮膚相當白皙,一頭金發。他的藍色眼眸透著軒昂之氣,鼻子也很俊美。(公主對波希蒙德的鼻子談了很多,說得非常文雅巧妙—巧妙到了我難以理解的地步。所以我搞不清楚波希蒙德鼻子到底怎麼回事,但公主的大致意思是他鼻子很不錯。)他還有一副極好的口才,很善於說服別人,說出的話幾乎讓人無法拒絕。

看到這些描述,你幾乎會以為公主愛上他了。可緊接著,公主就嫌惡地寫道:

“這個野蠻人狡獪無比,渾身散發著恐怖的氣息。”

公主的描述完全正確。在這張白皙、英俊的臉孔下,是一個冷酷、狡獪的冒險家,帶著一點點瘋狂的氣息。

但他確實才華橫溢,其光芒壓倒了軍中的一切將領。在參加十字軍之前,波希蒙德就有過傳奇式的經曆。他永遠渴望冒險,渴望成功,永遠安定不下來。在極度的困境裏,他能忽然找出解脫的辦法。沒有人能猜出他下一步的舉動,他就像一個瘋狂的賭徒。

波希蒙德的軍隊,在十字軍中數量並不算最多,但素質也許是最高的。此外,波希蒙德還有一個優秀的助手:他的外甥唐克裏德。如果說,波希蒙德是十字軍中的一條蛇,那他的外甥就是一支出鞘的劍。唐克裏德是一個傳奇騎士,他隻有二十四歲,卻已能勇冠三軍。如果說十字軍中有人能擊敗戈弗雷,那這個人隻能是唐克裏德。他快如閃電、猛如雄獅,其武藝在整個十字軍中無出其右。

第四支,也是最後一支部隊,是混合部隊,來自於法國北部、弗蘭德、英國等地。它有三位主要首領,包括弗蘭德伯爵、特魯瓦伯爵,以及前麵提到過的諾曼底公爵羅伯特。

羅伯特財力雄厚,驍勇善戰,但他性格中存在致命的弱點。羅伯特和善仁慈,但無決斷;熱情洋溢,但不持久。他愛戰鬥,愛女人,愛美酒,愛炫耀,當然也愛權力。但愛好太多的人,把握不住權力。這樣的一個人隻會是軍中猛將,卻不能成為領導者。

在十字軍中,最重要的領袖有三位:波希蒙德、雷蒙、戈弗雷。此外還可以再加上一個阿德馬主教。他是教皇在十字軍中的代表,當將領們發生分歧時,他是一個天然的調節者。

在這四個人物之下,是眾多的高級將領。羅伯特、唐克裏德、戈弗雷之弟鮑德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至此,十字軍的首領已全部亮相。東征的巨輪將隆隆啟動。

1097年的整個春天,十字軍都在不斷湧向君士坦丁堡。他們的總人數高達六萬,其中七千名是騎兵。由於每名騎士往往要配備好幾匹馬,十字軍中馬匹總數超過兩萬。

這是幾百年來歐洲最大的一支軍隊,(他們並沒有同時駐紮在君士坦丁堡周圍。當最後一支十字軍到達時,前期的十字軍已經前往亞洲。十字軍的第一次全體集合是在亞洲的尼西亞城下。)他們駐紮在君士坦丁堡的城郊。夜幕降臨後,十字軍的營地燃起點點營火,如同春夜中燦然開放的紅花。十字軍布滿郊野、遮蔽丘陵。

目擊者這樣形容道:他們人數之多,如同天上的星,海中的沙。他們如同奔騰入海的溪流,如同綴滿原野的群花。

他們和此前的人民十字軍迥然不同。六萬大軍中大部分都是真正的戰鬥人員,這些武士是歐洲軍隊的精華。騎士們身披鐵衣,跨坐戰馬,就像被鐵包裹的一頭頭猛獸。步兵手持利劍、戰斧,排成密集隊列,緊隨騎士之後。弓箭手手中的十字弓,是威震天下的利器,可讓觀者喪膽。

這支大軍,可能是當時全球最精銳的部隊。和同等數目的任何敵人交手,他們幾乎都可保證不敗。

但要想轉戰三千裏、越高山、破強敵、攻陷沿途城堡、光複耶路撒冷,這支部隊依舊顯得太薄弱。畢竟羅馬帝國淪陷已六百多年。六百多年了,這是第一次反擊戰。靠這支孤軍,支撐這樣的反擊戰,似乎又過於冒險。

無論是十字軍領袖,還是每一個普通將士,他們都知道此去的困苦艱難,自己也許會葬身異域、埋骨黃沙。當置身於武士的海洋裏,他們都感到自己的渺小,也感到自己的偉大。任何一葉花瓣都可能凋落,任何一個星辰都可能墜落,但他們都相信這花之野終會盛開、星之天必將朗照。

他們望著東方,激動得戰栗不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但每個人的目的都指向那裏。

誓言能響徹多久

拜占庭皇帝和他們一樣急切。

亞曆克修斯一世在皇位上已經坐了十五年。當年他是一位年輕將領,立過不少戰功,又出身皇族,引起了皇帝的猜疑。為了保全性命,亞曆克修斯一世不得不率軍造反,奪取了皇位。前任皇帝被送到修道院消磨殘生。亞曆克修斯一世很聰明,有責任心,也不窮凶極惡。作為一個皇帝,他還算稱職。

那位公主在書裏也描寫過自己的父皇。按她的說法,亞曆克修斯一世皇帝“站著的時候,似乎貌不驚人,但當他戴上皇冠坐在寶座上時,其光芒足以奪人魂魄”,“彎曲的黑眉下,仁慈與威猛在他眼睛裏渾然一體”。

他的性格最鮮明的特征就是狡詐。宮廷是狡詐者雲集之所,亞曆克修斯一世則是其中的翹楚。看遍當時西方所有的君王、大臣,也找不出和他一樣狡詐的人。他還有另一個特點,那就是虛偽。他一生都在表演美德和虔誠。直到彌留之際,他還忘不了發表宏論。他掙紮著用最後一口氣來憐憫世人,讚美上帝。他的妻子聽後,在他耳邊憤怒地喊道:“你這一輩子到死都是個偽君子!”也許,他的妻子比他女兒更了解他。

看著城外的大軍,亞曆克修斯一世的心情在冰與火之間變幻不已:這是他要的軍隊,這也不是他要的軍隊。

他希望得到的是一支威猛的軍隊—這就是一支威猛軍隊。

他希望得到的是一支馴服的雇傭軍—這卻不是馴服的雇傭軍。

半年前的人民十字軍已讓他倒盡胃口。眼前這一支軍隊雖然紀律較好,卻更為強大,就像一隻可怕的巨獸。帝國首都就在這個巨獸的爪邊,誰知道它會不會忽然瘋狂地撲向君士坦丁堡呢?倘若他把這隻巨獸放到亞洲,它也許可以開疆拓土。但開誰的疆,拓誰的土?替誰收複小亞細亞?

十字軍對亞曆克修斯一世同樣不信任:東方宮廷裏總是流溢著陰謀的氣息,總有一些影影綽綽的東西,在那裏潛伏、窺伺。皇帝不是把休伯爵當成了人質嗎?誰知道他還會策劃什麼詭計?

這種緊張關係一直持續著。最危險的時候,雙方一度爆發武裝衝突。有一次,一支十字軍部隊甚至攻擊過君士坦丁堡。據拜占庭公主說,她的父親—皇帝陛下親自站在牆頭,手挽巨弓,射擊攻城的十字軍,幾乎箭無虛發。十字軍被皇帝陛下的神威震撼,敗退了。

雙方很快就清醒過來。

十字軍的目的是耶路撒冷,不是君士坦丁堡。皇帝的目的是利用十字軍,而不是毀滅它。他們重新又擁抱在一起,這是狡詐者之間的擁抱。

雙方實在別無選擇。拜占庭皇帝需要十字軍替他收複小亞細亞,十字軍需要拜占庭提供基地。

十字軍急於作戰,但是撕開亞洲和歐洲的那條海峽,是扇單向的門。他們一旦橫渡海峽,就孤懸絕域,哪怕粉身碎骨也再無退路。因此他們走之前,需要和皇帝敲定一係列細節問題。

這個時候,一個讓他們震驚無比的東西,擺到了麵前。

效忠宣言。

皇帝要求十字軍首領向他效忠,效忠宣言主要包括兩點。

第一,宣誓人在亞洲攻占的一切城池、領土都歸拜占庭帝國所有。第二,宣誓人向皇帝效忠,保證不用武器反對拜占庭帝國。這個宣言清清楚楚表明一件事:皇帝把十字軍當成了一支純粹的雇傭軍。

如果不宣誓呢?很簡單。皇帝將無法提供支援。六萬人可以到亞洲聽天由命,餓死也好,戰死也好,君士坦丁堡對此不再有任何義務。

十字軍首領對此一時拿不定主意。

皇帝像隻螞蟻一樣忙碌起來。他會見各個首領,向他們提出了各種許諾。比如,他向意大利軍隊領袖波希蒙德提出了慷慨建議。十字軍戰爭結束後,皇帝將分封給波希蒙德一大塊土地。大到什麼程度呢?騎著快馬橫著要跑十五天,豎著要跑八天。這是一塊很大的土地—可能比意大利還要大。但是這塊土地到底在哪裏呢?皇帝陛下含糊地在亞洲地圖上比畫了一下。

波希蒙德眯縫著眼睛,不露聲色地聽著,沒有什麼表示。

皇帝略感失望地看著波希蒙德,他聳了聳眉毛,於是真金白銀開始登場。

皇帝帶著波希蒙德進入皇宮深處。在一個密室前,皇帝停下腳步,他讓波希蒙德推開房門。

整個屋子裏都是金銀珠寶,各式各樣的財寶散發著奪目金光。波希蒙德震驚地看著這個密室。他從未見過如此眾多的財寶堆積在一起,他心醉神迷地欣賞著:“這都是陛下您的?”

亞曆克修斯一世回答道:“不,這都是您的。”

這個戲劇性的回答讓波希蒙德喘不上氣來。不久,波希蒙德向皇帝宣誓效忠—為了快馬要跑十五天的國土和堆著如山財富的房屋。

戈弗雷也向皇帝宣誓,他也得到了黃金、白銀、駿馬,以及最高級的紫色絲綢。戈弗雷認為自己也別無選擇。他認定一件事:十字軍需要一個基地。沒有拜占庭的支援,十字軍無法征服東方。既然這樣,又何必拒絕財富呢?

亞曆克修斯一世取得了勝利,雖然不是全勝。大部分十字軍首領都同意向他宣誓效忠,少數幾個可以暫時不予理會。他利用了十字軍的兩難處境,也利用了人性的貪婪。

宣誓聲在君士坦丁堡的宮廷裏回響。

海峽對岸,亞洲大地一片寂寂無聲,一場巨變即將在那裏爆發。在那個大動蕩的時代裏,這個誓言能響徹多遠?又能響徹多久?

此時此刻,無論是亞曆克修斯一世,還是十字軍的首領們,都無法準確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大部分十字軍對這個問題並不願意多想。他們隻是含糊地覺得:和這個誓言相比,前方的征途太過新奇,也太過瑰麗,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們隻是摸索著一步步前行。至於未來的命運,隻有交給永恒的上帝。

他們隻確知一件事:自己就要出發了。

羅姆蘇丹國。

十字軍的第一個敵人。

當時的土耳其領地大致可以劃為三部分:伊拉克,敘利亞,小亞細亞。其中羅姆蘇丹國位於小亞細亞,占據了這個半島的大部分土地,它是十字軍東征的第一站。

羅姆蘇丹國的統治階層在土耳其人裏屬於比較野蠻原始的。他們是一群馬上遊牧民族,來如疾風,去如閃電,出沒如同虎狼。王國的臣民大部分是基督徒,在土耳其統治下,他們的處境相當悲慘。土耳其騎士在大平原上縱橫馳騁,牢牢統治著鄉村。至於城市,他們都派駐有小型的衛戍部隊。這些部隊形成一個威懾網絡,控製著城市裏的基督徒,任何反抗都會遭到殘酷的屠殺。

這是一個暴虐殘酷的外來政權。(拜占庭帝國也是相當惡劣的統治者,對待臣民很無情。但日後拜占庭帝國再度退出小亞細亞的時候,無數當地人背井離鄉跟著去了歐洲。在他們眼裏,即便是拜占庭帝國,也比羅姆蘇丹國要好。)拜占庭帝國做夢都想摧毀它,收複小亞細亞故土。但是土耳其人咄咄逼人,羅姆蘇丹國甚至把首都建立在邊境線上。拜占庭的前線距離尼西亞不過幾十公裏之遙,窮帝國之力,也未必能拿下這個都城。

現在輪到十字軍來撼動這個大城了。

這是第一陣狂風,第一道雷霆。

命運攸關的兩天

1097年5月,第一支十字軍由戈弗雷率領,挺進尼西亞。弗蘭德伯爵羅伯特以及少年騎士唐克裏德,陪在他身邊。那位消沉了大半年的前任領導人—隱士彼得,也加入了隊伍。大部分十字軍還很尊敬他,把他當成東征的一個精神象征。但他已毫無神采,騎在驢背上落寞前行。

這支軍隊沿途經過了那個可怕的港口,當年“人民十字軍”在那裏遭到覆滅。十字軍戰士震驚地瞪視著,半年多過去了,這裏依舊散落著慘白的骨頭、腐爛的頭顱。血色已經淡去,但白骨還擺著扭曲駭人的姿勢。從這些姿勢裏,可以看出它們生前遇到了何等恐怖的屠殺。

這些屍骨讓十字軍提高了警惕,戈弗雷決定避開原來的路線。他找到了一條羅馬人鋪設的古老大道,但是這條道路早已荒廢,上麵到處是樹木和野草。走這條路費力些,但是更安全。土耳其騎兵不可能在這種地方設伏。

三千名十字軍,手持短劍利斧,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們披荊斬棘,開出一條道路來。沿途他們栽下木十字架,給後麵的大部隊指路。

十字軍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路向尼西亞推進。

道路上一片沉寂,土耳其人似乎消失了。

5月6日。

尼西亞出現在地平線上。

十字軍停下腳步,凝神觀望。

這是他們遇到的第一個穆斯林城市。這個城市有過光輝的曆史,當年它曾是羅馬帝國(以及後來的拜占庭帝國)在亞洲的璀璨明珠,如今則是羅姆蘇丹國最大的城市—也是它最強大的堡壘。整個國家的政治軍事均以尼西亞為核心,國王的後宮、金庫、司令部都在這裏。

小亞細亞的城市都隻駐紮少量土耳其部隊,但這裏是例外。為了對抗拜占庭,這裏聚集了最精銳的衛戍部隊。不過最可怕的並不是土耳其軍隊,而是城市本身。

尼西亞坐落在一個盆地裏。它的北麵和東麵相對平坦。南麵不遠處,一座八百米的高山拔地而起,俯視著整個城市。它的西麵,則是一個浩渺的大湖。湖水一直延伸出數十公裏。在高山與大湖之間,尼西亞蹲伏著,如同一個巨大的熊羆。

這個熊羆還披著一身堅實的鎧甲。

尼西亞的西邊被大湖保護。其餘的三麵都環繞著十米高的城牆,總長度達五公裏。一百多座塔樓矗立在城牆上,從十七米的高處窺伺著敵人。城牆外麵還有一道兩重的壕溝。

山與湖,牆與塔,聯手守護著尼西亞。

戈弗雷下令在城下安營紮寨。

這個時候,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錯誤—幾乎是致命的錯誤。他深入尼西亞城下,卻失去了和後續部隊的聯絡。他的部隊是前鋒,波希蒙德的部隊應該緊隨其後,建立起一條穩固的補給線。

但是,一天過去了,波希蒙德沒有出現。

第二天又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了。然後是第三天……波希蒙德還是沒有出現。

戈弗雷陷入了驚恐。部隊沒有補給,已經開始出現糧荒。上萬大軍屯兵城下,既無糧草又無援軍,現在進退兩難。

這是土耳其人的天賜之機。城外的十字軍孤立、饑餓,蘇丹如能趕在波希蒙德到達前一舉消滅他們,尼西亞之圍很可能就自動瓦解。

但是城內的土耳其人沒有行動。上帝給了他們七天的時間,可是他們始終安靜地龜縮在城內。

原因也很簡單—蘇丹的大軍此刻還遠在東方。

是的,蘇丹沒有在首都。

去年秋天,他親自率軍消滅了“人民十字軍”。此後,他就完全低估了十字軍。蘇丹知道十字軍在陸續抵達君士坦丁堡,也知道他們很快就會進攻自己。但這又有什麼了不起呢?他們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像一群雞一樣容易宰殺。—他還有國家大事要處理呢。蘇丹帶領主力部隊開往東方邊境,他籌劃在那裏搶奪一小片土地。在蘇丹看來,這一小塊土地比十字軍重要得多。

這個決定改寫了曆史,也挽救了戈弗雷和唐克裏德。

上萬十字軍在饑餓、恐慌中等待了一個禮拜。據說軍中已經有人餓死。但是,萬幸的是:敵人沒有向他們發起攻擊。

城內的人在等待:等待他們的蘇丹,帶著大軍夾擊入侵者。

城外的人在等待:等待波希蒙德,帶著援軍和糧草拯救他們。

第八天,蘇丹的彎月旗還渺無蹤跡。一麵紅色的十字旗出現在西方的地平線上,波希蒙德的大軍趕在蘇丹前麵,抵達尼西亞,他們帶來了大量的食物。

十字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波希蒙德終於趕在了蘇丹的前麵!—他隻早了兩天,但那是命運攸關的兩天。

這次危機終於過去了。但是它暴露了十字軍的一個弱項:缺乏統籌,各自為政。戈弗雷可能決定快速進軍,波希蒙德則可能決定穩重緩行。十字軍還沒作戰,一支大軍就險些被活活餓死。所有人想到這個,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十字軍首領們從危機裏吸取了經驗。不久,他們就在軍中建立了理事會,首領們在會議上做出最後決策。會議上大家可以爭論,但決策一旦做出,所有人必須服從。這個機製運轉得非常成功,會上經常有激烈的辯論,但它的決策無人抗命不從。沒有最高領袖,而部隊依然可以團結作戰,在軍事史上這是相當罕見的。

十字軍中還有兩千名拜占庭戰士,一個叫塔蒂西烏的人是他們的首領。這個人也是皇帝的個人代表,他身上有一半阿拉伯血統,作戰勇猛,經驗豐富。塔蒂西烏的外貌也很突出,所有人見了都會過目不忘—因為他沒有鼻子。他的鼻子在一次戰鬥中被人砍掉了,此後一直戴了個鐵鼻子。此外,他的身上還少了另一個東西—比鼻子更重要的東西。

他是個太監。

拜占庭皇帝是基督徒,並沒有妻妾成群的後宮。但是他依舊沿襲東方傳統,蓄養了大批太監,塔蒂西烏就是其中的受寵者。

一道通暢的供應線從君士坦丁堡一直延伸到尼西亞城下。拜占庭帝國全力以赴支持十字軍,糧食、草料、器械,源源不斷地被運往前線。十字軍再也不用擔心供應,他們開始放手攻城。

尼西亞除了湖濱一麵外,其餘三麵各有一道大門。戈弗雷圍攻東門,波希蒙德圍攻北門,南門留給了雷蒙伯爵。此刻,雷豪正帶著大軍從君士坦丁堡趕來。

十字軍莽撞地發起了一次進攻。拜占庭公主曾說“這些騎士發起衝鋒時,可以衝垮城牆”。尼西亞的城牆駁斥了公主的一派胡言。騎士衝鋒在野戰中威力巨大,但對攻城戰卻沒有用處,十字軍發動的第一次進攻被擊退了。土耳其守軍從塔樓上射出陣陣箭雨,還有大量的石塊、滾油。轉瞬之間,城牆下、壕溝內橫屍累累。進攻被挫敗了,十字軍退回營地。

但接著發生了一件讓所有十字軍吃驚的事。尼西亞守軍從城裏伸下撓鉤,把牆下的死屍鉤上城牆。不久,這些屍體就被剝光,用鉤子掛在城牆外。

還有一些屍體被切斷四肢,用投射器擲向十字軍營地。有些還沒斷氣的傷兵,很可能也遭到同樣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