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月後,他們終於抵達巴勒斯坦。

這裏是耶穌生活過的土地,一千多年前,他曾在這裏沉思、祈禱、傳道。許多城鎮、村莊,看上去那麼平凡,但它們都被載入了福音書。它們由此被塗上了金色的聖光:這裏是基督走過的土地。

十字軍懷著崇敬的心情走向耶路撒冷。

6月7日,聖城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

經過了將近三年的遠征,數不清的苦難,十字軍終於到達了終點。看著遙遙在望的錫安山,幾乎每位士兵都痛哭流涕。當年他們離開歐洲的時候,有七千騎士、六萬大軍。可現在他們隻有一千三百名騎士,一萬兩千名步兵。有些人留在了安條克,有些人逃回了君士坦丁堡,但是更多的缺席者,是死於血戰,死於饑餓,死於瘟疫,死於絕望的人。回想當年橫渡海峽,奔赴亞洲時的情景,真是恍如隔世。

現在隻有拚全力作最後一戰。

此時耶路撒冷的統治者不是土耳其人,而是埃及的阿拉伯人。耶路撒冷的守軍大約隻有一千多人。

戈弗雷第一個在各各他的高地樹起大旗。十字軍主力以他為核心,圍住耶路撒冷北麵。羅伯特、唐克裏德、弗蘭德伯爵等人都和戈弗雷並肩作戰,雷蒙則孤零零地駐紮在耶路撒冷之南。

然後是四十天的血戰。

日後,人們把這場戰鬥描繪成了中世紀最燦爛的傳奇。天使在雲中翱翔,巫師在幽暗森林中施法,唐克裏德和阿拉伯第一女武士在城下決鬥。

瑰麗的傳說掩蓋不了事實。十字軍的對手不過是區區一千多守軍。阿拉伯人之所以能堅持四十天,不過是因為對手缺乏攻城器械。當熱那亞大船運來了攻城器具,十字軍從撒瑪利亞得到了木材後,阿拉伯人的滅亡就已注定。

7月8日,十字軍在教士帶領下,光著雙腳、高唱讚美詩,繞著耶路撒冷巡回了一周,最後停在橄欖山下。

當年就是在這裏,耶穌向他的弟子講述了最美好的一個故事。

在那個故事裏,主說:“你們所做的,隻要是做在我最微不足道的弟兄身上,就是做在我的身上;無論什麼時候,你們拒絕幫助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人,就是拒絕幫助我。”

一千多年後,橄欖山下有人舉著十字架,向著一萬多聽眾吼叫:“你們九天之內必能攻下耶路撒冷!你們要光複耶路撒冷,將所有異教徒從聖地驅除!殺死他們!消滅他們!讓他們去受無邊的地獄之火煎熬!—這是神的旨意!”

城內的阿拉伯人,在塔樓之上也豎起了十字架,他們對著它吐唾沫。城內城外的兩群人,同時發出憤怒的嘶吼。

7月15日,十字軍在南北兩麵同時發起總攻。戈弗雷的部隊推出了一個巨大的攻城塔。金色的十字旗在上麵迎風飄揚,一場血戰爆發了。火箭、滾油、希臘火①傾瀉而下,十字軍不斷衝鋒。耶路撒冷的一座塔樓著火了,延及周圍的城牆。濃煙中,一個叫魯道爾夫的十字軍士兵躍上耶路撒冷城牆,他成為攻上城牆的第一人。

緊接著,戈弗雷、唐克裏德也都衝上城牆。

耶路撒冷淪陷了。

那是在中午時分。

耶路撒冷在哭泣

接下來的下午,耶路撒冷屬於魔鬼。

十字軍圍城之前,守軍已經把城內的基督徒驅逐出去了。現在,耶路撒冷隻剩下了穆斯林和猶太人。於是,十字軍全無顧忌地開始了大屠殺。

他們體內燃燒的仇恨與狂熱,如同黑色的火焰。十字軍衝上街頭,衝進房屋,殺死他們見到的每一個人。男人、女人、孩童,這些人都是異教徒!每個人!他們玷汙了上帝的聖城!

殺死他們!殺死他們!殺死他們!每個十字軍的腦子裏,都有這樣的聲音在轟鳴。

他們把敵人砍成碎片,他們把敵人頭顱切下,他們把敵人用火活活燒死。

無數人在吼叫,無數人在慘號。耶路撒冷成了沸騰的地獄火湖。

城內居民開始瘋狂地亂跑。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隻是盲目地向著一個地方衝去—聖殿山,它是耶路撒冷的心髒。居民憑本能逃向那裏。

十字軍包圍住這個區域,開始血洗聖殿山。

這裏是耶穌站立過的地方。在這裏,他曾在大地上寫下一行字:“你的罪雖如朱紅,必變為雪白;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如今,血灑過寫字的大地,紅如丹顏,豔似朱砂。人們成片地倒下,像是被收割的稻草。

聖殿山上回蕩著十字軍的呐喊:“這是神的旨意!”

一大群穆斯林躲進了聖殿山的艾爾–阿克薩清真寺。唐克裏德帶著一隊十字軍衝過清真寺。穆斯林向他投降,許諾交付大筆贖金。他接受了投降,答應保護這些穆斯林的安全。一麵唐克裏德的旗幟豎在清真寺頂上,宣布這裏是歸他保護的領域。

唐克裏德匆匆離開了。

穆斯林們擁擠在清真寺裏,一邊戰栗,一邊哭泣。在外麵,是刺耳的慘叫,淒厲得不像人間的聲音。在那裏,屠殺正在進行。目擊者日後回憶說:在這座清真寺外麵,血水橫流,淹沒了十字軍的腳踝。

十字軍已經成了瘋獸。他們意識不到自己是在殘殺。他們隻覺得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用鮮血來祭祀上帝。

一位幸存的猶太人評價過這次大屠殺。他迷惑地寫道:“土耳其人也屠殺過我們。但這次十字軍和他們不同,十字軍在殺死婦女之前,從不強奸她們。”

因為十字軍腦子裏隻有殺戮。他們不願在聖地犯奸淫,但他們卻認為聖地需要血的澆灌。

猶太人也沒有幸免。他們不崇拜基督,不承認福音書。他們理應被基督徒屠殺。基督徒膜拜的彼得、安德烈,乃至耶穌本人,都是猶太人。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的,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十字軍縱馬踏過猶太人的屍體,如同馳過無聲的荒漠。

猶太人表現出了特異的堅忍。耶路撒冷淪陷伊始,他們就知道自己命運已經注定。許多猶太人趕往會堂。他們擁擠在那裏,等待死亡。

會堂的高台上,拉比大聲誦念詩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孩子們臉色蒼白地抓緊母親的手。周圍不時地響起女人的抽噎聲。拉比的聲音越來越大,壓倒了會堂裏的雜音:

“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

門外,十字軍已經聚起柴火,在上麵又澆上了油。

火焰騰空而起,燒著了整個會堂。濃煙衝進了大廳,孩子們發出驚恐的哭泣。隻有拉比的聲音還在響著,如同海麵上漂浮的孤舟:

“我一生的事在你手中!求你救我脫離仇敵的手,和那些逼迫我的人。求你臉上的光照耀我,憑你的慈愛拯救我……”

一位騎士圍著火堆飛馳。他對著燃燒的會堂吼叫:“基督啊,我讚美你!”十字軍認出了那是自己的領袖—戈弗雷。他們一起發出地動山搖的喊叫:“基督啊,我讚美你!”

會堂裏的聲音終於沉寂了。

屍體的焦臭味道洋溢在耶路撒冷。

屠殺持續了一個下午,又持續了一個夜晚。第二天,十字軍將領們前往聖殿山。那裏的景象宛若最恐怖的噩夢。屍體堆積如山,高及膝蓋。戈弗雷他們跨過屍堆,走上聖殿山的高峰。

唐克裏德站在艾爾–阿克薩清真寺前,目瞪口呆。他的旗幟還在清真寺上飄揚,但是那裏大門洞開,暗紅的血跡覆蓋了台階。裏麵所有的人都死了。唐克裏德的旗幟沒能救得下他們。

他們終究沒能逃過死亡。

不遠處,有人在用刀剖開死人的肚子,想在裏麵搜尋金幣。

南城的守軍比較幸運。他們的首領向雷蒙投降,獻上了城牆和一座金庫。雷蒙讓這些士兵和平撤出了耶路撒冷。臨行前,他們向耶路撒冷投去最後一眼—那裏曾是三個宗教的聖地,如今卻是一座魔鬼之城。地獄之花正在那裏燦然開放。

他們轉過頭,匆匆逃向埃及。

留在城內的穆斯林注定要死亡。大屠殺巔峰過後,十字軍在城內搜索剩下的穆斯林。這些人被驅趕到街頭,去運送屍體。他們把同胞的屍體裝到車上,運到城外的焚屍堆。那裏的屍體堆在一起,如同一個龐大的血肉金字塔。

等他們完成了任務,十字軍把這些人也全部殺死。他們最終也躺在親手搭成的屍堆上。—然後是烈火焚燒。①

許多天之內,耶路撒冷的空氣中都有一股血腥的氣息,混雜著屍體的焦臭。在這個氣味籠罩中,十字軍將領們光頭赤腳,登上了各各他。他們跪倒在耶穌殉難地前,涕泗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