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各他在他們腳下,遠處則是橄欖山,客西馬尼……

耶路撒冷大屠殺在中世紀並非獨一無二。也並非隻有基督徒才會屠城。中世紀的穆斯林同樣血洗過一座座城市。

那是一個殘酷的時代。

這就是答案嗎?

這個答案過於蒼白。而那種血腥則過於濃烈。它刺激著現代人的神經,也同樣刺激著親曆者的神經。有些十字軍麵對這屍山血海,也曾茫然失措。有位十字軍寫道:“我還應該說什麼呢?他們都死了。女人、孩子……”

他們都會永遠記著這幾天。他們拋棄家園,踏過萬水千山,擊破重重險阻,來到心目中的聖地。然後,他們把它變成了地獄。

他們站在屍體之上讚美耶穌!

十字軍是一段傳奇,但它是浸透了鮮血的傳奇。人們的信仰、人們的勇氣,怎樣地一次次拯救了他們,怎樣一次次在沒有希望的地方創造出希望。這就是十字軍。

幾百年了,他們第一次向自己的聖地挺進,第一次感覺到體內的蓬勃力量。它是歐洲在幾百年的暗夜裏放出的一隻鷹。這隻鷹飛出深穀,帶著歐洲看到了外麵的藍天。

可難道這就是終點?這就是他們獻給耶穌的祈禱,唱給耶穌的歌曲?

曆史就是這樣—帶著千萬人的血和淚,匆匆向前,一路混雜了黑與白,罪與功,毫不顧及書頁後的那聲感喟。

騎士時代終結

聖城淪陷一周後,耶路撒冷王國宣布建立。戈弗雷被推舉為王國統治者,他拒絕了國王的稱號。他說:“在耶穌帶上荊棘冠的聖地,他絕不敢帶上王冕。”他把國王稱號改成了“聖墓守衛者”。

王國建立一年後,戈弗雷去世,他的弟弟接替他成了王國之主。

雷蒙沒能在巴勒斯坦紮下根來。於是,他和拜占庭皇帝建立了同盟,想要奪取敘利亞–黎巴嫩一帶。為此,他和波希蒙德進行了激烈戰鬥。雷蒙一度淪為唐克裏德的俘虜,後來唐克裏德釋放了他。但是仇恨依舊沒有化解。1105年,即耶路撒冷淪陷後的第六年,雷蒙死了。不久,他的外甥建立了的黎波裏伯國①,雷蒙則成了這個公國的奠基者。

波希蒙德建立了安條克公國。此後,他一直忙於和敵人作戰:拜占庭皇帝、雷蒙、土耳其人。他的一生起起落落,充滿波折。他失敗過,被俘過,也勝利過。最後,他把安條克交給了外甥唐克裏德,一個人回到意大利。1111年,病死在那裏。

唐克裏德隻比他舅舅多活了一年。他死於傷寒,沒有子嗣。

諾曼底公爵羅伯特從聖地返回故土。不久,他就和自己弟弟爭奪英國王位。最終,羅伯特兵敗被俘。他弟弟將他囚禁在城堡內,羅伯特再也沒有獲得過自由。1134年,他以八十高齡去世。

十字軍攻陷耶路撒冷兩周後,教皇烏爾班去世了,他沒來得及聽到聖地光複的消息。

至於隱士彼得,戰鬥結束後,他就從曆史上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後來做了什麼。

這次十字軍東征催生了四個國家。

十字軍三雄每人都創建了自己的國家:戈弗雷的耶路撒冷王國、波希蒙德的安條克公國、雷蒙的的黎波裏伯國,戈弗雷的弟弟鮑德溫創建了第四個—埃德薩伯國。其中,耶路撒冷王國是最重要的一個,也是其他三個的宗主國。

這四個國家成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兩個教派戰鬥的前沿陣地。一代又一代歐洲騎士湧向東方,浴血奮戰,以保衛這些國家。

最終,伊斯蘭世界還是吞沒了它們。此時的歐洲還沒有能力永遠捍衛萬裏之外的飛地,但它還是堅持了兩百年。

四個國家依次淪陷。1291年,穆斯林攻克了十字軍最後一個據點阿卡,耶路撒冷王國滅亡。十字軍東征史就此終結。

但是世界已因它而改變。

歐洲走出灰暗的小天地,來到了浩瀚的外部世界。在這裏,它沒有發現黃金城,沒有發現人間天堂。但是它發現了廣袤的東方,發現了古希臘的文獻,也發現了阿拉伯的燦爛文化。東方的知識刺激著歐洲的學者,東方的財富刺激著歐洲的商人。

歐洲變得強壯,變得開放。威尼斯和熱那亞構建了龐大的貿易帝國,而馬可波羅也開始踏上前往中國的旅途。

歐洲開始向世界敞開懷抱。最終,它將把這個地球連為一體。而它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在1095年的克勒芒原野。它將永遠記得那個冬日,那聲怒吼。

——也許它還會記得安條克的奇跡,耶路撒冷的屍骨。那漫天的血霧,狂野的呐喊……

馬爾薩斯咒語

從公元1000年開始,歐洲迎來了三百年的繁榮期。

歐洲如同一個從漫漫長夜中醒來的巨人,重又煥發出勃勃生機。

農業是它的肌肉。這巨人的肌肉變得強壯有力:沼澤被排幹,森林在後退,大地上布滿了綠色的耕地。原來被狼群占領的土地,重又升起嫋嫋炊煙。

雖然還偶爾有食物短缺,但大饑荒銷聲匿跡了。幾百年來,歐洲人第一次有了充足的食物。他們消費了數量驚人的肉類、蛋和奶。其肉類人均消費,超過了當時的印度與中國。

商業是它的血脈。歐洲的脈搏在強健地搏動,一個巨大的貿易網覆蓋了歐洲,上千個城市拔地而起。這些城市的規模不大,其中比較大的城市—巴黎,人口也不過二十萬。大多數城市人口都不超過一萬,和東方大都會相比,它們既渺小,又不衛生。但是它們有兩樣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自由與活力。大多城市都擁有自治權。有些城市甚至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意大利最燦爛的雙子星座—威尼斯和熱那亞,主宰著地中海貿易。一百六十個城市組成了漢薩同盟,統治著整個波羅的海。東方的珠寶香料、西方的羊毛美酒、北方的毛皮琥珀,都在這些城市間流轉交易。

文化則是它的大腦。多少年來,歐洲一直是文化的荒漠。人們愚昧粗野,對外界一無所知。除了教士以外,其他人幾乎都是文盲。就連查理曼大帝,據說都拚寫不出自己的名字。如今,它開始擺脫這種狀態。兩三百年的時間裏,歐洲創建了八十所大學。其中的典範—巴黎大學,享有極高的聲望。它向全歐洲的學者敞開懷抱,歡迎他們在那裏研究法律、邏輯、藝術與神學。

一係列文化巨人湧現出來。但丁寫下了宏大的《神曲》,阿奎那構建了迷宮般的《神學大全》,“西方繪畫之父”喬托也開始在畫布上創作《哀悼基督》。

歐洲大地煥然一新:巍峨的教堂遍布,高大的帆船鋪滿海洋,銀行家們計算著成堆的票據,騎士們吟唱著細膩的情詩。

從外觀上看,它似乎沒有羅馬帝國那麼輝煌。但事實上,它擁有更多的人口、更富庶的城市、更發達的農業。一句話,它比羅馬帝國更強健。

這是中世紀的黃金年代。

——但它也是中世紀之秋。

這個巨人擴張到了極限。

如果沒有結構上、技術上的變革,任何增長最終都會停滯。這是對所有社會都適用的咒語。歐洲這三百年的繁榮,主要是規模上的膨脹。它是一場複蘇,一次中興,但無論如何,不是一場真正的革命。

於是,這條咒語開始在歐洲大地上回蕩。這個巨人要打破這個咒語,需要的不僅是肌肉、血管和頭腦。它需要一身新的骨骼,而這個時機還遠遠未到。

這也是一條馬爾薩斯的咒語。

傳統農業社會裏,人口在繁榮期內總是迅速增長。開始的時候,這種增長能導致經濟的騰飛,人均收入和人口能同步增長,但最終它會到達一個拐點。在這個拐點後,人口增加將導致人均收入的減少。

歐洲的人口急劇膨脹。當13世紀終結之時,它的人口已遠遠超過伊斯蘭世界,也超過了印度,大致和中國相當①。英國人口膨脹了四倍。法國人口達到了兩千萬,密度甚至超過中國。北意大利、弗蘭德的人口則更為稠密。

歐洲開始感受到了壓力。土地儲備已經枯竭,農民開始開墾極度貧瘠的土地。這樣的土地即便在今天的技術條件下也是無法耕種的,這無疑是一種絕望的努力。

工資越來越低,食物越來越匱乏,生活水平在迅速跌落。放眼過去,周圍到處是人—和自己一樣貧窮、困惑、筋疲力盡的人。

這個巨人成長了三百年,如今它的骨骼越來越支撐不住,肌肉在慢慢地撕裂,神經在繃緊,鮮血從骨縫裏慢慢滲出……

黃金時代即將終結。

馬爾薩斯也許會聳聳肩膀,說:“這是一切文明的宿命。社會膨脹,達到極限,然後萎縮、崩潰……”

怎麼緩解這樣的壓力呢?—馬爾薩斯給了答案:饑荒、戰爭、瘟疫。

它們可以歸結為一個詞:死亡。

這個答案冷冰冰地丟給了歐洲人。

他們在馬爾薩斯的陰影裏,跌跌撞撞走進了14世紀。

第二部 諸神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