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打斷他:“我也不是本地人。”說完,側著身子走了過去。

墨西拿人歎了口氣,向教堂裏麵走去。

他擠到人群裏,凝望著巨大的十字架。

他親眼見到了海妖,親眼見到了幽靈,也親眼見到了墨西拿變成了地獄。

他不願回憶當時的情景。他想把它忘掉,可是它卻總是糾纏著他,一次次把他從夢裏驚醒:那些血、那些狗、那些東倒西歪的屍體。

還有瘤子。他經常夢見自己又長出了瘤子。他總會一身大汗地驚醒,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腋窩。

但是他總算活了下來。在骷髏堆裏,他活了下來。上帝拯救了他。

墨西拿的檢查員跪了下來,額頭一直貼到地板上。他想祈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他臉上滿是淚水。

最後的安魂曲

嚴格來說,黑死病在1350年並沒有完全消失。它還在蔓延,不過是在比較邊遠的地方。1350年,黑死病抵達了易北河。1351年,黑死病進入了俄羅斯。1352年,黑死病滲透到莫斯科。這裏離卡法城不過幾百公裏。

至此,黑死病完成了一個循環。它從東方的卡法城出發,沿著一個弧線走過整個歐洲大陸,然後又回到了東方。從地圖上看,這就像一個巨大的勾拳。

這記勾拳到底殺死了多少歐洲人?準確數字很難得到,專家也隻能估測。當時歐洲留下很多民事和法律的檔案,從這些檔案裏,可以推測出當時的死亡率。

各地的死亡率並不相同。

佛羅倫薩地區:50%

法國南部:75%

巴黎:50%

不來梅:60%

英國東部:50%

荷蘭:20%

以上的死亡率隻是估測,而且存在著爭議。總體來說,城市的死亡率更高,鄉村則偏低。在整個歐洲,估計死亡人數在兩千五百萬到三千萬之間,占當時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

三年之內(1347~1350)歐洲人口減少了三分之一。這是一個可怕的比例。大家可以想一下,如果在三年之內,中國人口減少4~5億,會是一個什麼情形?我們也可以拿二戰做個比較。二戰是歐洲20世紀最大的災難。它持續了六年,殺死了百分之五的歐洲人。如果二戰是浩劫,那麼黑死病又是什麼?

但這場災難也有它光明的一麵。

人口過剩問題迎刃而解,歐洲重新出現了地多人少的局麵,工資開始急劇攀升。幾百年來,人們第一次發現:謀生變得容易。謀生一旦容易,統治者加在大眾身上的枷鎖就開始動搖。1350年之後的歐洲人,變得更少,更富,也更自由。兩百五十年之後,歐洲的人口才恢複到黑死病之前的水平。這對歐洲經濟的影響極為複雜。但總體來說,它促使歐洲人拿出更多的資源去投資,而不是去維持龐大的人口。歐洲日後的經濟飛躍,某種程度上受益於黑死病。

馬爾薩斯的咒語被打破了。—可是付出了何等的代價啊!

幾千萬人變成了白骨,幾千萬人失去自己的愛人、自己的家庭。歐洲人的生活發生了集體斷裂,幾代人心裏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人們對生命、對信仰、對靈魂的看法都發生了改變。

1350年之後,藝術家們迷戀上死亡。他們畫了一幅又一幅的畫,上麵充滿了骷髏、死神和墳墓:活人和骷髏擁抱而舞,死神在城鎮裏遊蕩,天堂和地獄在爭奪死者的靈魂。在這些畫作裏,世界是死神的玩具。

人們的信仰也發生了變化。黑死病期間,因為教士們需要頻繁接觸他人,他們的死亡率往往更高。如果黑死病是上帝之怒,那看來教士似乎也讓上帝發怒,他們並沒有給人們提供多少幫助。他們所做的就是反複嘮叨人們的罪孽深重,所以才招致這場災難。黑死病讓人們發現,教會並不像它宣稱的那麼全能,信仰也不像教士宣布的那麼簡單。這個世界成了一個謎團。

有人繞開了這個謎團。他們相信凡世的生命短暫而美好,人們不需要記掛天堂地獄。隻要用最美麗的東西填充短短的生命,讓它像煙花一樣璀璨美麗。

有人則投身這個謎團。他們開始撇開教會,自己去思索上帝。信仰像深淵一樣展現在他們麵前,他們逐漸進入它的內核。在那裏,他們將發現一些新東西。

新時代即將由此開啟。—那將是文藝複興、地理大發現、宗教改革的年代。

舊歐洲永遠地死去了,黑死病是它最後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