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動作使K不覺入了神。後來他開始責怪自己待了這麼久,居然連正事還沒有觸及。“這位法官叫什麼名字?”他突然發問。“我不能告訴你。”畫家回答道,他朝畫像傾過身去,故意冷落這位他剛才還十分尊重的客人。K認為這是畫家脾氣古怪的緣故,他為自己的時間就這麼被糟蹋掉而感到惱火。“我想,你很受法院的信任吧?”他問。畫家立刻放下粉筆,挺直身子,搓搓手,笑眯眯地看著K。“你說實話吧!”他說,“你想了解有關法院的一些事,介紹信裏是這麼寫的。我可以說,你先和我談起我的畫,隻是為了贏得我的好感。我並不認為這是壞事,不過,你也許不知道,這不是跟我打交道的好辦法。嗨,請你別辯解!”K想找些借口,卻被他一下子堵住了嘴。他接著說:“另外,你說得很對,我很受法院的信任。”他停頓了片刻,好像想給K一點兒時間,用來回味他講的這些話。現在他們又能聽見姑娘們在門外發出的聲音了。她們好像正聚集在鑰匙空附近,也許她們能透過門縫看清屋內發生的事。K拋棄了一切為自己辯解的念頭,因為他不想讓談話離題,也不想使畫家自以為有多麼了不起,以至使人無法接近。
於是他問道:“你的職務是正式任命的嗎?”“不是。”畫家草草回答道,這個問題好像打斷了他的思路。K急於讓他講下去,便說道:“噢,這種不被人承認的職務往往比正式職務更有影響力。”“我的情況正是這樣,”畫家皺起眉峰,點點頭說,“廠主昨天跟我談起了你的案子,他問我是不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對他說:‘讓那人抽個時間到我這裏來一趟。’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麼快就來了。看來你很關心這件案子,這當然一點也不奇怪。你想把大衣脫掉一會兒嗎?”盡管K不想在這兒久待,但這個建議同樣受到了他的歡迎,因為他已經開始感到屋裏空氣悶熱了。他有幾次驚奇地看見,屋角裏有一個小鐵爐,雖然似乎沒有點火,屋子裏卻熱得令人難以忍受。他脫掉大衣,解開上衣扣子。畫家抱歉地說:“我需要暖和點兒。這兒頂暖和,對不對?我在這裏感到很舒服。”K聽了這話,一聲不吭,使他感到不自在的不是熱,而是那種沉默壅塞、令人窒息的氣氛,屋裏準是好久沒有流進新鮮空氣了。當畫家請他坐到床上去的時候,他感到更不好受了。畫家坐在畫架邊的一把椅子上,屋裏隻有這麼一把椅子。蒂托雷裏看來也不理解K為什麼隻是坐在床沿上,他請K坐得舒服點兒,並把滿心不情願的K推到毯子、床單和枕頭中間。然後他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向K提出第一個嚴肅的問題,使K忘記了其他所有事情。
“你是清白無辜的嗎?”他問道。“是的。”K說。他回答了這個問題,感到十分愉快,尤其是因為他隻和畫家一個人在談話,用不著顧忌後果。任何其他人也沒有這麼坦率地問過他。為了使自己更加愉快,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完全清白無辜的。”“我明白了。”畫家說,他低著頭,好像在思索。突然,他揚起頭說:“如果你清白無辜,那事情就很簡單。”K的眼睛暗淡了:這個自稱受到法院信任的人講起話來竟像一個無知的孩子。“我清白無辜,並不能使事情變得簡單些,”K說,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搖著頭,“法院裏有數不清的陰謀詭計,我不得不與之進行鬥爭。他們到後來會無中生有,給你編造出一大堆罪狀來。”“對,對,當然。”畫家說,好像K根本沒有必要打斷他的思路,“不過,你反正是清白無辜的,是不是?”“當然,這用不著問。”K說。“這是最主要的。”畫家說。他沒有被K所說服,雖然他講得斬釘截鐵,但K仍然不明白,他說這話到底是出於真的相信還是權作敷衍。K為了弄清這一點,於是便說道:“你對法院的了解要比我深刻得多,這是肯定的,我隻是從三教九流那兒聽說一點兒關於法院的情況,別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他們倒是一致認為,起訴不是輕率做出的,法院一旦對某人起訴,就認定被告有罪,要使法院改變這種信念簡直難上加難。”“難上加難?”畫家說,他的一隻手在空中揮舞,“是永遠不會改變這種信念。如果我把所有法官都畫在一幅畫布上,你站在這張畫布前就本案進行申訴,成功的希望也會比在真的法院裏要大一些。”“我知道。”K自言自語道,他忘了他隻是想讓畫家吐露情況。
門外又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蒂托雷裏,他一會兒就走嗎?”“別鬧,乖點兒!”畫家轉過頭來嚷道,“你們不知道我正跟這位先生講話嗎?”可是姑娘並不罷休,又問道:“你要給他畫像嗎?”畫家沒有回答,她繼續說下去:“請你別給他畫像,他太難看了。”其他姑娘嘰嘰喳喳一陣,表示讚同。畫家一步蹦到門口,開了一條縫——K看見了姑娘們伸出的一雙雙交叉緊握著的、苦苦哀求的手——對她們說:“你們再不住口,我就把你們全推到樓下去。乖乖地坐在樓梯上。安靜點兒。”她們看來沒有立即服從,因為畫家又怒吼道:“坐下,坐在樓梯上!”接著便是一片寂靜。
“請原諒。”畫家重新回到K的身邊,對K說。K沒有心思朝門口看,他讓畫家自己決定,有沒有必要,以及采取什麼方式來保護他。畫家朝他俯下身來,在他耳旁低聲說話,即使在這時,K也幾乎一動也不動。畫家的聲音壓得很低,這樣門外的姑娘們就聽不見了:“這些姑娘們也是屬於法院的。”“什麼?”K嚷道,他轉過頭,注視著畫家。可是蒂托雷裏又坐到椅子上,半開玩笑地解釋道:“你要知道,一切都是屬於法院的。”“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K簡短地說了一句,畫家的這句總的聲明使剛才說的“姑娘們屬於法院”那句話不再令人不安了。不過K在隨後的一段時間內仍然坐在那兒注視著房門。門外的女孩子們現在正安分守己地坐在樓梯上,一個姑娘從門縫裏塞進一根麥稈來,慢慢地上下移動。
“看來你對於法院的全貌還不了解,”畫家說,他朝前伸開兩條腿,用腳跟敲著地板,“不過,既然你清白無辜,那就沒有必要了解法院的全貌。我一個人就能讓你解脫。”“你怎麼能辦到這點呢?”K問,“因為幾分鍾前你還對我說過,法院根本不理會證詞。”“法院隻是不理會當麵陳述的證詞,”畫家說,他蹺起一個指頭,對K居然不懂其中的微妙區別表示吃驚。“但如果在幕後活動,情況就迥然不同了。幕後指的是在審議室和休息室裏,或者,舉個具體例子來說吧,就在這間畫室裏。”
K完全相信畫家現在講的話,因為這和他從別人那兒聽說的基本一致。在高級法官那兒,這樣做確實是有希望的。如果像律師說的那樣,法官很容易受私人關係的影響,那麼畫家和這些虛榮心很重的官員們的關係就顯得特別重要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低估。K已在自己周圍物色了一批可以幫助自己的人,畫家和法官的關係將使他成為其中最突出的一位。K的組織能力一度是銀行的驕傲,現在,這些人完全由他負責物色,這就使他得到了充分證實自己的組織能力的機會。
蒂托雷裏觀察著他的話會在K身上產生什麼效果,然後略帶不安地說:“你也許很奇怪,為什麼我講起話來像個法學家?我一貫和法院裏的先生們合作,所以變成了這樣。我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也失去了許多作為一個藝術家應有的熱忱。”“你當初是怎麼和法官們拉上關係的呢?”K問,他想先取得畫家的信任,然後再把畫家列入那個可以幫助他的人的名單中。“這很簡單,”畫家說,“我繼承了這種關係,我父親是法院的前任畫家。這是一個世襲的職位,不能錄用新人。給各種不同級別的官員畫畫,需要掌握許多複雜、全麵、不能外傳的規則,這些規則隻能讓幾戶人家知道。比如說,那邊那個抽屜裏保存著我父親畫的所有畫,我從來沒有給任何人看過。隻有研究過這些畫的人,才有能力為法官們畫像。不過,即使我把這些畫丟了也沒關係,我腦子裏記住的規則已經多得足以保證我的位子不會被新來的人搶去。因為每個法官都堅持要把自己畫得與以前的那些大法官一模一樣,除了我以外,誰也做不到這一點。”“你的職位實在令人羨慕,”K說,他想到了自己在銀行裏的職位,“這麼說來,你的位置是別人搶不走的囉?”“對,別人搶不走,”畫家得意揚揚地扭了扭肩膀,回答道,“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敢經常幫助一些可憐蟲打官司。”“你用什麼方式進行幫助呢?”K問,好像自己不屬於畫家說的那些可憐蟲的範疇。但是蒂托雷裏不讓K把自己的思路岔開,而是接著往下說:“例如,在你這個案子裏,你是完全無辜的,我將抓住這點不放。”
畫家再次提到K的無辜,K已經覺得不耐煩了。有時K感到,畫家是在審判結果肯定良好的假設前提下,願意提供幫助的,但這麼一來,他的幫助便毫無意義了。然而,盡管K心裏有這樣的疑問,嘴裏卻沒說出來,而是聽任畫家不停地講下去。他不準備拒絕蒂托雷裏的幫助,在這一點上他已經打定主意,畫家和律師一樣站在他一邊,這是不會有疑問的。其實他更願意接受畫家的幫助,因為畫家的提議更誠懇、更坦率。
蒂托雷裏把椅子拉到床邊,壓低嗓門,繼續說道:“我忘了先問一句,你想得到哪種形式的無罪開釋處理。有三種可能性,即徹底宣判無罪、詭稱宣判無罪和無限期延緩審判。當然,徹底宣判無罪是最好的方式,不過我對這種判決不能施加任何影響。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人能促使他們做出徹底宣判無罪的判決。唯一的決定性因素似乎是被告的清白無辜。既然你是無辜的,你當然可以把自己的無辜作為在本案中為自己辯護的根據。不過,在那種情況下,你就不需要我和任何其他人的幫助了。”
這種清醒的分析開始時曾使K吃了一驚,但他用同樣輕的聲音向畫家回答:“我覺得你自相矛盾。”“怎麼自相矛盾?”畫家耐心地反問道,他微笑著把身體向後仰去。畫家的微笑使K懷疑,他即將擺出的也許不是畫家講話中的矛盾,而是法院訴訟程序本身的矛盾。不過他並未氣餒,還是接著往下講:“你剛才說過,法院不理會證詞,後來你又說,那種說法隻適用於法院公審時,而你現在卻認為,在法院裏,一個無辜的人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助。這本身就包含著矛盾。此外,你開始時講過,私人的斡旋可以使法官改變看法,而現在你卻否認個人的斡旋可以得到你稱之為徹底宣判無罪的結果——這就產生了第二個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