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了雅典人”

伊朗高原。

波斯帝國的首府蘇薩城。

大流士坐在寶座之上,頭戴金冠,身穿紅袍,手持金權杖。他身後,是高舉羽扇的侍衛。他麵前,是匍匐在地的群臣。

在朝堂之外,一萬兩千名“不死軍”晝夜護衛著他,一萬五千名奴隸隨時侍奉著他。

在首都之外,幾千公裏的禦道一直延伸到帝國邊陲。無數信使在上麵奔馳,傳達他的指令。這些指令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決定千萬人的命運。

他統治著一個遼闊的帝國。人類曆史上還從未有過這麼龐大的國家。世界文明的四個發源地,有三個(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印度河)在波斯的掌握中。數十萬波斯大軍控製著四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整個帝國人口多達幾千萬。其規模,即便是兩百多年後的秦帝國也無法相比。在那個時代,它的龐大超越了人們想象的極限。

大流士是波斯帝國的第三位君主。在他統治下,波斯帝國走向了巔峰。

無數的民族向它屈膝稱臣。埃及的糧食、印度的象牙、呂底亞的黃金、巴比倫的白銀、亞美尼亞的駿馬、阿拉伯的香料、外高加索的美女,從四麵八方湧入蘇薩。

在希斯敦的懸崖上,刻著他的銘文:“我,大流士,偉大的王,乃萬王之王,波斯之王,諸國之王。”這位萬王之王享有人類史上空前的權力。在他之前,出現過無數帝王,但沒有一個能和他比肩。

伊朗高原的太陽照耀著寶座上的大流士。在流溢著金光的宮殿裏,他就像人間的神。

這時,台階下忽然傳來尖銳的叫聲,撕破了大流士近乎完美的幸福:

陛下,不要忘了雅典人!

每天三次,大流士都會聽到這聲叫喊。它時時提醒著他:有一片土地還沒有征服,有一個仇敵還沒有懲罰。

事情的源頭發生在伊奧尼亞——小亞細亞半島(現在的土耳其)的西境。

希臘是片貧瘠的土地,不足以養活過多的人口。幾百年來,一無所有的希臘人駕駛著蹩腳的船舶,在地中海四處遊弋,建立了一係列殖民地。希臘人從沒有深入陸地,隻在大陸的邊緣建立了諸多城邦。這些殖民地和母邦的聯係相當薄弱,但是它們緩解了希臘的人口壓力,並將希臘人的文化擴展到了更遙遠的世界。

這些海外殖民地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伊奧尼亞城邦。

它占據了一片狹長的海岸。其國土微不足道,卻創造了商業與文化的奇跡。西方第一個哲學家、第一個曆史學家、第一個寓言作家、第一個女詩人都出生在這裏。如果把它的偉大人物一一列舉出來的話,會是很長的一個名單。而浩瀚的波斯帝國,在兩百年裏沒有產生一個可以和他們比肩的人物。

波斯隻有一個帝王,和匍匐在他腳下的千萬奴隸。

可是波斯人輕而易舉地征服了伊奧尼亞。他們用火與劍掃蕩了這片土地,扶植起一大批傀儡政權。伊奧尼亞人成了波斯的奴隸。

公元前500年,這些奴隸奮起反抗。他們向希臘本土求救。絕大多數希臘城邦拒絕了,但是雅典卻伸出了援助之手。二十艘船隻載著雅典武士,駛往亞洲。

波斯人猝不及防。起義軍一路東進,攻占了小亞細亞行省的首府——薩爾迪斯(它是波斯人的一個統治基地)。起義軍將城市付之一炬,雄偉的神廟也化為灰燼。

但起義軍的勝利不過是曇花一現。波斯大軍從東方開來,像黑色的風暴一樣衝過了小亞細亞。帝國輕而易舉地擊敗了造反的奴隸,等待著起義者的是狂野的報複。

在許多島嶼上,波斯人用捕殺鳥的辦法圍獵人類。他們從北到南掃蕩了整個島嶼,將島民一網打盡。大陸上的伊奧尼亞人則像野獸一樣,被波斯人捕捉。許多城市遭到血洗:男子被屠殺,女子被販賣,最漂亮的男孩子被閹割後送入皇宮。

但是這些鮮血還不夠,大流士的怒火依舊在燃燒。

他的目光越過了伊奧尼亞,投向了愛琴海的彼岸。那裏有一片小小的土地——希臘。雅典人的挑戰提醒了大流士:它還有待征服。無論從帝國安定的角度,還是從擴張的需要來看,希臘都應該被滅亡。

希臘是自由人的土地,它永遠是伊奧尼亞人的榜樣,激勵他們反抗波斯帝國的壓迫。

希臘更是帝國西進的一個阻礙。波斯帝國要想衝入歐洲,就要首先占領希臘。

征服希臘首先就要毀滅雅典。雅典人參與薩爾迪斯之戰,焚燒了寶貴的神廟,卻至今都沒有得到懲罰!

大流士抽出一支箭,射向天空。他要神明來作證:“我要向雅典複仇!”從這一天開始,每天都有仆人向大流士呼喊三遍:“陛下,不要忘了雅典人!”

大流士沒有忘。

山雨欲來風滿樓

希臘,一個狹小貧瘠的半島。它四分之三的國土是山地,耕地隻占八分之一。崎嶇的山崖環繞中,偶爾可見能耕種的平原。在那裏,薄薄的一層泥土下麵就是岩石。柏拉圖這樣評論希臘:希臘就像一個被疾病耗幹,隻剩下骨頭的病人。它肥沃的土壤已經消失,隻剩下了土地的骨架。

在這片殘骸上,農夫日複一日地耕作,所獲也僅能果腹。在這樣的國度裏,不可能有奢靡的生活。希臘人的標準夥食是:一個洋蔥、一個魚頭、三顆橄欖,如此而已。

希臘隻有波斯帝國一個省份的規模,但卻分裂為上百個城邦,每個城邦都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和波斯比起來,這些城邦小得荒謬。最大的城邦是斯巴達,被希臘人尊稱為“斯巴達帝國”。可這個帝國隻有八千四百平方公裏,比中國現在的一個市還小。但在希臘人看來,斯巴達已經龐大到了喪心病狂、失去理智的地步。

一個普通的希臘城邦,隻有百十平方公裏的領土,人口不超過一萬。超過一萬,就可算是泱泱大國。超過十萬,就是巨型城邦。

很多城邦連一千個公民都沒有。比如赫赫有名的邁錫尼,曆史上曾發生過著名的特洛伊之戰,現在幹脆就剩下六百個公民了,隨便哪個小學都比它人多,但它依舊是個獨立的國家,擁有自己的軍隊和政府。在地圖上不使勁看都找不到的小島上,往往就密密麻麻地分布著四五個國家。腳力好的希臘人,可以在一天之內,在這樣的國家走上幾個來回。

如果斯巴達是龐大的“帝國”,那比斯巴達大五百倍的波斯又是什麼呢?希臘人像一群土撥鼠一樣,畏怯地望著東方的恐龍。波斯人作戰,為的是奪取巴比倫的財富;希臘人也彼此作戰,但往往是為了爭奪幾畝葡萄地。這就是土撥鼠和恐龍的區別。

貧瘠的希臘有兩張麵孔。

一張是斯巴達,另一張是雅典。其他的城邦,都籠罩在這兩者的陰影之下。這兩張麵孔對應著希臘的兩種精神。它們在遙遠的兩極默默對峙,守護著希臘。

兩張麵孔催生出了兩種產物:斯巴達培養出了無敵的武士,雅典則生長出了燦爛的文明。

斯巴達是一個嚴酷的城邦。它尊重每一個公民,但又向每一個公民索取最大的回報。斯巴達人從出生伊始,就要接受最苛刻的訓練,磨煉自己的每一塊肌肉、每一根神經。等他們長大成人後,就成了世界上最偉大的武士。

斯巴達人極端地自尊自愛,又極端地殘酷無情。他們可以為了國家而生,為了國家而死。對於他們,沒有比國家更高的存在,沒有比愛國更崇高的道德。斯巴達人把整個靈魂都奉獻給了國家。為了國家,母親可以遺棄體弱的嬰孩;為了國家,妻子可以鼓勵丈夫戰死沙場。

如果說斯巴達是一台戰爭機器,那麼雅典就是一朵文明之花。

它有剛健的精神,但也有細膩的情感;它崇尚勇敢,但也同樣追求自由;它崇尚平等,但也同樣尊重差異。雅典公民既能為祖國枕戈待旦,也能肆無忌憚地嘲罵領袖。

不久前,雅典被僭主統治。那時,它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城邦。當雅典人趕走了僭主,建立了民主製度後,它慢慢成長為一座最偉大的城市——不是因為財富,也不是因為武力,而是因為智慧與文明。它的偉大,與民主製度息息相關;但它日後的衰落,也和直接民主製的弱點有關。

雅典人曾自豪地說:“我們愛好美麗,但是沒有因此而奢侈;我們愛好智慧,但是沒有因此而柔弱。”5①這並非自誇,而是曆史的真實。雅典是西方文明的第一首歌,是西方文明的第一道光。

但有的歌,還沒有出口就會窒息在咽喉;有的光,還沒有射出就會湮沒於黑暗。

這團黑暗來自伊朗高原。

波斯帝國像一團巨大的陰影,投射到希臘上空。希臘人並不知道波斯帝國的戰略,但他們時刻能感受到潛在的威脅。從東方的海風裏,他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公元前492年,雅典人第一次聽到了帝國入侵的消息,一支海陸聯軍沿著海岸線向雅典開來,但是海洋幫助了他們。阿托斯山下的一場暴風摧毀了波斯戰船,兩萬波斯人喪生海底。

這不過是一次小小的嚐試。這次損失對波斯帝國來說,隻是九牛一毛。

波斯人的挫敗反而使希臘人更加緊張。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戰鬥的前奏,它意味著波斯帝國已經啟動了征服計劃。

不久,波斯船隻再次開往希臘。不過這次來的不是軍隊,而是使節。

服飾華麗的波斯人,傲慢地站在廣場上,宣布大流士的旨意。大流士向希臘人索要兩樣東西:水和土。這是臣服的象征。希臘人要交出自由,才能贖買生存的權利。

在許多城邦裏,波斯使節得到了水和土。但有兩個城邦寧願一戰也要捍衛自由:在雅典,使節被拋入大海;在斯巴達,使節被扔進深井。

這是明確的宣戰。

雅典隻有兩萬多公民,斯巴達隻有九千武士,而波斯可以動員幾十萬大軍。這是侏儒和巨人的較量,但是他們別無選擇。

這一次,大海已經不能再拯救他們。他們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勇氣和力量。

希臘人在等待——等待風暴的到來。

不可思議的極速奔跑

公元前490年9月9日。

斯巴達城正在歡度卡爾涅亞節。這個節日一連持續九天,所有的男性公民都要積極參與。節日的氣氛非常歡快。年輕人載歌載舞,向太陽神祭獻致敬。節日裏還有一些奇特的習慣,比如一個穿長袍的人會在城市裏飛奔,未婚的男青年在後麵追逐,誰如果捉到這個人,他在來年將得到大豐收。這是歡樂的節日,刻板的斯巴達人難得如此享受生活的輕鬆愉悅。

但是今年的節日裏,卻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個滿麵塵土的陌生人氣喘籲籲地跑進斯巴達城,他高喊了一句讓所有人感到恐懼的話:“波斯人來了!”

他是雅典人,叫斐迪庇第斯。這個人的名字注定要載入史冊,為後人所敬仰。

斯巴達人從他嘴裏聽到了一些駭人的消息。不過最讓斯巴達人感到震驚的是:這個雅典人昨天才從雅典出發!而雅典到斯巴達的距離有兩百四十六公裏。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奔跑!

一定發生了重大的事情。

斐迪庇第斯帶來的消息是可怕的。

波斯人的艦隊鋪天蓋地向希臘襲來,很快就會在阿提卡登陸。島城挨雷特立亞已經被圍困,是否淪陷不得而知。雅典下達了緊急動員令,一萬名重裝士兵隨時準備奔赴戰場。但要對付波斯遠征軍,這個兵力遠遠不夠。

雅典的命運懸於一線,請求斯巴達立即增援。

東方巨獸已經撲來,斯巴達人無心慶祝節日了。他們馬上召開會議。經過討論,斯巴達人決定全力支援雅典。但是隻有一個條件:時間。

他們現在不能出兵,這並不是因為需要時間來動員軍隊。斯巴達人生活的主旨,就是戰鬥與準備戰鬥。他們隨時都在待命,隨時可以出擊。但在斯巴達,有一個古老的禁忌:從卡爾涅亞節到月圓之夜,這段時間內斯巴達不可出兵國外。

對於恪守傳統的斯巴達人來說,禁忌就是禁忌,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他們答複斐迪庇第斯:等到月圓之時,他們將馬上出兵,奔赴雅典。

懇求、說理都無濟於事。斐迪庇第斯失望地離開斯巴達。他還要再跑上兩百四十六公裏,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焦急等待的雅典人。

月亮慢慢升了起來,照耀著斐迪庇第斯回程的道路。它在慢慢地變化,慢慢地充盈。等它變成滿月,還需要十天。

對於雅典人來說,那是漫長的十天。

盾與矛的背後

雅典城內已是一片沸騰。

在市中心的廣場上,張貼出了動員令,附有征召名單,共有一萬公民名列其中。

雅典陸軍的主力是重裝步兵,他們渾身被青銅包裹,全套裝備重達七十多斤,包括直徑一米的盾牌、長兩米半的長矛、頭盔、脛甲、保身甲和利劍。金屬頭盔把臉麵幾乎完全護住,唯一的缺陷是戴上後視野狹窄。

披掛好全套裝備,他們就像一個個活動中的青銅人。

當時的武器幾乎無法刺穿他們的盾牌和胸甲。重裝步兵最大的危險是摔倒。一旦摔倒,要重新站起來,是很費力的一件事,更不要說躲避騰挪了。不用等敵人來殺,密集的隊伍也會把他活活踩死。事實上,在希臘人的戰鬥中,被踩死的人恐怕要多於被敵人殺死的。剩下的危險主要來自於身體的裸露部分,比如腹股之間。如果被敵人的劍砍斷大動脈,那麼幾秒鍾之內必死無疑。

當時的武器非常鋒利。一劍之下,可以砍斷人的肢體,劈開人的骨頭。那樣短兵相接的砍殺,既殘酷又血腥。到處都是鮮血和殘肢,洞開的腹腔裏流出腸子。場麵讓人作嘔。

重裝步兵習慣於緊緊排在一起,向前推進。他們隻有靠攏在一起的時候,才是堅不可摧的銅牆,一旦陣形散亂,這些青銅人的末日也就到來:他們拖著沉重的裝備,活動笨拙、視野狹窄,隻能任人宰割。

所以,一切的關鍵在於保持陣形。

為了抵禦對方的進攻,希臘方陣必須有相當的縱深。當時的方陣縱深一般是八排。前排的武士倒下,後排的可以及時補充上來。隻要陣列不變,一切就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