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裝步兵方陣大約出現在兩百年前。兩百年內,並無實質性變革。通常來說,交戰雙方會約好地點開戰,然後兩個方陣步入陣地,開始衝鋒。甲胄撞擊甲胄,盾牌撞擊盾牌。直到有一方突破了對方的陣形,隊形散亂的一方就會最終潰敗。

在戰鬥中,希臘將領往往衝鋒在前,作全軍的表率。所以他們保持著相當高的死亡率。至於士兵的傷亡率,則相對穩定,戰爭的持續時間很少超過三天。勝利的一方可能會搶到幾畝葡萄地,或者幹脆毫無所得地光榮回家。據現代學者估計,勝利一方傷亡率平均為5%,失敗一方是15%。

這就是希臘的戰爭。

波斯人聽說過希臘人的戰鬥方式,震驚之餘對其無比鄙視。他們驚歎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愚蠢單調的戰術。

希臘軍隊的兵種確實很單一。雖然有少量騎兵和弓箭手、投石兵,但這些兵種數量很少,根本不受重視。弓箭手被輕蔑地稱為“暗箭傷人的東西”,隻有重裝步兵才是希臘陸軍的靈魂。

波斯的戰術則遠比希臘複雜。他們有全麵而均衡的兵種:騎兵、弓箭手、步兵以及輔助部隊。其中,騎兵和弓箭手是波斯人的驕傲。當時馬鐙尚未發明,馬匹體形比較小。所以,波斯騎兵的衝擊力不能和日後的蒙古鐵騎相比。在麵對麵的衝鋒中,雖然騎兵並不比步兵更有優勢,但是它們的機動性卻是無可比擬的。至於波斯弓箭手,也讓無數民族聞風喪膽。遮天蔽日的箭雨,曾經摧毀過一支又一支的亞洲部隊。波斯軍隊的唯一弱項在於步兵。和希臘人比起來,他們的裝備輕,矛短甲薄,防禦力較弱,但他們更加靈活。

波斯這種混合部隊曾經橫掃西亞和埃及,除了和遊牧民族作戰時,有過一兩次敗績以外,其餘各戰從未失手。在希臘人眼中,這是無敵於天下的部隊。單單聽到他們的名字,就能讓人驚恐不已。

波斯有繁雜的兵種與武器。而雅典有的,隻是盾與矛。

雅典的真正財富就是站在盾與矛後麵的公民。

一個城邦決心和帝國決戰,就隻能寄希望於它的公民。沒有遼闊的土地,沒有雄厚的財源,公民的犧牲與奉獻是城邦最大的資本。

帝國對臣民來說,隻是一個主人。而城邦對公民來說,卻是生於斯、長於斯,可以為之生、也可為之死的母邦。當然,如果不受政府的影響就是自由的話,那麼波斯的臣民比雅典公民享有更多的自由。但波斯的臣民是被皮鞭驅趕上戰場,而雅典的公民卻是肩並肩、毫不退縮地走向死亡。

城邦是一個古老的奇跡。在必要的時候,它能使侏儒迎戰巨人。

或者勝利,或者死亡。

如果諸神真的存在

當時的雅典人很可能並不清楚敵人的實力。根據曆史學家的記載,我們可以大致還原波斯人的部署。

大流士派出了一支龐大的軍隊,全部人員都由船隻運輸。路線和兩年前的遠征不同,波斯人避開了歐洲海岸線,也避開了阿托斯山。六百艘船隻劈波斬浪,穿越愛琴海的島嶼鏈直衝雅典。傳統說法認為六百艘全是三列槳戰船。①果真如此的話,這支艦隊將超過希臘海軍力量的總和。現在曆史學家則比較謹慎,他們推測其中一半是三列槳戰船,另一半則是運輸船。

關於波斯軍隊裏作戰人員的數量,一直眾說紛紜。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四萬左右。如果加上槳手的話,總人數可能不下十萬。

在波斯人船上的,不光有軍隊和隨員,還有一個雅典人。

他是雅典的叛徒希庇亞斯。

他曾經是雅典的僭主,後來被驅逐出雅典。該事件進一步加速了雅典的民主化。結果,這個百無聊賴的過氣暴君,遊蕩了一陣兒之後投靠了波斯國王,指望能重新奪回雅典。此時他已經有八十歲了,但是人要做起奸賊來,是永遠不嫌晚的。和許多叛徒一樣,他宣稱自己過於熱愛祖國,眼看雅典在暴民手中沉淪,因此不得不借助友軍之手,幫助祖國恢複元氣。其實他唯一能幫助雅典的事情,就是趕快死掉。

如今這個老而不死的叛徒成了波斯人手裏的一張王牌。

整個波斯的戰略計劃是這樣的:首先把敵人的主力部隊引出雅典城,然後利用希庇亞斯的號召力在雅典挑起叛亂。如果這個計劃失敗,那就采取後備方案:強攻雅典城。

波斯軍隊使用了一部分力量進攻位於優卑亞半島的挨雷特立亞。這個小城邦是雅典的忠實盟友。波斯人此舉是要切斷雅典的海上援助,使它成為一坐孤城。

波斯主力部隊沒有開往雅典城,而是在雅典北部登陸。希庇亞斯引導波斯人在一個叫馬拉鬆的地方駐紮。馬拉鬆平原距離雅典大約有41公裏。這裏背靠群山,麵向大海,地形開闊,適合波斯騎兵作戰。

當希庇亞斯忙於這些事務的時候,一陣咳嗽使他噴掉了一顆牙齒。這個老掉牙的暴君認為這是一個不吉利的兆頭,是神給他的預示。

此刻,雅典人也在尋求著神明的預示。

雅典的將軍向狩獵女神奉獻上了祭品。他向女神許諾:雅典人每殺死一個波斯人,都將為此每年向她祭獻一隻山羊。如果諸神真的存在的話,他們一定在默默地傾聽著,默默地運籌著,用命運的天平稱量著波斯與雅典。

天平的軸心在一個平原上,它的名字就是馬拉鬆。

馬拉鬆戰鬥的設計師

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雅典的軍事體係很奇怪。雅典被劃成十個部族,每個部族每年選舉出一個將領,然後這十個將領混在一起指揮部隊。雖然也有首席將軍,但他隻是名義上的最高指揮。真打起仗來,十個將領輪流指揮,每人負責一天。

這個安排主要是出於政治考慮,讓所有的部族都享有軍事指揮權。但在軍事上,這是非常可怕的一套指揮係統。每天都有一次指揮權的交接!哪怕十個人去打獵,都不該輪流做首領,何況這不是打獵,而是去和波斯帝國作戰。

將軍有十個,而軍事戰略卻隻能有一個。因此,雅典的十個將軍馬上陷入了激烈的爭吵。

他們爭論的焦點在於:雅典軍隊到底是應該去迎戰波斯人,還是留在雅典城中等待援軍。

這是一種根本性的分歧。

在十個將軍裏麵,真正和波斯人作過戰的隻有一位,他叫米提亞德。

此時,米提亞德已經六十歲了。他的身世頗為複雜。米提亞德出身於雅典的貴族,其父客蒙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不過他的名聲不是靠財富,也不是靠權勢,而是因為其體育才能。他連續三次獲得奧林匹克賽馬冠軍。在奧林匹克曆史上,這是前所未有的。希臘人非常尊重體育運動員,因此他在雅典聲名顯赫,以致引起了僭主的猜忌。而這位僭主,就是後來的叛徒希庇亞斯。

希庇亞斯和客蒙兩個家族一直不合。如今這個僭主更是不安地打量著這個賽馬運動員。其實這個運動員是個老實人。客蒙心地非常善良,以致很多人認為他是個傻瓜。但是希庇亞斯卻認為他不是個傻瓜,而是在裝傻。僭主是一個很不安全的職務,隨時要擔心周圍的人造反。對僭主來說,一個運動員是值得注意的,一個貴族運動員則是值得高度注意的,而一個裝傻的貴族運動員則是必須暗殺掉的。

客蒙被殺掉了,凶手沒有找到,而希庇亞斯對此感到很悲痛。

但米提亞德對僭主悲傷的表情並不信任,也許這是因為,希庇亞斯看上去實在太像一條係著餐巾的鱷魚。——惺惺作態,讓人作嘔。

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離開了雅典,前往色雷斯半島的切爾鬆內索。這個城市是他祖父一手開創,依靠祖輩的名望,米提亞德成為該城的僭主。

也就是在這裏,他碰到了波斯人。

在波斯軍隊的威脅之下,色雷斯各城邦都屈服了,切爾鬆內索也不例外。米提亞德作為帝國的臣屬,還帶軍參與了波斯對遊牧民族的遠征。後來,伊奧尼亞爆發起義,米提亞德也卷入了其中。波斯人攻陷了切爾鬆內索後,米提亞德逃回了雅典。這個時候,雅典早已物是人非。僭主希庇亞斯被驅逐出雅典,民主派掌握了政權。米提亞德受到了同胞的歡迎,被選舉為十將軍之一。也正是這位將軍,鼓動雅典人把波斯使節扔下大海(一說是深坑),讓他們自己去找“水和土”。

米提亞德對波斯人和希庇亞斯都懷有刻骨仇恨。前者奪取了他的城市,後者殺死了他的父親。如今這兩大敵人走到了一起,一雪前恥的日子到了。

在整個雅典城裏,隻有他最了解波斯。他既幫波斯人作過戰,也和波斯人交過手。在整個雅典城裏,也隻有他能提供一個完整清晰的戰略計劃。

他當之無愧地成了馬拉鬆戰鬥的設計師。

命運取決於誰走在前頭

在軍事會議上,米提亞德發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說:“雅典從未麵臨如此之危險。如果我們向波斯人屈服,就會失去自由,受苦受難;如果我們能戰勝這個危險,就會成為希臘最偉大的城市。”

這位六十歲的老人主張挺進馬拉鬆,和波斯人麵對麵地決鬥。其他將軍認為這個計劃過於瘋狂,最穩妥的辦法還是守在雅典,等待斯巴達援軍的到來。

當時出席軍事會議的,除了十位將軍外,還有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卡裏馬卡斯。雅典共有九位執政官,卡裏馬卡斯是掌管軍事的執政官。在軍事會議上,他和將軍們一樣,也享有投票權。米提亞德火一樣的熱情感染了這位執政官,他站到了米提亞德一邊。

執政官的態度使會議的天平發生了傾斜。將軍們畏縮地看著慷慨激昂的米提亞德,還有站在他後麵一臉讚許的執政官。

雅典軍隊的去向決定了:馬拉鬆。

對於雅典城來說,那是永生難忘的時刻。它的一萬子民全身甲胄走出城市,去迎戰東方的霸主。一萬人中,沒有一個人能知道自己會勝利歸來,還是戰死沙場,但是沒有人退縮。這些雅典人真的認為: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光輝的時刻。

國家不會給他們支付任何酬勞,就連他們的裝備也是自己購置的。

雅典重裝步兵的裝備非常昂貴,據說要值六頭牛的價錢。無力購買的人,隻能被編入輕裝部隊,或者到船上做槳手。因此,雅典雖然有兩萬多公民,但是在這危急時刻,也隻能派出一萬重裝步兵。這一萬名雅典人用自己的金錢,購得了為祖國而戰的權利。

那些貧苦的雅典公民站立在街道兩旁,為同胞送行。由於不能加入這支隊伍,他們感到深深的羞恥。十年之後,他們也將迎來自己的光輝時刻。但在此時,他們隻能默默旁觀。

一萬名重裝步兵開出了雅典城。

整個希臘似乎無動於衷。在雅典之北,最大的城邦是底比斯。他們無疑知道波斯進攻雅典的消息,但他們選擇了沉默。

雅典人孤立無援地走向波斯大軍。

路上,他們經過了一座赫拉克勒斯神廟。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裏的大力神,曾獨自一人做出了偉大業績。雅典人向大力神致敬後,在旁駐營休息。

就在此時,他們看到了一支軍隊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披掛著青銅甲胄,向雅典軍隊的方向發出歡呼。

是援軍!確實是援軍,是普拉提亞人派出的援軍。普拉提亞是一個小城,多年來一直是雅典忠實的盟友,如今在最危急的時刻也沒有拋棄朋友。援軍隻有一千人,小小的普拉提亞提供不了更多。

一萬一千名希臘人行進在山巒之間,就像走向狼群的孤獨獵手。

馬拉鬆平原就在不遠的前麵。穿越一片小小的沼澤地,再跨過一條溪流,馬拉鬆出現在眼前。

然後,雅典聯軍第一次見到了波斯大軍。

那個場麵一定震撼住了雅典人。

人頭攢動的波斯步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威風凜凜的東方騎士,背靠大海,排成陣列。顯然,他們的人數幾倍於雅典聯軍。稍遠處,波斯的軍艦遮蔽了愛琴海,伸出的一排排船槳,就像夢魘中的海獸。

到處都是彌漫的塵土、沸騰的喧鬧。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作為普通士兵,參加了這次戰鬥。波斯軍隊的形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個勇敢的戰士,但卻懷著恐懼的回憶這樣寫道:

“波斯人的大軍浩浩蕩蕩,弓箭手和騎手所向披靡,觀之令人生畏。”8①

雅典人看著遠方的敵人,沉默不語。

在他們腳下,夏日最後的花朵還在開放,初秋的小草蓬勃生長。愛琴海的輕風吹過草原,發出颯颯的低語。9月的希臘,美得讓人心碎。

雅典聯軍在波斯人對麵紮下營來。雙方的距離大約是兩公裏。

波斯軍隊紋絲未動,靜靜地觀看雅典人安營紮寨。

為什麼他們不趁雅典軍隊立足未穩,就發動雷霆一擊?

這並不是因為波斯人愚蠢。他們並不蠢,相反,他們有一個很聰明的軍事計劃。波斯人並不想和雅典人在此作戰,而隻想把他們牽製在馬拉鬆。等時機成熟,他們會從海路突襲防備空虛的雅典城。馬拉鬆和雅典相距四十多公裏,聯軍如果回援雅典,那麼這四十多公裏的路程就會變成一條血路。退卻中的重裝步兵是最好的靶子,波斯人會狠狠地殲滅他們。

那麼時機什麼時候成熟?——挨雷特立亞陷落的時候。

到那時,波斯海軍便可傾注全力攻克雅典城。雅典的主力部隊遠離城市,海上盟友亦被掃清,它將是一座唾手可得的空城。

馬拉鬆的波斯人在等待。

那麼雅典聯軍呢?

他們也在等待。他們在等待斯巴達人。雅典人焦急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他們相信,斯巴達人也在守望著同一個彎月。

挨雷特立亞在苦苦地支撐。

月亮也在慢慢地變化。

未來的命運似乎就取決於:誰走在前頭。

馬拉鬆平原上,幾萬人默默地對峙,焦灼地等待。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時間慢慢地流逝……

時間對雅典人有利。每過一天,月亮就會變得更圓一些。他們越來越欣慰,而波斯將領卻越來越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