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的夜晚。月亮終於變成完美的圓形。雅典人看著天上的圓月,滿懷信心地相信:斯巴達人即將行動起來了,援軍馬上就會到來!他們將和斯巴達人一起並肩作戰。
命運的天平似乎偏向了雅典。
但是月亮隱退,太陽升起,一個消息忽然傳來。這個消息使雅典人從興奮的高峰沉入了絕望的低穀。
挨雷特立亞陷落了!
挨雷特立亞進行了英勇抵抗,但他們忽略了身邊的叛徒。兩個無賴做了波斯人的內奸,出賣了城邦。波斯人衝進了城市,焚燒了神殿,把所有的居民變成了奴隸。現在,波斯海軍再無羈絆,可以直撲雅典城了。
瞬間,天平又一下子偏向了波斯。
這一天,雅典統帥部發生了激烈的爭辯。麵對新局麵,聯軍應該怎麼辦?米提亞德主張發動進攻,反對者則堅持繼續等待。雙方僵持不下,隻好訴諸統帥們的投票。很戲劇化的是,雙方得票數目旗鼓相當。這種情況下,執政官卡裏馬卡斯將作出最後仲裁。雅典的命運將取決於他的選擇。
他支持米提亞德。
其他的將軍們隻能寄望於命運,而米提亞德卻有一個完整的作戰計劃。在這種危急關頭,執政官隻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米提亞德身上。
米提亞德的計劃是等待波斯軍隊暴露出弱點,然後像獅子一樣猛撲上去。
將軍們疑惑地接受了這個計劃,但誰也不知道它能否成功——在米提亞德內心深處,恐怕對此也並不清楚。
9月20日就在這種緊張氣氛裏過去了。
一分鍾的軍隊
9月21日。太陽慢慢升起在馬拉鬆平原上,拉開了馬拉鬆戰役的序幕。
米提亞德調整了步兵方陣。聯軍數目實在太少,為了防止被敵人包抄,他把軍隊長度拉開,而削弱它的寬度。整個方陣延伸出一千五百米左右。米提亞德做了一個奇怪的安排。他把方陣中心削減為四排,而兩翼則保持八排。這樣的方陣就像一個脆弱的身體伸出了兩個巨大的爪子。這樣的安排看上去並不合理,但卻是他整個戰術的核心所在。
然後,他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波斯人的行動。
波斯人則按部就班地執行自己的計劃。
波斯的戰艦向海岸靠攏。波斯人開始將一支部隊向艦上轉移。很快,所有的波斯騎兵都登上了船隻。載著騎兵的船隻駛離海灣,向南開去,它們的目的地是雅典城。
米提亞德知道,時機來了。
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整個計劃清晰完美,但是存在一個致命的威脅:波斯騎兵。
這個威脅終於解除了。現在,他一分鍾都不能耽誤。波斯的一支軍隊已經開向雅典。其他的部隊可能也會陸續開拔。現在他要和時間賽跑。
獅子開始了它憤怒的一躍。
接下來的一幕是軍事史上的壯麗篇章。
一萬一千名希臘步兵向波斯人發起了衝鋒。他們身負七十斤的裝備,全速跑過了一千五百米的距離。
波斯人震驚地看著這一場景。驕陽之下,一萬多個青銅人跌跌撞撞地全速向他們衝來。他們認為:雅典人已經喪失了理智,在自取滅亡。
波斯弓箭手迅速奔向自己的位置,拉開弓箭,等待著雅典人進入“打擊區域”。(所謂“打擊區域”,就是弓箭能夠有效殺傷的距離。當時,這個距離大約是兩百米。)
雅典聯軍之所以全力奔跑,目的不外乎兩個。一個是縮短被弓箭攻擊的時間。以前,伊奧尼亞軍隊恪於傳統,慢速推進,結果被波斯弓箭手射殺得七零八落。雅典人決心不再重蹈覆轍。另一個目的則是發動突然襲擊,不給波斯人準備的時間。
但是這種奔跑也有巨大的風險。
希臘方陣取勝的關鍵在於穩定的陣形。方陣不能有任何缺口,否則就可能出現全體崩潰。那些青銅人並肩聚在一起的時候,是一個堅固的人牆。但放在被撕裂的方陣裏,不過是一個個活動的靶子。
而奔跑可能會撕裂陣形。
身負七十斤裝備的武士在奔跑中能否保持陣列完整?一旦有人跌倒會不會導致整個隊形的大混亂?這都是可能的。
但是在公元前490年的那個夏日,這一切並沒有發生:雅典聯軍穩穩地衝向了敵人。這要歸功於希臘士兵高度的紀律性,同時也要感謝波斯騎兵的缺席。如果波斯騎兵還在,衝鋒很難如此順利。因為騎兵的突襲會摧垮奔跑的方陣。
在雅典聯軍裏,每個人都用右手拿矛,左手執盾,掩護自己左側的同伴。在奔跑中,同伴會擔心失去掩護,因此不由自主地向右方靠攏。所以整個奔跑曲線就不是一條直線,而是向右彎曲的弧線。對於雅典指揮官來說,這是一種常識。但對波斯士兵來說,卻覺得場麵怪異。
幾分鍾後,雅典聯軍進入了“打擊區域”。波斯人的箭羽鋪天蓋地襲來。雅典人高舉盾牌,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Eleleu,Eleleu!”弓箭在盾牌、甲胄之上被彈開了,兩百米的距離輕易被跨越,打擊持續大約一分鍾的時間。有人在塵土中倒下了,但整個軍隊順利衝過了死亡線,青銅人牆洶湧地向波斯陣地湧去。
弓箭手是波斯軍隊的驕傲,是克敵製勝的法寶。但在馬拉鬆,他們不過是“一分鍾的軍隊”。一分鍾過後,他們就變得毫無意義。對此,波斯人很難理解。其實,道理很簡單:波斯騎兵此刻在海上,不在馬拉鬆。沒有騎兵的配合,弓箭手形同虛設。
弓箭手這個兵種等於被逐出了戰場。
剩下的一切都要由步兵來解決。
死亡之路總長三公裏
雅典步兵除了披掛厚厚的鎧甲之外,還攜帶著三種武器:重約十八斤的盾牌、兩米半的長矛,以及一個短劍9.①
相形之下,波斯步兵的裝備要脆弱得多。和希臘武士比起來,他們的甲胄更薄,長矛更短,有些甚至根本沒有盾牌。波斯步兵更適合機動作戰。待在狹小空間裏,麵對麵地和重裝武士對抗,那是他們不擅長的。但是他們有人數上的巨大優勢,波斯方陣比希臘人的更厚實、更難以突破。
兩個龐大的方陣發生了劇烈的衝撞。現代人已經很難想象那種麵對麵廝殺的殘酷場麵。哀號、踐踏、死亡。在前排的雅典士兵,用盾牌撞擊敵人,用長矛猛刺敵人,用短劍劈砍下敵人的肢體。鮮血噴在他們的甲胄上,他們的盾牌上。一旦他們被敵人刺倒,轟然倒地,後排的士兵就會立即補上他們的位置。
波斯人布陣的時候,習慣將他們最精銳的部隊——一般是來自伊朗的波斯武士——部署在中間,將較弱的部隊部署在兩翼。而雅典聯軍這次布陣正好相反,他們中間的方陣最弱,兩翼最強。
於是,兩個方陣慢慢地變形。
波斯中路部隊將雅典人逼得節節後退。而在兩翼,雅典聯軍則進展順利,向前不斷推進。這樣,波斯人的方陣成了一個三角形,而希臘人的部隊則成了一個V字形。從圖上看,雅典聯軍似乎在張開兩翼,擁抱著波斯部隊。
這正是米提亞德戰術的核心:他要用兩翼逼近波斯人,把他們慢慢逼迫到一個小小的空間。這樣,波斯軍隊人數上的優勢將毫無意義。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雅典中部部隊能否抵住波斯人的進攻。如果V字形最底端被突破,那整個方陣就會解體,雅典聯軍就會萬劫不複。
戰鬥在激烈地進行,一個漫長的秋日……
雅典聯軍汗流浹背地作戰,從頭盔上狹小的瞭望孔裏隻能看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敵人。埃斯庫羅斯回憶起當時的場麵,也隻記得一片混亂:“長矛揮舞,讓人意亂神迷。”這個時候,許多人聲稱自己看到了奇景。一位全身披掛的神明出現在戰場上,向波斯人發起猛攻。據說,他就是雅典城的建立者——神話英雄忒修斯。不是一個人,而是許許多多人都聲稱自己看到了這一點。現代心理學家會毫不猶豫地稱之為集體幻覺。在巨大壓力之下,人們會借助於心理暗示,看到同樣的幻影。
經過漫長的苦戰,雅典人的中部部隊奇跡般地頂住了壓力,支撐住了V字形方陣,米提亞德的戰術開始發揮作用。
V字形的角度開始縮小,巨大的兩翼向中間推去。波斯人跌跌撞撞地後退,直到他們在雅典的“兩條鐵臂”之下,擠做一團。
然後,是一場大屠殺。
混亂在波斯軍隊中蔓延。巨大的數量反而構成了可怕的災難。前列的波斯人慘遭屠戮,而在他們後麵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擠,碰撞。波斯人視野所及,都是擁擠在一起的自己人。他們有矛無處刺,有劍無處劈。越來越擁擠,越來越緊張。
潰敗發生了。三角形的部隊四分五裂,紛紛向後方逃去。
波斯人掙紮著跑向自己的船隻。他們距離船隻大約有三公裏,這三公裏成了波斯人的死亡之路。雅典人在後麵一路追擊,許多波斯人在混亂中跑錯了方向,沒有來到海邊,反而陷入了一個大沼澤。他們全都成了犧牲品。
雅典聯軍衝到海岸,試圖奪取船隻。埃斯庫羅斯的兄弟是十將軍之一。他用手死死抓住船尾,和波斯人爭奪船隻。他的手被斧頭砍掉了。這位雅典將軍在海灘上翻滾哀號。他死了。
一片大混亂之後,波斯人揚帆遠去,留下了七艘船舶和無數死屍。
馬拉鬆之戰就這樣完結了。波斯軍隊損失了六千四百人。至於那些死在沼澤地裏的,還沒有計算在內。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相比之下,雅典軍則僅僅陣亡一百九十二人,其中有執政官卡裏馬卡斯和兩位將軍。將領們的死亡率大大高於普通士兵,希臘的戰鬥就是這樣……
普拉提亞人陣亡十一名。聯軍中傷員有多少,則沒有記載。
唯有靈魂不能下跪
可是事情還沒有結束,波斯軍隊還在襲擊雅典的路上。
雅典人再次派出了斐迪庇第斯傳達勝利的消息。他剛筋疲力盡地走下戰場,又全速奔向雅典。斐迪庇第斯風塵仆仆地抵達雅典中央廣場,喊出了激動人心的一句話:“我們勝利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句話。他跌倒,然後死亡。
兩千多年後,人類仍然用馬拉鬆長跑來紀念這位英雄。長跑的距離正好是他當年跑過的路程:42.2公裏。
但是很可惜:這多半是杜撰出來的。希羅多德從沒有提到過這個故事。最早記載這個故事的,是幾百年後的普魯塔克。他喜歡亂講故事,那是出了名的。而且這個故事裏的主人公也不叫斐迪庇第斯。說起來,整個故事很可能是捏造的,目的是為了烘托雅典人的英勇氣概。但無須這個故事,馬拉鬆的戰鬥已足證雅典人的英勇無畏。
雅典聯軍留下一些人埋葬屍體。宗教要求他們如此做。即便在最危急的時刻,也要安葬屍體。無論是同胞,還是敵人,他們的屍體都應該歸於塵土,否則他們的靈魂將永遠不得安息。19世紀,希臘人在馬拉鬆挖掘出了許多波斯人的屍體,他們躺在淺淺的塵土下,但畢竟得到了安葬。這些屍體上的土層是雅典人永遠的驕傲:他們在最危急的時刻也沒有忘記死者的尊嚴——即便他們是敵人。
剩餘的雅典部隊緊急行軍,返回城邦。這時,波斯艦隊正開往雅典城。他們在蘇尼姆岬得知了馬拉鬆之戰,波斯人的計劃失敗了。雅典的主力部隊即將返回城裏,波斯人的進攻將毫無意義。
波斯人撤退了。
而此時,斯巴達人也終於抵達阿提卡半島。他們確實全力以赴,三天時間走過了兩百五十公裏。這是驚人的紀錄,但他們依舊錯過了戰爭。
於是他們沒有去雅典,而是趕往馬拉鬆。他們憑吊了戰場,“大大稱讚了雅典人和他們的成就。”
戰爭結束了。
這是一場偉大的戰爭。希羅多德感慨萬千地寫道:在馬拉鬆戰役之前,希臘人一聽到波斯的名字就會被嚇住。在馬拉鬆,希臘人第一次奔跑著向敵人進攻,第一次沒有畏懼波斯人的威名。
在這個小小的平原上,雅典人打敗了波斯帝國的軍隊,帶著希臘人走出了心理的陰影。事實證明,在陣地戰中,東方帝國的輕步兵遠不是希臘青銅人的對手。在整個地中海世界,希臘的重裝軍團是最優秀的步兵。此前,這個秘密還無人知曉。直到馬拉鬆之戰,希臘人才模糊地意識到:雖然他們土瘠國貧、四分五裂,但他們手中有世界上最卓越的步兵。
小小城邦一舉擊碎了帝國的遠征,這是一個偉大的傳奇。這個傳奇應該歸功於步兵方陣的威力,同樣也應歸功於米提亞德的智慧、雅典人的英勇,以及雅典的民主體製。
雅典的公民享有波斯人所沒有的權利與自由,也就承擔了為權利與自由而戰的責任。他們就像一群為母親而戰的孩子,使小小城邦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兩千年後,當奧斯曼帝國攻擊君士坦丁堡的時候,那座巨大的城市擁有將近百萬的人口。可拜占庭皇帝卻隻能找到五千名士兵。在帝國的統治下,臣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利,自然也就失去了戰鬥的勇氣。
全世界的財富都無法拯救一座城市枯萎的靈魂。
但是在這個壯麗傳奇的背後,也有著黑暗的故事。雅典不是一座懂得感恩的城市,它會吞噬自己最優秀的孩子。
米提亞德很快就走向了毀滅。
馬拉鬆之戰的第二年,他領導了一次對派洛斯島的戰爭,但他對雅典議會所說的出兵理由卻是攻打波斯小亞細亞的據點。戰鬥很不順利,進攻被挫敗,米提亞德也腿部負傷,失去了行動能力。由於隱瞞真相,欺蒙議會,返回雅典後,他又麵臨叛國罪的指控。
他躺在床上被抬進法庭。他的大腿已經開始腐爛,身體虛弱,無法陳述,隻能靜靜地聽著政敵的控訴。他被判處死刑,然後又被減刑為罰款50塔蘭托。這筆錢現在大約折合上千萬人民幣。米提亞德根本支付不起這筆罰金,於是他被投入監獄。在獄中,他的傷勢進一步惡化。他拯救了這座城市,最終卻在它的監獄中痛苦地死去。
他的兒子,幾十年後將是波斯人最大的克星。但他兒子所有的功勳,他都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