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握著生,右手握著死
馬拉鬆之戰對於大流士,當然是個巨大的打擊。但那次遠征也並非一無所獲,波斯人畢竟占領了愛琴海的許多島嶼。
大流士積極籌劃下一次遠征。但正在此時,埃及爆發叛亂。大流士要在埃及和希臘之間做個選擇:哪一個更可恨,更應該先鏟除?他還沒有來得及作出決定,就忽然死去了。
這並不奇怪,帝王也終有一死,何況他已經是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
大流士有眾多妻妾,這些女人為他生下許多孩子。其中隻有一位能成為波斯之主,他就是薛西斯。薛西斯繼承王位毫無懸念。他的母親是大流士的王後,也是波斯開國之王居魯士的女兒。在所有波斯王子中,薛西斯是最尊貴的一位。
公元前485年,薛西斯成了波斯第四代國王。
在美國電影《300》中,薛西斯是一個俊美詭異的青年,臉頰上掛著成串的金環,身材高得不合常理,張嘴就是一口沙啞的英語。這純粹是歪曲。事實上,薛西斯臉上沒有金環,反而蓄著長須。但他確實非常高大英俊,在整個帝國裏罕有其匹。
從希羅多德所著的《曆史》中看,薛西斯是一個好大喜功的人。他認為自己處於世界之巔,從那裏俯視著螻蟻般萬千眾生。他的舉動時而寬宏,時而暴虐,難以揣摩。他的本性並不殘忍,在某些特殊的時刻,他甚至像詩人一樣心思細膩,感懷傷世。如果拿中國的帝王和他比較,最接近於他的是隋煬帝。
除了希羅多德以外,還有一個關於薛西斯的資料來源,那就是《聖經》。《舊約·以斯貼記》裏記載了他後宮裏的一個傳奇。在這個故事裏,薛西斯握有難以想象的權力,他左手握著生,右手握著死。而他伸出哪隻手,沒有人可以揣度。
帝國裏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腳下,除了他,沒有人享有安全和尊嚴。
王後是他的奴隸。他曾在酒後,命令王後走到那些醉漢麵前展示自己的美麗。他就像一個富翁在炫耀自己的珠寶。王後拒絕了這個命令,捍衛了自己的尊嚴。但她付出了慘痛代價。她馬上被廢黜,打入冷宮。後宮裏的嬪妃,如果不蒙他召見而擅自進入寢宮,都會有生命的危險。如果薛西斯向她伸出了金杖,那麼她將被赦免。如果他沒有伸出,那麼她就會被處死——哪怕她是王後。
首相是他的奴隸。他可以輕易地扶植起一位首相,也可以同樣漫不經心地處死他。雖然首相可以聚斂起龐大的財富,擁有顯赫的權勢,但薛西斯的一次憤怒,就可以讓這一切化為烏有。
至於那遍布帝國的猶太人,則更是他卑賤的奴隸。整個猶太民族的生死完全係於他一念之間。是遭受可怕的滅族,還是享受國王的恩寵?全體猶太人戰戰兢兢地等待著蘇撒皇宮的王諭。一個民族在生死之間的等待與掙紮,構成了《以斯貼記》的核心。
《以斯貼記》成書於較晚的時期。作為一個故事,它是杜撰的。作為一個曆史小說,它的細節描述也是不準確的。但是,它傳達出了薛西斯帝國的氣氛:薛西斯的意誌是遮蔽天地的網,整個帝國的臣民都在網中。
公元前480年,薛西斯的網撒向了愛琴海。
還有哪個民族沒被征服
薛西斯即位後的第二年,派遣了一支部隊前往埃及平叛。波斯輕而易舉地征服了埃及,就像獅子毫不費力地咬死一隻瞪羚。
但是希臘是一個更大的問題。它不是瞪羚,而是凶猛的狼,時刻準備為自己的自由而戰。
馬拉鬆之戰是波斯人心頭的陰影,薛西斯決心徹底解決掉希臘人,為波斯人熨平這個創傷。除了複仇,他還有更偉大的夢想。
薛西斯向帝國大臣宣布了這個夢想:希臘隻是大征服的第一步,波斯帝國將以它為基地,進而征服整個歐洲。他要把所有的土地並入一個國家,波斯的領土將和蒼天相接,太陽所臨之土無不臣服於波斯。
偉大的夢想需要異乎尋常的努力。
薛西斯為了遠征希臘,用了四年的時間做準備。整個帝國全部騷動起來了,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帝國內,一片喧囂。無數的財富與物資,無數的武士一起湧向西方,為遠征作準備。
整個人類曆史上,還從沒有過如此巨大的軍事行動。像沙一樣多的人,像沙一樣多的黃金,像沙一樣多的糧食,最終彙成了前所未有的龐大軍隊。
戴著銅盔的亞述人、掛著箭筒的米地亞人、手持藤弓的印度人、攜帶短槍的巴克托利亞人、騎著駱駝的阿拉伯人、頭頂狐皮帽的色雷斯人、駕駛戰車的非洲人、劈波斬浪的腓尼基人……史書上一口氣羅列了五十八個民族,他們都卷入了這場洪流。希羅多德寫道:“亞細亞的哪一個民族沒有被征服呢?除了那些巨川大河之外,哪一條河流又沒有被他的大軍喝幹了呢?”
薛西斯為了這次遠征殫思竭慮。什麼樣的代價他沒有付出!
波斯人第一次進攻希臘時,在阿托斯山慘遭覆舟之禍。為了確保海運安全,薛西斯事前派出軍艦到阿托斯山下挖出了兩公裏多長的寬闊壕溝,這樣波斯海軍就可以避開阿托斯山的風暴。這條運河被稱為“薛西斯運河”,直到今天我們還能看到它的遺跡。
波斯人像螞蟻一樣忙碌不休,耐心地、一點一點地拚湊他們的遠征。
公元前480年,這支浩浩蕩蕩的軍隊終於準備就緒,向西方開拔。薛西斯禦駕親征,帶領著這支前所未有的龐大軍隊向前推進。波斯人填塞大道、布滿原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藍色海水裏密密麻麻地排列著艨艟巨艦。
希羅多德對波斯大軍的數目做了估計。他認為陸軍有一百七十萬人,騎兵有八萬人。加上海軍和其他部隊,總數高達兩百六十四萬人。如果算上後勤人員,數目還要翻倍。這是一個讓人目眩的天文數字。10①在那個時代,派出五百萬人做千裏遠征,是不可能的。這就像說波斯人派出銀河艦隊去征服火星一樣荒謬。
如果希羅多德在肆意誇大,那麼波斯遠征軍究竟有多少人呢?我們也許永遠無法知道確切數字。現在比較普遍的看法是:波斯陸軍可能有二十五萬到三十萬人,海軍也差不多是這個數字。波斯海軍擁有一千兩百艘主力艦,其中一千艘是巨大無比的三列槳戰船(標準配置兩百多人)。這樣,波斯大軍的總數超過了五十萬。
軍隊的規模確實大到駭人聽聞的地步。人類史上,還從未有過如此巨大的遠征軍,地球上也從未出現過如此巨大的艦隊。波斯遠征軍已經不再僅僅是一支部隊,而是一座移動的城市。
而且在那個時代,它也是全球最大的城市。
要為這支移動的大軍提供補給,是一個浩大的工程。由於過於龐大,遠征軍不可能像馬拉鬆之戰時那樣,從海路直撲希臘。它必須走陸路,而且必須是緊貼海岸線的陸路。這樣,它可以同時從陸地和海洋得到補給。
一路上,薛西斯已經為它準備了碩大的糧倉。但依靠陸上補給根本不夠。在咫尺可及的愛琴海上,還有無數運輸船和它齊頭並進,以喂養這隻龐大的巨獸。每艘運輸船大約可以負載八十噸的糧食,可供五萬人一天之需。據希羅多德說,這樣的運輸船就有三千艘之多。這些船如果全部滿載,可以為五十萬大軍提供十個月的糧食。
世界上最大的軍事機器已經全速開動,向泰山壓頂一樣撲向它的敵人。
一個帝王對大海的憤怒
赫勒斯滂是歐洲和亞洲的交界點,也是波斯遠征軍進入歐洲的必經之地。
滾滾海水分開了歐羅巴和亞細亞。要跨越這片鹹水,就必須要有橋梁。薛西斯的奴隸們忙碌起來。腓尼基人用麻索架了一座橋,埃及人用紙莎草建了另一座橋。但是赫勒斯滂似乎厭惡這次遠征,兩座橋剛剛建好,就被海上的暴風完全摧毀。
薛西斯當時駐蹕薩爾迪斯,聽到這個消息,他無比震怒。薛西斯無法相信宇宙間居然會有力量,膽敢反抗他的意誌。一道王諭從薩爾迪斯發出,橋梁的督工被全部處死,梟首示眾。但是除了這些可憐的工程師外,赫勒斯滂也要受到懲罰。
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對自詡為世界之主的薛西斯,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他下令用皮鞭將赫勒斯滂鞭笞三百下,又將一副鐐銬投入大海,表示對它的懲戒。他還下令給赫勒斯滂的海水烙印。烙印師一邊把通紅的烙鐵伸入海水,一邊喊叫:“你這毒辣的水啊!我們的國王這樣懲罰你!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薛西斯大王也要從你上麵渡過去!”(現在一些曆史學家爭辯說這是不可能的。他們認為波斯人信奉拜火教,崇拜水與火,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舉動。)
烙鐵發出嘶嘶的聲音,碧藍的海水默默無語,一如既往的洶湧流淌。
一個帝王對大海的憤怒,這是臆想嗎?這是真實嗎?希羅多德是在寫曆史,還是在講述一幕荒謬的戲劇?
薛西斯下令重新修建橋梁,這次不再使用繩索和紙莎草,而是用船。
兩座浮橋橫亙赫勒斯滂,它們由六百七十四條軍艦組成,十二條粗大的纜繩把這些軍艦緊緊地連接在一起。巨大的錨鏈直沉海底,把軍艦牢牢釘在海峽上,以抗拒強勁的風暴。等船隻排列好後,其上鋪設了一條木製通道。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僅僅是那十二條繩索,就重達兩千噸。波斯人首次修建浮橋的時候,遭遇失敗。後來靠著一個叫哈巴拉斯的工程師,才告成功。而這位工程師是個不折不扣的希臘人。希臘人的智慧被用來征服希臘。對於希臘的分裂和無助,這是一個最好的象征。
就這樣,歐洲和亞洲被十二條繩索捆在了一起。
薛西斯離開薩爾迪斯,全軍開往海峽。軍隊剛剛開拔,上天就降下了垂示:太陽忽然消失了。天空本是一片晴朗,沒有一絲雲彩,瞬間卻從白天變成了黑夜。(現代天文學家認為這次日食發生在兩年後,希羅多德的敘述也許有誤)這也許是上天的預示,但它預示著什麼?是波斯的衰落,還是希臘的滅亡?在謎一樣的氣氛中,波斯軍隊踏上了征途。
也就在這時,薛西斯接見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是一位顯赫的富豪,據說在整個帝國,他的財富僅次於國王本人。這位幸運兒的財富折合六十噸白銀和三十三噸黃金。(按現代的金銀價格,合五十五億人民幣。如果按購買力計算,則更高。)不久前,他曾盛宴款待薛西斯,並且表示願意為遠征獻出全部財富。薛西斯對他大加讚賞。
這次他造訪薛西斯,是要提出一個小小的私人要求:他有五個兒子,全部被征發進遠征軍。他願意獻出四個兒子,但懇請薛西斯留下他的長子。
薛西斯的回答是殘酷的。他向這個富豪怒吼道:“你這卑劣的東西!你是我的奴隸,你應當帶著全家和你的妻子,一起隨我出征,為我效力。而現在你竟敢向我提你的兒子?你的款待挽救了你和你四個兒子的命,但是你最喜愛的長子,要為此付出代價!”
再多的財富也對抗不了赤裸裸的權力。
富豪的長子被拖到麵前,他的身體被劈成兩半,分別扔在道路的兩邊。波斯大軍從他的屍體中間穿過。而那位不幸的父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這段插曲說明了帝國的精神:一個人的意誌淩駕在億萬奴隸之上,隨心所欲地處置他們的命運。再多的財富在這個意誌麵前,也是不堪一擊。
遠征軍的目的,就是讓希臘也籠罩在這個意誌之下。
處理完此事後,薛西斯大軍挺進赫勒斯滂。渡海前,波斯大軍接受了薛西斯的檢閱。在一個小山上設立了白石的寶座,薛西斯在寶座上俯瞰海濱。
幾十萬大軍擠滿了平原,千百隻軍艦遮沒了海峽。這是力的盛宴,是人的海洋。
薛西斯愴然淚下。
當大臣問他為何哭泣時,薛西斯回答說:“悲憫之感湧上我的心頭,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啊!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百年之後,就沒有一個人還活著了。”
這是史詩般的一幕。
幾十萬軍隊仰望著國王,國王在寶座上俯視著人群。時光輪轉,萬物流變。人群與國王都將化為塵土,留下的是一段不朽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