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溫情像閃電一樣地擊中了耶穌,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母親。愛是崩塌的雪山,愛是洶湧的海浪,愛是那樣真實。對一個人的愛竟是如此真實,就像對全世界的愛一樣。
約翰站在不遠處,所有的弟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來到骷髏地。隻有他一個人,不怕被別人認出來,冒險來見耶穌最後一麵。他像個孩子似的俯伏在地上,號啕大哭。淚水從他溫柔的心裏流出,打濕了各各他的土地。
耶穌望著約翰,大喊了一聲:“你的母親!”約翰抬頭望像耶穌,一臉困惑。耶穌又望向母親瑪利亞,大喊:“你的兒子!”
約翰明白了,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瑪利亞。約翰擁抱著瑪利亞,哽咽著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你的兒子!”瑪利亞癱倒在他懷裏,像一根無助的蘆葦。
下午3點,太陽緩緩轉向西方。
耶穌越來越虛弱,他的雙臂已經無法支撐身體,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肺火辣辣地疼,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遙遠、模糊。耶路撒冷仿佛變形成一個黑色的怪獸,在遙遠的天邊噴吐著煙霧。它口中的火焰遮蔽了太陽,大地變得一片黑暗。無數的星辰開始墜落,像是燃燒後的灰燼。大地撕裂了,埋藏在裏麵的骸骨在地麵上遊走,原野上到處是屍骨的慘白。
一麵湖懸掛在黑暗的天空。在湖邊,有個人長發飄蕩,站在舟中,講述光輝的寓言:“天國好像一粒芥菜種,人拿去把它種在田裏。它是種子中最小的,但長大了,卻比其他的蔬菜都大,成為一棵樹,甚至天空的飛鳥也來宿在它的蔭下。”
一座山聳立在漆黑的大地上。有個白衣青年站在山巔,伸開臂膀,像一個巨大的十字,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喊:“你們是世上的鹽,你們是世上的光!”
一片樹林延伸在天邊。有個憂傷的人坐在林邊,講述一個美好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主說:“無論什麼時候,你們拒絕幫助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人,就是拒絕幫助我。”
一個個畫麵向他衝來,然後又像煙霧一樣消散。黑色的陰影在不斷擴大,一片一片吞沒著大地,空中傳來千萬個翅膀拍打的聲音。整個世界越來越暗,也越來越冷。漸漸黑暗的背景上,灑著一個個斑駁的紅點,像是血點,又像是玫瑰。
耶穌低聲說:“我渴了。”
一個羅馬士兵拿海綿蘸滿了醋,綁在牛膝草上,送到他嘴邊。耶穌貪婪地吸吮了幾口海綿。瞬間,世界似乎明亮了幾分,但很快又歸於暗淡。
士兵放下海綿,又坐回到一塊石頭上。他們開始漫不經心地聊天,商量怎麼分這些犯人的衣服。這時候,十字架上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拋棄我?!”
這個聲音充滿著可怕的痛苦,在各各他的山崖間回響著。
羅馬士兵驚奇地抬頭望去,耶穌的頭垂在了一邊:他死了。
一個叫朗格努斯的士兵走上前,試探著用矛刺了一下耶穌的肋,他想要確定耶穌是否已死。血和水猛地噴湧出來,從十字架灑落到大地上。
下午的陽光慵懶地照耀著殷紅的鮮血。
後記
耶穌死後,弟子們四處逃散。但是不久,他們開始聚集起來,舉起老師生前的火炬,傳播耶穌的福音。他們是基督教最早的一批傳道者,在耶穌被捕後那段最黑暗的時間裏,曾經一度消沉困惑。但此後,他們始終勇敢堅定,為了信仰無所畏懼。他們堅信耶穌是上帝之子,死後複活,並將在未來審判全世界。
耶穌的弟子們被基督教尊奉為“使徒”。他們大多數慘遭橫死,下麵是幾個重要弟子的結局:
彼得——三十多年後,他在羅馬城死於十字架上,後來的天主教將他奉為第一任羅馬教皇。
安德烈——彼得的兄弟,後來在希臘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約翰——他是耶穌生前最喜愛的弟子。從各各他刑場返回後,約翰像兒子一樣照顧耶穌的母親瑪利亞。他同樣熱心參與了基督教傳道活動。據說他終年九十五歲。
雅各——約翰的哥哥。十幾年後,雅各在以色列被斬首。
不久,一個更重要的人物出現了,他叫保羅。保羅雖不是耶穌的弟子,卻是整個基督教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把耶穌的教導發展為一種新的宗教。保羅宣布:人類負有原罪。但是耶穌的死救贖了人類的罪惡,給世人的靈魂帶來了新生。在他的推動下,新宗教在羅馬廣泛傳播。
這個宗教具有一種神奇的魅力,就像暗夜中的燈塔,吸引了無數困苦、迷惑的民眾。基督教的盛行引起羅馬政府的猜忌,因此遭到過多次殘酷迫害,但是最終信仰戰勝了刀劍。基督教不僅沒有枯萎,反而更加壯大,並最終在313年成為帝國的國教。
羅馬帝國漫不經心地處死了耶穌。但兩百多年後,羅馬皇帝卻匍匐在十字架前祈禱,將昔日的犯人奉為永恒的救主,這真是曆史的諷刺。
但是此時的基督教和耶穌當初的基督教已經有了微妙的差異。神學家瘋狂地爭論耶穌和聖父的性質,神甫們規定了繁縟的禮拜儀式,大主教們則想借助帝國的力量彼此爭鬥。所有這些,對一個宗教來說,也許都是必然的。但是耶穌愛的讚歌依然不時響起,隻是它的聲音逐漸低沉。
至於彼拉多,耶穌死後他又擔任了幾年猶太總督。後來他被撤職,並被流放到高盧(現在的法國)。不久後,他自殺身亡。
彼拉多卸任三十年後,以色列爆發了一次慘烈的起義。戰爭持續了四年,羅馬人才攻陷了耶路撒冷。整個城市被燒毀,輝煌的聖殿也被付之一炬。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其中甚至有許多嬰孩。一些起義者退守南部的幾個要塞,繼續作戰。他們又苦苦支撐了三年,最後一個要塞馬薩達淪陷於公元73年。為了紀念這一悲壯的結局,現在以色列士兵入伍誓詞就是:“馬薩達將永遠不再陷落!”
公元132年,以色列爆發第二次起義,羅馬人又用了三年來鎮壓起義。此後,猶太人被驅逐出以色列,開始了近兩千年的漂泊生活。之後,猶太人一直飽受歧視與虐待,希特勒的集中營則是他們苦難的巔峰。
羅馬帝國為什麼滅亡
基督教在公元1世紀開始成形。開始的時候,它隻是一些小團體,人數很少。逐漸地,它的成員越來越多,開始向整個羅馬帝國擴展。帝國做出了激烈反應,在皇帝們看來,基督教既荒謬,又危險,必須予以嚴懲。尼祿是第一個迫害基督徒的皇帝。公元64年,羅馬發生了大火,尼祿便宣稱是基督徒放的火。於是開始了捕殺,許多基督徒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還有一些被扔進了鬥獸場喂野獸。耶穌的大弟子彼得就死於這次大迫害。
此後的兩百多年內,羅馬帝國發起了一次次血腥迫害。但是,基督教不但沒有消亡,反而更加壯大。它對貧窮的人、困苦的人、迷惑的人,有一種震撼心靈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烈火不能焚燒,野獸不能吞噬。
但基督教有一個對手,那就是密特拉教。這是來自波斯的一個神秘主義宗教,它的主神叫密特拉。關於他的傳說有點兒模糊不清,但總體來說,他似乎是人形的救世主,孔武有力,曾在洞穴中殺死過一隻象征邪惡的公牛,用它的血沐浴全身。密特拉似乎是太陽神,降生到人世的主要目的是維持宇宙的平衡。據說在公元前208年,密特拉離開人世,飛回天國。
密特拉教充滿了神秘氣息。它的教徒分為七個等級,每個等級都有複雜的象征意義。新入教的人,是“大烏鴉”,這個詞彙象征著舊靈魂的死亡。“大烏鴉”上麵的階層依次是“新郎”、“士兵”、“獅子”、“波斯”、“太陽信使”、“父親”。每個級別都對應著特殊的星座,每次升級都要舉行充滿隱喻的儀式。
這個宗教崇尚力量,它是一個男性的宗教,拒絕接受女性。因此,它對士兵階層特別有吸引力。羅馬帝國軍團裏,有無數密特拉教的信徒。從敘利亞到英格蘭,密特拉神受到廣泛的崇拜。
基督教和密特拉教在爭奪羅馬的心靈。它們旗鼓相當,勝敗殊難預料。如果密特拉教獲勝,以後的西方史就會迥然不同,甚至有可能全盤翻轉。
但是基督教最終獲勝了,帝國當局的態度在其中起了決定性作用。羅馬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13年正式承認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公元380年,另一位皇帝狄奧多修禁止了其他所有宗教進行活動,將基督教正式定為國教。不久,密特拉宗教就銷聲匿跡。
這裏暴露了密特拉教的一個弱點:它局限於士兵階層,與帝國有太深的淵源。因此,它無法像基督教那樣,在帝國迫害下依舊生生不息。
羅馬帝國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這背後當然有複雜的原因。要理解它,就要提到曆史學家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
羅馬帝國為什麼滅亡了?
這個問題吸引了無數學者。許許多多曆史學家都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有人說是因為商品經濟的崩潰,有人說是因為軍事壓力與經濟衰落之間的惡性循環,還有人說是因為羅馬人用了含鉛的水管變笨了,等等。
曆史學家習慣拿羅馬帝國和漢帝國相比。從時代上說,它們確實大致同時。但從發展階段上說,漢帝國要比羅馬帝國高級得多。漢帝國創建伊始,它的人民就有相同的民族認同、相同的文化傳統、相同的價值觀念。它統治的是一個同質的帝國。
但是羅馬不同。
它從城邦直接跳到了帝國。它的城邦時代太過璀璨,延續的時間又太長,以至它進入帝國時代之際,已經形成了不同的民族認同、文化傳統和價值觀念。這些東西已經凝固起來,很難被一個帝國消化掉。因此,羅馬人麵對的,是一個民族百衲衣、文化萬花筒。
而漢朝的背後有一連串龐大的影子:西周、春秋、戰國。至少從西周開始(如果不是更早),中國的城邦時代就已經開始消融。和中國相比,羅馬帝國遲到了一千年。這也就解釋了另一個問題:漢帝國滅亡後,中國能夠再度統一。而羅馬帝國滅亡後,為什麼沒有再度統一。
也許,這遲到的一千年就是答案。西方的帝國來得太晚,而城邦時代延續得太久。這使得西方的城邦文明遠遠超過了東方,也使它的帝國建在沙堆之上。
最讓人震驚的是:羅馬帝國居然在沙堆上站立了五百年!
這不能不歸功於羅馬人的軍事和政治才能。羅馬軍團達到了古代步兵的極致。士兵們受到了嚴格的專業訓練,作戰、行軍、紮營都驚人的準確與靈活。羅馬軍團是不是當時世界上最優秀的軍隊?我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們是全世界訓練最好、裝備最精良、戰術最科學的步兵。羅馬統治者的管理能力也非常優秀。他們是十分務實的統治者,極端重視條理化和可操作性。不僅修建了古代最好的公路,製定了充滿理性精神的《萬國法》,也建立了高度靈活的地方政府。
公元3世紀的時候,羅馬帝國發生了一次大危機。它的核心問題是帝國與軍隊的關係。從公元193年到公元284年,羅馬的皇帝幾乎無一善終,帝國陷入了大混亂。隻有在皇帝塞維魯統治時期,出現過十幾年的短暫穩定。而他給兒子留下的遺囑是:“隻要讓士兵發財,不要管其他人。”這句話說出了那個時代的危機本質。
這段時期,軍隊不斷發動政變,扶植一個個傀儡。在最荒唐的時候,羅馬禁衛軍甚至拍賣皇位,誰出價最高就可以成為帝國之主。一個叫朱利安努斯的人花了大價錢買了下來,但他隻當了66天的皇帝就被斬首示眾。
這個時候,羅馬帝國似乎要徹底崩潰,但它終於穩住了形勢。帝國出現了一係列強有力的皇帝,牢牢控製住軍隊,使帝國重新穩定下來。
政治局麵雖然穩定了,但是羅馬帝國的機體卻在衰老。經濟持續凋敝,通貨膨脹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在埃及,公元1世紀時,一個計量單位的小麥的價格為六個德拉克馬,公元276年時漲為兩百個德拉克馬,314年時漲為九千個德拉克馬,334年時漲為七萬八千個德拉克馬,334年後不久漲為兩百多萬個德拉克馬。”30①貨幣變得毫無價值,社會不得不退回到以物易物的自然經濟狀態。軍費在急速上升,帝國官僚機構在不斷膨脹。賦稅變得無法承受,土地被拋荒,城市在萎縮……這一切讓當時的人們覺得驚慌失措,迷茫困頓。
也許我可以借用斯蒂芬·金的一個比喻:
“如果這個草被鐮刀割斷了,會發生什麼?如果這葉草開始枯萎,它的腐爛會不會滲透到這個小宇宙裏?會不會讓這個宇宙裏中的每樣東西都變得焦黃幹枯?”②每一葉草裏都有億萬個原子、無數個微生物。可以說,每一葉草裏都有浩瀚的宇宙。小宇宙裏的居民會覺得一切都在莫名其妙地衰敗,但他們不知道,這隻是因為:這葉草被割斷了。
羅馬帝國就是這葉草。所有這些災難都是因為它在衰老,它在枯萎。
城邦死於脆弱,帝國死於衰老。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裏已說過:帝國為了控製遼闊的疆土,不得不采用組織成本最小的製度——獨裁。這個製度能簡化政府功能,減少管理層級。但這裏有一個問題。它組織成本雖然最小,效率卻也是最低。
獨裁解決了管理難題,卻導致了政府與社會的疏離。城邦可以對全體公民加以組織化。因此,它能充分動員資源。但帝國公民必然是去組織化的。帝國社會漸漸地簡化成了兩塊:有組織的政府和沒有組織的人民。二者之間就像油和水一樣,互不相溶,各行其是。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羅馬有一億臣民,但幾千個禁衛軍居然就可以拍賣帝國!帝國臣民對此保持沉默。雅典隻有幾十萬人口,但它絕對不可能容忍幾千個暴徒拍賣雅典。因此,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城邦資源極其有限,但可以動員到極致。帝國資源極其龐大,卻無力充分動員。
帝國都會慢慢衰老。隨著時間推移,人民的去組織化程度越來越重,資源的動員成本也就越來越高。帝國是有優勢的,它的優勢就是龐大。可是,當它的管理成本高到了一定程度,就會把這個優勢完全抵消掉。這個時候,帝國的末日也就到了。
隻有兩條出路。要麼帝國內部越來越緊張,最終自行解體。要麼就是帝國被外部敵人擊敗。這些敵人規模比它小,但其成員卻高度組織化,從而能動員出更強的力量。
這就是帝國的命運。
羅馬帝國就在這條路上滑行。它意識到了情形不對,它也采取了對策,那就是加強獨裁。3世紀大危機結束後,羅馬皇帝變成了東方式的帝王,他們頭戴皇冠、身穿名貴絲袍、渾身上下金銀珠寶,接受臣民的跪拜。他的意誌淩駕於法律之上,成為臣民的絕對主宰。但這不能解決問題,長期來看,它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羅馬帝國還麵臨著特殊的問題。由於帝國過於遼闊,民族和文化過於龐雜,所以分裂傾向日益加劇。為此,帝國曾被一分為四,由四個皇帝協同管理。後來,又被劃分東西兩帝國。東部帝國以君士坦丁堡為首都,西部帝國則以米蘭為首都。
這個時候,皇帝們希望抓住一切機會,去削減管理成本。他們希望有一種力量,能讓帝國重新黏合起來。於是,他們選擇了基督教。帝國希望人民能在共同信仰下凝為一體,與國家同生共死。這時,宗教成了拯救帝國的救命稻草。
這就是帝國選擇基督教的直接原因。
但是帝國的打算落空了。基督教是個人的宗教,它能安慰苦難的靈魂,但拯救不了一個垂死的帝國。
羅馬帝國衰亡的最後一幕是“蠻族入侵”。
這次入侵不是孤立現象,而是歐亞大變局中的一環。風暴的源頭是東方的遊牧民族——匈奴人。匈奴人曾經被漢帝國擊垮,但它並沒有滅亡,而是分成了南北兩部。南部匈奴人遷徙到了中國北方,北部匈奴人去了中亞草原。在公元4世紀,這兩部分匈奴人不約而同,分別發起了大侵襲。
南部匈奴人行動略早,他們驅馬南下,占領洛陽和長安,滅亡了中國的西晉王朝(公元316年)。稍後,北部匈奴人率部西進,進入了俄羅斯大草原。這次西進引起了連鎖反應,匈奴人勢不可擋,就像決堤洪水。其他遊牧民族就像兔子一樣,在洪水麵前倉皇逃遁。既然匈奴人是從東方來的,他們沒有選擇,隻能向西方逃亡。結果西方的遊牧民族又被這些人驅趕,向更西的方向逃亡……
最終,這個越滾越大的雪球衝到了歐亞大陸的最西端——羅馬帝國。
打頭陣的是西哥特人。它們為了躲避東方的壓力,衝過邊境線,進入羅馬國土。羅馬帝國當時分為東西兩部,由兄弟二人分別統治。公元378年,東羅馬皇帝法倫斯禦駕親征,迎戰西哥特。雙方在阿德裏安堡決戰。羅馬軍隊慘遭殲滅,皇帝本人身負重傷,逃進一座農舍。最終,西哥特人圍住農舍,將他活活燒死。
接著,戰線轉移到了西部。蠻族人對西羅馬帝國發起了一次次進攻。汪達爾人、阿蘭人、阿勒曼尼人、哥特人……的目的已經不是劫掠,而是瓜分帝國的土地,在這裏永久定居下來。帝國苦戰了幾十年,它創造了偉大的奇跡,也取得了不止一次的勝利。但是,它實在過於衰老了,這頭雄獅已鬥不過蜂擁而來的群狼。
公元410年,羅馬城被西哥特人攻陷了,燒殺掠奪持續了三天。
西羅馬帝國又苟延殘喘了六十六年。這六十六年,是它被不斷瓜分的曆史。西哥特人占領了西班牙,法蘭克人和勃艮第人占領了高盧,盎格魯–撒克遜人占領了不列顛,汪達爾人占領了北非。
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最後一個皇帝被廢黜,意大利成了東哥特人的領土。
和羅馬帝國的人口相比,蠻族數量非常之少。比如汪達爾人。他們的男女老少全部人口隻有八萬,戰士大約隻有兩萬。但是他們征服了擁有幾百萬人口的北非行省,又在公元455年攻陷羅馬,燒殺十四天,掠走了帝國皇後和兩位公主。這已經說明帝國臣民冷漠到什麼程度,又被“去組織化”到什麼程度。
東羅馬帝國也是風雨飄搖,但終究幸存了下來。它比西羅馬多活了將近一千年。但此時,它已不是當年號令地中海的羅馬帝國。
真正的羅馬帝國,在公元410年就已經滅亡了。
此後,歐洲再也沒有出現帝國,它永久地告別了帝國時代——中世紀開始了。
中世紀初期,歐洲跌到命運的穀底。日耳曼人瓜分了它,牧民劫掠了它,北方的海水送來了維京海盜,東方的沙漠送來了伊斯蘭武士,歐洲被敵人包圍。
它的內部也是一片混亂,歐洲碎裂成千百個領地,領地之間的鬥爭無休無止。
也有人做過統一的嚐試。比如,查理曼曾經創建過一個帝國,囊括了法國、意大利、西德,以及北西班牙。在地圖上,這個帝國威風凜凜,但它完全沒有基礎,全靠武力把亂七八糟的力量拚湊在一起。公元814年,查理曼駕崩。不久,這個帝國就四分五裂,銷聲匿跡了。
分裂的歐洲商業蕭條,文化粗鄙。和東方的唐宋王朝、阿拉伯帝國相比,它顯得微不足道。
但這隻是硬幣的一麵。
硬幣的另一麵是:歐洲正在醞釀一種新事物。
長久以來,人們認為歐洲的中世紀黑暗停滯。這個觀點是錯的。它也許黑暗,但絕未停滯。相反,它一直在劇烈變動,各種力量彼此合作、彼此爭鬥。國王、貴族、教士、市民、商人、農民構成了一個複雜的社會網絡。這個網絡始終在變化,充滿了活力。誰也不知道它會通向何方,又止於何處。
最終,到來的比預期的更加燦爛——在所有的文明中,是它第一個敲響了未來之門。如果歐洲再度被帝國統一,現代文明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今天的人類也許就不曾登上月球,也不會明白量子力學和相對論。
也許歐洲的可貴之處,就在於它是一個沒有帝國的文明。
我們該用什麼比喻來形容這個在困在中世紀的歐洲呢?我寧願說它是一隻蝶蛻變前的蛹。
但蛹首先要為生存苦鬥。
經過幾百年的掙紮,它終於熬過了寒冬。北歐海盜融入了西方文明,遊牧民族被擋在門外。不過最大的危險來自伊斯蘭世界,阿拉伯帝國像一頭雄獅,從印度河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歐洲就像一隻羔羊,被環抱在雄獅懷中。
到了11世紀,歐洲已全麵複蘇:中歐農民向東墾荒推進,意大利船隻在整個地中海揚帆遠航。被圍困的歐洲,變成了一個膨脹的歐洲。它依舊四分五裂,但一種秩序慢慢從混亂中產生出來。這種秩序迥然不同於東方帝國,它是碎裂的、多元的。也正因為此,它才能給新事物留下生長的空間。
曆史學家稱這種秩序為“封建製度”。
這種製度大致可以概述如下:土地被分割成一個個封地,領主把它分封給自己的屬下。屬下則向領主宣誓效忠,提供軍事服務。同樣,屬下接受封地後,可能把它又轉封給他自己的屬下。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分封網絡。
幾百年下來,這個網絡錯綜複雜,宛若迷宮。在不熟悉它的人眼裏,這簡直是一個瘋子的設計。比如,由於某一塊土地的緣故,約翰是亨利的領主。但在另一快土地上,亨利又是約翰的領主。在這種封建製度下,沒有任何人有獨裁的權力。歐洲的國王不像東方的帝王,他不過是貴族的領袖而已。
這種體製下,社會上出現了一個新的階層——騎士。他們是軍事化貴族,手持利劍長矛,縱馬奔馳。後人喜歡美化他們,給他們杜撰出各種美德。事實上他們殘暴好鬥,有時甚至嗜血成性。一個貴族曾宣稱:“對我來說,吃喝和睡覺都算不上什麼樂趣。打仗的時候雙方發出怒吼的時候,無人騎乘的戰馬倒在陰影裏的時候,人們喊叫著‘救命!救命!’的時候,我看到他們——不管是誰——掉到野草充斥的山溝裏的時候,我看到他們拿著短矛、披著戰旗死在地上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的樂趣!”①也許,這才是真實的騎士寫照。但同時,他們富於自尊,蔑視死亡,危難麵前百折不回。在那個時代,他們可能是全世界最優秀的戰士。
隻有宗教才能使他們畏懼。
羅馬帝國在垂死之際,接納了基督教。這一舉措沒能挽回帝國淪亡,但卻埋下了一個深深的伏筆。
耶穌要是能活到這個年代,對這個宗教必會驚詫不已。
耶穌宣揚平等,它卻強調等級;耶穌呼籲和平,它卻鼓吹聖戰;耶穌重視內心的熱情,它卻製造了繁縟的儀式。有人用耶穌的名義燒死異端,有人以耶穌的名義勒索錢財。但是耶穌發出的愛之呐喊,依舊是教義的核心。基督教依舊認可靈魂的平等,承認個體的價值。
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基督教如同一把奪目的火炬,照亮了千萬人的心靈。許多人鄙視中世紀的基督教,認為它野蠻、墮落。但如果沒有基督教,中世紀會野蠻得多,也墮落得多。是基督教為他們維係了共同的價值觀,為他們找到了靈魂的家園。
洗禮、禮拜、祈禱、懺悔,這些宗教活動給了無數人以安慰,他們的生命不再是一片毫無意義的沙漠。盡管卑微、盡管困苦,但生命依舊是有意義的。在如此悲慘的年月裏,這個想法本身不就是一個奇跡嗎?
那麼,幾千萬人毫無保留地信仰它,又有什麼奇怪的呢?有人為它拋棄家園,做萬裏遠征,又有什麼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