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拉多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將近十年。他早已厭倦了這座汙穢的城市、這個迷信倔強的民族。城市裏到處都是怨恨陰鬱的群氓、傲慢自大的祭司。這個城市充滿汙濁的氣息。

他知道猶太人憎恨他,他也同樣憎恨猶太人。這些人的心和石頭一樣堅硬,他們造出了像他們一樣陰鬱的上帝,然後瘋了似的崇拜他。為了這個上帝,他們永遠不會真心接受羅馬的統治。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啊!美酒不能軟化它,死亡也不能恫嚇它。

猶太人挑戰羅馬權威的時候,他曾凶狠地懲罰過他們,甚至把他們的血攙在祭品裏。看著那些血紅的祭品,他感到一陣深深的滿足。

但是他也明白:總督的首要職責是維持秩序。如果猶太人發動大規模叛亂,他的一生就算完了。而他已經感覺到了蘊藏在地下的烈火。那些跟羅馬走得太近的猶太人,經常會被謀殺。落單的羅馬士兵,有時也會變成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這些都預示著可怕的風暴,彼拉多隻求這場風暴別在他任內爆發。

今天是逾越節的第一天,彼拉多尤其要格外小心,這種節日最容易激發暴民的衝動。他已經把羅馬士兵部署到各個要害,監視著整個耶路撒冷,但他仍舊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頭。

今天,耶路撒冷的空氣裏有一種奇異的東西,逾越節彌漫的香氣也壓不住那個味道。它淡淡的,混雜著香櫞木的味道,既像是花香,又像是從鮮血裏散發出的腥味。也許正是這種味道讓他不安。

此外,今天他起來洗漱的時候,曾產生過一種奇特的幻覺。他把手伸進銅盆裏舀水時,有一瞬間——隻是很短的一瞬間——他覺得那雙手上沾滿了黏稠的血。銅盆盛的也不是水,而是殷紅的鮮血。他的頭發一下子豎了起來。但馬上,那雙手又成了正常的肉色,盆子裏也重新變成清水。他搖了搖頭,隻是一種幻覺——也許是昨天睡得不好。但是等他穿戴整齊,走出城堡的時候,那雙紅色的雙手依舊不斷出現在腦海裏。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裏輕輕響起:它也許是幻覺,可你確定那真的是幻覺嗎?

他拋開了這個念頭,站到了祭司的麵前。

如果不是上帝給你權利

彼拉多打量著麵前的耶穌。這個人衣衫襤褸,上麵布滿了幹血和塵土,臉上到處是青腫和傷口。他直直地看著自己,彼拉多發現自己居然避開了他的目光。他以前從沒有避開過一個犯人的目光!彼拉多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彼拉多轉過臉,問祭司們:“你們控告他什麼?”

大祭司眯著眼,隱隱帶著一種鄙視的神情看著彼拉多:“他如果沒有犯罪,我們也不會把他帶到你這兒來。”

彼拉多聳聳肩膀:“你們把他帶走,按照你們的律法審判他好了。”

一個胖胖的祭司看上去非常焦急,搶著回答:“可是,我們沒有權力判處死刑啊。”

彼拉多微微有些吃驚。按照猶太傳統,逾越節期間是不宣判死刑的。而他們居然主動要求自己判處一個猶太人死刑!“為什麼要判他死刑?”

胖祭司伸出圓乎乎的手指頭,著急地還想說話。大祭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胖祭司馬上咽了一口唾沫,安靜下來了。

大祭司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人煽動大家不要給愷撒納稅,他還自稱是彌賽亞,是猶太人的王。”

彼拉多遲疑了一下,這是一個非常麻煩的事情。彌賽亞是猶太人心頭一根危險的弦,自稱彌賽亞的人,無論是釋放還是處死,都會給羅馬帶來麻煩。

“我要單獨審問犯人。”

祭司們被留在公堂,羅馬士兵把耶穌帶進了城堡。彼拉多快步走過長廊,回到自己的辦公處。他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對麵懸掛的旗幟上,帝國雙頭鷹冷冷地對著他。

這個滿麵泥汙的青年被帶了進來。他站在書案前,沉默地看著彼拉多。

彼拉多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好感。他一向喜歡勇敢的人,但這個人似乎還不僅僅是勇敢……“你就是猶太人的王?”

耶穌掙紮著發出嘶啞的聲音:“我的國度不屬於這世界。”

“那麼你是王嗎?”

“我是王,但不是為了統治而來。我的使命是為了真理作證,我為此而生。”

彼拉多失聲大笑:“真理?真理是什麼?”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向遠處眺望。那裏有一隊隊鎧甲鮮明的羅馬戰士。他們相貌英俊,肌肉發達,是完美的殺人機器。真理?真理能對付幾個羅馬軍團?羅馬士兵割開他們喉管的話,真理能幫他們呼吸嗎?

彼拉多看著窗外,思考著:處死這個人,是否符合羅馬的利益?這個夢想家對羅馬似乎不是什麼威脅。但是他也許會被人利用。但另一方麵,處死他的話,也許會給猶太人製造出一個烈士……

他漫不經心地回過身來,掃了一眼耶穌,刹那間,他渾身的血液像被凍結了。彼拉多站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

耶穌站在大廳中間,背後正是雙頭鷹旗幟。那一瞬間,彼拉多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整個人就像沐浴在血裏,鮮血還在從額頭、雙肋、胸口向外噴湧。他整個臉被血厚厚地覆蓋起來了,隻有兩隻眼睛還在一片猩紅裏眨動著。雙頭鷹的翅膀在他頭上扇動。

馬上,雙頭鷹又一動不動。血從四麵八方流回了這個人體內,一切又都恢複正常。站在彼拉多麵前的,依舊是一個滿麵泥汙的青年。

彼拉多攥緊了雙手,一語不發走回書案。他想起了早上的那盆血水,想起了手上的那層殷紅。彼拉多感到身體發軟,喉嚨發幹,於是拿起了酒杯。但隻往杯子裏看了一眼,他就喊了一聲,把酒杯扔到了地上。

他壓低嗓音問耶穌:“你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耶穌沉默著看著他。

彼拉多等了一會兒,終於失去了耐心:“你不回答我?我是羅馬總督。你不知道我有權釋放你,也有權把你釘上十字架嗎?”

耶穌開口說:“如果不是上帝給你權力,你就不能動我一絲一毫。”

彼拉多坐回到椅子裏,沉重地喘息著。沒有人說話,隻有時間在靜靜流逝。晨曦裏的薄霧已經消散,太陽在東方吐射著光焰,壓倒了屋子裏的燭光。

過了許久,彼拉多忽然跳了起來。他快步走到耶穌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貼近他耳朵說:“我要救你,但能不能救得成,隻有看你的運氣了。”

我們隻是把生命奉獻給不同的祭壇

彼拉多拉著耶穌,回到祭司們麵前。

他大聲宣布:“我審問了這個人,但我查不出他有什麼罪。我不能批準死刑。”

祭司們發出一陣噓聲:“我們有律法!按照律法,他是該死的!”

彼拉多搖著頭:“你們有你們的律法,可我是羅馬總督,我不能批準這個死刑。”

祭司們沉默了。他們麵麵相覷,有些拿不定主意。這時,大祭司走上近前,指著耶穌,對彼拉多說:“這個人自稱是猶太人的王!他說自己是彌賽亞。你是羅馬皇帝的臣子。凡是自命為王的,都是皇帝的仇敵。你的忠誠哪裏去了?”

彼拉多瞠目結舌地看著大祭司,轉而又回頭注視著耶穌。他的手攥緊了又放開,放開了又攥緊。

忽然,彼拉多發出一聲喊叫:“好,那就讓猶太人來判決吧!”

他對祭司們說:“為了尊重你們的習俗,每年逾越節,我都給你們釋放一個罪犯。這是你們從羅馬帝國爭取到的權利。今年我要給你們釋放的人,是一個叫巴拉巴的強盜。現在,我要把這個人——耶穌,加到候選者裏。讓猶太人自己去決定誰去活,誰去死吧!”

不等回答,彼拉多就轉身大踏步地走出會堂。士兵們押解著耶穌,緊隨其後。他們走進了城堡。

此時,上午的太陽已經升至高空。金色的光芒籠罩著耶路撒冷,喧嘩聲從城市的各個角落響起。耶路撒冷醒來了。

許多猶太人聚集到城堡前麵的廣場上,今天是他們的節日。隻有在每一年的今天,他們才感覺到自己是耶路撒冷的主人。連羅馬帝國都要向他們低頭,為他們赦免一個罪犯!衣飾華麗的商人、幹枯蒼老的長者、破衣爛衫的流浪漢,都擁擠在一起,女人們抱著孩子也彙入了人群。他們簇擁在城堡前的廣場上,發出巨大的騷動。他們等待著羅馬總督的出現。他將當眾赦免罪犯,以向猶太傳統致意。

這時,傳來一陣響亮的號角,人群肅靜下來。彼拉多出現在城堡的陽台上,一隊羅馬輔助軍團的士兵站在他身後。他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個衣衫襤褸的猶太人。

彼拉多用響亮的聲音說道:“今天,是你們的逾越節。羅馬帝國尊重你們的傳統,你們的信仰。按照慣例,我將在逾越節為你們釋放一個罪犯。可是這次,我要把這個權力交到你們的手裏。

“在我的旁邊,站著兩個罪犯。一個名叫巴拉巴。這個人是一個殺人犯,凶暴成性,雙手沾滿了鮮血。另一個是耶穌。他在幾天前來耶路撒冷過逾越節。你們中的不少人都曾歡呼著迎接過他。現在,他被指控自稱猶太人的王。

“你們喊出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將馬上平安地從這裏出去,和你們一起歡慶節日。而另一個人,將要被釘上十字架,永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誰生?誰死?就由你們來決定。”

人們一臉愕然地仰望著彼拉多。

彼拉多說:“現在就喊出你們的決定!你們要赦免誰?巴拉巴,還是耶穌?”

一陣沉默。

難以捉摸的輕風在廣場裏飄蕩,無形的黑色電火在風中摩擦閃爍,在從一個心靈跳躍到另一個心靈。輕風終於會聚成狂飆。風暴中,無數的心靈融化成一個怪獸,挺立在廣場的中心。

上千個喉嚨爆發出同一聲呐喊:

“巴拉巴!”

彼拉多麵無血色。他一手拉住耶穌的胳膊,用力猛得指甲都掐進了耶穌的皮膚。彼拉多對著人群喊道:“那麼,我怎樣處置他呢?”

“釘他上十字架!”

彼拉多臉頰的肌肉一陣抽搐。那個浴血的形象又出現在腦海裏,他拉著耶穌向前邁了一步:“為什麼呢?他到底做了什麼惡事?”

下麵是更暴怒的喊叫:“把他釘十字架!”人群如同咆哮的大海。彼拉多身後的羅馬士兵表情毫無變化,但手都按到了劍柄上。

彼拉多猛地轉過身,他的臉近得幾乎貼上了耶穌的臉:“就是這些人!幾天前,他們還對著你唱‘和散那’,把衣裳鋪在你腳下!也許你是死定了。但是我還是要嚐試一下。”

他對侍從附耳交代了幾句,然後指著耶穌:“鞭打他!”

耶穌被拉了下去。廣場上,人群鴉雀無聲,仰望著總督彼拉多。從庭院裏傳來清脆的鞭聲,每一皮鞭聽上去都能打裂皮膚,撕開肌肉。但是,沒有叫喊的聲音。隻有皮鞭的聲音打破寂靜。一下,一下,又一下……

彼拉多在陽台上走來走去。那皮鞭上係著鋒利的鉛片,可以輕易地撕碎肌肉,把人的後背、大腿變成一個碎肉條。他從沒見過能忍受鞭刑而不喊叫的人。“為什麼你不喊叫?難道那不是你的血,你的肉嗎?”

鞭刑終於結束了。當耶穌重新被帶上來的時候,已經血肉模糊。他的後背如同一個血染的掛毯,一道道鮮紅的肌肉向外翻著,讓人反胃。血滴了一路,像一條紅色的蛇。耶穌麵色灰白,嘴裏吐著血沫,但眼睛依舊大大地睜著,裏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彼拉多指著耶穌的後背,對人群喊:“這不夠嗎?這還不夠嗎?你們不想赦免他嗎?”

人群報以長久的沉默。

彼拉多做了個手勢。幾個羅馬士兵走上前來,把一個荊棘編的冠冕按在耶穌的頭上。荊棘的利刺深深紮入額頭,血開始一縷縷地流了下來,蓋住了耶穌的眼簾。劇烈的疼痛撕扯著他。耶穌張開了嘴,喉頭顫動著,但卻終於沒有說話。

羅馬人又給他披上了紫色的袍子。在當時,紫袍是王者的裝束。一個羅馬士兵大聲叫著:“恭喜啊!你做了猶太人的王!”然後,猛地給了耶穌一個嘴巴,耶穌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士兵對著耶穌的眉心,吐了一口濃痰。他走開了。另一個士兵走上前,也吐了一口。

彼拉多又拉起耶穌的胳膊,把他推到前麵:“看,這個人!”

站在人群前麵的,是一個恐怖的身體。黏稠的血,混著濃痰,覆蓋了他的臉。蒼白的肢體裸露著,血從撕裂的肌肉裏滲出來。這個可怕的肉體裹著一襲紫袍,戴著一頂荊棘冠,沉默不語。

“這還不夠嗎?他的命就掌握在你們手裏!你們要赦免他,還是要釘他上十字架?”

人群喊出了回答,整齊得如同一人:“十字架!”

彼拉多鬆開了耶穌的手。他站在高台上,臉上呈現茫然的神色。他躊躇了片刻,大聲說:“我想要赦免他。”這話不像是對人群說的,倒像是自言自語。

下麵傳來一個尖利幹澀的聲音:“你釋放這個人,你就不是愷撒的忠臣!凡自以為王的,就是背叛愷撒。”他聽出那是大祭司。

彼拉多長久地看著耶穌。終於,他輕聲地低語:“我無能為力了,耶穌。”麵前這個被血糊住的臉,動了一下嘴角,像是要對他微笑。

他讓人取來了一盆水,在眾人麵前洗手。彼拉多小心地擦幹了雙手,對著人群說:“你們所有的人都是見證者:這個人流血,罪不在我。我的手是清白的。”他停頓了一下:“把他帶走吧,我批準了死刑。”

他轉過身來,對耶穌說:“不管你的神是誰,願他保佑你吧!”然後他揮了一下手。幾個羅馬士兵走上前,帶走了耶穌。

耶穌踉踉蹌蹌走下堡壘的台階,來到了廣場,人群為他閃開了一條道路。

這時,大祭司走到耶穌身邊。他湊近耶穌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說:“和有些東西比起來,生命不是卑微的嗎?不要怨恨我。我們是同一類人,不過我們把生命奉獻給了不同的祭壇。”說完,他捏了一下耶穌的手,消失在人群裏了。

耶穌掃視著周圍。黑衣人沒有出現。四周隻是一張張冷漠憤恨的臉,他們像荒野裏的狼,用泛著紅光的眼打量著自己。他隱約聽到有個旋律響起,憂傷得像暗夜的月光,優美得像嬌豔的玫瑰。有一個聲音在旋律裏穿梭:“你們當像兄弟一樣彼此相愛!因為你們是世上的鹽,世上的光!”旋律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劍攔腰斬斷。

羅馬士兵把一個重重的十字架壓在他肩上。傷口被撕裂了,血從那裏湧出,滲透了衣襟。耶穌跌倒在地上。一個士兵隨手抽了他一鞭。另一個士兵聳了聳肩膀,隨手指著一個看熱鬧的:“你給他扛這個!”那人看著士兵手裏的鞭子,不情願地湊過來,扛起了十字架。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

羅馬人一把拖起耶穌,重重推了他一把。耶穌掙紮著沒有摔倒,他跌跌撞撞地跟著別人的步伐,向西走去。他們的目的地是城外的一片荒地——各各他。那裏是羅馬人行刑的場所。

彼拉多站在塔樓上,望著遠去的行刑隊。他腳下是沸騰的耶路撒冷,城市裏洋溢著歡樂的氣息,羊肉的味道,香料的芬芳,彌漫在大街小巷。每一個酒館裏,都有醉漢在大呼小叫。他忽然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真理!什麼是真理?”他搖了搖頭,走回城堡深處。他忽然渴望喝酒,這種欲望從沒有如此強烈。

再堅硬的土地也有春天

各各他是一片高地,正對著耶路撒冷的城牆。它曾是古代留下的采石場,現在已成為荒地,隻剩下了一塊塊崩塌的石頭。這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不高的懸崖。懸崖上有兩個大孔洞,看上去就如同一具麵目猙獰的骷髏。那是一個陰森鬼蜮的形象,像是在窺伺,又像是在咧嘴微笑。因此,這裏也被稱為骷髏地。

在這個骷髏崖之上,是一個荒涼的平台,那裏就是行刑場,羅馬人在這裏處死過一批又一批的猶太人。無數人在這裏哭號過,呻吟過,最後變成了一具具腐臭的屍體。

羅馬人最高酷刑有三種:十字架刑、火刑和獸刑。其中,他們最酷愛的是十字架刑。這種刑罰源自波斯帝國,輾轉傳入羅馬。羅馬人習慣用它來處死奴隸、強盜和土匪。因為這種刑罰可以最大限度地折磨他們。同時,犯人還可以在十字架上一直示眾,先是用自己的肉體,然後用自己的骸骨。鎮壓斯巴達克斯起義時,羅馬人將六千名俘虜集體釘上十字架,十字架從卡普亞沿著大道延伸到羅馬城,形成一道讓人作嘔的殘暴景象。他們在上麵活活腐爛!那是一次群鴉的盛宴。

十字架刑有著非人性的殘酷。十字架由兩根橫木釘成“T”字形,行刑者先把犯人全身衣服扒光,然後把他的雙腳腳跟用鐵釘穿在一起,先釘在一塊皂莢木上,然後再釘到十字架上。釘頭要被敲彎,以防止脫落。犯人的雙手也被釘穿,固定在十字架的兩側。十字架立柱的中部有一塊不大的木板,位於兩腿之間。犯人一部分重量可以落在這個木板上,否則他的兩手會被撕裂,身體就會落下去。①

真正致命的不是釘子。手和腳的出血很快就會停止,所以不是致命的。真正的死因是身體的反常位置。因為身體無法移動,血液循環很快會紊亂,心髒和頭都會產生劇痛。犯人如果把重量放到雙腳,劇痛會沿著神經直衝大腦。他不得不借助雙臂分擔重量,那樣他的手和腕又會有劇烈的灼痛感。這樣無休止的反複折磨會使他的肌肉痙攣、震顫。

這種酷刑遇到體質強壯的犯人,可以持續幾天。到最後,每一分鍾都是恐怖的地獄:肉體已經崩潰,肌體已經腐爛,可意識還在活動。——最後犯人往往死於窒息。

隨著雙手慢慢變得無力,犯人的身體會下墜,把重量壓在雙腳上。這個時候,犯人的肺會受到擠壓。他可以吸進空氣,卻無力呼出。他會掙紮著用雙臂拉起身體,好吐出空氣。但他總有掙紮不動的時候,這時,死神就終於降臨了。有時,羅馬士兵也許出於仁慈,也許因為不耐煩等待,會用棍打斷犯人的雙腿。這會加速死亡進程,對於犯人是一種仁慈的解脫。

耶穌被押解到骷髏地。

四周矗立著慘白的岩牆,腳下到處是荊棘和碎石,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屍臭。這裏有過太多腐爛的肉、凝結的血,再大的風也吹不走這種氣味。

行刑者開始忙碌起來,刨土挖坑。耶穌坐在一塊石頭上,安靜地看著。有一個士兵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杯酒。酒是用苦膽調和的,可以起到麻醉作用。這是一種古老的猶太習俗,人們會給受刑的人喝藥酒,麻痹他的知覺,減輕他的痛苦。

耶穌接過了酒,放在唇邊。但他隻嚐了一下,就還給了那士兵:他不願意接受麻醉,他希望在最後一刻,自己也是清醒的。士兵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把酒潑在了地上。

耶穌向遠處的原野望去,枯黃的土地上,零星的野花迎著太陽綻放,幾棵柏樹孤單地挺立著。這是一塊堅硬的土地,就像人的心。

但再堅硬的土地,也有自己的春天。

他看到了一個人向這裏走來,那是個沉靜的少年。他一邊驅趕著羊群,又不時仰望浩瀚的天穹。那裏充滿著神秘與瑰麗,霧雨雷電都是上帝的話語。春風是上帝派來的天使,野地裏的百合是上帝從七重天上撒下的珍珠,這是一個甜美的世界,生活在上帝的懷抱裏,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少年也走進了青春。

羊群不見了,少年變成了一個青年。他一身白袍,向這裏走來。熙攘的人群跟在他後麵,青年指給他們看大地上的珍寶。成塊的黃金從土裏跳了出來,還有翡翠和紅寶石。大地上開遍了火紅的玫瑰,它們的光彩把天空都照亮了。他身後的人群長出了潔白的翅膀,身體裏發射出純潔的光焰。青年喊叫的聲音一直傳到耶穌耳邊:“這一切我們都能擁有。這裏就是我們的天國!隻要我們能彼此相愛!”

玫瑰枯萎了。人群消失了。黃金和寶石又變成了瓦礫。這個青年孤單地一個人走上各各他,羅馬士兵對他視若無睹,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青年走到耶穌跟前,緊緊擁抱著耶穌。他的身體像水汽一樣地蒸發了,隻在耶穌的眼角留下了一滴淚。淚順著臉頰流進耶穌嘴裏。比血更腥,比鹽更鹹。

這時,有個士兵喊了一句:“都準備好了!”

主啊,請寬恕他們

三個十字架聳立在豔陽下。

一個渾身血汙的人被吊在中間。他頭上戴著一個荊棘冠,額頭的血已經凝固,如同一個紅色血環。在他的十字架頂上,立著一個牌子。上麵用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三種文字寫著:猶太人的王。

在他的身邊,各有一個十字架。兩個強盜分別被釘在上麵。

羅馬人開始允許人們進入刑場,近距離觀看犯人。人們三三兩兩走上高台,興致勃勃地看著十字架。一個帶了點兒醉意的胖子,穿著件肮髒不堪的羊皮襖,看著耶穌直搖頭:“這個傻子說自己是上帝的兒子呢!你要是上帝的兒子,就從十字架上下來啊?”他朝腳下吐了口痰,“騙子!”

一個長老大聲喊:“這個混蛋。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卻說自己是彌賽亞!你要是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就拜你是彌賽亞!”他氣憤地揪著胡子:“他說要拆毀聖殿,然後三天內重建起來。這是褻瀆!一身血,吊在十字架上。這就是他的下場。羅馬人抽了他鞭子,抽得好!該打斷他的每一根骨頭!”

耶穌身體像是在燃燒。疼痛從每一絲肌肉、每一根神經襲來。痛苦是一座熊熊燃燒的海洋,海麵下是猙獰的骷髏、狂笑的魔鬼。他的腦海開始在這海洋裏漂流。

耶穌抬起頭,望著對麵的耶路撒冷。在他眼裏,那座城市在搖蕩,在變形。它聳立在天與地中間,流溢出黃金般的光彩。那裏有他的夢想,他把自己三十三年的夢想埋葬在那裏。在聖殿、在客西馬尼、在大祭司府第、在安東尼亞堡,他一捧土一捧土的埋葬了自己的夢想。這個夢想把耶路撒冷變成了黃金的城池。

他仰望天空。白雲在耶路撒冷上空翻滾,無數白翼的天使在雲裏穿梭。他們手裏捧著美麗的紅玫瑰,向大地上拋撒。玫瑰一朵朵地墜落在耶路撒冷,覆蓋了它的街道,淹沒了它的房屋。芳香充溢了整個城市。

然後玫瑰化為鮮血,在耶路撒冷洶湧流淌。血從耶路撒冷黃金磚牆裏滲了出來,從它的白玉門樓裏湧了出來。血在原野上流淌奔湧,血裏發出了尖叫,就像一個夢魘中的病人……

耶穌低聲說:“主啊,寬恕他們。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

釘在他旁邊的一個強盜沒有聽清他的話,嘲笑他說:“你不是基督嗎?救救你自己,也救救我們吧!”

另一個強盜打斷他:“我們同樣受刑,你就不懼怕上帝嗎?我們罪有應得,可是他卻沒有做過什麼橫逆不道的事情。”他對耶穌說:“耶穌啊,如果你真能進你的天國,不要忘了我。”

耶穌太疲憊了。他垂下了頭,喃喃地說:“今天你就要和我一起在樂園裏了。”

這個時候,十字架下傳來哭泣聲,耶穌勉強抬起了頭。

他看到了那個被人拖到聖殿的婦人。她跌坐在地上,一邊哭泣,一邊用手抓著地上的泥土。他看到了那個用香膏給他抹頭的女人,她一言不發地站在風中,用盈盈的淚眼望著他。他也看到了那個吻過他腳的妓女,她裹著頭巾,想要衝到十字架旁,一個羅馬士兵粗暴地把她推到了一邊。

這時,他看到了她。一個衰老的女人,臉上皮膚已被艱苦歲月磨蝕,可她依舊挺著筆直的腰板站在那兒,看著自己的兒子慢慢死去。那雙眼睛裏沒有淚,隻有像天空一樣無垠的悲慟。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