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接過蘸水的餅

逾越節的前夜到了。

耶穌和弟子們開始節日的晚宴。耶穌坐在宴席的正中,十二個弟子坐在他的兩邊。

一個無形的黑影在他們中間飄飛。所有人都心情沉重。進入耶路撒冷不過一周,他們就從興奮的巔峰,跌入黑暗的穀底。他們眺望聖殿的時候,想的是光榮的勝利。可在逾越節之夜,老師談的卻是死亡。

那些偉大的話,那些從未有人說過的偉大的話啊,那些直衝他們心底、讓他們哭泣,心醉的話啊。

他們為了這些話,拋棄了漁船,拋棄了田地,奉獻出靈魂。可是,這些話在耶路撒冷沉寂了。這個用石頭砌就的城市,它的心也像石頭一樣硬。幾天前爆發出的“和散那”歡呼,現在想起來,宛若前塵夢幻。如今,隻有他們十三個人,孤獨地坐在宴席上。

不!

耶穌知道,宴席上還有一個人:一個黑衣人。他披著長長的鬥篷,臉龐隱藏在陰影裏。這個人就在他們身後,當黑衣人俯身湊近耶穌時,耶穌能感到他散發出的陣陣寒氣,看到他帶來的淡淡黑煙。在燈火下,這個黑衣人卻沒有影子。耶穌閉上眼睛,靜靜傾聽黑衣人在耳邊的呢喃。

黑衣人終於沉默了。然後,他像一陣風似的消散了。燭火忽明忽暗,把弟子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耶穌一陣悲愁,覺得四周變得晦暗。火焰像是聚攏了來,燒灼著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那時,他曾見到一隻被狼咬傷的羊。它的後腿血肉模糊,隻剩下了半條。它再也沒有力氣慘叫,但還是啃著地上的青草。耶穌模糊地覺得:即使腿已經被吃了半條,這隻羊還是以為隻要自己還在啃草,事情就一切正常。

草已被血浸透。它的眼睛越來越暗淡,它要死了。可它還在用最後一點力氣去啃草,它以為那樣就能活下去——它以為。

小耶穌看著它。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他本來應該哭出來,可他沒有,隻是默默地看著,周圍的世界坍塌了,一種黑暗攫取了他的心。

他站在那裏一直看著,直到羊徹底死掉。

耶穌開口說:“我告訴你們,你們當中有一個人要出賣我。有人稱我為老師,稱我為主,又用嘴唇吻我,但他心裏卻想讓我去死。”

餐桌上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彼得第一個打破沉寂:“主啊,是我嗎?”

眾弟子們也都激動起來,約翰、雅各、猶大等人都轉向耶穌,問:“主啊,是我嗎?”

耶穌沉默不答。

大家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彼得小聲對約翰說:“你是老師最喜歡的弟子。你去問老師,出賣他的是誰?”

約翰悄悄湊近耶穌的胸膛,問他:“主啊,那人是誰?”

耶穌貼近他的耳朵:“等會兒我會把餅蘸上水,遞給一個人。我遞給誰,誰就是那個出賣我的人。”

約翰開始觀察耶穌的一舉一動。他看到耶穌撕下一片餅,蘸上水,遞了出去。

猶大側身垂目,接過了餅。

耶穌接著撕餅,又用酒斟滿了酒杯。當時酒杯是不常見的東西,一個宴席上往往隻有一個酒杯,大家傳遞著喝酒。

耶穌把餅分給眾人,舉起酒杯說:“你們把餅拿去吃吧,那是我的肉。你們把酒也都喝了,那是我的血。你們吃了,再不會餓;你們喝了,再不會渴。”

弟子們拿著餅,不安地看著耶穌。耶穌說:“我說過要把所有的血肉給你們,又憑借你們給這個世界。去吃吧,去喝吧!這些肉和血能不能讓你們飽足?我希望我有更多的肉,更多的血,來喂飽這個世界。”

他們吞下了餅。

酒杯在他們中間傳遞,葡萄酒傾入他們的咽喉。

約翰的一顆眼淚滑進了杯子,溶進了鮮紅的酒裏。

彼得小心地問:“主啊,你是說你真的要死了嗎?是那些羅馬人嗎?你不是彌賽亞嗎?以色列等了你一千年……”

耶穌忽然有一種強烈的憂傷,混雜了自憐和孤獨。

“婚宴結束了,新郎要離開了。是的,我就要死了!以色列等了一千年,那就讓它再等一千年,等兩千年!我不是那個人——把榮耀帶給以色列的人。我就要撕下我的肉,流出我的血,像餅和葡萄酒一樣,放在世界的餐桌上。這是一種苦難,但隻有不朽的靈魂才能造就不朽的苦難。我給你們的也就是這樣的苦難。

“我就要死了,而你們,都會拋棄我!無一例外。”

彼得叫了起來:“主啊!我寧願死也不會拋棄你!我寧願為你舍棄生命!”所有的弟子也都發出同樣的喊叫。

耶穌說:“你會拋棄我,今天雞鳴之前,你會三次說不認識我。”

彼得啞口無言地看著耶穌。

“你們都會拋棄我,這沒有什麼。你們是脆弱的,但世人本就是脆弱的。等我的肉體幹枯,鮮血流盡,你們還是會聚攏來,承擔起你們的責任。你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去了解生命,了解自己。

“可我還是愛你們。我以前也不知道,我竟是如此愛你們,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現在我給你們最後一道誡命:你們當永遠相愛,就像我愛你們一樣彼此相愛。”

耶穌站起身來:“我再也不會喝葡萄酒了,除非在上帝的天國裏。在那裏,人們永遠相愛,再沒有死亡……”耶穌知道自己不能說下去了,淚水已經鬱積在眼底,胸口的悲愁像是就要爆裂開來。

他走出門外,弟子們跟隨他走了出去,隻有猶大沒有。

黑衣人也跟了上去。

為什麼你的心那麼疼

耶穌走向橄欖山。在那裏的山腳下,有一座果園,名叫客西馬尼。

這裏安靜隱秘,一棵幹枯的無花果樹矗立在入口,焦黑的樹幹如同被雷劈過一般。耶穌讓其他弟子們留在門口,隻帶著彼得、雅各和約翰進了園子。

天色已經全黑。月亮懸掛天邊,暗淡的流雲在它周圍翻滾。客西馬尼園內長滿了青草,高大的果樹投下黑黝黝的陰影。這裏沒有人,沒有鳥,四周似乎被死寂籠罩。但是如果側耳傾聽,就會聽到一陣低沉的嗡嗡聲,輕盈得不可捉摸。

耶穌對彼得他們說:“你們在這裏等我,不要睡著。”

雅各含糊地說:“已經半夜了,我困得睜不開眼。”

耶穌摸著他的肩膀:“我的靈魂裏感到從未有過的悲愁。無論如何,你們保持警醒,和我一起祈禱。”

然後,他一人走向黑暗之中。

在客西馬尼的深處,月光灑在耶穌的身上。黑衣人站在遠處,看著他,不言不語。

現在隻有自己。彼得、雅各、約翰、黑衣人都在遠處。現在隻有自己,還有上帝。他創造了月光,他創造了客西馬尼,他創造了自己的命運,他創造了死亡。

他創造了這個黑暗的夜晚……在這個夜晚,有一個人在向他祈禱。他在傾聽嗎?他會回答嗎?上帝啊,你在這個園子裏嗎?

悲傷像海浪,在這個暗夜裏襲來,淹沒了客西馬尼。

耶穌俯伏在地上,痛哭失聲。淚和汗混在一起,落在青草上,就像大滴的血點。月亮在林梢間瘋狂地滑行,黑色的流雲翻滾得更加激烈了。

耶穌把臉埋進小草中,額頭緊緊地貼著泥土,淚水打濕了大地。力量也像淚水一樣,從他體內流出。他現在像一個孩子,隻想哭泣——哭給上帝聽。耶穌從沒想過他有這麼多的淚,多得可以淹沒自己的心。

上帝啊,為什麼周圍這麼黑暗?就像一個迷失的地獄。

上帝啊,為什麼它這麼疼?為什麼你把心造成這樣?

耶穌終於抑製住哭泣,顫抖著嘴唇開始了祈禱:

“父啊,父啊。你交給我的路,我已經走到終點。你給我準備了荊棘的冠冕,你給我準備了苦酒。我用我的肉體去戴你的冠,我用我的靈魂去喝你的酒。

“可是父啊,你為什麼要釀出這樣的酒呢?

“夜一步步臨近,正如我的路一樣,不會因為我的哀愁而改變。我會被人出賣,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也會被人紀念,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麼我於你是什麼呢?我的路於我又是什麼呢?我的心正如這夜一般。

“我孤獨得像荒野裏的狼,我孤獨得像風裏的沙。我就要這麼死去,就像這棵幹枯的樹,就像那隻流血的羊。賜予的是耶和華,收回的是耶和華,耶和華的名是應當讚美的。”

他的眼淚忍不住再次湧出。

“可為什麼它這麼疼?為什麼你要把心造成這樣?”

紅色的雲團像一陣疾風,從天空衝下,在他的頭頂盤旋。猩紅色的雲團裏裹著一雙翅膀。紅雲後的月亮,豔如鮮血。

“父啊,你在聽嗎?求你讓我遠離這杯苦酒。不過不要照我的意思,隻要照你的意思。”

耶穌把臉埋在手裏,閉上了眼睛。

紅雲破裂了。

細小的血霰噴灑在客西馬尼。它們落在耶穌的衣服上,變成了紅色的灰燼,然後滑落大地,滲入土壤。

四周的嗡嗡聲越來越響,最終會聚成一首樂章。它的悲傷像河一樣流淌。紅色的灰燼在月光下舞動。

等耶穌睜開眼睛,黑衣人站在他麵前。

一個聲音從鬥篷裏傳了過來:“為什麼你的心那麼疼,耶穌?為什麼他把心造成這樣?你知道心的形狀嗎?”

黑衣人伸出右手,一隻潔白的鴿子在他手上盤旋。他彈了一下手指,鴿子忽然猛地衝向耶穌,像一支箭一樣穿入他的胸膛。耶穌驚詫地看著自己的胸膛,那裏卻毫無異樣。

黑衣人伸開雙臂,空氣在他兩手之間震顫、抖動,變幻出一個個形象:

一條蛇從虛無中鑽出,在空中扭動。

忽然它抖抖身子,忽然變成一條河。一個白衣青年站在岸邊,眺望未來。

然後河瞬間幹枯,成了一個沙漠。一條龍和一個人在沙漠裏冷冷對視。

沙漠變成了一座山,千萬人擁擠在山腳,凝望著一個長發青年。

山變成一片海,海升騰為天空,天空幻化為一把劍,劍又綻放成一朵玫瑰。玫瑰的花瓣凋落,成了一滴滴血。血又凝結成形,變成一個祈禱的人。萬千色彩在黑衣人雙手之間奔騰幻化。

黑衣人終於開口了:“你怎麼不問他:為什麼把你的心造得如此壯麗?”他雙手一合,一切色彩都消失了,客西馬尼裏一片黑暗。

黑衣人俯身,在耶穌耳旁低語:“你還不明白嗎?你是他的一滴淚。”

耶穌用痙攣的手抓著地上的泥土:“那麼你懂得我的痛苦嗎?”

黑衣人捧起耶穌的臉,對他說:“在這個世界上,最懂得你的人就是我。我一直在你身邊,一直注視著你,無論你歡樂,還是悲傷。現在我要走了。”

耶穌問:“你是誰?”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輕的歎息:“你知道我是誰。”

黑衣人在耶穌眼前慢慢地消失了,就像被風撕碎的一團塵土。

客西馬尼死一樣的寂靜。

出賣之吻

在不遠處,弟子們蜷縮在一起,睡著了。

耶穌走到跟前,輕拍他們的肩膀,彼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烏雲層層疊疊地在天空堆積,夜已經深了。

彼得被眼前的耶穌嚇了一跳。他麵色鐵青,雙目炯炯有神,臉上布滿淚痕。但晚餐時那種悲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堅定和平靜。

耶穌開口說:“你們還在睡覺嗎?起來吧,時候到了。”

約翰還沒有完全清醒,他愣愣地打量四周:“什麼時候?”

“我被出賣的時候。”

一陣疾風衝進客西馬尼。獵獵大風吹起了耶穌的長發,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道閃電爬過天際,天空被撕裂了,露出電火的深淵。電光下,耶穌麵色慘白。彼得模糊地產生了一個幻覺:一個荊棘冠戴在老師的額頭,鮮血從那裏滲出。幻覺一閃而過,快如閃電。

這個時候,約翰發出一聲尖叫:“你們聽!”

耶穌已經聽到了:客西馬尼外傳來紛亂的聲音。裏麵有沉重的腳步、武器的碰撞,還有人群的低語。它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亮。黑暗之中,就像一隻逼近的怪獸。

耶穌喃喃地說:“他們來了。”

黑暗中,傳來約翰壓抑的哭泣聲。

一群人拿著刀和棍,點著火把,走向客西馬尼。他們是祭司們派來的。點點燈火輝映,宛若一條火紅的長蛇。

走在長蛇最前麵的,是猶大。

持刀的隊長湊近猶大:“我見過他,但隻有一兩次。現在又很黑,要知道,我可不想出岔子,胡亂抓一個漁夫回去。”

猶大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隊長有點著急:“猶大,你可是拿了錢的!”

“三十個銀幣罷了……到了那裏,我會走上前去吻一個人,稱他為老師,那人就是他。”

隊長滿意地點了點頭。

耶穌站在園中,看見猶大走向他。

一個冰冷的嘴唇貼上了他的嘴。徹骨的寒冷中,傳來猶大的聲音:“老師,您好。”

耶穌注視著麵前這雙眼睛。它的眸子裏,黑色的花朵燦然開放——命運在花瓣中敞開雙臂。它殘酷得讓人不忍目睹。一個聲音在他心裏響起:“他跟隨了我四年,他曾經像愛父親一樣地愛過我!”

耶穌對著那雙眼睛喊道:“朋友,你為什麼來這裏?!”

這是他對猶大說的最後一句話。

猶大身後的兩個人衝了上來,他們緊緊地按住耶穌。這時,彼得忽然抽出刀,撲向這兩個人。他揮刀劈去,把其中一人的耳朵削了下來。那人疼得撲倒在地上,抱著耳朵慘叫。

然後的場麵是一片混亂。

耶穌在大喊:“彼得,收起刀來!誰動刀,誰一定死在刀下!”對麵的人群咆哮著衝來,彼得拔腿就向黑暗中跑去,其他的弟子也都在四處奔跑。猶大退到人群中。

隊長在大喊:“不要管他們!隻要抓耶穌!”幾支火把掉到了地上,熄滅了。人群在混亂中互相碰撞,有一個猶太人被絆倒在地。那個受傷的人發出可怕的慘叫。

等到混亂過後,耶穌孤單地站在人群中,所有的弟子們都不見了。

隊長走到耶穌麵前,上下打量著他。忽然,他一拳砸向耶穌的臉,血一下子流了出來。“歡迎光臨耶路撒冷,彌賽亞!”

火把不見了,客西馬尼又是一片黑暗。有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看著天空。又一道閃電劃過天邊,照亮了猶大的臉。雨卻始終沒有下。

一切就這麼按計劃發生了。

他的心空空蕩蕩。憂傷在這片過於廣闊的空間裏遊蕩。偶爾有一聲喊叫在那裏響起。他不知道那喊叫是什麼,他不想知道,他隻想哭。但他的眼睛幹得像7月的沙漠,沒有一滴眼淚。

有生以來,猶大第一次渴望死。

雞鳴之前三次說“不認識”

彼得心情沮喪透頂。

他跑過了一棵棵果樹,跳過了一道道溝渠。等到把客西馬尼遠遠拋在後邊,他才停下來,靠著一棵無花果樹喘著粗氣。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了大地。耶路撒冷驟然出現在遠處,露出死一樣的慘白。瞬間,黑暗又把它一把抹去。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場景似乎出現過,在他的夢中。那是最可怕的一個夢。

老師呢?

老師被他們拋棄了。彼得感到一陣羞愧:他們像群老鼠一樣四處逃竄,扔下了老師!老師肯定沒有跑掉,那些人一定會把他押到耶路撒冷。

黑夜裏,他摸索著向西走去,小心翼翼地沿著大路尋找。果然不出所料,他很快就發現了要找的隊伍。彼得謹慎地保持著一段距離,尾隨他們進入耶路撒冷。一路上,他看到耶穌被他們毒打。雖然不太真切,但已經讓他覺得難過——還有恐懼。

彼得很想哭泣。他認為自己應該為老師的慘狀哭泣,可惜他哭不出來。彼得既騙不出自己的眼淚,也騙不了自己的心靈。恐懼正在他心裏膨脹,它吞噬了所有的淚水。

這支隊伍逶迤而行,在一所高大住宅前停了下來。隊長帶著幾個人押著耶穌進去了,其他的人分散在院落裏。房子裏三三兩兩地走出人來接待他們。不久,院子裏生起幾個火盆。輕煙升騰,驅散了午夜的寒冷。一群人湊過來,圍著火盆烤火、聊天。

彼得也縮起脖子,大著膽子混進人群。他一邊伸手烤火,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的議論。從他們的聊天裏,彼得知道了這是大祭司的住宅。各位祭司、長老和律法師早就在裏麵等著了。他們將連夜審理耶穌。如果判處死刑,耶穌還要被帶到羅馬總督那裏複審。

一個大胡子跺著腳,搓著手說:“我想一定是死刑。這個沒錯的。”

另一個人心平氣和地表示讚同:“當然是死刑。今天早上司庫大人高興得像一隻叫春的貓,在聖廟裏躥來躥去,見人就說他有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但別人問什麼,他又不肯直說,隻含糊地念叨什麼‘耶和華的意旨是奧妙的,讓人破財的無賴不得好死’!你想他說的是什麼?!”

這個時候,對麵一個女人忽然懷疑地看著彼得。她是大祭司的女仆,長了一張狐狸臉。女仆對他吆喝起來:“嘿,你!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你把頭抬起來!你是不是跟那個耶穌是一夥的?”

周圍的人都轉頭往這裏看。彼得嚇得臉都白了,對狐狸臉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隻是進來烤烤火罷了,根本不認識什麼耶穌。”

一邊說,彼得一邊朝門口走去。另一個女仆湊過來,指著彼得:“她說得不錯!這個人是耶穌一夥的。我在聖殿見過他。那個時候他神氣著呢!現在把脖子縮起來了,我照樣認的。”

彼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上帝在上,我根本不認識耶穌!”

說完,他低著頭就要跨出大門。一隻手攔住了他。彼得抬起頭,麵前是那個大胡子。

“這麼匆匆忙忙可不好!她們說你跟耶穌是一起的。有這回事嗎?我聽你也是加利利口音。怎麼說?”

彼得莊嚴地舉起手:“我以耶和華的名義起誓,我是加利利人,但絕對不認識耶穌。”

大胡子看著他,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給彼得讓出了路。彼得飛快地衝進黑暗中,靠在牆邊,心還在拚命跳個不停。忽然,他聽到了一聲雞啼。

天要亮了。

彼得向東方望去,那裏已經升起淡淡的晨曦,橄欖山的輪廓隱約可見。一個聲音在他心頭響起:“你會拋棄我。今天雞鳴之前,你會三次說不認識我。”

另一個聲音在高喊:“主啊!我寧願死也不會拋棄你!我寧願為你舍棄生命!”

彼得痛哭失聲,為了他曾經的誓言,為了他脆弱的人性。

從大祭司的府邸裏爆發出喧嘩聲。彼得仔細諦聽,終於從喧嘩中聽出一聲聲喊叫:“判他死刑!”“死!”

不久,一群人從那裏湧出。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枯瘦的老人。他的袍服被撕裂了,在晨風裏一縷縷地飄蕩。大批衣著華麗的祭司和文士們緊隨其後,如同一個壯觀的凱旋儀式。彼得貼著牆壁,等著他們走過去。

然後他看到了耶穌。

耶穌被捆得緊緊的,臉上到處是血汙,眼睛被一片布蒙著。一個滿臉通紅的胖子用繩子牽著他。周圍的衛兵嘻嘻哈哈地跟在他旁邊。一個人朝他臉上吐了一口濃痰。另一個衛兵湊過來,猛地給了耶穌一耳光。耶穌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那衛兵大聲地笑了起來:

“先知!你也算是先知?狗東西!你是先知的話,那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打你耳光?”他伸手又重重地打了耶穌一個耳光。“你是先知,那你告訴我,打你的人是誰?”

周圍爆發出哄堂大笑。

彼得的手攥得緊緊的,幾乎要掐出血來。

他在祈禱:讓他們快點兒過去,這一幕快點兒消失!他在祈禱:讓大地吞沒我,讓我這個懦夫去死!

淚水跌落在塵土裏,全無聲息。

咫尺之外,耶穌臉上沾著血和痰,在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始終沉默不語。

這是他留給彼得的最後形象。

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天

太陽在晨曦中升起了。今天星期五,是逾越節的第一天,也是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天。

安東尼亞堡28①赫然聳立在陽光中。

四座塔樓坐落在四周。在塔樓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城堡,高度超過二十五米。它位於山坡之上,俯瞰著耶路撒冷的街道,這是羅馬軍隊的駐地。

巍峨的塔樓裏,包裹著一頭巨獸。這頭巨獸統治著整個地中海,指揮著幾十萬高效的殺人機器。在地球上,隻有東方的漢帝國可與之相比。在此之前,西方從沒有過如此集中的權力——之後,也再未出現。

那是西方曆史上曇花一現的帝國時代。

這裏不是長篇大論介紹羅馬帝國的時候。我們在以後還會提到這個龐然大物。在這裏我隻做個簡單的評述。

羅馬帝國並不格外殘暴,它隻是全無心肝。它行善,但不是因為仁慈;它作惡,但不是因為殘忍。說到底,它想要的,隻是服從、秩序和金錢。

和曆史上的各個帝國相比,它物質上的成功幾乎不可思議。它為千百萬人帶來了和平。它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有地球上當時最完善的道路。帝國的繁榮讓人驚歎,少數富豪過著奢靡的生活,大多數普通人也都分享到了繁榮的成果。

但是它的精神世界在萎縮。

希臘人在擁有武力的時候,也渴求知識。他們是充滿了好奇心的探索者,這種探索讓他們充實昂揚。羅馬帝國渴求的隻有權力,因此,當它走上權力之巔,也就喪失了所有的追求。它既沒有對世界的好奇,也沒有蓬勃的生氣,隻是站在黃金珍珠堆中,日漸衰老。

羅馬的精英們分化了:一些人認為生活是無盡的享樂。一些人則認為生活是無盡的忍耐。無論是哪一派,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缺乏精神活力。他們已經不再瞻望未來。羅馬不是已經在巔峰了嗎?未來還有什麼值得期盼的?一種空虛的麻痹感支配著帝國精英。

羅馬是一台偉大的機器,但卻沒有靈魂。

它產生了璀璨文明,但文明的後麵又是深深的空虛。空虛的淵藪深不見底。羅馬人向裏麵丟下了成噸的玫瑰、如山的珠寶、千萬次奢靡的盛宴、無數次的殺戮遊戲,但深淵空虛如故。

這是一個成功的帝國,也是一個受傷的文明。

如今,耶穌和它迎麵相遇。

耶穌被押解到安東尼亞堡,等待總督的裁決。祭司和長老們莊嚴地跟在後麵,如同參加凱旋儀式。

他們走出大祭司府的時候,是雞鳴時分。等他們趕到安東尼亞堡,東方已經泛出玫瑰色的紅光。它照射著狂風呼嘯的約旦沙漠,照射著鐵一樣沉寂的死海。光與影在追逐,晝與夜在交戰。

祭司們要求會見羅馬總督,但是他們決不肯走進安東尼亞堡。按照猶太律法,逾越節時期進入異族城堡,會被汙染。雖然羅馬人擁有最高權力,但也無意挑戰猶太人的傳統。羅馬帝國對宗教毫無興趣,在這方麵也就格外豁達。為了照顧這種習俗,羅馬人在城堡外修建了一個公堂,總督就在那裏會見猶太祭司。

彼拉多站在他們麵前。

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羅馬人,肌肉糾結,黑色的鬈發覆蓋住前額,一雙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披掛著沉重的青銅鎧甲,外麵罩著紅色的披風,腰間掛著一把裝飾豪華的短劍。他就是羅馬總督——以色列最高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