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苦難,然後複活
耶路撒冷。
它是榮耀之城,它是哀愁之城。人民的讚美照耀著它,人民的血淚澆灌著它。城市裏的每一塊磚石、每一級台階,都被噴灑過殷紅的鮮血。沒有別的原因,隻因為它是一個民族的靈魂。
有位作家寫道:“世間的美麗與榮耀,上帝把九分給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給了其餘的地方。世間的苦難與哀愁,上帝把九分給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分給了其餘的地方。”
這就是耶路撒冷,這就是耶穌要去征服的城市。
耶穌騎著一頭母驢,走向耶路撒冷。他身後,是那些弟子們。
他為什麼不騎著白色的駿馬,進入耶路撒冷?彌塞亞難道要騎在一頭驢子上,完成偉大的征服嗎?在那個時代,駿馬代表著權力,而驢駒則代表和平。耶穌依舊是彌塞亞,但卻不是手持寶劍、騎著白馬的王者。他扔下了心中的寶劍,坐在驢背上,奔向耶路撒冷。
弟子們依舊沉浸在夢幻之中。
耶穌不騎駿馬,那也很好。先知書裏不是說過嗎:“錫安的居民哪,要歡喜快樂!耶路撒冷的人民哪,你們要歡呼!看啊!你們的君王來了!他得勝凱旋而來,卻謙虛地騎著一頭驢子。他的權柄必從這海管到那海,從大河管到地極。”
從大河直到地極,這是多麼遼闊的國土!
這是凱旋之旅。他們的老師要光榮地進入耶路撒冷,坐在大衛王的寶座上,統轄萬國。祭司們和羅馬人將像塵土一樣,被大風吹得無影無蹤。而他們也將分享老師的榮耀,無論在天庭,還是在地上。
他們苦苦追隨了耶穌四年,現在是收獲的日子!權力、榮耀、寶座,蠱惑著他們的心,讓他們興奮莫名。
耶路撒冷出現在眼前。
從橄欖山上望去,整個耶路撒冷盡收眼底。高大的城牆環繞著它,十二座城門拱衛著它,雄偉的錫安山支撐著它。在金門之後,是整個以色列的心髒——耶和華的聖殿。
當火紅的太陽從天邊升起,陽光會灑在聖殿之頂。此時,覆蓋金屬的殿頂會射出金色的光芒。它們震顫著、混雜著、變幻著,在晨曦中譜寫著光之音樂,像是唱給耶和華的光焰讚歌。從橄欖山上望去,整個聖殿如同燃燒著的黃金之宮。
這是以色列獻給耶和華的禮物。在金光中,以色列向自己的上帝祈禱。
——為了自由,為了勝利,為了彌塞亞!
耶穌久久地望著耶路撒冷。
他見過這個城市。他曾踩在它的殿頂上,忍受著魔鬼的誘惑。他跳下了?他沒跳下?他還是最後跳下了?主啊,莫使我動搖如風中之葉,當使我堅定如不轉之石。
——不,他最終還是沒有跳下。
所以如今他騎在驢背上走向它,充滿哀傷。一句話忽然跳進他腦海。就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
耶穌回過頭來對弟子們說:“你們知道我們此行的結果嗎?”
“老師,你會坐上大衛王的寶座,然後……”
“我會承受苦難,被折磨,被殺死……然後我會複活。”
弟子們鴉雀無聲,他們麵色慘白,驚恐萬分。難道這就是他們光榮的征服之旅?
耶穌注視著山下的耶路撒冷,眼淚不自覺地流出——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但願你能記住今天的事。”
感謝上帝
許多耶路撒冷人迎接他們,耶穌的名聲早已傳播到這裏。他們用盛大的儀式歡迎北方的先知,有人把自己的外衣鋪在道路上,有人把細嫩樹枝撒在地上。耶穌騎在驢上,踏著這些衣服和樹枝,進入耶路撒冷。
當人群擁擠在一起時,就會變成一個神經質的怪獸。它隨時準備哭泣,也隨時準備歡笑。它可以打倒魔鬼,也可以殺死天使。
今天,這個怪獸準備高歌歡笑。
它爆發出了喊叫:“和散那①歸於大衛王的子孫!應主之名而來的應當讚頌!和散那歸於至高之天!”
耶路撒冷人希望耶穌會帶給他們一個奇跡。
人群簇擁著耶穌,走進這個城市。在他們身後,隻留下遍地的樹枝。
今天有事要發生
聖殿裏人聲嘈雜,就像一個熱鬧的集市。
——再有六天,就是逾越節了。
猶太人有四個傳統節日,而四月份的逾越節是最隆重的。它是為了紀念耶和華擊殺敵人,帶領他們擺脫奴役而設立的。猶太人會從整個以色列乃至從整個東地中海沿岸趕來,參加這個節日。數以萬計的人湧到聖殿前,向它奉獻祭品。
異邦人留在它的最外圍。所有的外族人,哪怕是羅馬主子,也隻能站在第一層台地上。那裏用希臘文和拉丁文寫著警告:不信教者不得進入上層台地,違者一律處死!猶太人可以昂首闊步進入二層台地,所有的女人都要留在這裏,這裏是女院。隻有男人才能進入第三層台地。
那裏有一座鑲嵌金銀的青銅大門,“以色列院”就在大門後麵。以色列男人可以進入這個院子,朝拜台地頂端的“至聖所”。
每個朝聖者都意味著一筆財富。
這裏有各種貨物出售:祭神用的斑鳩、羊羔、經卷、乳香、酒和油,甚至還有成群的牲口。聖殿外還聚集著大批錢商。羅馬和希臘的錢幣不能奉獻給上帝,因為上麵有異族人的頭像,因此錢商也就應運而生。他們熱心地幫朝聖者兌換本地貨幣,順便收取高額手續費。
聖殿區域成了一個巨大的集市。牛羊在柱廊周圍打著響鼻,鴿子撲打著翅膀在地上蹦跳。小販、手藝人、錢商到處都是,他們擁擠在每一個角落裏,大喊大叫,招徠主顧。討價還價的喊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財富像一條河流在這裏湧動。
這也是祭司們的金河。這條河在他們手裏流過,大量金子從指縫間掉下來,落在錢匣子裏,叮咚作響。這些金子變成了燦爛的袍服、豐美的飲食和華麗的住所。祭司們迷戀這條財富之河。
今天,這條河裏卻起了巨大的波瀾。
聖殿的繡幔後麵,有一雙眼睛在窺視。它警惕地掃視著台地上的人群。今天有事情要發生。一隻幹枯的手輕輕地掀開帳幔的一角。
有聲音從遠處傳來,它正向聖殿的方向挺進,越來越清晰,不時能聽到其中爆發出歡呼:和散那!
那是成千上萬的人才能發出的喊叫。它像海潮一樣湧向聖殿的大門,發出沸騰般的喧囂。終於,轟鳴達到了頂峰,歡呼聲直衝聖殿深處:和散那!和散那!和散那歸於至高之天!
咆哮的巨獸正在叩響聖殿之門。
然後,聲音戛然而止。無數目光投向聖殿的入口,周圍忽然一片寂靜。
一個盛油的瓶子從貨架上墜落,發出砰的一聲。塵土飛揚。
繡幔後,傳來一聲低沉的歎息。
一個長發披肩的青年走了進來。
他身後是密集的人群。站在最前麵的是十來個麵色黝黑的加利利人。人群剛剛還在歡呼,現在卻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這個青年。
不安的氣氛在膨脹,一陣電流在人群中傳過。是的,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個火花就能劈開這股電流,讓它變成燃燒的野火。
這個青年掃視著台地,到處是香料的氣息。商販、錢幣、櫃台,一群群注定要被宰殺的鴿子和綿羊,在它們的上麵是輝煌的聖殿。這就是他的聖殿——自己曾在極度的孤獨裏向他祈禱,曾在大沙漠裏感受過他的擁抱,那是自己靈魂的父親。如今,耶穌站在黃金和鮮血中,默然無語。
他憎惡地看著那些貨物和錢幣。一個東西似乎在他身體裏斷裂了,紅色的海水灌進了腦海,洶湧澎湃。
他衝到錢商麵前,推倒了他們的桌子。散亂的錢幣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拿起繩子,開始驅趕那些牛羊。他揮舞著繩子,麵色漲得通紅:“把這些東西拿去!不要把我父的殿堂變成買賣的地方!”
商販們驚慌地看著他——以及他身後的人群,人群正在蛻變成一隻怪獸。也許隻要這個青年再來一聲喊叫,再發出一個手勢,這個怪獸就會掙脫鐵鏈,撲向他們,把麵前的一切撕得粉碎。
商販們、朝聖者們、神殿的仆役們,都感覺到了這一點。人類在生與死的長期考驗裏,進化出了這種奇特的直覺。沒有人動,沒有人去阻止這個青年。所有人都戰栗地等待著,等待著人群裏摩擦出的第一個火花。
青年忽然停住了。他回身掃視著人群,一臉奇特的表情。他打量著那些驚慌失措的商販,又看了看手裏的繩子。他猛一縮手,繩子掉在了地麵上。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他說話。
他轉身離開了聖殿。
人群默默地給他讓開了一條道路。他們既迷惑,又不滿地看著這個青年。難道這就完了嗎?他應該吹響號角,為耶路撒冷吹響號角!然後是戰鬥!他既然是先知,就應該踏在瀆神者的血泊裏,走向聖所。
而他一語不發地走了。
和散那的歌聲沉寂無聲,繡縵後的眼睛也消失了——猶太大祭司已經看得夠多了。現在需要的是行動。
耶路撒冷的街道上,耶穌和他的弟子們悶悶不樂地走著。
彼得、雅各不滿地嘟囔著,猶大則從繃緊的嘴唇裏輕輕吐出兩個字:叛徒!這個聲音低得隻有他自己能聽到。但是,走在最前麵的耶穌卻顫抖了一下。
萬一他真的是先知
昏暗的房間裏,十幾個人圍坐在一個長桌旁。昏暗的燭光把他們的身影拉長,投射到牆壁上,恍若幽靈。
坐在長桌上首的是一個瘦削的長者。他幹枯的手輕輕摩挲著一部厚厚的聖書,眼睛出神地望著燭火,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周圍的人。
一個服飾華貴的中年人憤憤地說:“他不許在聖殿做買賣。他不許!他以為自己是誰?做買賣招惹他什麼了?你倒說說看。幾個打魚種地的,不許別人做買賣!”
有個瘦子冷冷地打斷他:“這不光是做買賣的問題,司庫大人。問題是那種瘋狂。他把瘋狂傳染給了耶路撒冷人,就像傳播麻風病一樣。你沒聽見他們喊什麼嗎?他們說他是彌賽亞!”
一個譏笑的聲音:“騎著一頭驢的彌賽亞,身後跟著另外十二頭驢子。”
有人接話說:“這十四頭驢子,還要在耶路撒冷開創一番事業呢。”一個禿頭的胖子搖晃著腦袋:“今天很危險,非常危險。說實話,不知道你們注意到沒有……”他壓低了嗓門,用一種恐怖的語調說:“我當時想要抬頭祈禱,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團紅雲,就罩在他上麵。那不像雲,倒像是一團血霧,血霧裏像是有一雙翅膀……黑色的翅膀……”
一個燭花爆裂開來,光焰瞬間變得格外明亮,照耀著每一個人的臉。倏爾它又黯淡下來。
一時沒有人發言。
過了一會兒,有個叫尼哥底母的人猶豫地說:“我和他交談過。當時我路過加利利,聽過他的宣講。然後我去拜訪了他。當然,他說的都是褻瀆的話……可是,確實有一種力量。他的話裏像是有一種光焰,讓你的心跟著空氣一起顫動起來。”
那個瘦子打斷他的話:“我也聽過他的宣講。他的話會讓一些懦夫覺得甜絲絲的,覺得很舒服。但那是褻瀆,他扭曲了上帝,把他說成了多愁善感的神,懦夫的神。他在侵蝕信仰的根基。他現在又到了耶路撒冷,在聖殿裏指手畫腳。我們已經沒有選擇。”
大家都望著他。他聳聳肩膀說:“我們必須殺死他。”
司庫點著頭說:“不錯,必須殺死他。”
周圍傳來一陣嗡嗡的附和聲。
尼哥底母表示反對:“如果不先聽取口供,查明他所做的事,怎能給他定罪呢?”
那個被紅雲嚇倒的胖子嘟囔說:“他身上有詭異的東西,據說他曾經讓死人複活。誰知道呢,也許他真的是那個人——那個人?”
長者忽然站了起來。他的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像是燃燒的火炭:“你們簡直是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你們向窗外看看。告訴我,外麵有什麼?那裏有成百上千的羅馬軍隊!如果他是那個人,那些羅馬軍隊會用刀劍洗劫整個耶路撒冷,整個以色列!
“他是不是義人,有什麼關係?他是不是那個人,又有什麼關係?隻要民眾認為他是那個人,他們就會愚蠢地認為自己能對付羅馬軍隊。我今天看到了整個過程。當時,隻要他願意,那些蠢貨甚至會跟著他去殺死祭司,去攻打羅馬堡壘!
“可你們誰能告訴我,羅馬人摧毀過多少國家?是啊,數都數不過來。羅馬有幾十個軍團,而以色列什麼都沒有。你們希望看到聖殿被焚毀嗎?你們希望看到整個以色列變成瓦礫嗎?”
尼哥底母小聲說:“萬一他真的是先知呢?您就不怕沾上先知的血?”
長者輕蔑地看著尼哥底母。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那是一個月夜。月亮掛在天上,照耀得大地一片明亮。我在路上走啊走啊,一直不停地走著。路上有狼在嗥叫,還有遊蕩的獅子。而我疲憊得都不會害怕了,我隻是不停地走。也許我走過了整個以色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