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出現了。耶和華站在火焰中,遞給我一個匣子。那個匣子外麵鑲著石板,粗糙不平。石板上麵有一個塞子。火焰的飛灰不斷落在匣子上。

“我拔開了塞子,裏麵一下子噴出了鮮血。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鮮血。即便在夢裏,也很難想象出有那麼多鮮血。它像泉水一樣噴湧,那是以色列人的血,整個以色列民族的血。

“它不停地流,淹沒了峽穀,淹沒了高崗,也淹沒了天空。一個紅月亮掛在天上。

“我捧著匣子,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把手伸進血泊裏,想要堵住那股血流。我的手居然融化了,像春天的雪一樣融化了。血還在流——以色列的血要流幹了。

“我聽到了無數喊叫的聲音,就在那個匣子裏麵。那喊叫讓我想起了它——”他撫摸著精美的聖書。“就像這個書裏血淋淋的文字。無數個時代在這本書裏叫喊,無數死屍和鮮血透過這些紙張在叫喊。

“我在匣子裏聽到的就是它的叫喊。

“我又能怎麼辦呢?我把匣子摁在胸口,血衝進我的心。它碎裂了,像篩子一樣,像塵土一樣。我還站在那裏。我的手融化了,我的心沒有了。我渾身是血。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大笑,像夜梟,像撒旦。我聽出了那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有理由大笑:血流停息了,月亮又變得皎潔。

“我腳下的以色列重新又安靜地睡去,等著有一天耶和華來喚醒它。”

此時,長者已是淚流滿麵。

他俯下身來,對尼哥底母說:

“你還覺得我會害怕義人的血嗎?一個人代替人民死,免得整個民族滅亡,這不是有益的事情嗎?

“我願意為以色列做任何事情。為它守候,為它死亡,為它沾上一手的血,為它吞下我自己的心!而你,守著你小小的良心吧,尼哥底母。”

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終於,有人清了清嗓子,說:“可是我們拿那些民眾怎麼辦?”

長者揮了揮手:“如果今天他發出號召,那些無知的人會跟從他。可是他沒有。民眾不喜歡猶豫不決的人。他要再找到這樣的機會,就很難了,而我也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那麼我們應該做什麼?”

“去和他交談。監視他。然後……逾越節的時候……”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

耶穌和弟子們離開了耶路撒冷,住到了城外的伯大尼。

伯大尼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坐落在橄欖山的山坡上。它距離耶路撒冷大約兩公裏遠。這段日子裏,耶穌跋涉於伯大尼和耶路撒冷之間。晚上,他回到伯大尼。白天,他去耶路撒冷。

他再次走進聖殿——但不再揮舞繩鞭,而是在柱廊間平靜地遊走。

總有祭司和文士尾隨著他。他們小心翼翼地和他交談,向他拋出一個個問題。耶穌知道他們的意圖。在他們的微笑和陰謀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膚。

有人問他:“在律法當中,哪一條誡命是最重要的?”

耶穌說:“你要全心全意地愛主——你的上帝。這是最重要的誡命。第二條也一樣重要:你要愛人如己。全部律法和先知書,都以這兩條誡命作為根據。而這兩條的核心就是愛。”

愛與天國是耶穌所有言論的核心。他的話語像花環一樣,纏繞著它們,依戀著它們,圍著它們旋轉。它們是耶穌心底裏不斷重複的和弦。如今,他在耶和華的聖殿裏重又彈奏起它們。

愛的旋律回響在聖殿中。這個帶領猶太人血洗過無數城池的神,這個用洪水毀滅過世界的神,在愛的旋律中顯得明澈如天宇,燦爛如星河。聖殿裏仿佛有一種微妙的變化,就像靈魂的弦音在震顫。

耶穌說:

“天國好比一個王為了自己的兒子預備婚宴。他派仆人去邀請客人來參加婚宴,可是他們不願意來。他再派遣另一批仆人出去,吩咐他們告訴客人:‘我的筵席已經擺好了,公牛和肥畜都宰了,萬事俱備,請你們來赴宴。’可是,那些被邀請的客人還是不加理會,有的去耕田,有的去做買賣。還有一些人抓住王的仆人,淩辱他們,把他們殺了。

“國王大為震怒,派兵去剿滅那些凶徒,燒毀他們的城市。然後他對仆人說:‘我的筵席已經擺好,但是先前所邀請的人不配享受。現在你們到大街上去,把碰到的人統統請來。’於是仆人到街上去,把看到的人,無論好壞都請來,讓喜宴上坐滿了客人。”

耶穌平靜地看著祭司和文士們,說道:

“於是,他們盡情歡宴,直到永遠。”

他們和耶穌長久地對視著。如果能夠,他們渴望殺死那些仆人,推翻宴席,粉碎他的天國,撕裂他的愛,然後用這些屍體和廢料鑄造一個祭壇。這個祭壇上刻著:摧毀一切仇敵的以色列之神——耶和華。

不僅是他們,耶路撒冷的人民同樣不理解耶穌的話。他們希望聽到的是充滿怒火的宣言。一個怒吼的獅子帶著他們撕碎仇敵。那才是彌賽亞!彌賽亞的核心不應該是愛,而是恨!

有文士問:“向羅馬皇帝愷撒納稅,是否違背我們的律法呢?”

這個問題是一個圈套。它的正麵是羅馬人的刀劍,背麵則是猶太人的怒火。幾乎所有的猶太人都寧願把錢奉獻給聖殿,而不願交給羅馬人。如果耶穌回答“否”,追隨他的猶太人會拋棄他。如果回答“是”,則等於向羅馬人公開挑戰。

耶穌問他們要了一枚羅馬銀幣。他指著銀幣上的頭像,問道:“這上麵的像和名號是誰的?”

他們說:“是愷撒的。”

耶穌就對他們說:“愷撒的應當歸給愷撒,上帝的應當歸給上帝。”

他的回答相當有技巧,但也許更有技巧的辦法是不做回答。

歸根到底,他的答案是:是的,我們可以向愷撒納稅!隻要守候住自己的靈魂,向我們征稅的是不是愷撒有什麼關係?隻要我們的心靈充盈著愛,這個世界如何起落沉浮又有什麼關係?

這個答案撕開了一個裂口:耶穌對誰來征稅毫無興趣,他感興趣的隻是天國和神。他並不仇恨羅馬,也無意光複以色列。耶穌不是在對公元30年的猶太人說話,他是在向永恒訴說。

他的追隨者幾乎都不理解這一點:耶穌是全世界的先知,卻不是以色列的英雄。

耶穌把銀幣還給了提問者。他環視四周,耶路撒冷人冷漠地看著他:這就是我們盼望的彌賽亞嗎?向羅馬人納稅的彌賽亞!

無聲的歌在聖殿響起,宛若一個激烈爭辯的合唱:

——愷撒的歸給愷撒,上帝的歸給上帝。

——和散那!和散那!和散那歸於至高之天。

——如果在至高之天裏,依然有羅馬人,那我們怎能在那裏唱響愛之歌?

歌聲永遠地沉寂了,耶穌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

從這一刻起,耶路撒冷人再也不會為他唱起彌賽亞之歌。

誰一生中是沒有罪的

從聖殿外傳來一陣喧鬧。有一群人擁擠在一起,喊叫著向聖殿走來。他們一直走到耶穌的麵前才停下。

人群中有女人的哭泣聲。這聲音尖利無助,就像出自被捕獸器抓住的小獸。她低垂著頭,蓬亂的長發,蓋住了她的麵頰。兩個男人拽著她的手,把她像狗一樣地拖曳著。她的衣服上沾滿汙泥和血跡。

人群裏,有幾個婦人向她吐唾沫。

耶穌認得這些男人,他們是耶路撒冷的律法師。他們頭腦裏塞滿了戒律,心裏填滿了寒冰。這幾個男人把那女人拉到耶穌麵前,用力地一推。她跌坐在耶穌的腳下。他們指著女人,對耶穌說:“這個女人正在犯奸淫罪的時候,被抓到了。摩西在法律上命令我們,這樣的女人應該用石頭打死。”

人群發出吼叫:“砸死這個婊子!”

那個女人的嗓子已經幹涸,發出了嘶啞的聲音,像是野獸的哀嚎,浸透了恐懼。

耶穌彎下腰,用手指在地上畫字。

律法師催促耶穌:“你自稱是先知,那麼你來告訴我們,該不該砸死這個婊子?”

女人在顫抖,人群在吼叫。

耶穌直起身:“聖殿就在這裏。你們對著上帝去問自己,去問自己的一生,你們中間誰一生中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砸她。”說完,他重新又彎下腰去畫字。

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有一個人走開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等耶穌抬起身來,他的麵前隻剩下一個人。

這個女人還在顫抖,她顫抖著親吻耶穌的腳,耶穌感覺到了腳上的淚水。他讓她站了起來,對她說:“那些人都哪裏去了?沒有人留下來定你的罪嗎?”

“沒有。”

“那我也不定你的罪。你走吧,從現在起不要再犯罪了。”

她走了。彼得走近耶穌,看著地上他寫的字。——“你的罪雖如朱紅,必變為雪白;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

夜晚,群星璀璨,如天堂之燭火。耶穌和弟子們坐在橄欖山上,眺望著星光下的耶路撒冷。

起風了,耶穌裹緊了長袍。

弟子們圍坐在他周圍。這些日子來,耶穌越來越疲憊,越來越瘦削。他的眼睛曾光耀如麗日,也曾狂暴如飆風,但此時他眼裏卻像一個深淵。火焰還在燃燒,燃燒著他的身體和他的靈魂。他的麵頰塌陷,顴骨高聳,眼睛布滿血絲,他正在一點一點地被銷蝕。

耶穌望著遠處的聖殿。星光下,它還是那麼輝煌——輝煌得掩蓋了上帝,輝煌得吞沒了靈魂。

耶穌輕聲說:“這個殿宇,用漂亮的石頭修建,裏麵有各種美好的供品。以色列在它的身體裏編織夢想,財主為它奉獻出珠寶,寡婦為它拿出最後一個小錢。但是日子到來的時候,它會變成一堆瓦礫。沒有一塊石頭會留在另一塊上麵,每一塊都要被拆下來。”

約翰坐得離耶穌最近,他打了一個哆嗦:“主啊,那是什麼日子呢?”

耶穌還在望著聖殿。有人在那裏交易,有人在那裏死亡。那個女人的號叫在聖殿裏回旋,無數個時代在她的號叫裏奔流,它們黑暗得像野獸的心。

耶穌的話再次響起。它從橄欖山升起,隨著凜凜夜風飄向耶路撒冷,飄向羅馬人的營壘,飄向以色列的聖殿:

“世上有什麼是堅牢的呢?花要凋謝,葉會枯黃。耶路撒冷會陷落,羅馬也將消亡。隻有天國永不朽壞,隻有天國的聖殿永不崩塌。忘掉眼前的聖殿,把天國種在你們心中。它就像天上的繁星,陪你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守護著它,去忍耐,去受苦,去等待偉大日子的到來!”

約翰追問:“偉大日子什麼時候到來?”

耶穌說:“沒有人知道。天上的天使不知道,兒子也不知道,隻有父親知道。

“我隻看到民族攻打民族,國家攻打國家。四方地震,萬邦困苦。海洋奔騰咆哮,天上萬象震動。我看到血流奔湧,我看到人心鬼蜮。

“我看到了死。”

彼得臉色煞白地問:“什麼死?”

耶穌抬頭望向天空:“以前,有人在我耳邊念過一段話:他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上帝把我們眾人的罪都歸到他身上。他被欺淩,在受苦的時候卻不開口。他像羊羔被牽到宰殺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無聲,他也是這樣不開口。

“從那一天起,我就看到了死。我洗臉的時候,它在水裏;我吃飯的時候,它在我的盤裏;我入睡的時候,它在我的夢裏;現在我說話的時候,它又在我的口裏。我沒想過,死是這樣的。它輕得如同一聲歎息,重得如同一座海洋。”

“主啊,你怎麼總是談到死?”

耶穌沉默片刻,低聲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仍舊是一粒。如果落到大地上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不過也許我談它談得太多了。布道書裏說: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除有時;殺害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悲傷有時,歡樂有時;哀慟有時,舞蹈有時。現在還沒有到哀慟的日子,新郎還沒有飲下宴席上最後一杯酒。

“來吧,我再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今天的最後一個故事,也是最美的故事。關於偉大的日子,關於拯救和死亡。”

所有的弟子圍攏在他腳邊,細心地聆聽著。耶穌的聲音在黑夜中沉浮:

“偉大的日子裏,人子坐在榮耀的寶座上審判萬民。

“萬民要聚集在他麵前,他要把他們彼此分開,好像牧羊人把綿羊和山羊分開一樣。他把綿羊放在右邊,山羊放在左邊。那時,主要對右邊的說:‘蒙我父賜福的,來承受創世以來為你們預備好的國吧。因為我餓了,你們給我吃;我渴了,你們給我喝;我做旅客,你們接待我;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衣服穿;我病了,你們照顧我;我在監獄裏,你們來看我。

“義人就回答:‘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就給你吃,渴了就給你喝呢?又什麼時候見你做旅客就接待你,赤身露體就給你衣服穿呢?’主回答他們:‘你們所做的,隻要是做在我最微不足道的弟兄身上,就是做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