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如是我聞,仰慕比暗戀還苦(1 / 3)

《詩經》reference_book_ids\":[7078185810029202446,7152079239892700197,7071200634816449549,6874386810978438151,7070438698533293070]}]},\"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錦瑟無端

文\/楊千紫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等,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忘。

那一場卑微了許多年的愛戀,和半生裏無數個日夜的仰望。

一.{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我是寧錦,十二歲那年的冬天被賣入阮府。那時的阮城素已京城裏小有名氣的聰穎少年。一手宛如天賜的好詩畫,再加上是宰相之子,從小呼風喚雨,性格中便有了偏執的一麵。他對美的事物有種狂熱的欣賞,無法容忍任何讓他礙眼的醜陋。

於是當他看見我的時候,隻是一眼,便不耐地跟管家擺了擺手,說,“這麼醜的人怎可來做我的婢女?快快打發了吧。”

彼時我也不過是個孩子,哪曉得什麼美醜,規矩,隻知道若是阮府不收我,回去就要挨爹爹的罵。娘今早也哭著說過,新生的弟弟挨不了苦,隻有賣了我,才能給他一口飯吃,女兒遲早是別人家的,早一點送出去也沒什麼不好。心中一急,便衝到他麵前,一把抓起他桌上的珊瑚紙鎮,也不知哪來的膽量,語氣中隻是倔強,“你若是讓我走,我便扔碎了它!”

管家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地上來攔我,少年阮城素卻玩味地看著我,似是欣賞這種不經常出現在他眼前的違逆,揚唇一笑,說,“好個膽大的丫頭。好吧,留了你便是。”

許多年後想來,許多影像都已模糊不清,隻記得那日大雪荼蘼,寒氣冰冷如霧,鋪天蓋地。少年的他,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白色霜花。

小時候的我並不知道自己醜。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鼻梁不算太塌,雙唇如其他少女一般紅潤嫣然,皮膚也是白皙晶瑩的。隻是在我左臉,落著一隻趕不走的紫色蝴蝶。

那是一朵蝴蝶形狀的胎記,與生俱來,那種紫紅色在乍看之下的確有些猙獰。而阮城素,他隻喜歡世間美到極致的事物,所以,他從來不會多看我一眼。他身邊的女子,個個閉月羞花。就像他隻穿香羅綢緞莊量身定做的鑲金線衣,飾物也必定出名工匠精挑細選的上乘之作。他的居所,水榭環繞,五裏彌香,仙境一般。不是所有肯砸銀子的人,都能過上這般精致典雅的生活。

二.{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時常有京城名女來找他作畫。景色也好,人物也好,阮城素總是能捕捉美的事物最令人心動的霎那,所提詩句也盡是精妙。

很多閨秀一擲千金,隻為求他一副畫像。隻是,城素作畫,一向隻隨心情,也有幾點屬於自己的固執,讓前來求畫的人躍躍欲試,又望而生畏。漸漸的,街頭巷尾便有了這樣一個傳聞,京城才子阮城素有三不畫。非絕色不畫,非萬金不畫,非名女不畫。

秋末冬初,寒氣未央。

入夜,我與以往一樣,端一碗梨花杏仁羹,放輕了腳步走進書房,默默放在他案上。

月光清冷,他放下手中的筆,靠向椅背,伸展一下手臂,沒有看我。我退到一旁,眼角瞄見案上擱著一幅新畫的人像,雲鬢花搖,麵若桃花。

城素忽然開口,說,“畫上的是將軍之女。媒人也來了三次。……我把她畫得這樣美,怕是又要讓她誤會了。”說罷,捧起杏仁羹,輕輕啜了一口。

“畫上的女子出身名門,又是絕色,公子難道不動心麼?”我走近一步,小聲說道。這五年來,城素待我不薄,也並不把我當下人看。累的時候,偶爾也會自言自語一般地跟我說些心事。

窗戶縫裏一陣冷風襲來,燭影搖動,發出噝噝的聲響。短暫的沉默。

城素忽然抬頭看我,目光一瞬間深得讓我無法自拔,複又錯開目光,輕笑一聲,說,“寧錦,原來你也不明白我。”

他的聲音那樣飄忽,像細致的羽毛,盈盈落在心上,一陣酥癢。

“寧錦並非不明白。而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款款上前,提筆蘸飽了墨,在畫像旁邊寫下一行清雋小字……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城素一怔,隨即抬頭看我,眼睛裏蘊著一絲欣賞。

這是《詩經》中的詩句。意思是,盡管在東門之外,美女如雲,可是卻沒有我所中意的那個人。我知道單純的美貌,無法打動阮城素。可是卻又不知道,他內心深處所渴望的究竟是什麼。

我隻知。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我也同樣不過是千千萬萬仰慕他的女子中的一個,永遠不會是他想要的那個人。

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梨花杏仁羹是我在古籍裏找到的食譜,甜而不膩,滑而清潤。材料也比較刁鑽,晨露,雪蓮,上好的杏仁,還有十幾味罕見的藥材。

我走進一間中藥鋪,掌櫃的看了我的方子,皺了皺眉,說,“姑娘,這些東西可不好找呢……”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響動,是桌椅倒塌的聲音。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跌跌撞撞地走進來,一襲破敗的黑衣,髒的不成樣子。

掌櫃的臉上浮起一層厭惡,生怕弄髒了自己的店鋪,忙命小廝過去驅趕。我看他顫巍巍的樣子,心中騰起一絲不忍,走過去對藥鋪小廝說,“這位老人家是要抓藥嗎?隻管給他,賬算我這兒。”

小廝一聽,以為我與那老者認識,忙鬆了手,應聲抓藥去了。

“姑娘,一念之仁,或許亦是一念之差。這是你應得的,卻不知是幫你還是害你。”那老者回過頭來,蒼老的麵龐上卻有一雙矍鑠漆亮的眼睛。他遞給我一個青翠竹筒,半尺有餘,我低頭接過,握在掌心裏,就莫名有種悲喜莫辨的惶恐。

那個瞬間,我眼前忽然出現一些斷斷續續的模糊影像,碧綠的河水潺潺流過,火紅的楓葉滿地,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男子背風站著,大片流雲湧動,他站在一片陰影裏,悲戚地望著遠方。

“寧姑娘……”不知道過了多久,藥鋪小廝捧著抓好的藥,小心翼翼地輕搖我的肩膀。

我猛地回過神來,一時間竟如夢初醒。環顧四周,那個黑衣老者卻已不見蹤影。急忙抓了小廝來問,卻說那老者半個時辰前就拿了藥走了,一邊還用詫異地眼神打量我。

“你說,城素心裏是不是有人了?”鏤花的窗棱後,響起一個清脆高傲的女聲。我認得她,是徐將軍之女徐粵伶,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天生美貌,又甚得皇上寵愛,封了郡主,愈加名動京城。

李總管低頭陪著笑,神情裏還蘊著一股子驕傲,說,“我們少爺最是清心寡欲的,多少京城名門閨秀踏破了門檻,他可是看都不看一眼呐。”

“他身邊……就真的一個女子都沒有?”徐粵伶語氣稍緩。

“當然沒有了……這要說有,也就隻有寧錦而已了。”李總管明顯鬆了一口氣,懈怠之下卻說出我的名字。

每個人對自己的姓名總是敏感,路過廊下的我舉步剛要離開,驀地聽到寧錦二字,複又頓住腳步。

“寧錦?是那個奇醜的女子麼?”

“……正是。說來也怪,我家少爺那樣挑剔的人,竟會把她留在身邊。莫非是看多了徐小姐您這樣的花容月貌,就像吃多了山珍海味,拿她當青菜豆腐來調劑的?”李總管操著圓滑的京腔,不無討好的說。

“別提她了。上次我來找城素,她從書房裏迎出來,身穿白衣,愈顯得臉上一大塊胎記紫得發黑。大白天的,我還以為見了鬼。”徐粵伶嗤之以鼻。

我想,世間沒有一個女子能真正不把自己容貌放在心上。縱使多年來受盡白眼和譏笑,我聽到這樣的話,心中還是不免痛楚。我不在意別人怎樣看我,可是誰有能保證我所在意的阮城素不會有同樣的想法?在眾人眼裏,我是個可以用“奇醜”二字來形容的女子,這樣的我,偏偏要去傾慕那樣完美無瑕的阮城素……這到底是可笑還是可悲?我僵硬在廊下的陰影裏,直到李總管和徐粵伶雙雙離開,我依然保持同樣的姿態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房間。

“寧錦,你過來。”我僵硬地回到書房,手上的杏仁羹也幾乎涼了。城素的興致卻很高,低聲叫我過去,唇角還掛著一絲孩子氣的笑容。

我到底是愛著他的。應聲走過去,不知為何,眼眶卻酸澀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驀然看到自己所依賴的人。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繪的山水畫。小溪奔流,水花四濺,光是看著,都仿佛能聽到水聲潺潺。楓葉滿地,紅色葉片四下落著,流雲湧動。我眼前模糊一片,隱約覺得這圖景似是在哪裏看過,此時卻也顧不得了。

城素沒有察覺我的不同,他自顧自地提起筆,在畫旁邊寫下一行隸書,飄逸揮灑,字如其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城素撂下筆,似是歎息地自語,“這是我夢境中的情景。深秋寒涼的清晨,在清澈涼薄的水邊,我與她相見。……她,必定身穿煙綠錦衣,薄衫常裙,長發用荊釵挽著,容顏美麗素淨,有溫婉幹淨的笑容。”離得近了,才嗅到城素身上淡淡的酒氣。他忽然扼住我的腕,說,“寧錦,這才是我想要的……爹爹卻應了徐將軍之女的那門親事……可是我還沒有遇見我夢中的這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草率地決定一生?”

城素搖晃著我,卻抖落我眼中的一串淚水,打濕了畫卷,模糊了大片墨跡。

“寧錦,你怎麼了?”城素這才發現我的異常。他站起身,雙手扶住我的肩,聲音那樣溫潤關切。

我的淚再也止不住,亦無法想像自己揚唇一笑的表情會有多苦澀,抓起案台邊的酒壺,一飲而盡,攬住城素的手臂,踉蹌著往門外走,“你有你的不快樂,我亦有我的苦。不如今夜,不醉不歸。”

城素愣住,隨即欣然應允。他是個任性的人,他一向活得那樣瀟灑。

一月孤懸,滿庭清輝。園中未凋盡的殘花釋放著深秋最後一絲香氣。

城素本就有了醉意,此時更是一杯接一杯地與我對飲,一醉方休。

“寧錦……”城素不勝酒力,他醉了,身體已經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斜倒在我懷裏,隔著我的手去握我的杯……

“徐粵伶有你一半善解人意,我也許都會愛上她……”城素頓住,將我杯中的酒仰頭飲盡,忽然笑起來,把頭埋進我的頸窩裏,喃喃地說,“可惜你不是她,她也不是你。”

我愣住。他的話,字字句句,讓我肝腸寸斷。而被他抱住的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由另外一個人的體溫所帶來的溫暖。眼眶一熱,無聲地盈滿了滾燙的淚水。

四.{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那些下人都在私下傳著,說寧錦昨夜在你房間留宿,你當我真的不知道?”我站在書房的屏風後麵,手裏還端著一碗新蒸的杏仁羹。心中充盈著異樣的滿足,了然無痛,忽然覺得這種情景有些好笑,於是默默揚起唇角。--似乎麵對徐粵伶,我總是要站在她的背後張望。而我與阮城素之間的關係,也總是多不過那一碗杏仁羹。

“知道又怎樣?”城素淡淡地看她一眼,說,“她是我的侍女,本就是離我最近的人。”

徐粵伶是盛氣淩人慣了的,偏偏在城素麵前,卻總是低聲下氣。

“……你對她,真的沒什麼?”徐粵伶走過來站在他身邊,聲音柔軟而悅耳,“城素,下個月就是我們大婚的日子了,我也是太在乎你。……若是別人倒也罷了,我隻是覺得她配不上你。”

正午的陽光直射窗棱,城素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

“城素,我要跟你在一起……隻要能在你身邊就好。如果日後你厭倦我了,要養小要納妾,我絕不會有半句阻攔。京城才子阮城素,隻有這世上最好的,才配得起你。”徐粵伶自後抱住他,神態姿態裏,都是無盡的溫柔。

室內一片靜默。

城素眼睛裏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掙紮,良久良久,他說,“我永遠不會愛上寧錦那樣的人。”

手中的杏仁羹毫無知覺地砸落在地上,轟然而碎。

還記得昨夜。

那一場卑微了許多年的愛戀,和半生裏無數個日夜的仰望。——阮城素醉了,忽然緊緊抱我,他的氣息迎麵而來。窗縫透來的風吹滅了紅燭,黑暗中隻聽得到他濃重的呼吸,一雙溫暖的手掌輕輕解開我的錦衣羅裳,那麼溫柔,那麼纏綿。——有一天,即使我真的把他忘記,身體卻也會記得,黎明來臨前他溫暖的臂彎,以及,清澈均勻的呼吸。

“寧錦,你走吧。”楓葉赤紅,滿庭璀璨芳華。阮城素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為什麼……我想問,可是嘴唇動了動,卻怎麼發不出聲音來。

“你要與徐粵伶成婚了?”囁嚅許久,卻隻能說出一句如此僵硬的話語。“你愛她麼?”此刻的我,固執地看著他,幾乎已經忘記了要流淚。

“我沒有碰到我想要的女子,和我夢中的邂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否終究可以遇見。但是惟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個人不是你。”阮城素回過頭來,漂亮的瞳仁中繚繞著霧氣一般的冷漠。

“……所以,你讓我走?”我走到石桌旁,拿起他放在那裏的厚厚的銀票。

“……我隻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你。”他眼中有一瞬間的歉疚,膽怯,以及某種脆弱。

我揚唇一笑,轉身離開,天地間一片靜默。

“寧錦……”他最後一次喚我名字。我知,他是希望我說些什麼,說恨他,或隻是道別,都無所謂。他隻是受不了這樣無聲的結局。

可是,我已經,無話可說。

那一個寒涼的夜晚,今冬第一場大雪。

忘記是怎樣走出顧家,亦忘記了是怎樣被半山腰的匪徒盯上,撕裂我的包裹,將我推入深潭。

在那一刻,我死死拽著包裹。

直到布匹撕裂,那幅偷來的畫卷滾落在地上……

那是一幅用上好彩墨所描繪的山水畫。小溪奔流,水花四濺,光是看著,都仿佛能聽到水聲潺潺。楓葉滿地,紅色葉片四下落著,流雲湧動。畫旁邊有一行飄逸隸書: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五.{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深秋寒涼的清晨,在清澈涼薄的水邊。

一個纖弱女子身穿煙綠錦衣,薄衫常裙,長發用荊釵挽著,容顏美麗素淨,有溫婉幹淨的笑容。

碧綠的河水潺潺流過,火紅的楓葉滿地,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男子背風站著,大片流雲湧動,他站在一片陰影裏,悲戚地望著遠方。

她緩緩走近了,眼中有刻意的淡漠,和掩藏不住的悲喜。

阮城素回過頭來,見到她,倏忽一愣。

楓葉似火,殘陽映紅了半個天空,潺潺流水聲襯得山澗愈加涼薄。

他漂亮的瞳仁裏,有震撼的驚喜。

夕陽晚照的餘輝裏,女子揚唇一笑,素淡的笑容一瞬間美得令人窒息。

她說,我叫靈瑟。

京城名公子阮城素,終究還是沒與徐粵伶成婚。生性平和的他,第一次那樣決斷地違逆父親。徐粵伶終究不忍看他受苦,默默地退了婚。

他將靈瑟帶回府,安排在槐花滿地的南苑。每日隻是遠遠看幾眼,也不多說話。

轉眼就是半個月。他什麼也不說,沒有承諾,沒有未來。她也不知該如何發問,素淡恬靜的靈瑟,麵上也開始有隱隱的焦急。

下人們也都在私下議論著,少爺變了,變得沉靜,憂傷,不再有往日激揚的意氣。許是中了那個女人的魔吧,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他甚至不再作畫。一個人的時候,滿眼都是旁人看不懂的迷惘。阮老爺看他這樣子,也原諒了他,不再因為違婚而生他的氣。可是他依然那麼默然,眼睛裏隻看得到靈瑟,而他看她的眼神背後,卻仿佛蘊藏著無人可知的深遠。

冬日大雪迷茫,阮園裏一片素淨的白。隻有鬆樹青翠依舊。晌午的時候,阮城素獨自在亭中擺棋。陽光薄薄一層金色,暖融融的,落在他清俊的背影上,像是鑲了一層金邊。

靈瑟緩緩走過去,隻見他正攥著一枚黑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

“在想什麼?”她生得那樣完美,連聲音都與容貌一樣,無可挑剔。

他愣了一下,似是從遙遠的夢境中醒來,怔怔放下手中的棋,似是在掩飾,又像是歎息,“沒什麼。……轉眼,天就這麼涼了。”

“公子怎麼這樣不小心?”靈瑟笑著拿起他剛放下的棋子,放到旁的位置上,說,“本來你是要贏了的。可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阮城素微微一愣,抬頭頗為讚賞地看她一眼,複又輕輕搖頭,說,“後來才發覺,輸或贏,原本不是那麼重要。”

“怎麼,公子遇到了什麼煩心事麼?”靈瑟關切地看著他。

“人生遠不如棋局。不可以悔棋,也永無再下第二盤的機會。”阮城素淒然一笑,起身離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靈瑟看著他的背影,良久良久。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天氣愈加涼了。

冷盡,便是春。

紅顏傾國,自古如此。擁有超然美貌的女子,幸福得比別人容易,不幸也是亦然。

那日在阮園,年近半百的老皇帝隔著層層霧氣看到倚牆而立的靈瑟,頓時驚為天人。他派人打探她的來曆,可是阮家上下也對她一無所知。他問她可願入宮為妃,靈瑟想都沒想就搖頭,說,我不願意。

老皇帝也不生氣,說,“你若是改了主意,隨時都可以來找朕。……下個月我再來看你。”說著,起駕回宮。

靈瑟獨自一人立在原地,眼中有莫名的悲戚,搖搖頭,笑道,“你看不到我的了。”

靜謐的書房,一室燭火搖曳的光影。

靈瑟靠著屏風站著,叫了聲,“公子”。

阮城素緩緩抬起頭來,漂亮的瞳仁中輝映著跳躍的燭火。“靈瑟,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你不知道。”她打斷他,眼中已經含了淚,“為什麼你將我帶回來,卻從來不肯說一句承諾?你到底當我是什麼?為什麼我越是想靠近,你就會逃得越遠?為什麼直到現在,我都無法真真正正地接近你……”她的雙肩劇烈的抖動著,似是隱忍著巨大的悲戚。“下個月我就要入宮為妃,這對你來說,是不是真的無所謂?”

其實她要的真的不多。她隻要他一句話,愛或不愛。可是他卻不肯給。

“……對不起。”他眼中有火焰般地痛楚。“靈瑟,我知道你是在試探我。”

他站起身,伸手撫向她的臉頰,手伸到半空,卻又僵硬住。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靈瑟你可知道,與你相逢的一切細節,都那樣符合我的夢想……我曾經那樣期盼過夢境成真,可是如今,卻無法真正地快樂起來。”阮城素握住她的手,眼神中有昭然的無助,“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想。”

那一日。

他早早就出了門,她一路跟著。他看起來那麼傷悲。走到林間的深潭邊,他孩童一樣抱膝坐在地上,絮絮地訴說。

深秋寒涼的清晨,在清澈涼薄的水邊,我與她相見。……她,必定身穿煙綠錦衣,薄衫常裙,長發用荊釵挽著,容顏美麗素淨,有溫婉幹淨的笑容。

我真的碰到了我夢想中的女子,可是原來,我並不開心。我也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的死,可以讓我那麼心痛。

她生得醜,我也以為我絕不會對那樣的人動心。甚至覺得,那樣受盡世人仰望的我,若是與她一起,便會淪為一個笑話。那樣我便輸了,輸了我與生俱來的萬丈容光。

可是在寒冷冬日,再沒有人為我捧一杯暖暖的杏仁羹。隻是在淒清月夜,再沒有人為我撫曲琵琶,回眸淺笑。

……你可以回來麼?我好想你。

他的淚水,在料峭春寒中閃爍著耀眼清輝。

靈瑟手足僵硬,隻覺心髒有逼迫的空氣壓著,無法呼吸。

墓碑上赫然刻著,寧錦二字。

尾聲

愛若成癡,也不枉一生一世。一個蒼老的聲音回旋於耳邊。

還記得那時,我掉入深潭,意識漸漸模糊,腰間的竹筒卻忽然綻出碧綠的光,我猛地驚醒。

愛若成癡,也不枉一生一世。那個聲音在我耳邊反複重複,我的眼前又呈現出那幅熟悉的圖景。碧綠的河水潺潺流過,火紅的楓葉滿地,一個身穿玄色長袍的男子背風站著,大片流雲湧動,他站在一片陰影裏,悲戚地望著遠方。

黑袍老者站在我麵前,目光中泛著慈祥。正是我在藥鋪遇見的那個人。他給了我一個冬季的時間。他說,“如果他願意與你共度一生,你便可以留下來。——隻是,這世上再也沒有寧錦了。”說到這裏,黑袍老者眼中有深邃的悲憫。

在那時,我是欣喜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以為我足夠地了解他,我以為我終於可以不在被人說成是醜的,我以為可以憑借美貌得到他的心。我告訴他我叫靈瑟,我以為寧錦隻是他不願意想起的一段回憶。

我以為那是我此生惟一一次被他愛上的機會。卻不知道,天下間最無悔的悲哀,便是我與他之間的錯過。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

桃花提早開了,一池粉白。我對阮城素說,我不會入宮,更不會去做什麼王妃。隻要你需要,我就會一直一直守著你,無論我在哪裏。

他似是有所觸動,說,“我亦不願意守著過去的傷悲。靈瑟,你給我時間,等我遺忘。

我深深地看著他,良久,說,“好。城素,可不可以再讓我為你彈首曲子?”

一曲琵琶,手指荒涼。阮城素眼中有驚愕,似是沒有想到,我的琵琶居然可以如此凜冽淒絕,似是控訴,這一生無言的錯過。

“寧錦……”他下意識地輕聲喚道。“不知為何,總是隱約覺得你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原來是像她。”他沒有察覺我的不同,目光悠遠,似是觸動久遠的回憶。

此時此刻,我多想告訴他,我是寧錦,仰望你許多年的寧錦。愛了你一生,也還會繼續愛下去的寧錦……嘴唇徒勞的開合,卻怎樣也發不出聲音來。

“我希望你記得,我就會一直一直守著你,無論我在哪裏。”我別過頭,眼中有淚。

春天,已然到了。

阮城素轉身離去,步履輕盈,仿佛生命中隱隱浮現出一道新的光明。

他看不到,清澈河邊的女子一襲煙綠錦衣,背靠著樹幹,望著他的背影,身體漸漸滑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你揚唇一笑,轉身離去。而我,泣不成聲。

二.幻雪江南怨(花火)

文\/楊千紫

年少的心,原來如此容易失去。禁不起任何春日裏午夜獨自一人的,花間寂寞,月下思量。

我以為我不會在乎的。

可是你和她一切的一切,還是在我心中,彙聚成盛大的悲涼。

淚如烈酒,灼人心肺。無聲無息的落盡半生的滄桑。

我想,終我一生,都會記得那一年的飛花樓。黑衣的龐霏,白衣的段江南。

一.{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勝雪,氣度清貴,風華絕代,讓人無端便在他麵前自慚形穢。}

早春三月的天氣,京城街頭的百姓,人人都在議論丞相之子龐霏與禦前侍衛段江南那場比武。由於二人旗鼓相當,所有莊家都不敢賭得太大。

龐霏一賠三,段江南是一賠二。這樣看來,似乎段江南會略勝一籌。我坐在茶樓裏,聽著眾人興致勃勃地議論,不屑地揚了揚嘴角。

一個是奸相之子,一個朝廷的走狗,武功又能了得到哪去。我把銀兩拍在桌上,挑眉問小二說,既然都這麼關心比武的結果,為何不去親眼瞧瞧?

小二收了銀子,賠笑說,姑娘您有所不知,這場比武可是在禦前,皇上禦賜給龐丞相的飛花樓,可不是人人都可去得的地方。

你買了誰贏?我隨口一問。

小二一愣,接著答道,小的買了段侍衛贏。他是莊大人的手下,莊大人又是我們老百姓的青天父母官……所以小的希望他贏。

哦,那本姑娘就替你去看看結果。若是贏了,下次你請我喝茶。若是輸了,這就當是你的補償。一提起莊大人,這小二一臉恭謹的表情。我又放下一兩銀子,起身朝門外走去。

飛花樓不是尋常人去的地方,我千秋雪偏偏就喜歡去不尋常的地方。可是想起酒樓裏的百姓言語中對莊大人的愛戴,眉頭不禁微蹙起來。

莊大人不畏權貴,是京城裏的青天父母官。早已在全國傳成佳話。如今進了京城,也真正明白此言非虛。

我拈了拈手中的絳色長劍,快步朝飛花樓走去。

後來想起彼時年少輕狂的我,竟以為憑借手中的劍,便有了傲視一切的理由。卻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白衣勝雪,氣度清貴,風華絕代,讓人無端便在他麵前自慚形穢。

初春微涼的天氣,桃花綻開的飛花樓。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沒有遇見他。在那日,落寞地收起幻雪劍,徑自轉過身去。

二.{仿佛有什麼自心底盛開,糾纏繁繞,刹那間將心勒緊。並在日後每一個歲月,春生夏長,綿綿不息。}

那是不久之後的涼秋,金碧輝煌的丞相府,龐霏將我逼至牆角。涼薄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狹長的眼中有昭然的痛楚。

千秋雪,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我的耐心總有一天會用盡。我龐霏得不到的,便會毀了它。段江南,也一樣無法得到。

那日在飛花樓你同時遇見我們兩個,為什麼,卻隻對他一個人笑?

我別過頭,無法回答。他的唇便壓下來,暴虐而冰冷。

飛花樓前守衛森嚴。在場的朝廷重臣,皇室親貴,一時間都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在空場正中的兩個人身上。

黑衣的眉眼細長,墨色瞳仁中彌漫著淡淡的殺氣。白衣的純淨似蓮,笑如雲染,於紛飛花瓣中身長玉立,遠遠望去,仿佛九天嫡仙,誤入凡塵。

皇上說,隻是想知道龐丞相的公子和京城最具盛名的禦前一品侍衛究竟誰的武功更勝一籌,僅僅是切磋武藝,不可傷人性命。

可是習武之人最重高下,隻有天下第一,沒有平分秋色。此二人的勝負,不僅關係到他們所屬門派的優劣,更關係到丞相府和六扇門的麵子。

滿場靜默,劍拔弩張。風聲穿過樹影,一時間寧寂一片。

那個白衣少年,卻在所有人的肅穆之中回過頭來,對躲藏在城樓頂瓦片上的我,清淺一笑。

那種笑容,是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一種氣度,雍容而淡雅,讓人一刹那如墜雲端。

在遇見他之間,我不知道一瞬間的對望,可以摧毀十幾年來築起的冰冷心牆。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重重一怔。仿佛有什麼自心底盛開,糾纏繁繞,刹那間將心勒緊。

並在日後每一個歲月,春生夏長,綿綿不息。

分明記得方才。我闖入皇家圍場,正想尋找哪個是飛花樓,卻無意間聽見白衣的他與一個慈眉善目長者的談話。

一會兒的比武點到即指,我們六扇門,不在乎那些虛名。老者的眉宇間,清晰可見一種飽滿的睿智與善良。

江南唯恐讓莊大人失望。可是,在下欠了龐霏一個人情,想借這個機會還給他,不知莊大人是否讚同江南的做法?段江南對那個老者,是混合崇拜與敬仰的一種謙恭,可是低眉斂目間依然掩蓋不了他劍眉星目中的姿容與風華,一襲悠然白衣,在早春涼薄的風裏獵獵如旗。

我說了,六扇門不在乎那些虛名。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就好。老者慈祥地笑,拍拍他的肩膀,捋著胡須走開。

我被白衣少年吸引中全部心神,腳下的瓦片忽然一滑,我卻來不及應對,整個人已經跌下樓去。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躍起身接住我,並為了散去慣力而在地上旋轉數圈,我被他抱在懷裏,於天旋地轉之中無比接近地看清他好看的眉眼。

忽然間,呼吸阻塞。臉上泛起淡淡的潮紅,手上的幻雪劍應聲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將我輕放在地上,看看地上的劍,探究並警覺地打量我。

我拾起幻雪劍,莫名有些局促,說,我知道飛花樓是禁地。可是絕頂高手過招,哪個武林中人不想親眼目睹?我隻是好奇。

好吧。你用一樣東西來交換,我便不趕你走。他又笑,依舊淨如雲染,且夾雜著一絲戲謔與嫻雅。

什麼?我睜大眼睛,疑惑地問。實在想不出,我有什麼,能讓他如此有興趣。

你的名字。他幽幽地說。

我倏忽一愣。分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沒聽清般,睜大眼睛疑惑地望向他。

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很想知道。

我的臉頰,我的心,霎時間,灼熱一片。

比武開始,兩人動作雙雙快如閃電,遠遠看去,隻有一黑一白兩個人影纏鬥在一起,混合著各自兵刃的兩道銀光。我的目光卻隻落在他一個人身上,甜澀並且貪婪。其實這場比武的結果,一早我便已經知曉。段江南存心相讓,隻是高手過招,讓了又教人毫不察覺,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二人戰得正酣,人群中卻忽然飛出一隻黑色匕首,直直朝皇上所在的方向飛去。

一時間,周遭的所有侍衛都朝皇上奔去,離得較近的龐霏擋在皇上麵前,一劍格開了那把匕首。與此同時,人群中忽又飛出兩把匕首,這一次,卻是一把指向皇上,一把指向莊大人,當零星禦前侍衛都在皇上身邊保護他的時候,幾乎所有六扇門的人都奔向了莊大人,段江南身若飛鴻,飄然躍至莊大人身前,揮劍擋住了那隻匕首。

飛花樓前一片騷亂,侍衛們慌亂地順著匕首射來的方向去尋找,黃胄親貴們也紛紛退場。皇上冷冷地丟下一句,好個段護衛,好個六扇門。看來在你們眼裏,莊卿家的命比朕的還要重要。

段江南躬身行禮,眉眼間依舊一片恬淡,卻也蹙著一抹隱隱的陰霾。

想必他也明白,這場比武看似沒有結果,實際上卻是他輸了。輸的不僅是大好前途,也輸了皇上對莊大人的新任。自古以來的庸碌帝王,最忌諱的,便是功高蓋主。

我順著匕首射來的方向望過去,陽光耀眼,我凝住眉,握緊了手中的幻雪劍。

我認得這種刀柄上係著紅絲線的匕首。

夏虹雨來了。

我來者不善的大師姐。

三.{雪兒。他的聲音猶如夢囈。這兩個字,分明蘊滿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緊了一個易逝的幻象。}

天下人,隻道幻血盟是令所有達官貴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卻不知它幕後真正的金主是誰。千秋雪在幻血盟,武功不是最好的,性格不是最冷血的,智謀,亦不是最周詳的。可是主上卻最關照我。

刺殺莊大人固然難,可是賞金也最多,如果任務得以完成,我在幻血盟的地位也會愈加鞏固。主上為了以策萬全,甚至派了最冷血狠毒的大師姐夏虹雨來幫我。可是我卻不領情。

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我會遇見段江南。

那天晚上,我獨自立於段江南的窗下,花架拓下月色清霜一般的光,漫天星子,微風徐徐。這是我印象中,最美的一個春夜。

段江南仿佛知道我在,推開紅木鏤花窗,撐著下巴看我。

我朝他走去,寂靜午夜,甚至可以聽見自己惴惴的心跳聲。我甚至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底是因為莊大人是百姓青天,不忍殺他,還是因為,我隻是想得到一個靠近段江南的理由。

有人要殺莊大人,她擅用飛刀。刀尖都是抹了毒的,見血封喉。你要小心。我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的眼睛說。卻忽然有些羞怯了,轉身倚在一棵桂樹下,不肯再往前。

他的眸子溫潤似水,仿佛一池靜水,無聲地收攬了漫天璀璨的星光。他說千秋雪,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些?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心如電轉,忽然想到,他是六扇門的人,對幻血盟,應該是很不屑的吧。念及於此,我轉身便走,手中長劍卻重重撞到桂樹,淺淡月光下,花瓣如雪紛紛而落,香氣氤氳。

段江南的眼神忽然一怔。我回頭,隔著滿樹繁花去看他的眼睛,那眸中忽然彌漫起濃濃的霧氣,鏡花水月般,深情卻不清晰。

在遇見他之間,我不知道一瞬間的對望,可以摧毀十幾年來築起的冰冷心牆。

雪兒。他的聲音猶如夢囈。這兩個字,分明蘊滿了刻骨的相思,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像是抓緊了一個易逝的幻象。

我詫異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掙了掙。

他這才如夢初醒,鬆開我,說,對不起。眼眸深處,有昭然的痛楚和寂寞。

這時,院前忽然傳來有刺客的擾攘聲。段江南輕功絕頂,一聽莊大人有危險,已經飛身躍上房簷。我愣住片刻,緊隨其後。

明亮月光下,依稀可見無數條紅線係著數把一尺來長的飛刀,穿梭在眾侍衛的血肉裏。夏虹雨扣動十指,就像在操縱一群嗜殺的人偶。紅線仿佛織成一片血網,籠罩在六扇門上空。幻血盟的人,都用一種獨特的香料,所以當我站在她身後的時候,她已然發現了我。

千秋雪,主上派我來幫你,我一個人動手,你去會情郎,功勞卻要分你一半。還不快過來幫忙?夏虹雨瞥我一眼,不屑地挑眉。

我一眼瞪回去,說,誰用你幫?少在那裏信口開河。信不信我幫他們對付你?

夏虹雨冷切一聲,好個小賤人,有膽子就放馬過來,主上有命,任何人見了千秋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我今天就帶你和莊老頭的人頭回去。

我氣急,抽出幻雪劍正要殺上去,段江南已經揮劍挑斷了她手中的紅線,長劍如銀蛇舞動,發出呼喝的風聲。夏虹雨見他身手,已知不敵,回身一把飛刀射像我,我下意識揮劍去格,卻吸入刀尖上散出的白色粉末。

意識漸漸模糊,依稀隻聽她丟下一句,我們是幻血盟的人,識相的話,別追上來。

我不知道段江南聽到幻血盟三個字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我隻知道自己被夏虹雨像貨物一樣扛在肩膀,而他,果真沒有追上來。

半個月之後,當我穿著丫鬟的素淡的布衣在丞相府端茶送水的時候,思緒還是會飄到那個星光如雨的夜晚,他神色飄忽的叫我一聲雪兒,以及自顧自地揣測著,他知道我是幻血盟的人以後的心情。

正在愣神之間,管家沒好氣地吆喝我端一盤新衝的雨前龍井去公子房裏。我低眉順眼的接過來,心想著龐霏還真是會享受,衣食住行,樣樣都要最好的,可真是不虧了丞相公子的身份。

端著托盤走向門口,卻聽見房裏有兩個人的聲音,壓得極低極低的,似是在說什麼極其隱秘的事情。

我剛好走到門邊。梨花鏤金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襲黑色錦衣遮目,身上有高貴幽淡的檀香味。

他見了我,似是微微一怔,淡然問道,你聽到什麼了?

我想這種情形當婢女的想必是不該抬頭,可這聲音雖然聽起來平淡無波,我眼角卻瞥見他的手腕處脈搏起伏,分明在暗自運功,飽含殺氣。

他身後走出一雙鑲紅寶石的磚狀錦鞋,正是龐丞相。想必方才這父子倆,正在說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我雖說真的沒聽到,他卻未必會相信。

於是我急忙伏下身,單膝跪在地上,說,奴婢生是丞相府的人,死是丞相府的鬼。無論公子有何差遣,奴婢都自當盡心竭力,襄助公子成就大業。

龐霏一愣。半晌,伸出食指拈起我的下巴。我不得不抬起頭,正對上他狹長美目,琥珀色的眸子中似有美玉流轉。

其實與段江南比起來,龐霏英俊得更陰柔些。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久很久,忽然笑了,說,好個機靈的丫頭。原本你是必死無疑的。

我也笑,似是有些後怕。我亦知道,方才無論我回答聽到或者沒聽到,他的掌都會好無預警的劈過來。

當我討好地遞過去一杯雨前龍井的時候,龐霏忽然順勢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溫暖,另一隻手已經攬上我的腰,我和他之間隻隔著一層衣衫的距離。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身上陌生男子的氣息讓我心慌,我急忙說,方才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隻是怕你殺我,才那麼說的。

他的唇壓過來,口中呼出的熱氣彌漫在我耳邊,他說,我要你做我的女人。說著便吻向我的唇,我側頭躲開,幾乎是下意識地,狠命推開他,並飛快地扇了他一耳光。

他又笑,邪魅而涼薄。用瘦長手指輕撫臉頰,說,我給你三天時間。忘記你心裏的一切,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

記住,隻有三天。

他轉過身去,不知為何,我卻於刹那之間在他眼中看到一絲受傷的神情。

四.{他對她淺笑的眉眼,在我眼裏,全部釀成是殘忍。十五的月圓如盤,我立在那扇曾經帶給我無邊快樂的窗下,淚如雨下。}

或許,龐丞相我不是我該來的地方。

還記得那日夏虹雨將我帶回幻血盟。主上坐在寒玉石座上,昏暗的光線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殺我。

他的聲音很嚴厲,他說你為什麼不殺莊大人?我派人協助你,你居然倒戈相向。

夏虹雨見主上發火,訕訕退出去之後,我忽然哭了。

幻血盟燭火迷蒙的大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