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世事滄桑,不及被你遺忘(3 / 3)

忽然有人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手指冰涼。用渾厚而深邃的聲音說,其實你比誰都懼怕孤獨。你選擇毀滅,並不是因為嫉妒他們的幸福,而是你害怕被人孤立的感覺,對麼?

我抬頭,救贖的虹光一瀉千裏。眼前的男子白皙英俊,及腰的金發飛揚在午夜清冷的月色裏。眉眼細長,漆黑如墨的眸子軟軟的像要流出水來。

從來沒有人這樣凝視過我。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溫柔的眼神。

我以後會永遠陪著你,答應我,做回你自己,好不好?他的聲音透著細碎的寵溺,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我銀色的長發,溫暖而曖昧。

我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眼淚模糊了整個世界。在這個陌生人麵前,我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所有的偽裝。他是對的,我比誰都懼怕孤獨,是他,拯救了我的孤獨。他俯身抱住我,溫暖無邊無際地蔓延,在清冷的夜裏綻開一朵朵璀璨豔麗的橘色的花。

他就是淩冉。他說,暮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你厭倦我的那一天。

二.西海龍宮

淩冉從來不曾向我提起他的來曆,隻是每日準時在子時出現在我眼前,巳時離開,憑空消失一般,我甚至無法察覺他離去的方向。那日黃昏我與他並坐在海邊的岩石上看日落,微紅的潮水一漾一漾彌漫,海麵閃爍著金色的光暈。海鷗掠過浮雲,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我握住淩冉的手,輕聲說,你說過會永遠陪著我的,何時才可以真正如此?

暮歌,你再給我一些時間。總有一天,我們可以真正形影不離。淩冉的唇揚起好看的弧度,我忽然發現,他有著與畫像上的父親一模一樣的一雙薄唇。我的心泛起不易察覺的酸楚,細細碎碎的疼。

記得母親曾經說過,薄唇的男人總是負心的。

我輕撫淩冉的長發,指縫間流淌著絢麗的金色,尊貴而純正。我說,今日我要陪母親念經頌佛,你也早點回去吧。

淩冉點點頭,抱起我朝洞庭湖的方向飛去。我在夕陽緋紅的雲中凝望著他的側臉,心中的惶恐空前繁盛。有些事,是不是永遠不要知道真相的好呢?

我在洞庭湖底仰望淩冉離去的背影,輕躍出水麵,憑借銀色的光點,小心翼翼地跟隨。淩冉似乎步履唯艱,藏青色的背影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傷。我悄悄跟在他身後,幾次想放棄了這次追蹤。其實他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真的害怕得到一個淩厲的答案。可是心中由愛滋生的繁盛的關切和好奇心,一步一步驅使著我,惴惴不安地前行。

銀光隱沒地閃爍在黑暗中,經過一條湍急的河流,眼前豁然明亮起來。天空是透徹而清明的藍色,眼前是一座華麗的水晶宮,牌匾上的金色的琉璃拚成兩個輝煌而刺目的字。龍宮。

原來,淩冉是龍。

龍是高高在上威嚴而尊貴的王者。沒有龍會真心愛上身份卑微的螭。淩冉,他會像父親背棄母親那樣背棄我麼?

忽然覺得向往以久的大海竟是這樣刻骨的冰涼。我艱難的跟隨他的身影,避過重重守衛,來到水晶宮後明媚的後花園。透過影影綽綽的花木,我看見淩冉握著一個美麗女子的肩,神情哀傷地說著我聽不到的言語。

那女子把頭靠進淩冉懷裏,金色的長發明晃晃地搖曳在花園明麗的顏色裏。我呆呆站著,忽然失去了呼吸的力氣。壓製不住自心底鳴出的那聲疼痛的歎息。淩冉回過頭來,看見我,雷擊一般蹙起修長的眉。

暮歌,你怎麼會在這裏。

因為我不想離開你。我朝他攤出手掌,銀色的磷屑閃爍細碎的光點。方才,在我撫摩他發絲的時候,已將手中銀色的鱗粉盡數地撒在他金色的長發上。

暮歌,原來,你不相信我。淩冉低下頭,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悲戚的表情。

你就是暮歌?淩冉身邊的女子抬起一雙美目看我,語調溫柔,周身散發著一種高貴的親和力。

我是北海龍宮的三公主顏雪,淩冉的未來的妻子。我常聽他說起你的好,今日一見,果然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子。她邁著碎碎的步子走到我身邊,親昵的握著我手說。

我望了望矗立在原地的淩冉,眼淚傾瀉而下。揚手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在顏雪白皙美豔的臉頰上,麵無表情地說,我討厭你。

顏雪沒有任何的防備,身子軟軟的栽倒在地上。淩冉飛奔過來扶住她,眼神裏充滿了關切,輕聲叫她的名字,抬起頭哀怨地看我,說,暮歌,她也是一番好意,你怎麼可以這樣?

是的,我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可是我真的討厭她啊。我討厭她高貴而溫婉的笑容,我討厭她那一頭純正燦爛的金發,我討厭她說她是你未來的妻子。

我轉身離去,淩冉並沒有來追我。

我的心,終於徹底絕望。

淩冉,你選擇她,是因為龍女尊貴的身份麼?

三.東海龍王

忘記自己怎樣回到洞庭底,望著父親的畫像,痛徹心扉的哭泣,這許多年來所有的真實與軟弱,隨著淋漓的淚水,傾瀉而下。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恨他。

因為我無法控製自己心底與生俱來的愛。我愛著我的父親,我渴望得到他的愛與關懷,可是他卻早早放棄我,讓我的母親心灰意冷,留給我一個寥落而孤寂的童年。恨有多濃,愛與渴望便有多深。

為什麼我沒有有一頭純正而高貴的金發?為什麼我不是龍宮的公主?為什麼我得不到淩冉?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得不到幸福。

地麵忽然劇烈地震顫,奪目的金光四麵八方奔湧而來,一時間,琴瑟齊鳴,飛花若雪。一台華麗的金轎從天而降,有夜叉模樣的隨從掀起轎簾,裏麵走出來的人衣著華麗,有著堅毅高貴的表情和棱角分明的輪廓,歲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絲毫的印記,他依然,有著與畫上一模一樣的麵容。

他俯身扶起我,慈愛而溫和的叫我,暮歌。我怔怔的望著他,不敢確定這是不是我憑空冥想的一個夢境。母親聞聲從內堂奔來,我看著她臉上複雜而疼痛的表情,忽然明白她這些年的心如止水都是自欺欺人的。她,還愛著他。

父親的笑容高貴而疏離,他看著我的眼睛說,跟我回皇宮好麼?給我一個補償你們的機會。

我重重的愣住。望了望母親臉上瞬間綻放又瞬間凋零的驚喜,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在夢中百轉千回求之不得的幸福麵前,我放棄了所有的倔強與驕傲。何況即使傷心難過,我依然,愛著淩冉。如果我也成了身份尊貴的龍,他是不是就可以跟我永遠在一起了?

坐在父親金色的轎裏,他愛憐地撫摩我銀色的長發,說,暮歌,我想給你一個純正的血統和尊貴的角,我不要你再當螭。我要你成為一條真正的龍。

可是,我需要一個理由。

暮歌,你肯幫我做件事麼?這樣你就為東海立了大功,我便可以順理成章的給你和你的母親一個身份。

我想都沒想便點了點頭了。望著父親尊貴的笑容,忽然覺得恍惚而遙遠。

我隻是想成為一個配得起淩冉的真正的龍女。是不是當我也有一頭純正金發的時候,才可以替代顏雪成為他未來的妻?

四.柳毅傳書的真相

我穿上破舊的衣服,帶著一臉愁容在海邊放羊。想到一直音信全無的淩冉,這愁容原本不用裝的。

一個儒生模樣的人迎麵走來,看見憔悴的我,關切地問,你怎麼了,為何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子?

我掩麵哭泣,說,父母將我許給這裏的龍王三太子做妻子。我的夫君原本對我很好的,可是他現在愛上了別人。於是對我很冷淡,還時常打我罵我。我的父親也是一方龍王,公婆溺愛兒子,怕我回家告訴自己的父母,將我囚禁在這裏放羊。

長天茫茫,不知何時我才可脫離苦海。

那儒生麵露義憤填膺的表情,高聲吟道,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我柳毅雖然算不上英雄豪傑,但也絕對是個遵守諾言的人。有什麼我能幫到小姐的,請你盡管說吧。

看來父親沒有選錯人。這個叫柳毅的果然是個古道熱腸的人。

我自袖掏出父親給我的書信,說,尺書遠達兮,以解吾憂。麻煩先生將這封信送到湘溪去,那裏的入海口處有一棵高大的橘樹,你在樹幹上敲三下,自然會有人來接應你的。

柳毅接過我手中的書信,朝我恭敬地作了個揖,轉身離去,筆直的背影漸行漸遠。

我忽然覺得有些難過。我欺騙了一個正直而善良的人,那他清澈關切的眼,與當年的淩冉一模一樣。

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我假扮的那個女子的父親,有個脾氣異常暴躁的弟弟,曾在堯做皇帝的時候因為與天將不和發脾氣淹沒了五嶽,使人間遭受了九年的洪水。聽到侄女在他鄉的苦楚,等不及仔細了解事情的始末便立刻騰空而出,飛去殺掉了那個負心的三太子。那三太子的父親暴怒,海界暴發了一場空前絕後的戰爭。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其實父親的目的很簡單,那便是挑撥西海與北海的矛盾,這樣便可以用平亂做借口,統一所有的海域。

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父親除了薄情以外,還有這樣的野心。

如果我知道,我所扮演的女子就是顏雪。

如果我知道,那天我按照父親的吩咐一字不差說出來的話中所指的負心人是淩冉。

如果我知道,自己成為龍的代價是殉葬自己的愛情。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

如果來得及後悔。

知道真相的時候,我的心疼痛如割。眼淚奔湧而出,淹沒了有關愛情所有的希冀。腦海中浮現淩冉溫柔關切表情,他曾經眼神疼痛的對我說,暮歌,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你厭倦我的那一天。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和萬劫不複的絕望再也無法隱藏。淩冉,如果你不曾在我最孤獨的時候給我最恢弘的救贖,我的心,是不是就不這樣疼痛了?我以前想成為龍,是因為我不甘心身份卑微。現在的我想成為龍,是因為我想與你長相廝守。

可是這一切,都來不及讓你知道。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直到你厭倦我的那一天。

五.龍女

我終於成了一個真正的龍女,有著最貴的角和絢麗而純正的金發,不再是身份低微的螭了。一直以來的夢想終於得以實現,我的眼睛裏流轉著異樣的光彩。

父親笑的很得意,他說,暮歌,你為東海立了大功。這些都是你應得的。柳毅人品不錯,你嫁給他如何,也算報恩了。

報恩?報恩。可是淩冉給我的恩情,我又應該如何報答?

我神態自若,輕聲說,父王,其實我跟淩冉的事你早就知道吧。你為什麼要騙我?

父親不悅,板著臉說,他是堂堂西海龍宮的三太子,你以為他會愛上一個身份低微的螭麼?我為你除掉一個負心人,你應該感謝我才是。

我和顏悅色的說,可是要論負心,誰又比得上您呢?

父親幾乎怒得拍案而起。

我視若不見,繼續說,其實淩冉真的沒有負我。他死之前曾經差人送信給我,可是當那封信到我手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顏雪那日本來已經答應與他解除婚約,可是我卻不分青紅皂白地打了她。

如果我再給他一點時間,如果我肯相信他。

父親,我是您的女兒,你為什麼要害我?

我飛快地拿出袖中的短劍指向父親的胸口,這是在我腦海中設想了無數次的情節,自以為心意已決。

然,他是我的父親。

手腕劇烈地顫抖,終究下不了手。

父親冷冷地看我,轉身離去,背對著我說,你這樣懦弱,如何可成大業?

暮歌,要怪,就怪你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吧。

柳毅在外麵等你。龍宮的秘密不可以讓凡人知道的。如果你不嫁,他就得死。

你來決定。

六.結局

淩冉死了之後,我開始懼怕任何一個人的死亡。淩冉,淩冉。這個名字從此彌漫在我生命中每一個晨晨昏昏。

我嫁給了柳毅。

盡管他百般隱瞞,柳毅傳書救了龍女的故事還是流傳開來,漸漸演變成人間佳話。

沒有人知道,那個美麗的女子曾是一隻身份卑微的螭,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龍女,她殉葬了她的愛情。

十九.荼蘼花·月下美人(星期九)

文\/楊千紫

多年以後,我仍然忘不了長安城內,泠雪繁華而離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滿城都是瑰麗的紅。白衣勝雪的獨孤泠雪,翩然立於城牆之上,決絕的飛翔。

他心裏始終隻有疊青而已。

我又如何能期待他為我停留?哪怕一分一秒,他的心也不在這裏。

陪伴我的,始終隻有清風小築門邊,那一幅他親手提上的對聯。

不顧花前影。

誰憐月下人。

一.劍風門

一步步穿過熟悉的連廊,一步步穿過曾經無數次流連過的亭榭,我站在泠雪居住的禦風樓前,收住腳步,呆呆的望著那道門,十指就莫名的絞在了一起。

一絲絲心虛,一絲絲留戀,甚至,一絲絲明知不可能卻依然縈繞心間的,卑微的期望。

如果他能說出我想聽的話,或許我就不會走。

雕花的梨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泠雪信步而出,一襲白衣,俊美的麵龐在月光下熠熠生輝。

“清顏,找我有事嗎?”泠雪見我麵色凝重,徑直到我麵前,眉眼間埋著探究。

今天不該我當值。況且飛花樓那邊來了新主子,原本應該有很多瑣事需要打點。我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

“公子,清顏是來請辭的。”我輕聲的說,揚起唇角,強顏歡笑。

泠雪一怔。萬沒有想到體貼入微服侍了他七年的忠心侍女,會忽然說要走。

“清顏……你要去哪裏?你又能去哪裏呢?”泠雪握住我的手,掌心灼熱。

是啊,我又能去哪裏呢?七歲那年我就被人販子賣到劍風門做侍女,這座大宅就是我的世界,而少掌門獨孤泠雪,他是我的全部。

連我自己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另一個女子,再無容身之處。

“我去哪裏公子不必擔心。天下之大,總會有清顏容身的地方。”我恭敬的說,聲音裏卻含著倔強。

“……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我可以改,隻要你留下來。”泠雪握著我的肩膀哄我,輕聲軟語。

“你真的可以改嗎?如果我說,我跟蘇疊青之間你隻能選擇一個,你……還會讓我留下來嗎?”我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卻看著那雙黑眸中的自己,細小得有如塵埃。

“……清顏,你這是何苦?”泠雪修長白皙的雙手自我肩上滑落,收起挽留的姿態。

這是何苦?的確很苦。我也不想。有些話卻還是要問出口,即使明知沒有半點贏麵。

“奴婢自知隻是一個侍女,出身下賤,根本不配與疊青小姐相提並論。隻是,奴婢也是人,也會情不自禁的愛上一個人……此話點到即止,公子無須介懷。”我後退一步,躬身行禮。一串淚含在眼中,搖搖欲墜。

正要轉身的瞬間,一陣幽淡花香迎麵而來。

禦風樓前綿密的不知名的花朵,一瞬間齊齊綻放。

我被眼前的奇景驚呆,再望向泠雪的時候,卻看見他片刻驚豔的神情。伸手揩去我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水,輕輕擁我入懷。

時間仿佛停止。月下花開,任誰都會有片刻的迷醉。

一瞬間綻放的花香,泠雪身上我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如此接近的縈繞在我鼻息。

我緊緊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臂間。如果可以,我願用一生來換取這個瞬間的永恒。

可是現實就是現實,永遠無法隨人願。

泠雪雖然風流,卻不是輕浮放蕩的人。

所以這個擁抱,足以讓我珍視許多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輕輕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離開名劍門,離開清風小築,離開獨孤泠雪。隻得一個遠去的背影。

輾轉七年,一帶而過。

二.鄭連城

我身上的銀子並不多,傾囊而出,在長安城的另一端開了一間茶樓,取名邀月樓。劍風門的侍女不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深諳茶藝,茶樓一色的紫砂壺,嫋嫋茶香飄香十裏。可是因為價格昂貴,所以客人並不多。

閑暇的時候,我就拿出娘親留給我的琴譜,練一首叫做《碎心雲》的曲子。指尖掠過琴弦,仿佛跌入雨霧之中,所有煩惱都煙消雲散了。琴譜上說,碎心雲是一首可以破開人的靈魂的曲子,驅散心底鬱結的仇怨。而江湖上的腥風血雨,又多是由於仇怨而起。所以碎心雲不但可以緩解人的病痛,還可以驅毒療傷。隻是我內力微薄,這幾年在泠雪身邊又疏於彈琴,所以我的琴音隻是悅耳,並無其他神奇功效。

時間久了,發覺總有一個錦衣男子在下午的時候來坐在窗邊飲茶。隻飲毛尖,從來不與旁人多說一句話。

“連城,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到底要我怎樣你才肯接受我?你說,我一定做得到。”今天茶樓裏忽然來了一個美貌女子,跟著他來的,徑直坐到對麵,他卻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你走吧。”他抿口茶,放下茶杯,淡淡的說。

“為什麼?你還忘不了江玲瓏嗎?論樣貌,我哪裏比她差,論身家,她更是與我天壤!你……”這女子一看就是被人寵愛慣了的,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受不了一絲怠慢。

“住口。”錦衣男子的聲音不大,卻充滿震懾。“出去。念著你爹的麵子我才忍你。從今以後,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女子一愣,氣得麵色蒼白,拍案而起,怒道,“鄭連城,你以為你是什麼!”她抽出腰間的碧色寶劍,遲疑片刻,終是不敢砍向他,隻好遷怒周遭的桌椅,歇斯底裏的亂揮一通,紫砂壺應聲而碎。

我趕忙過去阻攔,輕輕挽住她的胳膊,說,“姑娘,稍安勿躁,何必……”

南宮雪看到我的臉,倏的一愣,眼睛裏瞬間充滿了厭惡,怒道,“滾開!你是什麼人,也配跟我南宮雪說話!”南宮雪猛一甩手,我狠狠跌到地上,額頭磕在桌角上,鮮血直流。

江湖上盛傳炎方幫幫主南宮傲的千金,“豔碧劍”南宮雪性情乖張,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虛傳。她滿心怨懟正無處發泄,見我摔倒了還不夠,又是一劍劈過來,我直直的看著她,想躲也躲不得。

鄭連城忽然閃身擋在我麵前,食指輕捏住無堅不摧的碧劍,冷冷的望著南宮雪。二人僵持許久,隻聽“啪”的一聲,碧劍斷成兩截。

“鄭連城,總有一天,我要你為你所做過的事情後悔。”南宮雪震驚的看著他,拾起地上的半截劍,一字一頓的說。羞憤交加轉過身,揚長而去。

鄭連城扶起我,從懷裏拿出金創藥,細細塗在我額上的傷口,眉目裏竟有若隱若現的溫柔。我低了頭,呼吸微微急促。除了泠雪,還從沒有一個男人與我這般接近。

他卻忽然鬆開我,踩著滿地狼藉的碎片,麵無表情的坐到我對麵的位置上,說,“說,你是誰,有什麼企圖。”

“你將我的邀月樓弄成這樣,反倒來問我有什麼企圖?”我一驚,隨即笑笑,若無其事的說。

“長安城這麼大,你卻偏要跑到橋宛堂的前麵開茶樓。而我每次來,你都會親手幫我煮茶。你明明有內力,卻裝出一幅不會武功的樣子。這些,你如何解釋?”橋宛堂堂主鄭連城果然才智過人,心細如塵。隨口就可列出諸多疑點。

“北炎方,南橋宛,中劍門。如今,江湖三大門派三足鼎立,我也不過想找個靠山而已。”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索性開門見山。“我本是劍風門的侍女,被少主獨孤泠雪逐出門外之後,就來這裏開了這家茶樓。”

“因為我?”鄭連城沉聲說,刀削一樣的輪廓,看不出一絲絲喜怒。

“是。”我點頭。“曾經有人說過,我跟橋宛堂前堂主夫人江玲瓏有七分相似。所以我才會來這裏。不過是想遇見你。”我淡淡的說。

“你倒是很坦白。”鄭連城深潭一樣的眼中掠過一陣悲喜莫辨的,寒星一樣的光亮。

“除此之外,我還有別的利用價值。”我嫣然一笑,走到他身邊,俯身說,“傳聞橋宛堂堂主是個武癡,喜歡收藏天下有名的兵器。劍風門的禦風劍你一定聽過吧?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幫你拿到它。”

鄭連城唇角含笑,不動聲色的看著我,說,“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

“你。”我坐到他腿上,看著他的眼睛說。“把你給我。你的一切也就屬於我了。”

三.禦風劍

我想,鄭連城心裏是看不起我這種女人的。背叛舊主,投懷送抱,玩弄心機。所以將我帶回橋宛堂之後,他隻是把我安頓在府內角落的宅子裏,隔好幾天才來看我一次,很少交談,有時下棋,有時飲茶,有時聽我彈琴,有時隻是安靜的睡在我房間的藤椅上,視我為空氣。

轉眼,明日是十五。

“我明天會回劍風門。”我為他沏茶,淡淡的說。

“為了禦風劍?”他挑眉,依舊看不出絲毫喜怒的表情。

“是。我想我們還是明碼標價比較好。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必勉強自己到我這裏來。”我靠在椅背上,渾不在意的說。“隻是請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說。”冷漠如鄭連城,也許跟我多說一個字都覺不值。

“如果我活著回來,禦風劍就是你的,我隻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我朝他笑,眼中卻再無虛偽的風情,頓了頓,接著說,“如果我沒有回來,就請你為我報仇。……不要殃及他的家人,隻要殺掉劍風門門主獨孤一方就好。”

鄭連城微微一怔。原以為我熟悉劍風門地形,又熟悉主人的習慣,偷劍原應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可是事實上,禦風劍是獨孤一方的貼身寶劍,寸步不離身。

與其說我去取劍,不如說是取一個真相。

我也不過是借著這把劍,賣他一個拿不準的人情,給自己留條後路罷了。

“想不想聽個故事?與我們的交易無關。隻是單純想出來而已。……如果我死了,這些回憶也再也不會再有人知道。”走到窗邊,今夜的月亮已經很圓,掠過樹影,一地清霜。

我徑自走到院中,坐在石椅上,望向鄭連城,清澈的笑。

我隻是想講出來而已。他聽與不聽,都無關緊要。

三.蘇疊青

像泠雪那樣的男子,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可以把他長久而穩固的據為己有。我可以微笑著看他身邊桃花片片,卻不能容忍他愛上蘇疊青。

第一次見到蘇疊青,是在獨孤府後花園的水榭中。一個身穿紅衣的嬌小女子赤著腳在水池中行走,歡笑著撩起串串水花,漆黑的眸子如精靈般,純潔而狡黠。就像一朵紅色的茉莉,又清淡又妖嬈,不同於我所見過的任何女子。我端著茶盤,生生就愣在這裏,不好的預感。驀的回頭,就看見影影綽綽的翠色樹林中,泠雪癡迷絕美的笑容,平靜無波的眼睛裏,第一次閃動紅色的火焰。

我的手一鬆,茶盤轟然落地,片片碎裂。

泠雪,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任何人。亦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

何況這個女子豈是我可比。長安城內,有誰不知名女蘇疊青,秀美靈動,才貌雙全,又是炎方幫幫主南宮傲的外甥女,占盡天時地利。

我看著泠雪迷醉的眼神,便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已經改變了,並且再也回不到從前。

蘇疊青待人溫和,偏偏對我處處刁難。那次泠雪不在,她刻意失手,將滾燙的茶灑在我身上,緊接著扣我一耳光,說,“泠雪跟我說過,他的近身侍女仰慕他許多年。今日一見……嗬,真想不通為何你這種貨色也配暗戀他。”

我的心一涼。原來我的心意,泠雪一直都知道。原來我對他的心意,不過是他和她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我揚手一個耳光揮過去,說,“我跟泠雪之間的事無須旁人操心。管好你自己。”

不會武功的蘇疊青臉上,立刻呈現出暗紅指印。她望著我身後,嚶嚶的哭泣。

我回頭,看見一臉鐵青的泠雪。

如果說,我最初時對泠雪的傾慕是因為他的身家地位,那麼後來,我是真的甘願為他赴湯蹈火,畫地為牢。甚至有些隱隱的希望高高在上的他有一天會落魄,這樣他便不能沒有我的照料,久而久之,也許我會變得重要。

可是泠雪,他為了蘇疊青,第一次責罰了我。

那一次,我跪在禦風樓的石屋裏,心疼得幾乎碎掉。

開始想要離開泠雪,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我跟蘇疊青,注定無法共存的。

從那之後,蘇疊青收斂了些,看我的時候,眼光裏帶著不屑的傲慢。旁人為了討好這位未來少主夫人,爭相在她麵前排擠我。泠雪不再袒護我,他的眼中,隻看得到她。

蘇疊青喜歡看戲。尤其是那出《牡丹亭》,為了討好他,泠雪在府中搭起戲台,夜夜笙歌。

原來兩個人的未來,容不得第三個多餘的人。我冷眼看著台上人的愛恨情愁,似是一場與己無關的戲。

可是望著台上青衣花旦那淒淒楚楚的肝腸寸斷,卻忽然羨慕起那些曆盡愛恨悲歡的戲中人來。親身經曆過,總好過始終冷眼旁觀。甚至寧願被他愛過了再放棄,也好過從未入過他的眼睛。風流貴公子,本就該是桃花不斷,我也不以為意。七年了,我眼見他在長安城內眾星捧月,風光無二,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直至蘇疊青出現。這枚通透碧綠的葉,從此在泠雪的世界裏,遮天蔽日……

那花是什麼時候開的, 那心是什麼時候不屬於自己的?一切的一切,就好像我不知道為什麼相伴七年卻敵不過她一個梨窩淺笑。

蘇疊青搬入飛花樓的第二天,我像賭徒一般負氣而走,以為他也會怕失去我。卑微的期盼著他會選我。

……他卻終究選了她。

我從小就很獨孤,又是府上的卑微的奴仆。從來就沒有人在乎我。所以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他在乎我。

可是,沒有人在乎。

……

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我望向月光下長身玉立的鄭連城,以為他早已聽得不耐煩。卻隻見他定定的望著我,那目光好像想透過我的眸子,直直照到我心裏去。

相望的瞬間,一陣熟悉的花香陣陣襲來。

我這才發現,這裏四周竟然種滿了與禦風樓前一模一樣的花。記憶裏浮現出我離開之前,泠雪真實而溫暖的擁抱。

“原來,你也喜歡這種花。”眼淚片刻間潰不成軍。我喃喃自語一般地說。

“這叫曇花。在夜裏開放,花開時間隻有兩個時辰。”鄭連城遞給我一方錦帕,淡淡的說。

原來這就是曇花。

所以我跟泠雪的感情,注定隻如曇花一現。隻得相愛的片刻。

“曇花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月下美人。”鄭連城忽然扳過我的臉,說,“――就如你現在這個樣子。”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就像雪花落在水麵上。

三.禦風劍

“你來了。”劍風門對我來說自是輕車熟路,可是奇怪的是,獨孤一方對我這個被逐侍女的到來一點都不奇怪。

獨孤一方練功的玉室裏,寒氣繚繞,那個矍鑠的老人坐在屋子正中的玉石椅上,神色有些疲憊。

“你知道我是為何而來?”我定定的看著這個老人。原來我在劍風門這七年,他什麼都知道。

“你跟你娘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獨孤一方眯著眼睛,似是陷入久遠的回憶。“我隻是沒有想到,你到現在才來找我。”

“我六歲那年,我娘哄我入午睡,說等我睡醒了她就會回來……那是她惟一一次騙我,因為她之後就沒有回來。那天有人在劍風門看到過她,我來是想問你,我娘到底去了哪裏?”我的語氣仍是淡淡的,今天既然敢來他麵前,就沒打算要活著出去。

“看來,你心裏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獨孤一方睜開眼睛,灼灼的看著我,“十一年前,玉琴仙子沈碎心在江湖上名噪一時,一曲碎心雲不但殺人於無形,還有療傷續命的功效,一時間沒有人是她的對手。我為了得到那本琴譜,用計把她軟禁在劍風門,她說琴譜已經毀了,我便讓她默寫出來。”獨孤一方站起身,望向窗外,背對著我。“結果你娘寫了假的內功心法給我。……我本來舍不得殺她,可是她心裏卻隻有你爹。”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這個事實與我心中推測所差無幾,可是經他親口說出,我還是覺得震撼。

“心裏有個秘密總是很不舒服。更何況,死人是不會出賣我的。”獨孤一方的笑容忽然凝在臉上,動作極快的抽出禦風劍向我劈開,早有準備的我跳向一旁,拿過旁邊的琴,彈起那首苦練多時的碎心雲。

獨孤一方揮劍抵擋,沒過多久,如虹的劍氣便將我的琴劈成兩半。我的五髒六腑都受到重創,一口血自嘴角湧出。我果然此生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的劍尖指著我的喉嚨,忽然笑了,說,“為什麼這麼晚才找我報仇?嗬,真像一個笑話。當年我放下身段,全心全意的對你娘,她卻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而你,守在我兒子身邊七年,他卻從來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就當禦風劍要刺破我喉嚨的時候,忽然有個白色的身影穿過窗口騰空而來。

泠雪握住劍刃,鮮血直流,他跪在地上說,“爹,可不可以放過清顏?”

獨孤一方沒有回答,隻是望著窗口,猛地推開泠雪,與剛躍入房間的黑影纏鬥起來。終究不敵,被那人一掌擊中胸口。

我這才看清楚,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鄭連城。

他走過來,一言不發的扶起我朝門口走去。

“清顏……”泠雪扶著跌倒在地的獨孤一方,猶豫的叫住我。

我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你跟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們劍風門欠你的,你來報仇,我不會怪你。”泠雪輕聲的說。“如果我說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鄭連城看看他,又看看我,輕輕抽回攙扶著我的手。他是在說,如果我要留下來,他不會阻攔我。

“清顏,你可知那天站在月光下流淚的你有多美?香氣彌漫,有如花開。

你走了以後,我才知道禦風樓前的那種花是曇花。

它還有個讓我心動的名字。

月下美人。

清顏,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

我的身體顫了顫,終究踏出了那道門。

心,忽然疼得無以複加。

四.沈清顏

一個月後,劍風門掌門獨孤一方病逝。鄭連城說,我既然答應為你報仇,就絕對不會食言。獨孤一方中的是鄭連城的催心掌,一般人會立時斃命,因為他內力深厚才可以拖延這麼久。

正好趕上武林盟主的三年期滿,大選之時。三大門派之中,獨孤泠雪隻是個紈絝子弟,武功尚淺,鄭連城又不喜過問江湖的是非俗務,盟主之位便落到炎方幫少幫主南宮雲的身上。

蘇疊青見劍風門大勢已去,不久便搬出飛花樓。南宮雲是他的表哥,兩人自小感情深厚,自是一拍即合。蘇疊青不是不想跟泠雪一輩子的,隻是那種出身高貴的女子,驕傲自負,心比天高,自知無法去過那種卑微平凡的生活,即使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也不肯放低。

而我卻恰恰與她相反。愛得低到塵埃裏,愛得天翻地覆,愛得撕心裂肺,他卻隻是淺淡一笑,望穿我熾熱的眸子,把眼光投注到旁人身上。

那時我身上的傷已經快養好,心上的傷也結了疤,痕跡還在那裏,卻不再疼痛。我很擔心泠雪,他是個太害怕失去的人,而現在,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多年以後,我仍然忘不了長安城內,泠雪繁華而離散的笑容。

盟主大婚,滿城都是瑰麗的紅。白衣勝雪的獨孤泠雪,翩然立於城牆之上,決絕的飛翔。

五.尾聲

不久之後,鄭連城娶我為妻。我成了名正言順的堂主夫人,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我,不會再有人小看我,他會在乎我。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愛上我這種女人?隻因為我像你的亡妻江玲瓏嗎?”我很認真的問他。他明知我當初接近他隻是為了利用他,他明知我隻愛過一個人,那就是泠雪。他死了,他的地位更是永遠無可取代。

“……我不知道。”鄭連城認真的想了很久之後,如是回答。可能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那你呢?那天,你為什麼沒有選擇獨孤泠雪?”

我搖搖頭,沒有回答。微笑著說,“將我們的新居取名清風小築,可好?”

鄭連城點頭,眸子裏閃過一絲寵溺。

所以有些事,就讓它永遠藏在心底。

我說過,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人在乎我。所以我最在乎的,始終是我自己。

七年前我沒有報仇,不是因為不想讓泠雪難過,而是我覺得自己的功力與仇家相去甚遠,而且即使報了仇也無法改變什麼,冤冤相報何時了。七年之後我去報仇,不是因為找到了鄭連城這個靠山,而是我想讓泠雪知道我身世的真相,讓他覺得有愧於我。

當天晚上我沒有留下來,不是因為我不再愛泠雪,而是我忽然意識到,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鄭連城。

我隻要我下半生過得風光安穩,至於愛不愛,有多愛,又有什麼關係呢?

與其做被選擇的人,不如去做選擇別人的人。

陪伴我的,始終隻有清風小築門邊,那一幅泠雪親手提上的對聯。

不顧花前影。

誰憐月下人。

此去經年,有種叫做月下美人的花,漸漸消失在我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