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一陣騷動。幾個長老捋著白色的胡子說,“王,您這樣做會違反祖宗留下來的規矩。如果一切都要法律來約束,那麼樓蘭要我們這些長老和女王做什麼呢?太陽神命令女王來掌管樓蘭,您卻要將這份權利拋棄麼?”這些長老說著拗口的古文,我要費很大力氣才能聽明白確切的含義。
我沉默的坐在這裏,一時間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加林哥哥與我一樣是小輩,在這些長者麵前我們的辯解會變成不可理喻的目無尊長。
一片尷尬的沉默彌漫在樓蘭城正中的王族大殿上。一個威嚴冷峻的聲音響起,他說,“嚴謹的法律的確可以使樓蘭更加強盛。太陽神傳令給我說他期待著樓蘭的太平盛世。我以祭司的身份讚同莎暮彩女王的做法。”
替我解圍的,竟是羅淳。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正襟危坐,麵無表情,沒有看我。忽然發現羅淳也不是那麼恨我的,或者說,他也不想恨我。
夜裏,加林哥哥幫我在書房裏批閱那些看不完的奏折。月光皎潔的射進來,銀輝灑滿了整個房間。我忽然抬起頭說,“加林哥哥,我想念一個人想得要死掉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加林哥哥望著我,一副驚訝又茫然的表情。
“我派去匈奴的使者都沒有回來。加林哥哥,你說張騫他到底去了哪裏?”我用手托著頭,露出憂傷迷惘的表情。
加林哥哥直直地望著我說,“小彩你還記得麼?七歲那年,我第一次揭開了你的麵紗。”
他起身離開書房。尷尬的沉默彌漫了整個房間。
突兀的一句話,讓我驚得睜大了雙眼。原來劉徹並不是第一個揭下我麵紗的男子。加林哥哥的弦外之音,我懂了。我們自小青梅竹馬,原來他不止當我是妹妹。可是現在的我們,根本無暇來麵對這些瑣碎的情感。
第二天,我寫好了那本厚厚的法典,立法是一項漫長而艱辛的過程,可是值得慶幸的是,樓蘭已經邁向了一段新的文明。可是沒等我將這法典公告天下,長老們驚慌失措的告訴我說,匈奴的軍隊已經自東而來,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再過兩日便會兵臨城下。
我忽然,開始絕望。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因為我終於相信自己是個不祥的女子,就算我再努力也好,樓蘭仍會因我而滅亡。厚厚的凝結著我心血而希望法典砸到地上,七零八落。
我蹣跚著走到母親房裏,說,“請您告訴我,真的是我害了樓蘭麼?”
此時的母親已經很虛弱,她說,“孩子,我現在就告訴你真相。如果匈奴真的打來,你就帶領臣民棄城而逃。這是天意,我們違抗不了的。”
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是個不祥的人。我鎖骨上的太陽圖案意味著樓蘭的終結。
“很久很久以前,太陽神的兒子愛上了這片沙漠中的一個女子,幫她建立了一個國家,就是樓蘭。那個女子就是我們的第一任女王。從那以後,樓蘭曆代的女王都是神之子,有著聖潔而高貴的血統,我們是不允許愛上任何人的。倘若女王愛上了人間的男子,就會被提早埋進太陽墓,由下一任女王即位。所以小彩,雖然你一直叫我母親,卻不是我親生的。在樓蘭,祭司是帶領臣民信仰太陽神的使者,可以說,祭司可以主宰樓蘭臣民的靈魂。他與女王的地位同樣重要。
太陽神早早降下一個古老的詛咒,如果女王與祭司相愛,樓蘭就會滅亡。樓蘭滅亡前的神之子身上將帶有太陽的標記,寓意為一段光輝曆史的終結。”
我下意識的撫摩自己的鎖骨,隱約有涼意湧上來。
母親艱難地喘氣,說,“影子與肉身分離的故事曾在古老的典籍中出現過,意思是黑暗與光明的分離。那一年,你的影子,也就是依白出現了,那證明黑暗即將籠罩樓蘭,我們的國家,將會迅速滅亡。
這就是當年羅淳要用你的心祭天的原因。好在當時加林救了你。後來我說服了羅淳,錯誤是我犯下的,怎麼可以讓你來承擔。
女王是不可以愛上祭司的,可是我……”母親還是啜泣,虛弱的麵容更加蒼白。我緊緊抱著她,眼淚無聲地落下。我輕聲說,“如果我的命可以換回樓蘭,我寧願……”
母親搖搖頭說,“一切都晚了。小彩,我希望你活下去,我希望你幸福。”
我忽然想起張騫。“母親,我小時侯曾聽加林哥哥說,被我愛上的男子將會擁有永恒的生命,那是真的麼?”
母親歎了口氣,搖搖頭說,“那隻是太陽神送給我們的一個冰冷的玩笑。”
六. 兵臨城下
匈奴的十萬大軍匍匐在樓蘭城牆的下方,孔雀河輝映著夕陽晚照的餘輝,一片燦爛的荒涼。
加林哥哥握住我的手說,“小彩你快逃,這裏留給我。你是我們的王,隻要你活著,樓蘭就還有希望。”
我走到銅鏡前仔細端詳自己的容貌,平靜的說,“這裏有我的母親和臣民,我怎麼可能獨自離去?”
樓蘭城門咿呀著開啟,我穿著金色的華裙款步而出。
前方的馬背上坐著一位沉默的將軍,竟是那樣熟悉的輪廓,陰影隨著我的前行逐漸散去。
我心中有什麼轟然崩塌。我做夢也沒想過,匈奴的將領竟會是張騫!
他看見我,表情瞬間定格,囈語般反複述說,“小彩,小彩。”
這一個照麵,沒有絲毫重逢的喜悅。可是對我來說,能再見到張騫已經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我強迫自己繼續前行,繞開正前方的張騫,朝大軍身後的馬車走去。我知道裏麵的人匈奴單於。
獸皮製成的轎簾揭開,露出一張黝黑男子的臉,他麵無表情的揚起下巴,說,“你就是樓蘭女王?”
我跪在地上,說,“樓蘭願意永世臣服於匈奴,隻希望單於大人放過我子民的性命。”
他用指尖抬起我的下巴,說,“沒想到你會這樣安分。”
我拿出懷裏的瓷瓶,說,“為表誠意,永結同盟,請您飲下這杯千年佳釀,接受樓蘭的歸順。”
那是一隻纖細的瓷瓶,醇濃的芳香隱約飄散在空氣中。樓蘭的酒與漢朝的酒不同,用葡萄釀造,酒水呈紅色,略帶甘甜,年代越久就越珍貴。
單於命人取了兩個杯子,遞給我一隻斟滿紅色液體的酒杯,說,“你先喝。”
我揚手欲飲,沒有一絲的遲疑。手中的杯子卻忽然被人揮落,我回頭,看見加林哥哥絕望的臉。
他說,“小彩,對不起,我始終無法眼看著你死。”酒裏有毒,我本想與匈奴的王同歸於盡。加林哥哥不知道,我已生無可戀。
單於一聲冷笑,說,“我早知道你不會這麼容易就臣服於我。”手一揮,士兵自四麵八方湧來,撕殺呼喊聲彌漫了整個黃昏,刀光劍影閃爍在我麵前,我站在原地,忘記了閃躲。
耳膜中忽然充斥了血液噴出的聲音,我睜開眼,加林哥哥的嘴角滲出殷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腕上,徹骨的冰涼。匈奴的長刀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用手握住刀尖,山一樣堅毅地擋在我麵前。
我閉上眼睛,心裏的疼痛已經堅硬如冰,再沒有眼淚流下來。愛我的人們,終於全部離我而去。忽然有人自後扶我上馬,我茫然地坐在馬背上,眼看死去的加林哥哥和匈奴的士兵逐漸離開我的視線。張騫溫暖的手臂環在我腰上,他在我耳邊說,“小彩,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回頭,近距離地望著這些天縈繞在我腦海中的男子,眼淚終於如潮水般湧上來。咫尺天涯,肝腸寸斷。
一路無語。駿馬足下生風,奔入一片茂密的叢林。張騫扶我下馬,點燃了火堆為我取暖。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望著滿麵憂傷的我剛想說什麼,目光忽然定格在前方的樹影裏。一個女子步履輕盈的走出來,直直地望著我,好象一麵色彩濃豔的銅鏡矗立在我麵前。
與我一模一樣的麵容,隻是鎖骨上少了這個決定我命運的太陽圖案。
“依白!”我驚訝。
依白低著頭說,“姐姐。”張騫轉過頭來看我,眉心略微蹙在一起。
我走過去抱她,說,“依白,這些年來你生活的好嗎?我很想念你。”
依白冰涼的左手覆在我的背上,說,“離開了樓蘭,我當然會生活得很好。”
我看著她的眼睛,覺得她話中有話。她看我的眼神詭異,暗藏殺機。忽然一隻鋒利的珠釵抵住了我頸,依白冷冷的說,“騫哥,如果我們殺了莎暮彩,單於一定會論功行賞,並且放你繼續西行。”
張騫的聲音裏蘊涵著無奈與憤怒,他說,“依白你做什麼!小彩她一直把你當成妹妹!”
“妹妹?嗬,這個稱呼是在欺騙別人還是欺騙自己呢?我隻是她的影子,樓蘭的每個人都把我當成是她的影子,有她在,就不會有人正常的看待我。我從小就喜歡加林哥哥,可是他卻一直把我當成莎暮彩的替身……”依白眼神凜冽的看我,說,“你知道麼,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讓我的生命失去了意義。就連張騫都那麼愛你!可是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妻!”
我從來沒有想過依白她會這樣恨我。可是更讓我傷心的是最後一句。
她已經是張騫的妻。我回頭望向張騫,他目光疼痛的望著麵前兩個有著同樣麵孔的女子,茫然而無助。
“小彩,我被匈奴囚禁在牢獄裏,是依白救了我。後來單於讓我們成婚,為的是讓我永遠留在匈奴。可是他後來又用依白威脅我,要我當匈奴攻打樓蘭的將領。小彩,對不起,依白曾經救過我,我必須保她周全。”
依白手中略微加力,刺破了我的皮膚,血細細的流淌。張騫奔過來,左手握住她的手腕,右手環住她的腰,說,“依白,你不要這樣。”
你不要這樣。多麼柔軟而絕望的一句話。張騫看依白的表情,那樣淩亂那樣疼痛。隻那一個眼神,我已經絕望的明白。
張騫愛上她了。
張騫愛上了依白。
遠方亮起星火一樣的火把,吵嚷聲彌漫在原本寂靜的夜色裏。依白垂著手靠在張騫懷裏,說,“是我鼓動單於攻打樓蘭的。我告訴他樓蘭現任的女王與漢朝交好,日後必會聯合漢朝攻打匈奴。莎暮彩曾派使者來找你,我知道如果有她在,我就永遠無法成為你最愛的女人。現在匈奴的士兵已經來了,她跑不掉了。”依白的眼角流出細碎的淚水,我想起小時候心地純淨的我們。我從來沒有站在她的立場為她想過。沒有人願意做別人的影子,就像沒有人希望自己愛著的男子愛上別的女子。
我走到張騫麵前,露出連自己都覺得虛偽的笑容,說,“張騫,其實我不值得你愛的。我隻是想利用你回樓蘭而已。如果有一天,你能活著回漢朝,請你幫我轉告劉徹,離開之後我才發現,我最愛的人是他。”
我轉身離去,在殺聲漸漸明朗的夜色裏心如死灰。
七.絲路
我站在樓蘭城外的太陽墓前,細數自己哀傷的過往。
那一夜是我最後看到張騫和依白。匈奴的兵被漢朝的大軍擋住,原來劉徹一直都有派人暗中保護我。
可是,直到最後我都在欺騙他。那天我對張騫說那番話,無非是想讓張騫忘記我罷了。而且我希望當他回漢朝以後,劉徹不會因為我而為難他。
張騫,生命終結之前,我終於可以讓你相信,我不愛你。
可是這句話騙得了所有的人,獨獨騙不了我自己。
我走進太陽墓,用匕首刺穿了自己的胸膛。尊貴的太陽神啊,請您寬恕我的罪。讓我承擔所有的懲罰與痛楚,讓樓蘭城永遠安好。讓我贖回母親的罪,女王愛上祭又怎麼樣呢,世間有誰可以控製自己的愛情?
張騫你知道麼,我果然是你命中注定不能愛上的女子。因為被我愛上的人,不是擁有永恒的生命,而是……
母親說,所謂永恒的生命隻是太陽神跟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被我愛上的男子,會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天變成石像。
石像。那就是傳說中永恒的生命。
所以我隻好在十六歲生日之前死去。你的幸福,成了我生命中最後的信仰。盡管,你愛上了我的影子。
也好,也好。希望依白可以從此替代我,在你耳邊細語呢喃。
死在太陽墓的女子,靈魂常在。
我最愛的人,我會永遠記得你。
附錄:失落的文明
古樓蘭王國早在2100多年前就已見諸文字,在曆史上屬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東與敦煌接鄰。絲綢之路由樓蘭南北分道。《史記》記載:“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還說,樓蘭等地盛產美玉,多蘆葦、怪柳、甘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囊駝。其實,《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沒有去過樓蘭,而是根據同時代的大使節張騫的報告記述的。張騫一生三次出使西域,曆盡千辛萬苦,熟悉西域的各種情況。說明當時樓蘭地處絲綢之路要道,加上水土肥美,曾經強盛一時。樓蘭一直都是漢朝的西域重鎮,與漢朝關係密切,在絲綢之路上作為中國、波斯、印度、敘利亞和羅馬帝國之間的中轉貿易站,成為當時世界上最開放、最繁華的“大都市”之一,也為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起過重要作用。然而,公元500年左右,它卻一夜之間在中國史冊上神秘消失了,眾多遺民也同時“失蹤”。他們到底去了哪裏?多年來一直成為近代學者經常探索和爭論的一個難解之謎。
凜冽的風掠過樓蘭城外孤寂的太陽墓。
日落斜陽,一場荒涼。
發生過什麼,沒有人知道。
十七.陰陽師·空歡(花火B)
文\/楊千紫
一.清明
四月,清明,細雨如織。整個城市像籠罩著一層霧,朦朧得好似幻覺。
我坐在搖椅上望著池塘裏四季常開的睡蓮,忽然有些落寞。陰霾的黃昏,潮濕的空氣,原本塵埃落定的往事卻激揚起來,在心裏反複盤旋。我開始想念一些逝去的歲月和逝去的人。也許有些人,生來就不應該去愛上什麼人的。
我叫榷,慕容家世代相襲的陰陽師,專門為人解決靈異上的困擾。
天地間存在著不同的生命形態,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合乎常理的,匪夷所思的,我們共同存在於這個世界,卻常常不能彼此包容。陰陽師的職責就是調和這種矛盾。人類在命運麵前是很無能為力的,偶爾我們也會幫人完成某種心願,有關前世今生的心願。
電話鈴聲突兀的響起,我遲疑片刻,接起。話筒裏傳來藍心的聲音,“榷,你快叫傭人來給我開門!今天怎麼把大門鎖上了!”
藍心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脆甜美。
我聲色平靜,說,今天,我不想見你。
也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這樣生硬的回答,藍心很明顯的怔住,即使隔著電話也感受得到。我知道她就在門口,手裏正提著一盒新出爐的奶油蛋糕,原本甜蜜的表情刹時凝固。
“為什麼?”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今天,是蓮落離開的日子。”我淡淡的說。
藍心掛斷電話。斷斷續續的盲音顯得有些荒涼。一直以來,她都是讓我先放下電話自己才掛斷的。她很愛我,我很清楚,隻是,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隻是將她作為寂寞的出口,以此懷念逝去的愛情。
這時,忽然有一種熟悉而肅殺的氣息洶湧而來。有客人要來了。看來今天我注定無法安靜的憑吊蓮落。一直認為,盡我所能的幫助別人,就是對蓮落最好的祭奠。我一邊叫管家去開門,一邊走回內堂,端正的坐在蒲團上。憑直覺,來者是個女子,或者說,她是一直是以女子的麵目出現的。不知為什麼,近一年來我的客人都是女子,包括藍心。也許這是因為女人對愛情對仇恨的執著,都來的更濃烈而決絕些吧。
一個嬌小纖細的女子盈步而入,毫不隱藏自己眼睛裏的智慧和尖銳,以及一種濃鬱的哀傷。她穿著米白色的製服,大概是某間大學的學生,而她的實際年齡,是連我都無法一眼看穿的。
“我想你幫我找個人。”她的聲音很有韌性,定是個堅強固執的女子。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以你的法力,應該可以看出我的來曆。”她看著我的眼睛,坦白的說。
我微微一笑。
她歎了口氣,說,“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笑的,仿佛天下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明明是男子的唇,卻好象塗了淡淡的胭脂,美豔嫣紅。”
“你要找的人,也是一個陰陽師吧。”我開口。
她點了點頭,眼睛登時噬滿了淚水,她極力忍耐,不讓淚水應聲而下。
“有些人,找到了又怎麼樣呢?或許他已經不認識你了。畢竟你們之間的戀情是不被允許的。並且,事隔多年。”我繼續說,一邊拿出麵紙,放在她麵前的桌上。
她已淚如泉湧。
“慕容家的陰陽師是最出色的,而你又是千百年來慕容家最有天分的一代傳人。我等了這麼多年,請你幫我。”她擦幹淚,抬眼看我。
“我會盡力。不過首先,你要將你們之間的事詳細的講給我,最好每個細節都不要漏掉。”
她點點頭,手捧著一團白色的濃密的霧一樣的氣體遞給我,說,“我還是有些法力的。這個夢境,是我所有的回憶,亦是我漫長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她並不對我掩飾她並非常人的身份。
我點頭,雙手接過。
二.前生
平安時代,日本天皇在朝中開設陰陽寮,以趨吉避凶,防止鬼神侵擾。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宮中的禦花園。那時正直水無月,也就是農曆的六月。花兒團團簇簇的盛放,鶯兒立在樹梢,歡快的鳴叫。
皇帝晚上設國宴,這對初入宮廷的舞姬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我在花園裏的櫻花樹下練習晚上要表演的舞蹈,輕點腳尖霓裳輕旋,不知不覺就暮色四合。我停下來,聽見池塘邊傳來零星的掌聲,我順著聲音望過去,忽然就愣住了。
夕陽細碎的灑在樹影之間,昏紅的光暈一漾一漾的散開,粉色的櫻花紛飛落下。一個白衣翩翩的男子悠然的望著我,眉眼細長,鼻梁直挺,薄唇仿佛塗了淡淡的胭脂,嫣紅明媚如女子。
“你的舞,很美。”他款步走來,櫻花落在他勝雪的白衣上,無聲的彌漫著芬芳。
我低了頭,微燙的紅暈在臉上洶湧的蔓延,擺弄著手中的絲絹,偷眼看他,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叫廣晴然。朝廷的陰陽師。”他躬身行禮,衣袂翩然。襯著高高的黑色的官帽更顯得皮膚白皙。
我局促的點頭,抬頭看他,對上他恬淡的目光,忽然就沒了言語。
“你叫什麼名字?”他見我不說話,繼續問道。
“源紫陌。”我一字一頓的說。
他恍然,麵上卻隱隱然透露著一絲遺憾的神情。“原來你就是右丞相推薦給天皇的舞姬。小姐的舞藝,果然名不虛傳。”
我迎著他的目光,羞澀的笑,心中卻泛著甜。從未有過的一種甜。
這時,同是舞姬的筱雅高聲喚我,說,“紫陌,右丞相他……”聲音由遠及近,她跑過來,看見我身邊的晴然,驀的收了口。
我躬身向晴然行禮,說了句告辭便轉身離去。
櫻花瓣在我身後簌簌的落下,黑夜逐漸吞噬了殘陽。我在心中一次一次的告誡自己,說,源紫陌,你是沒有資格喜歡上什麼人的,更何況,是他。
那一夜,我盼望以久的盛宴忽然失去了顏色。我站在高高的蓮花座上麻木的舞蹈,水袖輕擺,裙裾飛揚,一眸一笑中卻不再包含我的靈魂。台下的聲色犬馬,觥籌交錯,都被腦我海中那襲勝雪的白衣所遮蔽,廣晴然悠然恬淡的笑容,在我心中如花般盛開。
皇上笑意盈盈的望我,意味深長。我別過頭,水袖上的輕紗拂在臉上,細微的煩亂。若不是櫻花樹下的那場初見,我是會心存感激的做皇上的女人吧?餘光所及之處,明亮的光線照在右丞相年輕英挺的臉上,灼灼的黑目直直落在我身上,精光攝人。他朝皇上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不動聲色。我隻好回轉過頭,對那個昏庸的王,綻出一幅如花笑顏。
下意識的在眾人之後尋找白衣黑冠的陰陽師。廣晴然微舉玉色酒杯,一臉溫潤的笑容,悠悠然坐在離右丞相不遠的地方,我卻不敢正眼看他。就在這時候,皇上一把拉我入懷,灼熱的雙手覆在我的肩膀,沾染了酒氣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我,像在近距離的玩賞一朵捏在手中的花。我到底是訓練有素的,此時本應欲拒還迎的望他一眼,可是想起廣晴然那一襲勝雪白衣,心中驀的對虛偽的自己生出一種厭惡。我怎麼可以在他麵前,這樣投向別的男子?想到這裏,我倏的起身,掙開皇上灼熱的手臂。在座所有人都是一驚,沒有人會預料,區區一個低賤舞姬,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拂了聖意。
皇上一怔,微醉的眼睛倏的瞪圓了,剛要發作,筱雅急忙揮開水袖,舞步翩躚的晃到皇上身邊,雙手蒙住他的眼睛,氣息如蘭的在他耳邊說,皇上,筱雅的舞勝過紫陌十倍,今晚就由我來陪您,如何?
皇上看看她,又看看我,唇邊忽然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甩開筱雅的手,徑直走到我麵前,幽幽的說,“源紫陌,總有一天,我會得到你的心的,你相信麼?”
眾皆嘩然。
無非是個才色尚佳的舞姬罷了。怎值得皇上這般癡癡傾心?
我怔住。右丞相讚許的望向我,滿意的點點頭。他以為我在用那招欲擒故縱的把戲吸引皇上注意吧。
我下意識的望向廣晴然。
古銅的月色下,他輕輕別過頭,錯開了我的目光。
三.錯愛
一紙書函,輕易就將宮廷最出色陰陽師喚入未央宮。
倚紅疊翠的秋千架下,晴然一襲勝雪白衣,翩然而立。
我向他走去,似雪的櫻花花瓣簌簌落在我的肩膀。見了我,晴然忙迎過來,姿態依舊嫻雅,眉眼中卻帶著幾分關切,“信上說,未央宮午夜時常聽聞淒厲的叫聲,想必是怨靈作祟。你可有覺得身體不適?”
我見他這樣為我擔憂,直直望向他的眸子,希望可以在他眼中找到一絲不一樣的情感。他的目光對上我探究的眼神,倏的一愣,似是忽然明白了什麼。聰明如他,又怎會不知,我佯說未央宮有怨靈出沒,也無非是想借此見他一麵。
“晴然,我,可以喜歡你麼?”他的眸子那麼黑,如夜,似海,深得我想一下子陷進去,不得超生。我是右丞相故意安插在皇上身邊的舞姬,是棋子,是男人的附屬品。可是這樣的我,遇見晴然之後,也會想要得到幸福。
晴然重重怔住,勝雪的白衣在月光下格外明亮,濃深的眸子瞬間風起雲湧。片刻之後,複又換上以往嫻雅溫潤的笑容,淡淡的說,“源紫陌,你是皇上的女人。”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毫無預兆的,淹沒了特意為他而上的精致妝容。心跳急速下墜,卻有隱隱夾雜著一絲釋然。
也許,像我這樣的人,原本就不配愛上誰的。
我轉身離開,一句話也沒有說。如果早知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注定無法得到回應,我還會選擇以這樣飛蛾撲火的方式,不顧矜持的向他表白嗎?如果早知所有的忐忑癡纏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還會放縱自己愛上這樣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嗎?
可是人生,本就是沒有如果的。
不經曆這番痛徹心扉,我又怎能斷了那許多虛無縹緲的,有關愛情與幸福的念想。佛說,不舍,不得。我該如何讓他知道,隻要他肯愛我一日,我願為他粉身碎骨。
我漸行漸遠,終於走出他的視線。背靠著櫻花樹,偷眼回望他。晴然依舊站在原地,白衣翩然若雪。
那一雙耀眼黑眸,望不穿前世今生所有的寂寞。
四.夢魘
“紫陌,你真的要走?”站在右丞相身邊的筱雅瞪大了眼睛看我,一臉的難以置信,衝口而出的說。
“枉費右丞相一番錯愛。紫陌隻希望遠離京城,過農婦一般的平凡生活。這個宮廷,真的不適合我。”我俯身,低垂了頭,哀哀的對右丞相說。我是真的想走。
野心勃勃的右丞相凝寂,一動不動的俯視著跪在地上的我,良久良久,眼神冰涼,手指卻出奇的灼熱。他忽然狠狠捏起我的下巴,說,“你要走,是因為廣晴然?”
我重重一驚。從未見過凝寂這樣的表情。隱而不發的怒氣聚集在眉宇之間,凝成一股淩厲的壓迫感。
“紫陌,你是我的,你怎麼可以忘記。”凝寂的唇猝不及防的壓過來,冰冷而決絕。我無從反抗,亦不敢推開他,身體瞬間僵硬。一股鹹鹹的味道滲入我口中。右丞相凝寂,他咬破了我的嘴唇。血絲暈透了我的錦衣,宛若大片盛開的紅蓮。
“我不會放過你。亦不會放過廣晴然。”凝寂狠狠推開我,倏的起身,拂袖而去。
聽到廣晴然三個字,我驀的清醒,不知從哪裏的勇氣,朝著凝寂的背影大聲說,“從七歲起,我與筱雅就被你買入府中,小心翼翼日以繼夜的訓練著,隻為你一朝稱帝。對你來說,我隻是個棋子,你可曾把我當作一個人來看?這世上隻有廣晴然,會用清澈單純的眼光看我跳舞,會為我的安危而蹙緊眉頭。”說著說著,臉頰便一片冰涼。
“放我走吧。縱使他不愛我,我也再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讓我留在皇上身邊,隻會壞了你的事。”我哀哀的說。凝寂的背影微微顫了顫,直挺得有些僵硬。
我不是懵懂駑鈍的女子,這些年來,凝寂如何對我和筱雅,我不會不知道。自從七歲那年第一次見他,筱雅便注定此生都會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而凝寂卻始終關注著我,他說等他成了東瀛的王,必會封我為妃。可是世上有哪個一個男子,會把自己真心愛著的女人拱手送給別人呢?凝寂未必有多喜歡我,他隻是太習慣擁有一切,容不得一絲背叛。
“紫陌,我不想失去你。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凝寂猛的抓住我的手腕,眼裏泛著灼人的光焰。
我靜靜的看他,良久良久,搖了搖頭。凝寂,我們從來沒有開始過,又何謂重新開始?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又怎麼能回到你身邊呢?
凝寂呆呆的看著我,唇邊忽然掠過一絲冰冷的笑。猝不及防的,他一把將一枚黑色藥丸打入我口中,動作快的出奇。
藥丸翻滾入胃,我怔怔的看著凝寂,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凝寂轉身離開,背對著我,幽幽的對筱雅說,“晚上把紫陌送到皇上房間裏,事成之後,你就是我的妃。”
我的五髒六腑都在灼燒,疼得像要撕碎了一樣,我哀哀的望著筱雅,斷斷續續的說,“筱雅……不要。”
筱雅淡淡的笑笑,扶起我,一步一步朝皇上的寢宮走去。
“紫陌,自我與你第一天進入丞相府,你可知道我每年生日的願望是什麼?隻要有你在,凝寂就不會多看我一眼,我亦永遠隻能是你的陪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存在。”
我跟筱雅都知道,凝寂給我下的是丞相府獨門的蠱。
一種會讓人癲狂,變成怪物的蠱。
五.訣別
皇上看到靜靜躺在他床的我,重重一怔。仔細端詳,發現我麵色慘白氣若遊絲,尚未來得及去叫太醫。我已經失控,忽然發瘋一樣向皇上撲去。皇上側身閃躲,我撲到一個破門而入的白色人影身上。
正是被心存愧疚的筱雅叫來的廣晴然。
我掩麵,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的樣子,身體卻已經完全失去控製。
黑色的角自我額頭上長出,黑色的皺紋枝葉一樣在我臉上蔓延,我像野獸一樣嚎叫,無法控製的見人就咬。轉眼間我成了麵目猙獰的魔鬼。侍衛四下逃串,晴然擋在我麵前,握住我的雙肩拚命的搖晃,他說紫陌紫陌,你不要這樣。我瞪著血紅的眼睛望他,扯過他的手臂咬下去,血液腥濃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咒語的效用愈加強烈。我一加勁,尖牙甚至咬到了碰到晴然的骨頭。他忍著巨痛,低垂著眼簾望我,眼睛裏全是悲憫與憐愛。這種眼神令瘋狂的我無所適從,喚醒了我的最後一絲理智。我用盡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臂,一頭撞向旁邊的大香爐。額頭上的角應聲而斷,紫黑色的血湧出來,模糊了我的視線。香爐裏的火焰灼傷了我的皮膚,卻也暫時熄滅了蠱毒的效力。我的臉漸漸複原,黑色的猙獰慢慢退去,露出蒼白而衰敗的皮膚。
晴然抱著虛弱的我,說,“紫陌,我一定會救你。”
我流著淚,綿延的悲傷順著臉頰流淌。“晴然你知道麼,我寧願死去,也不願你看到我剛才的樣子。”我閉上眼睛,淚水如斷線的珠子一般紛紛而落。
晴然擁緊了我,聲音裏透露著極力隱藏的悲傷,他說,“沒關係的紫陌,你在我心裏永遠都是第一次在櫻花樹下,笑顏如花的模樣。”他一下一下的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哄著一個入睡的孩子。
他的臂彎那麼溫暖,我一點一點失去意識,呼吸逐漸均勻,仿佛有團霧圍住了我,整個身體如陷雲端。片刻之後,我終於沉沉睡去。
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身在一處整潔的草屋之中。推門出去,映入眼簾的是黛色的群山和深藍的星空。
晴然捧著一枚藥丸出現在我麵前,笑容微微有些憔悴,說,“紫陌,吃了這個你就會好了。然後我們就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我心中的陰霾霎時凍結,不再追問任何。滿心歡喜,徑自吞了這枚藥丸,忽然幸福得入墜雲端。
晴然看著一臉雀躍的我,寵溺的拍拍我的頭,說,“在這裏等我。明天我會回來接你。”
我眼看著他勝雪的白衣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再也沒有回來。
六.詛咒
但凡懂得些法術的人都知道,人魚是吸盡大海元氣的生靈。吃了人魚的肉,是可以長生不老的。
千年一現的人魚,是隻有皇上才可以享用的珍品。
時代相襲的陰陽師,職責就是守護東瀛天皇。若是背叛了王,就會得到最惡毒的詛咒。
晴然為了解我體內的蠱毒,私自將人魚肉留給了我。他為了我這個在別人眼中隻是玩物的舞姬,背叛了王。
一直以為,晴然對我所有的溫存都隻是出於同情。可是直到他離開我以後我才知道,他,是愛過我的。
我願用此後所有漫長幹涸的歲月,來換取一個與他相見的機會。
七.結局
我望著麵對自己的夢境淚流滿麵的女子,輕聲的說,“你可知,陰陽師若是背叛了王,會得到什麼樣的詛咒?”
那個叫紫陌的女子搖搖頭,眼淚依然無聲的流淌。
“他會失去前世的記憶,永遠徘徊在輪回之外,化做幽冥路上惟一的風景。彼岸花,冥界唯一的花。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就像你們之間一樣。”我一字一頓的說,心忽然微微疼痛起來。
不由得想起蓮落,想起藍心,想起這些愛我,或者被我所愛的女子。我已經負了兩個女子,不想再卷入任何感情糾葛。
隻求現世安穩。
尾聲
夜未央,風微涼。
院子裏彌漫著醉人的青草香。
一輪圓月寂寥的懸掛在空中,草尖的露水細碎的映著月光,仿佛天上的星星落到了人間。
很多時候,一個人靠在陽台的長椅上,看大片浮雲掠過蒼穹,細碎的層層滲透下來的月光,輕輕淺淺,仿佛回憶。
回憶就是舊時光,藏而不露的傷口。
我該如何讓紫陌知道,很多時候,記得,就是一種痛苦。
所以忘記,才是宿命的解脫。
沒有人知道,彼岸花是慕容家的陰陽師的司命花。
沒有人知道,慕容家少主的前世,名字叫廣晴然。
十八 龍女(新蕾)
文\/楊千紫
我終於可以不再被人叫做螭。我終於不再是一隻身份卑微的沒有角的龍。
我成了真正的龍女。可是為此,我殉葬了我的愛情。
一.淩冉
山澗的瀑布傾瀉而下,掠過蒼林碧草,流做溪水奔騰在傍晚明媚的陽光裏。我自瀑布下的深潭中飛出,落在清淺的溪中化成人形,掠了掠額頭濕漉漉的頭發,仰頭笑著對站在樹端的淩冉說,這瀑布深潭我已可以來去自如。其實若論法力智謀,我有哪點輸給龍宮裏的那些尊貴的龍?
淩冉自樹頂飛身而下,解下身上的白色鬥篷輕覆在我肩上,憐愛地說,他們怎樣與你何幹?何苦拚了性命來證明你的能力。
因為我不甘心。我直直地看著他,嘴角揚起倔強的弧度。
為什麼同樣是龍,隻因我沒有角,就要被叫做螭?我曾經親眼目睹東海龍宮的王子公主們結伴出遊時風光無限的樣子,羽衣金冠,神情驕傲。為什麼我們體內流著同樣的血液,他們卻注定是神,而我注定是妖。
我叫暮歌,我是一條螭,沒有角的龍。洞庭湖蛟精與東海龍王的私生子。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父親,隻能憑著一幅多年前的畫像依稀辨認他的容貌,宣紙上的他眼神凜冽,棱角分明,金發薄唇。母親說我眉宇間的倔強與他如出一轍。
我恨他。可是更應該恨他的母親卻已心如止水,每日隻知躲在湖底的洞穴裏念經頌佛,忘卻了所有過往的恩仇和塵世間所有的牽掛。包括我。
我自小在洞庭湖孤獨的長大,每日苦練呼風喚雨飛天遁地的法術,仇恨與怨憤,成了我幾百年來唯一的依托。我像一隻真正的妖一樣桀驁乖劣的生活,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去洞庭湖邊殺人,毀滅一個又一個村落,看著那些無助的人類露出惶恐而絕望的表情。別人的悲哀似乎可以減輕我心底的疼痛,那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最可憐的人,有種淋漓而痛楚的快感。
漸漸的,洞庭湖邊再無人煙。那一夜我守著滿目荒涼的廢墟,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四顧蒼茫。天地間真的隻剩我一個人了。這不是很好嗎?可是,我為什麼會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