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上,隨便舉一個例,譬如那通俗的《威尼斯狂歡節曲》,也同樣能和你個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時候,它是呻吟與呼號;你喜悅的時候,它變成愉快的歡唱。
“瑤公特”的謎樣的微笑,其實即因為它能給予我們以最縹緲、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這一點上,達·芬奇的藝術可說和東方藝術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國的詩與畫,都具有無窮(infini)與不定(indéfini)兩元素,讓讀者的心神獲得一自由體會、自由領略的天地。
當然,“瑤公特”這副麵貌,於我們已經是熟識的了。波提切利的若幹人像中,也有類似的微笑。然而萊奧納多的笑容另有一番細膩的、謎樣的情調,使我們忘卻了波提切利的《春》、維納斯和聖母。
一切畫家在這件作品中看到謹嚴的構圖,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種特點。他們覺得這副微笑永遠保留在他們的腦海裏,因為臉上的一切線條中,似乎都有這微笑的餘音和回響。萊奧納多·達·芬奇是發現真切的肉感與皮膚的顫動的第一人。在他之前,畫家隻注意臉部的輪廓,這可以由達·芬奇與波提切利或吉蘭達約等的比較研究而斷定。達·芬奇的輪廓是浮動的,沐浴在霧雰似的空氣中,他隻有體積;波提切利的輪廓則是以果敢有力的筆致標明的,體積隻是略加勾勒罷了。
“瑤公特”的微笑完全含蓄在口縫之間,口唇抿著的皺痕一直波及麵頰。臉上的高凸與低陷幾乎全以表示微笑的皺痕為中心。下眼皮差不多是直線的,因此眼睛覺得扁長了些,這眼睛的傾向,自然也和口唇一樣,是微笑的標識。
如果我們再回頭研究她的口及下巴,更可發現蒙娜·麗莎的微笑還延長並牽動臉龐的下部。鵝蛋形的輪廓,因了口唇的微動,在下巴部分稍稍變成不規則的線條。臉部輪廓之稍有棱角者以此。
在這些研究上,可見作者在肖像的顏麵上用的是十分輕靈的技巧,各部特征,表現極微晦;好似蒙娜·麗莎的皮膚隻是受了輕幽的微風吹拂,所以隻是露著極細致的感覺。
至於在表情上最占重要的眼睛,那是一對沒有瞳子的全無光彩的眼睛。有些史家因此以為達·芬奇當時並沒畫完此作,其實不然,無論哪一個平庸的藝術家,永不會在肖像的眼中,忘記加上一點魚白色的光;這平凡的點睛技巧,也許正是達·芬奇所故意摒棄的。因此這副眼神蒙著一層悵惘的情緒,與她的似笑非笑的臉容正相協調。
她的頭發也是那麼單純,從臉旁直垂下來,除了稍微有些卷曲以外,隻有一層輕薄的發網作為裝飾。她手上沒有一件珠寶的飾物,然而是一雙何等美麗的手!在人像中,手是很重要的部分,它們能夠表露性格。喬爾喬內(Giorgione)威尼斯畫派成熟時期的代表人物,他原名喬爾喬·巴巴雷裏·達·卡斯特佛蘭克,喬爾喬內是他的乳名,含有“明朗”“幽雅”的意思。的《牧歌》中那個奏風琴者的手是如何痩削如何緊張,指明他在社會上的地位與職業,並表現演奏時的筋肉的姿態。“瑤公特”的手,沉靜地,單純地,安放在膝上。這是作品中神秘氣息的遙遠的餘波。
這個研究可以一直繼續下去。我們可以注意在似煙似霧的青綠色風景中,用了何等的藝術手腕,以黑發與紗網來襯出這蒼白的臉色。無數細致的衣褶,正是烘托雙手的圓味即立體感。,她的身體更貫注著何等溫柔的節奏,使她從側麵旋轉頭來正視。
我們永不能忘記,萊奧納多·達·芬奇是曆史上最善思索的一個藝術家。他的作品,其中每根線條,每點顏色,都曾經過長久的尋思。他不但在考慮他正在追求的目標,並也在探討達到目標的方法。偶然與本能,在一般藝術製作中占著重要的位置,但與達·芬奇全不發生關係。他從沒有奇妙的偶發或興往神來的靈跡。
《最後之晚餐》是和《瑤公特》同樣著名的傑作。這幅壁畫寬八公尺半,高四公尺三寸,現存意大利米蘭(Milan)城聖馬利亞大寺的食堂中。製作時期約在一四九九年前後。萊奧納多畫了四年還沒完成,寺中的修士不免厭煩,便去向米蘭大公嘮叨。大公把修士們的怨言轉告達·芬奇,他辯護說,一個藝術家應有充分的時間工作,他並非是普通的工人,靈感有時是很使性的。他又謂圖中的人像很費心思,尤其是那不忠實的使徒“猶大”的像,寺中的那個僧侶的麵相,其實頗可做“猶大”的模特兒……這幾句話把大公說得笑開了,而寺中的僧侶恐怕當真被萊奧納多把他畫成叛徒猶大之像,也就默然了。
《最後之晚餐》,達·芬奇,壁畫,1498
這幅畫已經龜裂了好幾處。有人說達·芬奇本來不懂得壁畫的技巧才有此缺陷。其實,他是一個慣於沉靜地深思的人,不歡喜敏捷的製作,然而這敏捷的手段,卻是為壁畫的素材所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