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藝術哲學》(4)(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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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開始講課的時候,我給你們說明了一條普遍的規律,就是作品與環境必然完全相符;不論什麼時代,藝術品都是按照這條規律產生的。今年研究意大利繪畫史的時候,我又找到一個顯著的例子,使我能夠在你們麵前應用這條規律,證實這條規律。

第一章意大利繪畫的特征

我們現在研究的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公認為意大利最了不起的創造,包括15世紀的最後二十五年和16世紀最初的三四十年。在這個小小的範圍之內,像雨後春筍一般出現一批成就卓越的藝術家:萊奧納多·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弗拉·巴爾托洛梅奧,喬爾喬納,提香,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柯勒喬。這個範圍界限分明;往後退一步,藝術尚未成熟;向前進一步,藝術已經敗壞;往後去是作風還粗糙,幹枯或僵硬的探路人,如保羅·烏切洛,安多尼奧·波拉伊沃格,弗拉·菲利波·利比,多梅尼科·吉蘭達約,安德烈亞·韋羅基奧,曼特尼亞,佩魯吉諾,卡爾巴喬,喬瓦尼·貝利尼,往前去是作風過火的門徒或才力不足的複興者,如尤萊斯·羅曼,羅索,普裏馬蒂喬,帕爾梅桑,小帕爾瑪,卡拉齊三兄弟和他們的一派。以前藝術還在抽芽;往後藝術已經凋謝;開花的時節在兩者之間,大約有五十年。——固然,早一個時期有一個差不多火候成熟的畫家馬薩喬;但他是深思默想的人,作了一次天才的表現,是一個孤獨的發明家,眼光突然超越了他的時代,也是一個無人賞識,沒有後繼的先驅者,生前孤獨,貧窮,死後墓碑上連銘文都沒有;他的偉大直要半世紀以後才有人了解。固然,後一時期還有一個興旺而健全的畫派,但那是在威尼斯,因為那個得天獨厚的城邦比別的城邦衰落較晚,意大利其餘的地方由於異族的統治與壓迫,社會的腐化,已經人心墮落,氣質敗壞,威尼斯卻還保持長時期的獨立,強大與寬容。——這個美滿的創造時期可以比做一個山坡上的葡萄園:高處,葡萄尚未成熟;底下,葡萄太熟了。下麵,泥土太潮;上麵,氣候太冷;這是原因,也是規律;縱有例外,也微不足道,並且是可以解釋的。也許在低下的地段能碰到一株單獨的葡萄藤,因為樹液優良,不管環境如何也結成幾串甜美的葡萄。但這株葡萄藤是孤獨的,不會繁殖,隻能算作變格;因為活躍的力在積聚與交叉的時候,總不免在規律的正常過程中羼入一些特殊現象。或許上麵的地段也有偏僻的一角,葡萄藤長得很好;但那個地方必定具備適當的條件:泥土的性質,小山的屏障,水源的供應,使植物能找到別處所沒有的養料或者保護。所以規律並不動搖,我們的結論隻能說,那兒具備優良的葡萄藤所必需的土壤與氣候。同樣,產生優秀繪畫的規律仍然完整,決定這種繪畫的時代精神與風俗概況是可以探索的。

首先需要對意大利畫派下一個定義;按照通常的說法稱之為完美的,古典的,我們並沒指出特征,隻是定了等級。但它既然有它的等級,當然有它的特征,就是說有它的領域,有它不會超越的範圍。——意大利畫派對風景是瞧不起的,或者是不重視的;靜物的生命要等以後佛蘭德斯的畫家來表達。意大利畫家采用的題材是人;田野,樹木,工場,對他隻是附屬品;據瓦薩裏的記載,意大利派公認的領袖米開朗基羅說過,那些東西應當讓才具較差的人作為消遣與補償,因為藝術真正的對象是人體。晚期的意大利畫家固然也畫風景,但那是最後一批的威尼斯派,尤其是卡拉齊三兄弟,在古典繪畫趨於衰落的時候。而且他們的風景不過是一種裝飾,一座以建築為主的別莊,一所阿爾彌特的花園64,一個牧歌式的華麗的舞台場麵,替神話中的談情說愛與貴族的行樂做一種高雅而適當的陪襯:畫的樹木是抽象的,說不出什麼種類;山脈布置得非常悅目,神廟,廢墟,宮殿,都按照理想的線條安排;自然界喪失了它原有的獨立性和獨特的本能,完全服從人的支配,為他點綴宴會,擴展屋子的視野。——另一方麵,他們讓佛蘭德斯畫家去模仿現實生活,描寫當時的人穿著普通服裝,在日常起居和真實的家具中間過日子的情形,描寫他吃飯,散步,上菜市,上市政廳,坐小酒店,像肉眼看到的那樣,或是貴族,或是布爾喬亞,或是農民,連同他的性格,職業,身分的無數凸出的特點。意大利畫家排斥這些瑣碎的東西,認為鄙俗。他們的藝術越成熟,越避免描頭畫角式的正確與形似。正當輝煌的時代開始的時候,他們在畫麵上不再放進肖像;但菲利波·利比,包拉依烏羅,波拉伊沃洛,安德烈亞·特·卡斯塔尼奧,韋羅基奧,喬瓦尼·貝利尼,吉蘭達約,連馬薩喬在內,一切前期的畫家都在壁畫上放進同時代的人的形象。從粗具規模的藝術到發展定局的藝術所邁進的一大步,便是發明完美的形體,隻有在理想中找到而非肉眼所能看見的形體。——在這個界限之內,意大利古典繪畫還有一個限製。在它作為中心的理想人物身上,固然能分辨出精神與肉體,但一望而知精神並不居於主要地位。這個古典畫派既沒有神秘氣息,也沒有激動的情緒,也不以心靈為主體。——從喬托與西莫內·馬丁尼到貝多·安吉利科為止,文藝複興前期那一派優美而尚未成熟的藝術,最關心虛無縹緲與崇高的世界,出神入定的無邪的靈魂,神學的或教會的定律。古典繪畫可不表現這些,它已經走出基督教與僧侶的時期,進入世俗的與異教的時期。——古典繪畫絕不強調暴烈或痛苦的景象,引起憐憫和恐怖,像德拉克魯瓦的《列日主教的被刺》,德康的《死亡》或《桑勃族的戰敗》,阿利·斯赫費的《哭泣的人》。它也不表現深刻,極端,複雜的感情,像德拉克魯瓦的《哈姆萊特》或《塔索》。它不追求微妙或強烈的效果;那是下一時代,藝術的衰落已經很顯著的時候的現象,例如博洛尼亞畫派65中的嫵媚與出神的馬德萊娜,嬌嫩而若有所思的聖母,慷慨壯烈的殉道者。悲愴沉痛的藝術專門刺激興奮而病態的感覺,當然為講究平衡的古典藝術所不容。它絕不為了關切精神生活而犧牲肉體生活,並不把人當做受著器官之累的高等生物。隻有一個萊奧納多·達·芬奇走在時代之前,發明一切近代觀念和近代知識;他是個包羅萬象,精湛無比的天才,永不滿足的孤獨的探險家,他的預見超過他的時代,有時竟和我們的時代會合。但是對於別的藝術家,往往連達·芬奇在內,形式便是目的,不是手段;形式並不附屬於麵貌,表情,手勢,環境,行動;他們的作品以形象為主,不重詩意,不重文學氣息。切利尼說過:“繪畫藝術的要點在於好好畫出一個裸體的男人和女人。”當時的畫家幾乎都學過金銀細工和雕塑;他們的手都摸過隆起的肌肉,彎曲的線條,骨頭的接榫;他們所要表現給人看的,首先是天然的人體,就是健康,活潑,強壯的人體,角力競技的本領,動物的稟賦,無不具備。並且這也是理想的人體,近於希臘典型:各部分比例的均勻與發展的平衡,經過挑選而描繪下來的姿勢的美妙,衣褶與周圍的人體布置的恰當,形成一個和諧的總體;整個作品給人的肉體世界的印象,和古代的奧林匹斯一樣,是一個神明的或英雄的肉體世界,至少是一個卓越與完美的肉體世界。——這是意大利古典藝術家特有的發明。固然,別的藝術家更善於表現別的題材,或是田野生活,或是現實生活,或是內心的悲劇與秘密,或是道德教訓,或是哲學觀念,或是曆史上的事實。貝多·安吉利科,阿爾布雷希特·丟勒,倫勃朗,梅曲,保羅·波特,賀加斯,德拉克魯瓦,德康的作品,包括更多的教訓,教育,心理現象,日常生活的恬靜,活躍的夢想。玄妙的哲理和內心的激動。意大利文藝複興期的畫家卻創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種族,一批莊嚴健美,生活高尚的人體,令人想到更豪邁,更強壯,更安靜,更活躍,總之是更完全的人類。就是這個種族,加上希臘雕塑家創造的兒女,在別的國家,在法國,西班牙,佛蘭德斯,產生出一批理想的形體,仿佛向自然界指出它應該怎樣造人而沒有造出來。

第二章基本形勢

以上說的是作品,按照我們的方法,現在需要認識產生作品的環境。

先考察產生作品的種族。他們所以在繪畫方麵采取這種途徑,完全是由於民族的和永久的本能。意大利人的想象力是古典的,就是說拉丁式的,屬於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的一類。這一點不但可以用文藝複興期的作品,用那時的雕塑,建築,繪畫來證明,也可以用意大利中世紀的建築和現代的音樂來證明。——哥特式建築在中世紀遍及全歐,但很晚才流入意大利,並且還是不完全的模仿。固然我們遇到兩所純粹哥特式的教堂,一所在米蘭,一所在阿西西修院,但都是外國建築師的作品。即使在日耳曼族南侵的形勢之下,對基督教的熱情達到最高潮,意大利人的建築還是用他的古代風格。而他們改變風格的時候,也保存原來的趣味,采用堅固的形式,窗洞不多的牆壁,裝飾簡單,喜歡天然的明亮的光線。他們的建築物充滿剛強,快樂,開朗,典雅自然的氣息,正好和山北〔阿爾卑斯以北〕的大教堂像七寶樓台一樣又繁瑣又宏偉的結構,沉痛而莊嚴的境界,陰暗和變幻不定的光線,成為對比。——同樣,就在我們這個時代,他們那種像歌唱一般的音樂,節奏清楚,便是表現壯烈的情緒也優美悅耳,正好和德國的器樂成為對比:前者的長處在於對稱,圓潤,抑揚頓挫,流暢,華麗,明淨,界限分明,賦有戲劇天才;後者卻那麼博大,自由,有時又縹縹緲緲,最能表達幽微的夢境和深切的感情,抒寫嚴肅的心靈在煩悶與孤獨的摸索中間,窺測到宇宙的無窮與“他世界”時的說不出的意境。——倘若研究一下意大利人和一般的拉丁民族如何理解愛情,道德,宗教,再觀察他們的文學,風俗,人生觀,就能發現無數凸出的征象都顯出一種類似的想象力。特色是喜歡和擅長“布局”,因此也喜歡正規,喜歡和諧與端整的形式;伸縮性與深度不及日耳曼人;對內容不像對外表那麼重視,愛好外部的裝飾甚於內在的生命;偶像崇拜的意味多,宗教情緒少;重畫意,輕哲理;更狹窄,但更美麗。這種想象力了解人比了解自然多,了解文明人比了解野蠻人多。它不容易像日耳曼人那樣模仿和表現蠻性,粗野,古怪,偶然,混亂,自然力的爆發,個人的說不出與數不清的特性,低級的或不成形的東西,普及於各級生物的那種渺茫曖昧的生命。拉丁民族的想象力不是一麵包羅萬象的鏡子,它的同情是有限製的。但在它的天地之內,在形式的領域之內,它是最高的權威;和它相比,別的民族的氣質都顯得鄙俗粗野。隻有拉丁民族的想象力,找到了並且表現了思想與形象之間的自然的關係。表現這種想象力最完全的兩大民族,一個是法國民族,更北方式,更實際,更重社交,拿手傑作是處理純粹的思想,就是推理的方法和談話的藝術;另外一個是意大利民族,更南方式,更富於藝術家氣息,更善於掌握形象,拿手傑作是處理那些訴之於感覺的形式,就是音樂與繪畫。——這個天生的才具在民族發源的時代就顯出來,貫串在他的全部曆史中間,在他思想與行動的各個方麵都留著痕跡,等到15世紀末期,一遇到有利的形勢,就產生大批傑作。因為那時在整個意大利出現的,或者各地差不多同時出現的,不僅有五六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天才畫家,如萊奧納多·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喬爾喬納,提香,韋羅內塞,柯勒喬,而且還有一大群優秀與熟練的畫家,如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索多瑪,弗拉·巴爾托洛梅奧,蓬托爾莫,阿爾貝蒂內利,羅索,尤萊斯·羅曼,梅裏西·達·卡拉瓦喬,普裏馬蒂喬,塞巴斯蒂亞諾·德爾·皮翁博,老帕爾瑪,博尼法喬奧,帕裏斯·博爾多內,丁托列托,盧伊尼,以及上百個比較不知名的人,都受著同樣的趣味熏陶。用同樣的風格製作,形成一支龐大的隊伍,前麵提到的一二十個不過是他們的領袖罷了。卓越的建築家與雕塑家的數量也差不多相等,有幾個人時期略早,多數與畫家同時,例如吉貝爾蒂,多那太羅,雅各布·德拉·奎爾恰,巴喬·班迪內利,班巴亞,盧卡·德拉·羅皮阿,貝韋努托·切利尼,布魯內萊斯基,布拉曼特,安東尼奧·特·聖加洛,帕拉第奧,聖索維諾。最後,在麵目如此眾多,出品如此豐富的藝術家家族周圍,還有無數的鑒賞家,保護人,購買者,以及簇擁在後麵的廣大的群眾,不僅包括貴族與文人,也包括布爾喬亞,工匠,普通的僧侶,平民;風氣之盛使那個時代的高雅的鑒別力成為自然的,自發的,普遍的東西。由於上下一致的同情與理解,整個城邦都參與藝術家的創作。所以我們不能把文藝複興期的藝術看作幸運與偶然的產物;絕不像擲了一把骰子,中了彩,世界舞台上才出現幾個天賦獨厚的頭腦,出現一批繪畫的天才。我們不能否認,那一次百花怒放的原因是精神方麵的一個總傾向,普及於民族各階層的一種奇妙的才能。那個才能的出現是暫時的,所以藝術的出現也是暫時的。那個才能在一定的時代開始,一定的時代結束;藝術也在同一時代開始,同一時代結束。才能朝某一方向發展,藝術也朝同一方向發展。藝術是影子,才能是本體,藝術始終跟著才能的誕生,長成,衰落,方向。才能帶著藝術出場,前進,使藝術跟著它的變化而變化:藝術的各個部分和整個進程都以才能為轉移。它是藝術的必要條件,藝術有了它就能誕生。因此我們要詳細研究這個才能,以便了解藝術,說明藝術。

第三章次要形勢

人要能欣賞和製作第一流的繪畫,有三個必要條件。——先要有教養,窮苦的鄉下人渾渾噩噩,隻會彎腰曲背替地主種田;戰爭的頭目隻知道打獵,貪吃,縱酒,終年忙著騎馬,打仗;他們的生活都還跟動物差不多,不會了解形式的美與色彩的和諧。一幅畫是教堂或宮殿的裝飾品;要看了有所領會,覺得愉快,必須在粗野生活中脫出一半,不完全轉著吃喝和打架的念頭,必須脫離原始的野蠻和桎梏,除了鍛煉肌肉,發揮好鬥的本能,滿足肉體需要以外,希望有些高尚文雅的享受。人本來野性十足,現在會靜觀默想了。他本來隻管消耗與破壞,現在會修飾與欣賞了。他本來隻是活著,現在知道點綴生活了。這便是意大利在15世紀所發生的變化。人從封建時代的風俗習慣過渡到近代精神,而這個大轉變在意大利比任何地方都發生得早。

原因有好幾個。第一,那個地方的人絕頂聰明,頭腦特別敏捷。他們好像生來就是文明的,至少接受文明很容易。即使未受教育的粗人,頭腦也很靈活。把他們和法國北部,德國,英國同一階級的人比較,差別格外顯著。在意大利,一個旅館的當差,一個鄉下人,路上隨便碰到的一個挑夫,都能談天,了解,發表議論;他們會下判斷,懂得人性,會談政治;他們運用思想像語言一樣出於本能,有時很精彩,從來不用費力而差不多老是運用得很好。尤其他們的審美感是天生的,熱烈的。隻有在這個國家,你能聽到普通的老百姓對著一所教堂或一幅畫嚷道:“噢!天哪!多美啊!”而表達這種興奮的心情與感覺,意大利語言自有一種妙不可言的腔調,一種音響,一種加強的語氣;同樣的話用法文說出來就顯得枯燥無味。

這個如此聰明的民族很幸運,不曾被日耳曼人同化,侵入的北方民族把他們壓倒和改變的程度,不像歐洲別的地方那麼厲害。野蠻人在意大利沒有久居,或者沒有生根。西哥特人,法蘭克人,赫魯利人,東哥特人,不是自動離開意大利,便是很快被趕走。倫巴第人固然留下來了,但不久就被拉丁文化征服;一個老編年史家說,12世紀時,腓特烈·巴伯魯斯皇帝手下的日耳曼人,滿以為倫巴第人是同胞,不料他們已經完全拉丁化,“已經擺脫獷悍的野性,在空氣與土地的影響之下學會一些羅馬人的聰明文雅,保存著典雅的語言和禮讓的古風,甚至城邦的憲法和公共事務的管理也學到羅馬人的長處。”意大利在13世紀還講拉丁文,帕多瓦的聖安東尼〔1195-1231〕就是用拉丁文講道的;老百姓一麵講著初期的意大利語,一麵仍舊懂得古典語言。加在民族身上的日耳曼外殼隻有薄薄一層,或者早已被複興的拉丁文化戳破。紀功詩歌66和描寫騎士生活與封建時代的詩篇,在歐洲各地大量湧現,唯獨意大利沒有創作而隻有譯本。我上麵說過,哥特式建築傳入很晚,很不完全;意大利人從11世紀起重新開始建造的時候,還是用拉丁建築的形式,至少是拉丁風味。從製度,風俗,語言,藝術上麵可以看出,在中世紀最陰暗最艱苦的黑夜裏,古文明已經在這塊土地上掙紮出來,蘇醒過來;野蠻人的足跡像冬雪一樣消融了。

因此,把15世紀的意大利同歐洲別的國家作一比較,就會覺得它更博學,更富足,更文雅,更能點綴生活,就是說更能欣賞和產生藝術品。

那個時代,英國才結束百年戰爭,又開始慘無人道的玫瑰戰爭,他們若無其事的互相殘殺,打完了仗還屠戮手無寸鐵的兒童。到1550年為止,英國隻有獵人,農夫,大兵和粗漢。一個內地的城鎮統共隻有兩三個煙囪。鄉下紳士住的是草屋,塗著最粗糙的粘土,取光的窗洞隻有格子,沒有窗子。中等階級睡的是草墊,“枕的是木柴”、“枕頭好像隻有產婦才用”,杯盤碗盞還不是錫的,而是木頭的。——德國正爆發極端殘酷,十惡不赦的胡斯黨戰爭;日耳曼皇帝毫無權力;貴族愚昧而又蠻橫;直到馬克西密利安朝代〔1493-1519〕,還是一個暴力世界,社會上沒有法律,隻有動武的習慣,就是說隻會自己動手報仇。在比較晚一些的時期,從路德的《閑話錄》和漢斯·特·施韋尼亨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出當時貴族和文人的酗酒和撒野的程度。——至於法國,15世紀正是它曆史上最悲慘的時期:國土被英國人侵占蹂躪67;在查理七世治下〔1422-1461〕,豺狼一直闖到巴黎城關;英國人被逐出以後,又有“剝皮黨”和散兵遊勇的頭目魚肉鄉民,不是綁架便是搶劫;殺人放火的軍閥中間有一個叫做吉勒·特·雷斯,就是藍胡子傳說68的藍本。到15世紀末,國內的優秀人士,所謂貴族,隻是粗野的蠻子。威尼斯的大使們說,法國紳士的腿都像弓一樣彎曲,因為老是在馬上過生活。拉伯雷告訴我們,哥特人的蠻俗,下流的獸性,在16世紀中葉還根深蒂固。1522年時,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伯爵寫道:“法國人隻重武藝,看不起別的事情;他們非但輕視文學,而且深惡痛絕。認為文人最下賤,所以把一個人叫做學者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總之,整個歐洲還處在封建製度之下,人像凶悍有力的野獸一般隻知道吃喝,打架,活動筋骨。相反,意大利差不多已經成為近代國家了。梅迪契家族得勢以後,佛羅倫薩過著太平日子。資產階級安安穩穩占著統治地位,和他們的領袖梅迪契家族一樣忙著製造商品,做生意,辦銀行,賺錢,然後把賺來的錢花在風雅的事情上。戰爭的煩惱不像以前那樣使他們戰戰兢兢,緊張得厲害。他們出了錢叫傭兵打仗;而傭兵的頭子是精明的商人。把戰爭縮小範圍,不過騎著馬“遊行”一次;偶有殺傷,也是由於疏忽;據當時的記載,有些戰役隻死三個兵,有時隻死一個。外交代替了武力。馬基雅弗利說過:“意大利的君主們認為一個國君的才幹在於能欣賞辛辣的文字,寫措辭優美的書信,談吐之間流露鋒芒與機智,會組織騙局,身上用金銀寶石做裝飾,飲食起居比別人豪華,聲色犬馬的享用應有盡有。”統治者成為鑒賞家,成為文人學士,愛好淵博的談話。自從古代文明衰落以後,我們第一次遇到一個社會把精神生活的享受看做高於一切。那時大眾注目的人物是古典學者,是熱心複興希臘文學與拉丁文學的人,如波焦,菲萊爾福,馬爾西裏奧·菲奇諾,皮克·特·拉·米蘭多拉,卡爾孔狄利斯,埃爾莫勞·巴爾巴羅·洛倫佐·瓦拉,波利齊亞諾。他們在歐洲各地的藏書室中發掘古人的手稿,拿來付印;他們不但闡明文義,加以研究,而且受著古籍熏陶,在精神上感情上變得和古人一樣,寫的拉丁文幾乎跟西塞羅與維爾吉爾時代的人同樣純粹。文筆突然變得精美絕倫,思想也突然成熟。從波特拉克的笨重的六音步詩,沉悶而做作的書信,變到波利齊亞諾典雅的聯句體短詩,瓦拉的雄辯滔滔的散文,讀者幾乎感到一種生理上的愉快。長短短格的詩體流暢自如,演說體的句法氣勢壯闊,我們聽了,手指和耳朵會不由自主受它們的節奏支配。語言變得明白了,同時也變得高雅了。鑽研學問的事業從修道院轉移到貴族的府上,不再是空洞的爭辯而成為怡悅性情的工具。

並且這些學者不是默默無聞,關在圖書館裏,得不到群眾同情的小集團。正是相反,那時有了古典學者的名聲就有資格受到君主的關切與恩寵。米蘭大公路多維克·斯福爾紮把梅魯拉和德美特裏·卡爾孔狄利斯,請到他的大學裏去,選任學者切科·西莫內塔做大臣。萊奧納多·阿雷廷,波焦,馬基雅弗利,先後做過佛羅倫薩共和邦的國務卿。安東尼奧·貝卡代利是那不勒斯國王的秘書。教皇尼古拉五世獎掖意大利文人最是熱心。有一個文人寄了一部古代的手稿給那不勒斯國王,國王認為莫大的榮譽。科西莫·特·梅迪契創辦哲學會,勞倫特·特·梅迪契複興柏拉圖式的”宴會”69。勞倫特的友人蘭迪諾在對話錄中敘述一些人在卡瑪杜爾修院納涼,連續幾天討論活動的生活和靜觀的生活哪一種更高尚。勞倫特的兒子皮埃爾,在佛羅倫薩的聖瑪麗亞·德爾·菲奧雷教堂發起一個辯論會,題目是真正的友誼,用銀冠做優勝者的獎品。這些商業和政府的領袖羅致許多哲學家,藝術家,學者:有的城邦召集皮克·特·拉·米蘭多拉,馬爾西裏奧·菲奇諾,波利齊亞諾;另外的城邦邀請萊奧納多·達·芬奇,梅魯拉,蓬波紐斯·拉埃圖斯,主要是和他們談天。廳上擺著名貴的半身雕像,麵前放著新發現的古哲的手稿,用的是精致高雅的語言,彼此不拘禮數,不分尊卑,存著互相切磋的好奇心,擴大學問的範圍,充實學問的內容,把中世紀經院派的狹窄的論爭變做慎思明辨之上交流心得的盛會。

在這種形勢之下,從彼特拉克以後差不多無人問津的俗語言也產生新文學來了。佛羅倫薩銀行界的首腦兼行政長官,勞倫特·特·梅迪契,便是第一個新興的意大利詩人。他周圍的浦爾契,博亞爾多,貝爾尼,和比較晚一些的本博,馬基雅弗利,阿廖斯托,在完美的文體,正宗的詩歌,滑稽的幻想,風雅的詼謔,辛辣的諷刺和深刻的思想方麵,都是無可爭辯的模範。在他們之下還有一大批講故事的,說笑打趣的,生活放蕩的人,如莫爾紮,比別納,阿雷蒂諾,弗朗哥,班代洛,憑著放肆,俏皮,新奇的玩藝兒,博得君主們的寵幸和群眾的欽佩。十四行詩成為一種恭維或挖苦的工具,人人應用;藝術家用作應酬的手段。切利尼說他的雕像《班爾賽》公開展覽的第一天,就有二十首十四行詩貼出來。那時沒有一個慶祝會,沒有一次筵席,沒有人做詩的。有一回,教皇利奧十世喜歡泰巴爾德奧的一首諷刺詩,賞他五百杜加70。另外一個詩人貝爾納多·阿科爾蒂,在羅馬聲望極高,群眾甚至關了鋪子去聽他的公開朗誦;他在火把照耀的大廳上吟詩;主教們由衛兵簇擁著到場;大家稱他為“天下無雙”。他的雕琢精工的詩句充滿奇思幻想的光彩;而這些文學的玩藝兒,正如意大利歌唱家穿插在最悲壯的歌曲中的花腔一樣,聽眾完全能體會,所以四座掌聲不絕。

這是在意大利新興的一種風雅而普遍的文化,和新藝術同時出現。我要放棄概括的敘述,用一幅完整的畫麵描寫,使你們和這個文化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因為隻有詳盡的例子才能提供明確的觀念。那時有一部著作描寫品德完備的男女貴族,當時人可以作為模範的兩種人物。在理想的人物背後的確有真實的人物,雖然多少有些距離。那是1500年左右的一個交際場所,其中有賓客,有談話,有裝飾和擺設,有跳舞,有音樂,有警句,有辯論;固然比羅馬或佛羅倫薩的上流社會更穩重,更豪俠,更脫俗,但真切的描寫,加上那些格外高雅的姿態,正好表現出高等人士中最純粹最高尚的一群。要看到這些人物,隻消瀏覽一下巴爾達薩·卡斯蒂廖內伯爵的《侍臣典範》。

卡斯蒂廖內伯爵〔1478-1529〕,在烏爾比諾公爵圭多·特·烏爾巴多的宮廷中當過差,又在圭多的後任弗朗切斯科·瑪麗亞·德拉·羅韋雷手下做事。他的著作是記載他在烏爾比諾宮中聽到的談話。圭多公爵害著關節炎,是個殘廢的病人,所以小朝廷中的人每天晚上在他的妻子屋中聚會;而公爵夫人伊麗莎白又是一個極賢德極有才情的女子。在她和她的好友愛彌麗亞·皮婭太太周圍,有來自意大利各處的各色名流:除了卡斯蒂廖內,有著名的詩人貝爾納多·阿科爾蒂,後來當教皇的秘書而被任為紅衣主教的本博,有貴族奧塔維亞諾·弗雷戈索,朱利安·特·梅迪契,還有許多別的人。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在某次旅行中也在此駐節。談話的地方與場麵都配得上這些人物。壯麗的爵府是圭多的父親造的,“據許多人說”是意大利最美的建築。內部富麗堂皇,掛著鋪金與綢緞的窗簾帷幕,擺著銀瓶,雲石與青銅的古代雕像與半身像,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和拉斐爾的父親喬瓦尼·桑蒂的圖畫。大批拉丁,希臘,希伯來的圖書從全歐洲搜集得來,因為重視內容,封麵用金銀裝潢。烏爾比諾宮廷是意大利最風雅的一個,經常舉行慶祝,舞會,比武,競技,還有談天。卡斯蒂廖內說:“雋永的談話和高尚的娛樂,使這所屋子成為一個真正怡悅心情的場所。”平日吃過晚飯,先是跳舞,接著玩一種字謎的遊戲;然後是更親密的交談,又嚴肅又輕鬆,有公爵夫人參加。大家不拘形跡,隨便揀個位置坐下;每個男子陪著一位女客,談話沒有規則,沒有拘束,盡可發揮新奇的思想和特殊的見解。一天晚上,由於一位太太的建議,貝爾納多·阿科爾蒂當場做了一首美麗的十四行詩送給公爵夫人;接著公爵夫人要瑪格麗塔太太和科斯坦紮·弗雷戈索太太跳舞:兩人便攙著手起來,最受欣賞的音樂家巴萊塔大調好了音,替她們伴奏,開始步伐莊重,後來比較活潑。第四天晚上,大家談得樂而忘倦,竟至通宵達旦。

“他們打開麵向卡塔裏高峰的窗子,但見東方一片紅霞,曉色初開。所有的星都隱滅了,隻剩金星那個溫柔的使者,還逗留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界上。仿佛從她那兒吹來一陣新鮮的空氣,清涼徹骨,布滿天空,透入鄰近山崗上喁喁細語的森林,把可愛的鳥兒驚醒過來,開始優美的合唱。”

從這段文字上麵可以看出風格的典雅與華彩。參加談話的人物之一,本博,是意大利最純粹,最地道的西塞羅派,最講究音節的散文家。其餘的談話,口吻也相仿。書中記著各式各種的禮貌,有時讚美婦女的姿色,風韻,賢德,有時恭維男人的勇敢,才氣,學識。個個人互相尊重,極盡殷勤;這是最重要的處世之道,也是上流社會最可愛的地方。但禮貌並不排斥興致。為了調劑,有時談話帶點兒小小的諷刺,來一下應酬場中的交鋒;此外還有警句妙語,戲謔說笑,奇聞野史和風趣盎然的小故事。大家正談到怎樣才是真正的紳士風度,一位太太便舉一個例子做對照:最近有位老派紳土上門拜訪,是個被鄉村生活磨鈍了的軍人,他說他殺過多少敵人,一個一個的數過來;後來向女主人解釋擊劍的技術,指手劃腳,表演怎麼叫刺,怎麼叫砍。她微笑著說,她當時確實有點心慌,不由得把眼睛望著門,心裏老想著他會不會把她殺死。不少類似的風趣的穿插使談話不至於太沉悶。可是嚴肅的氣氛照樣存在。紳士們都通曉希臘文學與拉丁文學,曆史,哲學,甚至懂得各個流派的哲學。這時婦女們便出來幹預,帶點兒埋怨的口氣要求多談談世俗的事;她們不大喜歡聽人提到亞理士多德,柏拉圖,和解釋他們的那些學究,也不愛聽關於冷和熱,外形和實質的理論。於是男人們馬上回到輕鬆愉快的題村,說一番娓娓動聽的話,補救剛才的博學與玄妙的議論。並且不論題村如何艱深,爭論如何熱烈,談話始終保持高雅優美的風格。他們最注意措辭的恰當,語言的純潔。後來在沃熱拉的時代,法國古典文學的奠基人,朗布耶府上的一般辭令專家71,也講究這一套。但那時意大利人的氣質更富於詩意,正如他們的語言更近於音樂。意大利文由於音節豐富,語尾響亮,即使說的是極普通的東西也顯得美妙,和諧;何況優美的內容,用意大利文說來當然更高雅更嫵媚了。卡斯蒂廖內書中有一段描寫人生的淒涼的晚景:文字的風格好比意大利的天色,連廢墟殘跡都照著黃橙橙的陽光,使陰沉的景象變做一幅莊嚴的圖畫。

“那時候,美好的快樂之花在我們心頭枯萎零落,像秋天的樹葉。清明恬靜的思想沒有了,隻剩一片淒涼,有如天上的一塊烏雲,還帶來無數的災難,不僅肉體,連精神也病了;往日的歡娛隻留下一些難忘的回憶,可愛的少年時代隻留著一個影子。回想之下,那時仿佛天地萬物都在祝賀我們,向我們歡笑;明媚愉快的春天在我們心中開滿鮮花,仿佛一所美麗的園林。所以在寒冷的季節,生命到了夕陽西下,不允許我們再有歡樂的時候,最好是歡樂和記憶一齊消失,最好能找到一種訣竅使我們萬事皆忘。”

談話的題目決不使談話的內容貧乏。由於公爵夫人的要求,每人把紳士淑女應有的品德挑幾項出來解釋,研究哪一種教育最能培養身心,使一個人不但能適應文明社會,而且能點綴社交生活。我們不妨考慮一下那時對有教養的人提出的要求,要怎樣的聰明,怎樣的機智,多少不同的學問,才能達到標準。我們自以為已經非常文明,可是盡管多了三百年的教育和修養,還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一些榜樣和教訓。

“一個出入宮廷的人在文學方麵,至少在所謂文藝方麵,不應該隻有一些普通的學識;他不僅要懂拉丁文,還要通希臘文,因為希臘的傑作數量多,種類也多……他應當熟讀各家的詩,熟悉演說家與史學家的著作;還得擅長吟詩作文,主要用我們的俗文字寫作;因為除了滿足自己的興趣,還可以作為同太太們談天的資料,她們大概都喜歡這一類的東西。

“我還不滿意這位紳士,倘若他不是音樂家,倘若他隻會讀譜而不擅長各種樂器……因為音樂不但能給人消遣,驅除煩惱,往往還能使太太們高興;她們的溫柔細膩的心很容易受音樂感動。”——問題不是要成為一個演奏家,炫耀特殊的才能。才能隻是為上流社會服務的,絕對不應該以學究的態度去培養,而要以令人喜悅為目的;施展才能不應當是為了博人讚賞,而應當為了娛樂他人。因為這緣故,一切優美的藝術都要通曉。

“還有一樣我認為非常重要的東西,我們的紳士也不能忽略,就是畫圖的才能和關於繪畫的學識。”在文雅高尚的生活中,圖畫也是一種點綴,所以有教養的人應當關心,像關心一切風雅的事情一樣。但是在這一點上同樣不能過度。真正的才能,支配一切藝術的藝術,是機智,“是一種謹慎的態度,一種判斷和鑒別的能力,懂得怎麼叫做過,怎麼叫做不及,能分辨事物的消長,知道怎麼叫做合時宜,怎麼叫做不合時宜。比如,我們的紳士即使明知人家對他的初稱合乎事實,也不應該公然同意……而應該謙辭,叫人知道他的本行是武藝,其餘的才能不過是點綴而已。倘在許多人麵前或大庭廣眾之間跳舞,我覺得他應當保持相當尊嚴,但仍舊要用瀟灑與嫵媚的舉動調劑。如果他演奏音樂,也隻是為了消遣,而且是人家勉強他的……雖然他技術熟練,完全內行,雖然要精通一門東西必須下過功夫,但不能叫人看出他所花的苦功和代價;盡管表演精彩,引起別人對這門藝術的尊敬,自己卻要表示並不十分看重。”凡是以此為專業的人所有的技巧,我們的紳士不應該引以自豪。他應當使人尊重他的人品,所以不能放縱而要克製自己。臉色要像西班牙人一樣鎮靜。衣著要整齊清潔;服飾的嗜好習尚要有丈夫氣,切忌女性口味;應當喜歡黑色,表示性格的莊重。他不應該為快樂或熱情,憤怒或自私而激動。粗野的舉止,露骨的言語,會使太太們臉紅的字兒,都要避免。他應當彬彬有禮,待人謙和。要會說笑,講詼諧的故事,但是不失體統。最好以取悅才德兼備的婦女為目的,以便控製自己的行動。作者說到這裏,很巧妙的從描寫紳士的肖像轉到太太們身上;而用在第一幅畫上的筆觸,在第二幅中變得更細膩。

“世界上無論哪個宮廷,不管多麼顯赫,缺少婦女就談不上文采,光輝,快樂。紳士不與婦女交際,沒有她們的愛情和寵眷,就不可能有風度,魅力或者氣魄,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出眾的紳士;所以倘沒有婦女參預,加入她們的一份風韻。我們畫的紳士的肖像勢必殘缺不全,而宮廷生活也將毫無點綴,不能算完美了。

“我認為出入宮廷的婦女首先要殷勤可愛,風度翩翩的接待各色人物,說話動人,得體,合乎時間,場合和對方的身分。姿態要端莊靜穆,行為始終保持體統;同時頭腦要相當活潑,顯得她決不遲鈍。她還應當和藹可親,使人佩服她的慎重,貞潔,柔和,不亞於佩服她的可愛,聰明和眼力。所以她應當能對付某種為難的,各種因素互相抵觸的局麵,要能走到界限的邊緣而不超過界限。

“她不能因為要博得貞節和賢德的名聲而過於矜持,對某些輕佻的人物或談話表示厭惡,甚至避席而去;那很容易使人誤會她要掩飾自己的短處,唯恐別人知道而裝得如此嚴正;並且生硬的行動總是可厭的。——她也不應該為了討人喜歡和表示灑脫而說些不雅的話,做出一種過分與越軌的親熱,引起人誤解,也許實際上她並非那樣的人。聽到不雅的話,她應該有些臉紅,表示不好意思。”如果她手段高明,她會把談話引到更文雅更高尚的題目上去。因為她受的教育並不比男人差多少。她也應當通曉文學,音樂,繪畫,長於跳舞,善於辭令。——以上的規矩,參加談話的太太們都以身作則,說到做到。她們的才智和優雅的趣味發揮得恰到好處;對於本博熱情的表現,聽他關於無所不包的純潔的愛發表一套柏拉圖派的理論,她們鼓掌稱善。那時意大利有些女子,如維多利亞·科隆娜,韋羅妮卡·甘巴拉,科斯坦紮·特·阿馬爾菲,圖利婭·特·阿拉戈納,費拉爾公爵夫人,都兼備卓越的才能和卓越的教育。盧浮美術館有些當時人的肖像,例如身穿黑衣,臉色蒼白而若有所思的威尼斯人,弗朗奇亞畫的那麼熱烈而又那麼沉著的青年;嬌弱而頭頸細長的“那不勒斯的讓娜”;布龍齊諾畫的《青年和雕像》:這些聰明與安靜的臉,華麗而嚴肅的服裝,也許使你們對那個社會的完美的修養,豐富的才能,微妙的機智,能夠有一個概念。三百年以前,在運用思想,愛好典雅,講究禮節方麵,他們已經和我們一樣,也許還超過我們。

第四章次要形勢(續)

現在我們要進一步辨別這種文化的另一特征,辨別第一流繪畫的另一條件。在別的時代,精神方麵的修養和文藝複興時代的一樣高雅,而繪畫並沒有放出同樣的光輝。例如我們這個時代,在16世紀的學識之外,又積聚了三百年的經驗才發現,學問的淵博與思想的豐富為從來所未有;可是我們不能說,在繪畫方麵現代歐洲和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產生同樣優美的作品。所以僅僅指出拉斐爾時代的人文化完備,智力旺盛,並不足以解釋1500年代的傑作;還應當確定這一種智力這一種文化屬於何種性質;而在比較過15世紀的意大利和15世紀的歐洲以後,還得把當時的意大利和今日的歐洲作一比較。

讓我們先看德國,毫無疑問那是現在歐洲最有學問的國家。那兒,人人識字,尤其在北部;年輕人都在大學裏呆上五六年,不但有錢的或境況優裕的,而且差不多全部中等階級,甚至下層階級中也有少數人熬著長期的清苦和饑寒進大學。社會上極重學問,有時競造成一種做作的風氣,流於迂腐。許多青年目力很好,也戴著眼鏡,裝出更有學問的神氣。法國有些青年隻想在俱樂部或咖啡館露頭角,一二十歲的德國人可不是這樣,他念念不忘要對人類,世界,自然,超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東西,有一個總括的觀念,想有一套包羅萬象的哲學。對於高級的抽象的理論的愛好,專心,容易了解,沒有一個國家的人及得上德國人。德國是一個創立形而上學和各種主義的國家。可是太多的玄想妨礙圖畫藝術。德國畫家在油畫上或壁畫上竭力表現人道主義思想。他們把形式與色彩附屬於思想,他們的作品是象征性的;他們在壁上畫的是哲學課和曆史課。你們倘使到慕尼黑去,就可發現那些最大的畫家隻是迷失在繪畫中的哲學家,他們所擅長的是向理性說話而不是向眼睛說話,他們的工具應當是寫字的筆而非畫畫的筆。

再看英國。那兒一個中等階級的人年紀輕輕就進商店或者辦公室,一天工作十小時,回家還得工作,花盡腦力體力,以求溫飽。結過婚,生了不少孩子,還得做更多的工作;競爭尖銳,氣候酷烈,生活方麵的需要很多。便是紳士,富翁,貴族,閑暇的時間也不多;他忙忙碌碌,受著許多重要事務束縛。心思都花在政治上麵:既要參加各種會議,委員會,俱樂部;又要讀《時報》那樣的報紙,每天早上都有厚厚的一本;還有數字,統計,一大堆沉悶的材料要你吞下,要你消化;除了這些,還有宗教事務,慈善財團,各種企業,公私事務的改進問題,銀錢問題,權勢問題,信仰問題,實際問題,道德問題;這都是精神生活的糧草。繪畫和其他與感官有關的藝術都被放到次要地位,或者自動退後。大家想著更嚴重更迫切的事,沒有時間關心藝術,即使留意,不過是為了趨時和麵子;藝術成了一種古董,隻供少數鑒賞家作為有趣的研究。固然有些熱心人士捐錢辦美術館,收買新奇的素描,設立學校,正像辦傳布福音,治療癲癇,撫育孤兒的事業一樣。但他們仍舊著眼於社會的福利:認為音樂可以移風易俗,減少星期日的酗酒;圖畫可以替紡織業和高等首飾業訓練優秀的技工。談不到欣賞的能力;他們對於美麗的形體與色彩的感覺,不是出於本能而是得之於教育;好比來自異域的桔子,花了大本錢勉強在暖室中培養出來,往往還是酸的或澀的。那兒的現代畫家是頭腦呆板,意境狹窄的匠人,畫的幹草,衣褶,灌木,都非常枯燥,繁瑣,令人不快。因為長期身心勞累,精神集中,感覺和形象在他們身上失去平衡;他們對色彩的和諧變得麻木不仁,在畫布上塗著整瓶的鸚鵡綠,樹木像鋅片或鐵片,人體像牛血一樣的紅,除了描寫表情和刻劃性格的作品,他們的繪畫都不堪入目;他們全國性的展覽會在外國人眼中隻是一堆生硬,粗暴,不調和的顏色,跟嘈雜刺耳的噪聲沒有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