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會說我講的是德國人和英國人,是嚴肅的清教徒,學者和企業家,在巴黎至少還有鑒別力,還有人講究風趣。不錯,巴黎是目前世界上最喜歡談天和讀書的城市,最喜歡鑒別藝術,體會各種不同的美,外國人覺得巴黎的生活最有趣,最有變化,最愉快。然而盡管法國的繪畫勝過別國,連法國人自己也承認比不上文藝複興期的意大利繪畫。總之性質是不同的:法國的繪畫表現另外一種精神,向另外一些精神說話;在法國畫上,詩歌,曆史,戲劇的成分遠過於造型的成分。對於美麗的裸體,簡單而美好的生活,法國繪畫感受太薄弱,它在各方麵用盡功夫要求表現遠方與古代的真實的場麵,真實的服飾,表現悲壯的情緒,風景的特殊麵目。繪畫變了文學的競爭者,和文學在同一園地中探索發掘,同樣求助於不知厭足的好奇心,考古的嗜好,對於緊張情緒的需要,精細而病態的感覺。繪畫盡量把自己改頭換麵,迎合市民。而市民就苦於工作的疲勞,受著室內生活的拘囚,腦中裝滿著雜亂的觀念,渴望新鮮的事物,曆史的文獻,強烈的刺激,田野的寧靜。15世紀與19世紀之間發生一個極大的變化;人的腦子裏所裝的東西,所起的波動,變得異乎尋常的複雜。在巴黎,在法國,人都過分緊張。原因有兩個。——先是生活昂貴。大批日用的東西變得不可或缺。便是生活樸素的單身漢也需要地毯,窗簾,靠椅;成了家,還得有幾個擺滿小玩藝兒的骨董架,一套所費不貲的漂亮設備和數不清的小東西,既然都要花錢去買而不能像15世紀那樣在大路上攔劫或沒收得來,就得辛辛苦苦用工作去換取。所以大部分的生活是在勤勞艱苦中消磨的。——除此以外,還有向上爬的欲望。我們既然組成一個民主國家,一切職位都用會考的方法分派,可以憑毅力和才能去爭取,人人心中便隱隱約約存著當部長或百萬富翁的希望,使我們的心思,事情,忙亂,又加上一倍。
另一方麵,我們現在共有一千六百萬人口,不但為數很多,而且太多了。巴黎是出頭的機會最多的城市,一切有才智,有野心,有毅力的人,都跑來你推我揉的擠在一起。京都成為全國人才與專家薈萃之處;他們把發明與研究互相交流,互相刺激;各種書報,戲劇,談話,使他們感染到一種熱病。在巴黎,人的頭腦不是處於正常和健全狀態,而是過分發熱,過分消耗,過分興奮;腦力活動的產品,不論繪畫或文學,都表現出這些征象,有時對藝術有利,但損害藝術的時候居多。
15世紀的意大利可不是這樣。沒有上百萬的人擠在一個地方,隻有人口五萬,十萬,二十萬的城邦;其中沒有野心的競爭,好奇心的騷擾,精力的集中,過度的活動。一個城市是社會的精華所在,不像我們這兒是一大群普通人。並且當時對舒服的要求不大;人的身體還強壯,出門旅行都是騎馬,很能適應露天生活。宏大的府第固然壯麗非凡,但現代的一個小布爾喬亞恐怕就不願意住;室內又冷又不方便;椅子上雕著鍍金的獅子頭或跳舞的山神,都是第一流的藝術品,但坐上去其硬無比;現在一個最普通的公寓,一所大屋子裏的門房,裝著熱氣設備,就比利奧十世和尤利烏斯二世的宮殿舒服得多。我們少不了的小小的享用,當時的人都不需要。他們的奢侈是在於美而不是在於安樂;他們心裏想的是柱頭和人像的高雅的布置,而非廉價買進一些小骨董,半榻和屏風。最後,高官厚爵與大眾無緣,隻能靠武功與君主的寵幸得到,隻有幾個出名的強盜,五六個高級的殺人犯,一些諂媚逢迎的清客才有份;劇烈的競爭,螞蟻窩似的騷動,像我們這樣作著長期不斷的努力,個個人想超過別人的情形,在那個社會裏是看不見的。
這種種都歸結到一點,就是那時的人比現代的歐洲人和巴黎人精神更平衡。至少對繪畫來說是更平衡。要繪畫發達,土地不能荒蕪,也不能耕耘過分。封建時代的歐洲是大塊堅硬的泥土;今日卻支離破碎了;從前,文明的犁還沒有犁得充分;現在犁的溝槽太多了,數不清了。要單純壯闊的形體從提香和拉斐爾手中固定在畫布上,必須他們周圍的人腦子裏自然而然產生出這一種形體;而要它們自然而然的產生,必須“形象”不受“觀念”的阻抑和損害。
這句話極其重要,讓我多解釋一下。文明過度的特點是觀念越來越強,形象越來越弱。教育,談話,思考,科學,不斷發生作用,使原始的映象變形,分解,消失;代替映象的是赤裸裸的觀念,分門別類的字兒,等於一種代數。日常的精神活動從此變為純粹的推理。如果還能回到形象,那是花足了力氣,經過劇烈的病態的抽搐,依靠一種混亂的危險的幻覺才能辦到。——這便是我們今日的精神狀態。我們不是自然而然成為畫家的了。我們腦中裝滿混雜的觀念,參差不一,越來越多,互相交錯;所有的文化,本國的,外國的,過去的,現在的,像洪水般灌進我們的頭腦。留下各式各種碎片。比如你在現代人麵前說一個“樹”字,他知道那不是狗,不是羊,不是一樣家具;他把這個符號放進頭腦,插入一個分隔清楚,貼著標簽的格子裏;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理解。我們看的書報和我們的知識在我們精神上堆滿抽象的符號;我們憑著調度的習慣,以有規律的合乎邏輯的方式,在各個符號之間來來往往。至於五光十色的形體,我們不過瞥見一鱗半爪,而且還不能久留,在我們內心的幕上才映出一些模糊的輪廓,馬上就消失了。如果能記住形體,有個明確的印象,那是全靠意誌,靠長期的訓練和反教育的力量。所謂反教育是把我們受的普通教育硬扭過來。這種可怕的努力不能不產生痛苦和騷亂。現代最善於用色彩的人,不論文學家或畫家,都是耽於幻象的人,不是過於緊張,就是精神騷動72。——相反,文藝複興期的藝術家是千裏眼。同樣一個“樹”字,頭腦還健全而簡單的人聽了立刻會看到整棵的樹:透明和搖曳的葉子形成一個大圓蓋,黝黑的枝條襯托著蔚藍的天空,皺痕累累的樹身隆起一條條粗大的筋絡,樹根深深的埋在泥裏抵抗狂風暴雨,所有這一切曆曆如在目前;他們的思想決不把事物簡化為一個符號與數字,而是給他們一個完整與生動的景象。他們能毫無困難的保留形象,毫不費力的召回形象;他們會選擇形象的要點,並不苦苦追求細節:他們欣賞他們心目中的美麗的形象,用不著那麼緊張的把形象扯下來拋到外麵去,像從身上揭掉一塊活剝鮮跳的皮似的。他們畫畫,好比馬的奔跑,鳥的飛翔,完全出於自然。那個時代,五光十色的形體是精神的天然語言;觀眾對著畫布或壁畫觀賞形體的時候,早已在自己心中見過,一看就認得。畫上的形象對觀眾不是陌生東西,不是畫家用考古學的拚湊,意誌的努力,學派的成法,人為的搬出來。觀眾對色彩鮮明的形體太熟悉了,甚至帶到私生活和公共典禮中去,圍繞在自己身邊,在畫出來的圖畫旁邊製造出活的圖畫來。
你們看看服裝吧,差別有多大!我們穿的是長褲,外套,陰森森的黑衣服;他們身上卻是盤金鋪繡的寬大的長袍,絲絨或綢緞的短褂,花邊做的衣領,刻花的劍和匕首,金繡,鑽石,插著羽毛的小圓帽。所有這些華麗奪目的裝飾,如今隻有婦女才用,當時卻用在縉紳貴族的衣服上。——再看那些光怪陸離的賽會,每個城市都有的入城典禮,馬隊遊行:那是上至諸侯,下至平民,人人喜愛的娛樂。——米蘭公爵加萊亞佐·斯福爾紮1471年訪問佛羅倫薩,帶著五百武士,五百步兵,五十名穿綢著緞的當差,二千個貴族和隨從,五百對狗,無數的鷹;路費花到二十萬金杜加。——聖西斯托紅衣主教彼得羅·裏阿裏奧,款待一次費拉爾公爵夫人,花了二萬杜加;然後他遊曆意大利,隨從的眾多,場麵的豪華,人家竟以為是他的哥哥教皇出巡73。——勞倫特·特·梅迪契在佛羅倫薩辦一個化裝大會,表演古羅馬政治家卡米耶的勝利。大批紅衣主教都來參觀。勞倫特向教皇借一頭巨象,因為像在別的地方,教皇送了三隻豹來,還為了身分關係不能來參加盛會,表示遺憾。——盧克雷斯·博爾賈進羅馬的時候,帶著兩百個盛裝的女官,騎著馬,每人有一個紳士陪隨。——貴族和諸侯們的威武的姿態,服裝,排場,給人的印象好比一本正經的演員排著儀仗遊行。從編年史和回憶錄中可以看出,意大利人隻想及時行樂,把人生變做一個盛會。他們覺得為別的事情操心是冤枉的;最要緊的是讓精神,五官,尤其眼睛,得到享受,豪華的大規模的享受。的確,他們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我們對政治與慈善事業的關切,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沒有國會,沒有會議,沒有報紙;出眾的人或有權有勢的人,沒有什麼議論紛紜的群眾需要領導,不必考慮公眾的意見,參加沉悶的辯論,提供統計的數字,為道德問題或社會問題打主意。意大利的統治者都是些小霸王,權力靠暴力奪取,也靠暴力保持。他們空閑的時間就叫人建築,畫畫。富翁與貴族同霸主一樣隻想尋歡作樂,羅致美麗的情婦,雕像,圖畫,華麗的服裝,安插一些間諜在霸主身邊,打聽有沒有人告密,想殺害他們。
他們也不為宗教煩惱或操心;勞倫特·特·梅迪契,亞曆山大六世,或路多維克·斯福爾紮的朋友們,不想辦什麼傳道團體去感化異教徒,籌募基金去教育群眾,提倡道德;那時意大利人對宗教非但不熱心,而且還差得遠呢。馬丁·路德滿懷著信仰,誠惶誠恐的來到羅馬,結果大為憤慨,回去說:“意大利人目無神明達於極點;他們嘲笑純正的宗教,挖苦我們基督徒,因為我們樣樣相信聖經……他們上教堂的時候有句話:我們去遷就一下群眾的錯誤吧。——他們還說:倘若我們每件事情相信上帝,那就苦死了,不會有快樂的時候了。我們隻要顧著體統,不應該樣樣相信。”——的確,群眾的氣質就是異教徒:而有教養的人是因為受了教育而不信神的。路德還深惡痛絕的說:“意大利人不是作樂,就是迷信。平民害怕聖安東尼和聖塞巴斯蒂安遠過於基督,因為那兩位聖徒會叫人生瘡。所以禁止小便的地方,牆上都畫著聖安東尼的像,手裏拿著火槍。他們就是這樣生活在極端迷信之中,不知道上帝的訓誡,不信肉體的複活,靈魂的永生,隻怕暫時的創傷。”——很多哲學家,或是暗地裏,或是半公開的反對神的啟示和靈魂的不滅。基督教的禁欲主義和苦行主義到處受人厭惡。詩人如阿廖斯托,威尼斯的盧多維奇,浦爾契,都在作品中猛烈攻擊僧侶,用大膽的隱喻反對教義。浦爾契寫了一首詼諧詩,每章開頭都放一句“和撒那”74和一段彌撒祭的經文。他解釋靈魂怎樣進入肉體,說好比把糖醬包在一塊熱騰騰的白麵包裏。靈魂到了另一世界又怎樣呢?“有人以為能找到美味可口的小鳥,剝光了的萵雀,軟和的床鋪,為了這緣故,他們才亦步亦趨地跟著修道士走。但是,親愛的朋友,一朝進了黑暗的山穀,我們再也聽不見‘榮耀吾主’的歌聲了。”
當時的道學家和傳教師,如布魯諾和薩伏那洛拉,對這種無神論和縱欲的生活大聲嗬斥。統治過佛羅倫薩三四年的薩伏那洛拉75對市民說:“你們的生活和豬一樣,隻知道睡覺,嚼舌,閑逛,縱酒,淫樂。”固然,傳教師和道學家說話有心粗聲大氣要人聽見,不免把話說得過分一些;但不論打多大折扣,總還留下些事實。從一般貴族的傳記中,從費拉爾和米蘭的公侯們或是無恥的或是精益求精的娛樂中,從梅迪契一家在佛羅倫薩的講究的享受或放肆的淫欲中,可以看出他們作樂的程度。梅迪契家族是銀行家出身,一部分靠武力,大部分靠才幹,當了行政長官,獨霸一方。他們養著一批詩人,學者,畫家,雕塑家;叫人在爵府裏畫神話中打獵和愛情的故事;在圖畫方麵,他們喜歡代洛和波拉伊沃洛的裸體,提倡風流逸樂,助長異教的巨潮。所以他們容忍畫家們荒唐。你們都知道弗拉·菲利波·利比拐逃修女的故事,親屬出頭控訴,梅迪契一笑置之。另外一次,利比替梅迪契家畫畫,因為一心在情婦身上,被人鎖在屋內,逼他完工;他把床上的被單擰成索子,從窗口吊下去逃走。最後,科西莫說:“把門打開;有才的人是天國的精華,不是做苦工的牲口;既不應該幽禁他們,也不應該勉強他們。”——羅馬的情形更糟:我不便敘述教皇亞曆山大六世的行樂,那隻能在他典禮官布爾克哈德76的日記中看;關於普裏阿普斯77和酒神的慶祝會,隻有拉丁文好描寫。利奧十世原是一個趣味高雅的人物,愛好優美的拉丁文和措辭巧妙的短詩;但他並不因此而放棄逸樂,不圖肉體的暢快。在他身邊,本博,莫爾紮,阿雷蒂諾,巴爾巴羅,奎爾諾,許多詩人,音樂家,清客,過的生活都不足為訓,寫的詩往往還不止輕佻而已;紅衣主教比別納為教皇上演的一出喜劇叫做《卡朗特拉》,如今就沒有一家戲院敢上演。利奧十世叫人把請客的菜做成猴子和烏鴉的模樣。他養著一個小醜瑪裏亞諾修士,胃口驚人,“能一口吞一隻白煮的或油炸的鴿子,據說他能吃四十個雞子和二十隻雞。”利奧十世愛狂歡,愛異想天開和滑稽突梯的玩藝兒;活潑的幻想和像動物那樣的精力,在他身上和別人身上一樣過剩;他最高興穿著長靴,套著踢馬刺,到奇維塔·韋基阿一帶荒野的小山上去打野豬麋鹿;他舉行的賽會也不比他的日常生活更合乎教士身分。後麵我要引用一個親眼目睹的證人,費拉爾公爵的秘書的描寫。把利奧十世的娛樂和我們的娛樂作一對比,可以看出規矩體統的力量在我們身上擴大了多少,強烈與放肆的本能減縮了多少,活潑的想象力如何屈服於純粹的理智;也可以看出那個半異教的,完全肉感而畫意極重的時代,精神生活不壓倒肉體的時代,距離我們多麼遠。
“星期日晚上我去看了喜劇表演78。蘭戈尼大人79帶我走進西波80府上的穿堂,看見教皇和一些年輕的紅衣主教都在那裏。他來回走著,讓身分相當的人一個個進去;預定的額子滿了,大家便走往演戲的場子。教皇站在門口,一聲不出給人祝福;他喜歡讓誰進去就讓誰進去。廳上一邊是舞台,一邊是梯形的看台,上麵放著禦座。外界人士到齊之後,教皇登上禦座,比地麵高出五級;許多大使和紅衣主教按級位坐在他周圍。觀眾大約有兩千,落座完畢,台上在笛子聲中落下一個布幔,畫著修士瑪裏亞諾的像81,好幾個魔鬼在兩旁和他打趣;中間寫著一行字:瑪裏亞諾修士的玩藝兒。然後奏起音樂。教皇戴著眼鏡欣賞美麗的布景,那是拉斐爾的手筆;出路和遠景畫得很好看,博得許多人讚美,教皇也欣賞畫得很美的天空。燭台刻成字母的形式,每個字母插著五個火把,拚成一句:利奧十世,至高無上的教主。——教皇的欽使出台說一段開場白,把喜劇的題目《冒充仆人》挖苦一頓,教皇和觀眾聽了大笑。我聽說法國人對《冒充仆人》的題材有點駭怪。戲演得不錯。每一幕完畢都有一段音樂做插曲,樂器有短笛,有風笛,有兩隻小喇叭,幾架三弦提琴和六弦琴,還有一架聲音變化特別多的風琴,就是我們過世的爵爺〔指作者本邦的君主〕送給教皇的。由長笛伴奏的獨唱很受歡迎;另外也有合唱,我認為不及其他的音樂節目。最後一次的插曲是莫爾舞,內容是關於戈爾戈內三女妖的神話,表演很好,但還不如我在爵爺府上〔作者本邦〕看見的那麼完美。節目至此為止。看客爭先恐後的擠出去,我不幸給小凳絆了一下,差點兒把腿扭斷。邦德蒙德被一個西班牙人猛烈的撞了一撞,便拔出拳頭揍他,這樣我倒容易脫身了。我的腿的確很危險,但不幸之中還有點補償,因為教皇給了我一個十足地道的祝福,態度非常親切。
“那一日的白天是賽馬:一隊西班牙馬由科爾內大人率領,服裝是各式各樣的莫爾式;另外一隊的穿扮是西班牙式,用亞曆山大裏緞做料子,裏子是閃光緞,緊身外麵照著披風;為首的是塞拉皮卡,帶著好幾名當差。第二隊一共有二十匹馬;教皇給每個騎師四十五杜加,所以號衣很漂亮,警衛和吹號的也穿著同樣顏色的綢衣服。他們在場上一對一對的朝著宮門賽跑,教皇站在窗口觀看。兩隊比賽完畢,塞拉皮卡的一隊向皇宮的另外一邊退去,科爾內的一隊向聖彼得教堂退去。然後兩隊人拿著棍子上場,互相衝刺攻擊,扭做一團,那景致煞是好看,而且沒有危險。場上頗有些出色的駿馬和西班牙種的小馬。第二天是鬥牛會,我以前說過,我和安東尼大爺在一起。結果死了三個人,傷了五匹馬;其中死了兩匹,一匹是賽拉皮卡的西班牙神駿,它把主人摔在地上,形勢非常危急,牛已經撲到他身上,要不是邊上的人拿槍刺著畜牲,它一定不會放鬆賽拉皮卡,要送他性命的。據說教皇嚷著:‘可憐的賽拉皮卡!’一疊連聲的歎氣。聽說晚上還演了一個修士編的喜劇……因為效果不大好,教皇吩咐不要跳莫爾舞,而用被單包著編劇的修士在空中甩來甩去,讓他高高的摔下來,合撲在台上;教皇又叫人割斷修士的吊襪帶,扯下襪子,可是那修士把三四個馬夫狠狠地咬了幾口。最後逼修士上馬,用手打他的屁股,不知打了多少下;人家告訴我,修士回去在臀部貼了許多火罐兒,躺在床上,病得不輕。據說這是教皇要警戒其餘的修士,不敢再鬧修士脾氣。那一場莫爾舞使教皇大笑不置。——今天在宮門前麵舉行挑戒指比賽82,教皇從窗內觀看;獎金的數目早已寫好在盤中。然後是水牛賽跑:那些難看的畜牲忽而向前,然而退後,煞是滑稽。要它們達到目的地,非很多時間不可;因為它們進一步,退四步,老是不容易達到終點。最後到的原來是領先的,所以還是這個騎師得了獎。他們一共十個人。我覺得那比賽真好玩。後來我到本博家,又去晉見教皇,遇到巴耶主教。大家談的無非是化裝大會和種種作樂的事。
“羅馬,一五一八年三月八日夜四時。
貴爵府門下的仆役,阿方索·保盧索敬上。”83
教廷應該是意大利最嚴肅最莊重的宮廷,而狂歡節竟用這一類方式作樂;宮中也舉行“裸體”賽跑,像古希臘的體育競賽一樣:也有普裏阿普斯慶祝會,像古羅馬帝國的圓場中舉行的一樣。——既然想象力都集中於刺激感官的場麵,既然一個時代的文化以行樂為人生的目的,既然他們能完全擺脫政治上的操心,工業界的動蕩,道德的顧慮,因而不像我們念念不忘於實際利益與抽象觀念;那末一個藝術天賦優厚而修養廣博的民族,能欣賞並創造那種表現形象的藝術而達於登峰造極之境,也就不足為奇。文藝複興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時期,介乎中世紀與現代之間,介乎文化幼稚與文化過度發展之間,介乎赤裸裸的本能世界和成熟的觀念世界之間。人已經不是一個粗野的肉食獸的動物,隻想活動筋骨了;但還沒有成為書房和客廳裏的純粹的頭腦,隻會運用推理和語言。他兼有兩種性質:有野蠻人的強烈與持久的幻想,也有文明人的尖銳而細致的好奇心。他像野蠻人一樣用形象思索;像文明人一樣懂得布置與配合。像野蠻人一樣,他追求感官的快樂;像文明人一樣,他要求比粗俗的快樂高一級的快樂。他胃口很旺,但講究精致。他關心事物的外表,但要求完美。他固然欣賞大藝術家作品中的美麗的形體,但那些形體不過把裝滿在他腦子裏的模糊的形象揭露出來,讓他心中所蘊蓄的曖昧的本能得到滿足。
第五章次要形勢(續)
現在需要知道,為什麼這個卓越的圖畫才能以人體為主要題材;由於什麼經驗,什麼習慣,哪一種熱情,人會對肌肉感到興趣;為什麼在廣大的藝術園地中,他們的眼睛偏偏注意健康,強壯,活潑的形體,為後代的人再也找不到,或者隻能根據傳統抄襲的形體。
為了解這些問題,我已經敘述過當時人的精神狀態,現在要給你們指出當時人的性格屬於哪一類。——所謂精神狀態是指一個人的觀念的種類,數量,性質。觀念仿佛家具;頭腦中的家具像宮殿中的家具一樣不難更換,我們毋須驚動建築物,盡可放進別的帳幔,別的酒架,別的銅器,別的地毯;同樣,用不著接觸心靈的內部結構,我們可以放進別的觀念,隻要換一個處境或者換一種教育就行。人的觀念各各不同,看他是無知識的人還是文人,是平民還是貴族而定。——但人身上還有比觀念更重要的東西,就是他的結構,也就是他的性格,換句話說是他天生的本能,基本的嗜好,感覺的輻度,精力的強弱,總之是他內部動力的大小和方向。為了使你們看到意大利人心靈的深刻的結構,我要把產生這結構的時勢,習慣,需要,揭露出來;你們看了結構的過程,比單知道結構的定義可以了解得更清楚。
那時意大利的第一個特點是沒有穩定而長久的太平,沒有嚴正的司法,不像我們有警察保護。那種極度恐慌的情緒,混亂與強暴的社會,我們不大容易想象,因為我們在安全的環境中生活太久了。我們有那麼多的憲兵與警察,反而覺得他們給人麻煩多,好處少。街上一隻狗碰斷了腿,十來個人圍攏一看,就有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人走過來叫道:“諸位先生,集合是禁止的,散開散開。”我們覺得這種幹涉未免過分,心裏生氣,可忘了就是這些留著小胡子的家夥,使最有錢的人和最弱小的人都能半夜裏不帶武器,太平無事的在僻靜的街上單身行走。假定沒有他們,或是在一個警察沒有力量或不管事的地方,情形怎麼樣呢?例如澳洲和美洲的金礦區,大批淘金的人擠在那裏;還不曾建立一個有組織的政府,隻能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倘若怕受攻擊與侮辱,或者受到攻擊與侮辱,唯一的辦法是向對方一槍打去,對方也馬上回敬,有時還有鄰居參加。生命財產時時刻刻需要保護,四麵八方都有強暴的突如其來的威脅。
1500年左右的意大利,情形與此相仿。在我國,規模龐大的政府四百年來日趨完善,認為它最低限度的義務不但要保護每個人的生命財產,還得保障每個人的休息與安全。當時的意大利根本不知道這種組織;國君是小霸王,政權普通都用暗殺和毒藥奪來,至少也是用暴力與陰謀。他們唯一的心事當然是保持政權;人民的安全是不大管的。人隻能想法自衛,自己動手報仇;倘使有個倔強的債務人,或者路上碰到一個蠻橫的家夥;或是認為某人對自己不利或者抱著敵意,就得把對方解決,愈早愈好。
例子多得很,隻要翻翻當時的筆記,就知道私鬥和親自動手的習慣多麼根深蒂固。
斯特凡諾·特·因費蘇拉84在日記中寫道:“九月二十日,羅馬城中大為騷擾,所有的商人都關上鋪子。在田裏或葡萄園中做活的人急急忙忙趕回家,不論本地人外鄉人,都趕緊拿起武器來,因為傳說教皇伊諾桑八世85確實是死了。”
這一下,十分脆弱的社會綱紀解體了;人又回到野蠻狀態;個個人都想趁此機會擺脫仇家。便是平日,暴行雖則少一些,殘酷的程度還是一樣。科隆娜和奧爾西尼86的私鬥,竟蔓延到羅馬城外。他們家裏養著武裝的打手,又召集莊園上的農夫,到仇家田地上去搶掠;即使休戰,為時也極短,每家的首領一麵披上鎖子甲,一麵派人報告教皇,說敵人先動手。
“便是羅馬城內,白天和黑夜都有不少命案,沒有人被謀殺的日子是難得的……九月三日,一個叫做薩爾瓦多的攻擊仇家貝內亞卡杜托,雖然他們已經交了五百杜加保證金講和。”
這是說他們兩人都交了五百杜加,首先破壞休戰的一方就要損失這筆保證金。用這個方式保證諾言在當時極為普通;除此以外,無法維持公眾的安寧。切利尼在他的賬簿上親筆寫著:“今天,1556年10月26日,我貝韋努托·切利尼,出了監獄,跟仇家講明休戰一年。我們每人交了三百元保證金。”但金錢的擔保並不能約束暴烈的性子和強悍的風俗。所以薩爾瓦多仍舊去攻擊貝內亞卡杜托,“戳了兩劍,對方受了重傷,終於死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藐視法官太甚,不能不引起他們幹涉,群眾也來參與,大致同今日加利福尼亞所實行的私刑相仿。在新設立的殖民地上,命案太多的時候,城裏一些做買賣的和有身分有地位的人,帶著熱心的群眾跑去逮捕凶犯,把他當場吊死。同樣,“九月四日,教皇派他的侍從帶著官吏和群眾去拆毀薩爾瓦多的屋子。他們拆了屋子,當天又把薩爾瓦多的兄弟熱羅姆吊死,”大概因為沒有抓到薩爾瓦多本人。在群情洶湧,人人動手的場合,每個人都要受家屬牽連。
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舉出四五十個。當時的人動武成了習慣,不僅平民,連一般地位很高或很有修養的人,也做出榜樣來影響大眾。圭恰迪尼87說,有一天,法國國王委派的米蘭總督特裏武爾切,在菜市上親手殺了幾個屠夫,因為“他們那種人素來蠻橫,竟敢抗繳不曾免除的捐稅”。——現在你們看慣藝術家安分守己,晚上穿著黑衣服,打著白領帶,斯斯文文出去交際。但在切利尼的回憶錄中,藝術家同闖江湖的軍人一樣好勇鬥狠,動不動殺人。有一天,拉斐爾的一般學生決意要殺死羅索,因為他嘴皮刻薄,說拉斐爾的壞話;羅索隻得離開羅馬;一個人受到這種威脅,不能不趕快上路。那時隻要一點兒極小的借口就可以殺人。切利尼還講到瓦薩裏喜歡留長指甲,有一天和徒弟曼諾同睡,“把他的腿抓傷了,睡夢中以為給自己搔癢,曼諾為此非要殺瓦薩裏不可。”這真是小題大做了。但那個時代的人脾氣那麼激烈,打架那麼隨便,一下子會眼睛發紅,撲到你身上來。鬥獸場中的牛總是先用角撞;當時的意大利人總是先動刀子。
所以羅馬城內城外經常看到慘事:刑罰跟東方專製國家的差不多。教皇〔亞曆山大六世〕的兒子,瓦倫蒂諾阿公爵,風雅俊美的塞薩爾·博爾賈88,肖像至今掛在羅馬的博爾蓋塞畫廊裏;你們去數數他犯的命案罷,倘使數得清的話。他趣味高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喜歡宴遊行樂,欣賞風雅的談話;細腰身穿著黑絲絨短褂,一雙手非常好看,眼神安靜,完全是大貴族的氣派。但他令人畏懼,往往親手殺人,不是用劍,就是用短刀。
布爾克哈德在日記中說:“第二個星期日,有人戴著麵具在城關說侮辱瓦倫蒂諾阿公爵的話,公爵知道了,叫人抓來,割下他的手和半段舌頭,再把舌頭縛在小指頭上,”大概算立個榜樣。另外一次,像法國1799年代的燒腳黨89,“公爵手下的人用繩子扣著兩個老人和八個老婆子的胳膊,吊在空中;在此之前,先燒那些老人的腳,逼他們說出藏金所在,他們或是不知道或是不肯說,所以被活活吊死。”
又有一次,公爵叫人帶一批死囚到爵府的院子裏,他穿著極漂亮的衣服,當著許多上流人物,親自用箭把他們射死。“他還在教皇〔他的父親〕的衣裾底下殺死教皇的寵臣佩羅托,血濺到教皇臉上。”他在自己家庭中也殺戮很多,他叫人把妹夫刺了幾劍,教皇派人守著傷者,“可是公爵說:中午沒有幹掉,晚上再來收拾。果然有一天,8月17,他闖進臥室;妹夫已經起床;他吩咐妻子和妹子出去,叫來三個凶手把妹夫勒死。”此外他還殺死同胞哥哥甘迪亞公爵,叫人把屍首扔在台伯河裏,經過官方幾次調查,發現出事的時候河邊上有個漁夫,問他為什麼不報告羅馬總督,他回答說:“用不著;因為夜裏在同一地方丟入河裏的屍首,他一生見過一百多,從來沒有人過問。”
毫無疑問,享有特權的博爾賈家族對下毒與暗殺有特殊的嗜好,特殊的本領;但意大利別的小邦,統治階級的男男女女也好殺成性,不愧和博爾賈家族生在同一時代。法恩紮的霸主有些事情引起妻子的嫉妒;妻子藏了四個凶手在床下,等他睡覺的時候出來襲擊;他猛烈抵抗,他妻子跳下床來,抓起床頭的匕首從背後把丈夫殺死。她為此被驅逐出教;她的父親托勞倫特·特·梅迪契說情,因為他在教皇前麵極有勢力,要求撤銷教會的處分;辯解的理由有一條是他“要替女兒另找一個丈夫”。——刺死米蘭公爵加萊亞佐的三個青年,平時常讀普盧塔克的《名人傳》;其中一個在行刺時被殺,屍首給拿去喂豬;其餘兩個被分屍以前,說他們殺死公爵是因為“他不但汙辱婦女,還宣揚她們的恥辱”,因為“他不但殺人,還用奇奇怪怪的毒刑”。——在羅馬,利奧十世差點兒被幾個紅衣主教謀害,他們買通教皇的外科醫生,打算在替他包紮瘺管的當口把他毒死;結果主謀的彼得魯奇紅衣主教被處死刑。再看統治裏米尼邦的馬拉泰斯塔一家,或者費拉爾的埃斯特一家,凶殺與下毒同樣成為門風。——佛羅倫薩好像是一個比較上軌道的城邦,領袖是梅迪契家的子孫,聰明,豪爽,正派;可斯佛羅倫薩的全武行同你們剛才聽到的一樣野蠻。帕齊一族因為權勢都落在梅迪契家,氣憤不過,約同比薩的總主教謀殺梅迪契家的兩兄弟,朱裏安和勞倫特;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也參與其事。他們決定在聖雷帕拉塔教堂的彌撒祭中動手,以祭獻禮90為契號。同黨班迪尼用匕首殺了朱裏安;弗朗切斯科·特·帕奇還發狂一般戳朱裏安的屍首,甚至傷了自己的大腿;接著他又殺了梅迪契家的一個朋友。勞倫特也受傷了,但他勇敢非凡,還來得及拔出劍來,把大氅卷在臂上當盾牌:所有的朋友都圍在他身邊,用劍或身體保護他退到法衣室。同時,帕齊家其他三十個黨羽,由比薩總主教率領,已經攻進市政廳去占領政府。但總督上任的時候把所有的門都做著機關,一關上,裏麵無法打開;因此那些黨羽像進了耗子籠一樣。民眾拿著武器從各處趕到,捉住總主教,讓他穿著莊嚴的法衣吊死在主謀弗朗切斯科·特·帕奇旁邊,總主教狂怒之下,雖然快吊死了,還挨過身去拚命咬同黨的肉。“帕齊家族和總主教家族大概各有二十人被剁成幾塊,爵府的窗上一共吊死六十個人。”一個名叫安德烈亞·特·卡塔尼奧的畫家,被找去畫這個大規模吊死的場麵,後來竟得了個綽號,叫做畫吊死犯的安德烈亞。據說這個畫家也是一個殺人犯,因為一個朋友偷了他畫油畫的秘訣,把朋友殺了91。
類似的情形在那時的曆史上太多了,講也講不完,但我還要舉出一樁來,因為其中的人物下麵還要出現,而且講的人是馬基雅弗利92:“費爾莫93的奧利韋雷托小時候父母雙亡,由母舅喬瓦尼·福利亞尼撫養長大。”後來他跟著幾個哥哥學武藝。“因為天資聰明,身體強壯,人又勇敢,很快就成為部隊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但他羞與普通人為伍,決意叫幾個費爾莫人幫忙,奪取政權。他寫信給舅舅,說離鄉日久,想回來探望舅舅,看看本鄉,同時看看他祖傳的產業。還說他所以不辭勞苦想走一遭,無非是衣錦榮歸之意,讓本鄉人看到他不是在外虛度光陰;他要帶一百騎兵同來,都是他的朋友和仆從,希望舅舅叫地方上體體麵麵的接待他,那不但對他奧利韋雷托麵上好看,而且也是從小撫養他的喬瓦尼的光彩。喬瓦尼照信上說的一一辦到,叫費爾莫的市民熱烈歡迎,還留他在自己家中住下……過了幾天,奧利韋雷托把事情布置定當,便舉行一個隆重的宴會,把喬瓦尼和當地的名流統統請去。席終他故意提到一些重大的事情,談著教皇亞曆山大父子的權勢和他們的作為,忽然站起身來,說這樣的題目應該換一個機密的地方會談。他走進一間屋子,喬瓦尼和其餘的人都跟著。剛剛坐定,就有伏兵從屋子隱處跑出來,把喬瓦尼和其餘的人一齊殺死。隨後奧利韋雷托騎馬進城,到市政廳去襲擊首席執政;居民嚇得不敢不服從,由他組織政府,當了領袖。凡是心中不滿而可能對他不利的人都被他殺了……不出一年,他聲勢浩大,所有的城邦都怕他。”
這一類的行動屢見不鮮;塞薩爾·博爾賈一生的事跡都是這樣,教廷收服羅馬涅邦的經過無非是一連串的奸計和凶殺。——這是真正的封建社會,每個人都由著性子去攻擊別人或是保護自己,把自己的野心,惡毒,仇恨,貫徹到底,既不怕政府幹涉,也不怕法律製裁。
可是15世紀的意大利和中世紀歐洲的極大分別,是在於意大利人有高度的文化。關於這個優美的文化,你們前麵已經見過各種證據。一方麵,態度已經很文雅,趣味已經很高尚,另一方麵,性情脾氣仍舊很凶暴:兩者成為一個極奇怪的對比。那些人都是文人,鑒賞家,上流人物,禮貌周到,談吐雋雅;同時又是武士,凶手,殺人犯;他們行動像野蠻人,推理像文明人,可以說是聰明的豺狼。——倘使豺狼能對它的同類作一番研究功夫,可能定出一部殺人犯專用的法典。意大利的情形正是如此。哲學家們把目睹的事實歸納為理論,結果竟相信,或者公開的說,要在這個世界上求生和成功,非凶惡不可。這些理論家中最深刻的一個是馬基雅弗利〔1469——1527〕,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是正派的愛國的人,有很高的天才,寫了一部書叫做《論霸主》,說明奸詐和凶殺是正當的,至少是許可的。說得更正確些,他既沒有許可,也沒有辯護;他無所謂義憤,把良心問題擱在一邊;他隻用學者和洞達人情世故的專家身分來分析,解釋;他提供材料,加上按語,他給佛羅倫薩的執政們寄去許多報告,內容充實,確切,口氣安詳,好像講一次成績很好的外科手術。有一份報告的題目是:
記瓦倫蒂諾阿公爵殺死維泰洛佐·維泰利,費爾莫的奧利韋雷托,帕戈洛大爺和格拉維納·奧爾西尼公爵的方法。
“諸位大人,我敘述大部分西尼加利亞事故的信件,既然尊處沒有全數收到,我認為有詳細重述的必要;諸位大人一定會感到興趣,因為那件事在各方麵看來都是少有的,值得紀念的。”
瓦倫蒂諾阿公爵〔塞薩爾·博爾賈〕被那幾位諸侯打敗了,無力報複。他講了和,許下不少願,給他們一些好處,說盡好話,和他們結為同盟,最後想法叫他們建議為一件共同的事舉行一次會談。他們心中畏懼,拖延很久。他卻指天誓日,把話說得非常動聽,裝做非常和善,忠誠,竭力迎合他們的希望和貪心,他們終於來了,當然還帶著軍隊。公爵為了隆重招待,請他們到他西尼加利亞的爵府中去。他們騎著馬進去,公爵出來迎接,殷勤備至;但等到“他們一齊下馬,跟著他進入一間密室,就被監禁起來。公爵立即上馬,下令搜劫奧利韋雷托和奧爾西尼兩家的隨從。可是公爵的兵搶了奧利韋雷托的來人還嫌不夠,在西尼加利亞本地也開始擄掠;要不是公爵殺了許多人鎮壓,那些兵竟會把西尼加利亞洗劫一空的。”
小家夥跟大人物一樣是土匪行徑;到處是暴力世界。
“到了晚上,騷亂平複,公爵認為是殺維泰洛佐和奧利韋雷托的時候了,吩咐帶他們到一個地方去絞死。維泰洛佐請人轉求教皇赦免他的全部罪惡。奧利韋雷托哭著把所有損害公爵的事推在維泰洛佐身上。帕戈洛和格拉維納公爵暫留性命,到1月18,公爵知道教皇把佛羅倫薩的總主教,紅衣主教奧爾西諾和聖克羅齊的雅各布一齊抓住的消息,才把他們在皮耶韋古堡如法炮製的絞死。”
這不過是一段敘述;馬基雅弗利不以揭露事實為限,還在別的地方歸納出結論來。他仿效克塞諾豐寫《居魯士》94的體裁,寫了一部半真實半虛構的書,叫做《卡斯特羅喬·卡斯特拉卡尼傳記》95,把書中的主人翁作為模範霸主介紹給意大利人。卡斯特羅喬是兩百年前一個孤兒出身,後來做了呂葛和比薩兩地的君主,實力足以威脅佛羅倫薩。他做過“許多事,以性質與成就而論可以作為偉大的榜樣……他給後世留下很好的印象,朋友們對他的惋惜,超過任何時代的人對君主的惋惜。”這位如此受人愛戴,值得永遠景仰的英雄,做過下麵那樣一件高尚的事:
呂葛的波焦家族起來反抗卡斯特羅喬,波焦族中有一個“年紀很大而性情和平”的人叫做斯特凡諾,出來勸阻叛徒,答應由他調停。“叛徒便冒冒失失的放下武器,正如他們冒冒失失的起事一樣。”卡斯特羅喬從外地回來,“斯特凡諾相信他會感謝自己,就去看他,不是為他自己求情,認為那是用不著的,而是為了族中的人,求卡斯特羅喬念他們年輕,看在曆史悠久的友誼份上,看在他卡斯特羅喬受過波焦家好處份上,原諒他們。卡斯特羅喬的回答非常客氣,要斯特凡諾放心,表示他因為亂事平靜所感到的安慰,遠過於亂事爆發所給他的煩惱。他要斯特凡諾叫波焦家的人一齊來,說他感謝上帝讓他有機會表現他的寬宏大量。他們信了斯特凡諾和卡斯特羅喬的話,全部來了;而他們,連同斯特凡諾在內,統統被抓起來處死。”
馬基雅弗利心目中的另外一個英雄便是塞薩爾·博爾賈,當時最大的殺人犯,最陰險的權奸,他那一行中最厲害的角色。他看待和平好比於龍人和易洛魁人看待戰爭,認為掩飾,作假,欺詐,埋伏,是一種權利,一種責任,一樁功業。他把這些手段應用在所有的人身上,連他的家屬與親信在內。有一天,為了要遏止關於他行為殘酷的傳說,叫人逮捕他派在羅馬涅的總督,雷米羅·特·奧爾科。奧爾科替塞薩爾立過大功,靠了他的力量,羅馬涅全境才能安靜無事。第二天,雷米羅·特·奧爾科的身體在廣場上切成兩段,旁邊放著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羅馬涅的居民看了又高興又害怕。公爵叫人傳話,說雷米羅在地方上太嚴厲,所以加以懲罰,表示塞薩爾自己是保護庶民,執法如山的仁愛的君主。下麵是馬基雅弗利的結論:
“人人知道,一個君主能夠守信,待人光明正大而不奸詐陰險,是值得讚美的。可是根據我們這個時代的經驗,凡是成大事的君主都不以信義為重,而是用奸詐的方法迷惑一般人的頭腦,把那些始終守信的人消滅掉……謹慎的國君看到守信於已有害,或者許諾的動機已經不存在的時候,就不能夠或不應該信守諾言。何況身為君主,永遠不會缺少正當的理由掩蓋他的失信。最要緊的是掩蓋的巧妙,做一個高明的騙子和高明的作假的人。一般人頭腦簡單,隻顧眼前的需要,所以騙子總能夠找到受騙的人。”96
不消說,這一類的風俗,這一類的格言,對人的性格影響很大。——先是社會上沒有法律沒有警察,到處是殺人放火的暴行,殘酷的報複,為了求自己生存而不能不教人害怕,時時刻刻需要行凶動武:在這種情形之下,人的性格鍛煉得非常堅強,慣於當機立斷,鋌而走險;他一定要能當場殺人或者派人下手。
其次,人老是在極大的危險中過生活,充滿驚慌和激昂的情緒,來不及把自己微妙的心情細細辨別;他沒有那種好奇而冷靜的批評精神。在他心中泛濫的情緒是強烈的,簡單的,受威脅的不限於他一部分的聲望或一部分的財產,而是他整個的生命以及家屬的生命。他可以從天上直掉到地下,像雷米羅,波焦,格拉維納,奧利韋雷托那樣,一覺醒來已經在劊子手的刀下或繩索之下。生活驚險,意誌緊張。那時人的精神要強得多,能夠發揮全部作用。
我想把這些特性集中起來,讓你們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而非抽象的觀念。曆史上就有這樣一個人,我們有他親自寫的回憶錄,文筆非常樸素,所以特別發人深省;而且比一部論文更能表達當時人的感受,思想與生活方式,使你們覺得曆曆如在目前。暴烈的脾氣,冒險的生活,自發而卓越的天才,方麵很多而很危險的才幹,凡是促成意大利文藝複興,一麵為害社會一麵產生藝術的要素,可以說被貝韋努托·切利尼概括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