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上,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強大的生命力,堅毅與勇敢的性格,敢作敢為的獨創性,當機立斷,孤注一擲的習慣,做事與受苦的極大的能耐;總之他的完整的氣質有一股不可克服的力量。那竟是一頭精壯的野獸,好勇鬥狠,經得起打擊,受過中世紀粗暴風俗的鍛煉,不像我們因為承平日久,有警察保護而變得萎靡軟弱。——貝韋努托16歲,他的弟弟切契諾9714歲。有一天切契諾受了一個青年侮辱,約他決鬥。雙方到城門附近拔劍交鋒;切契諾打落了敵人的武器,刺傷了敵人,繼續攻擊;不料對方的家屬趕來,有的拿劍,有的拿石頭,一齊動手,於是切契諾也受傷倒地。切利尼〔貝韋努托〕便衝過去拾起兄弟的劍抵住敵人,盡量躲著石頭,寸步不離地守著兄弟;他差不多要被人殺死了,幸而有幾個兵走過,佩服他勇敢,把他救了出來,他才背著兄弟回家。——像這一類頑強的表現,他不知有過多少。一二十次性命出入的危險都被他逃過,也是奇跡。他走在街上,走在野外的大路上,手裏老是拿著劍或者火繩槍,或者匕首,以便對付仇家,散兵,強盜,以及各種敵人。他保衛自己,但攻擊的時候更多。這些險事中最驚人的一樁是逃出聖安熱古堡,那是他犯了一件命案98關進去的。他用被單擰成索子,從極高的牆上掛下來,遇到一個巡兵,巡兵看了切利尼的滿麵殺氣心中害怕,假裝沒有發覺。切利尼用一根梁木爬上第二道圍牆,用剩下的索子吊出去。這一回索子太短,他掉在地上,跌斷小腿;胡亂包紮了一下。流著血爬到城門口;城門還沒有開,他用匕首在底下掘地洞過去;一群狗衝過來,他殺了一隻,遇到一個挑夫,求他背到他的朋友,一個外邦的大使家裏。教皇答應赦免,切利尼以為太平無事了。不料忽然又被抓去,關進臭穢不堪的地牢,一天隻有兩小時照到日光。劊子手進來預備動手,看他可憐,放過他那一天。從此以後,人家不過關著他,不再要他性命。可是地牢裏到處出水,睡的草墊爛了,腿上的傷始終不收口。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強壯的體格居然撐持到底。他的身體和精神好像是雲斑石花崗石做的,而我們的身體隻是石灰和石膏做的。
但他的稟賦之厚同他的體力一樣可觀。再沒有比這些新生的健全的心靈更靈活更飽滿的了。他在家庭裏就看到榜樣。他的父親是建築師,素描很好,熱愛音樂,能拉三弦提琴,能唱歌;能製造出色的木風琴,鍵盤琴,三弦提琴,六弦琴,豎琴;擅長刻象牙,造機器的手段很巧妙,在爵府的樂隊中吹木笛;懂得一些拉丁文,也能作詩。那個時代的人全是多才多藝的。萊奧納多·達·芬奇,皮克·特·拉·米蘭多拉,勞倫特·特·梅迪契,萊昂·巴普蒂斯塔·阿爾貝蒂和一般卓越的天才,固然不用說;便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修士,工匠,單單由於興趣與習慣而精通的某些專業和娛樂,也比得上現代修養最高,稟性最聰明的人的水平。切利尼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由自主的成為吹笛子和小喇叭的能手,因為他最討厭這些練習,隻是為了順從父親而勉強學的。除此以外,他很早就是出色的素描家,金銀工藝家,金銀鏤刻家,琺瑯工藝家,雕塑家和澆鑄家。同時他是工程師,能做兵器,造機械,築城牆;在槍炮的操縱,瞄準,上彈藥方麵,都勝過內行。波旁王室的將領圍攻羅馬,他用大炮轟擊,給圍城的軍隊受到很大損失。他射擊火繩槍的本領也很高明,曾經打中法國的統帥。他自造武器,自製火藥,在兩百步以內能用槍彈打鳥。他最會創新,在一切藝術一切工藝中都發現一些特殊的方法,作為他的秘訣,“得到所有的人讚美。”那是大發明的時代;一切都出於自生自發,沒有一樣事情墨守成規,人的想象力那麼豐富,任何東西一經他們的手不可能不麵目一新。
既然天賦如此優厚,如此多產,既然各種能力如此活躍,用得如此正確,既然人的活動如此持久而規模如此偉大,日常的心境當然是興高采烈,精神飽滿了。切利尼在驚心動魄的事故以後出門旅行,他說他一路上“隻是唱歌,歡笑”。精神振作得這樣快,在意大利是常見的,尤其那個時代,人的心情還簡單。切利尼說:“我的姊姊利佩拉塔和我兩人,為了我們的父親,姊妹,她的丈夫,還有她死了的一個小兒子,悲傷了一陣,她就去準備晚飯。整個黃昏,我們再也不提死人,隻談各種開心快活的事,一頓飯吃得非常痛快。”他在羅馬過著打架和襲擊鋪子的生活,受著暗殺和下毒的威脅,卻照樣酒食征逐,參加化裝大會,或者發明一些滑稽的玩藝兒。他談戀愛的方式極其放肆,極其露骨,毫無溫柔和幽密的氣息,正像同時代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畫上的裸體。你們還是讀他的原作罷,內容太赤裸裸了,不便公開敘述;但也不過是赤裸裸而已,並沒有低級趣味或異想天開的猥褻;人隻想笑個痛快玩個痛快,這是他天生的傾向,好比水順著山坡流去一樣;精神的健康,完整,年輕的感官的健康,動物式的充足的勁道,在作品與行動中發泄,也在肉欲中發泄。
這一類精神與肉體的結構,自會產生以上描寫的那種活潑的幻想。這樣的人看事物不像我們限於局部,借助於語言,而是包括全部,借助於形象。他的觀念不像我們的觀念經過支解,分類,固定為抽象的公式;而是整個兒湧現出來,色彩鮮明,生動活潑。我們是推理,他是觀看。——所以他往往有幻覺。頭腦那麼充實,裝滿五光十色的形象,永遠在沸騰,在興風作浪。貝韋努托像兒童一樣相信某些事情,他的迷信跟無知識的平民沒有分別。有個人叫做皮耶利諾,說貝韋努托和他家裏人的壞話,怒氣衝衝的嚷道:“我說的要不是事實,就叫我的屋子坍在我頭上!”幾天以後,他的屋子果然倒坍,壓斷了他的腿。貝韋努托認為是天報應,懲罰皮耶利諾的說謊。他一本正經的講起在羅馬認識一個魔術師,一天晚上帶他到鬥獸場去,把藥粉撒在炭火上,念著咒語,場中立刻站滿魔鬼。顯然那天他是有了幻覺。——在監牢裏,他頭腦老是騷擾不寧;因為全副精神集中在上帝身上,他才不曾為了傷口和惡劣的空氣送命。他長時期和他的守護神談話,希望看到太陽,不是在夢中見到就是實際見到,而有一天果然麵前出現一個輝煌燦爛的太陽,中間走出基督,聖母,對他作著慈悲的手勢;他把天堂和上帝的宮廷統統看到了。——這是意大利人常有的幻象。過了一輩子荒唐和激烈的生活,有時就在縱欲與犯罪的高潮上,人忽然變了。“費拉爾公爵得了重病,四十八小時不能小便,就向上帝求救,叫人把到期的薪水全部投放。”埃居爾·特·埃斯特通宵達旦痛飲過後,帶著手下一群法國樂師去唱聖詩;他在出賣280個囚徒以前,把他們挖去一隻眼睛或者割掉一隻手,可是在複活節前的星期四親自替窮人洗腳。教皇亞曆山大〔六世〕聽到兒子被殺99的消息,捶胸大哭。”當著一大群紅衣主教懺悔他的罪戀。那時想象力不是在尋歡作樂方麵活動,而是在恐懼方麵活動了;並且由於類似的作用,映在他們頭腦裏的宗教形象,和另一時間的肉欲的形象一樣強烈。
頭腦既這樣騷亂,控製一切而令人盲目的形象又利用內部的激蕩震撼全部身心,便產生一種為當時人所特有的行動。那是強悍的,無法抑製的行動,會突然不顧一切,衝向極端,衝向戰鬥,凶殺,流血。這一類的風暴和霹靂,貝韋努托一生不知經曆過多少。他和兩個與他競爭的金銀工藝家結了仇,他們糟蹋他的名譽:
“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不理會他們的威脅……我正在說話,他們的一個堂兄弟,蓋拉爾多·瓜斯孔蒂,也許受著他們唆使,趁一隻驢子馱著磚頭在我們旁邊走過的當口,把驢子狠命推在我身上,我痛得不得了,馬上掉過身子,看見他在笑,便狠狠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他馬上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我對他的堂兄弟們說:對付你們這批無賴,就應該這樣!他們仗人多,做出要向我撲過來的樣子,我不由得心頭火起,扯出小刀對他們喝道:你們店裏出走一個,就得派人去請懺悔師,請醫生是沒用的了。這幾句話嚇得他們沒有一個敢挪動一下來救他們的堂兄弟。”
這一下,他被佛羅倫薩的司法機關“八人衙門”傳去,罰了四鬥麵粉。
“我又氣又恨,怒火中燒,像一條蝮蛇,決意拚著性命幹一下……我等八位大人去吃飯。那時隻剩我一個人,差役又不注意我,我就走出衙門趕回鋪子,拿了匕首飛也似的跑去找敵人。他們正在吃飯。上回打架的禍首,年輕的蓋拉爾多立刻向我撲來。我當胸一刀,從他的短褂,領圍,襯衫中間直刺進去,但沒有碰到皮膚,一點沒有傷到他。當時我覺得匕首插進去那麼容易,又聽見衣服一層層裂開的聲音,以為他受了重傷,他也嚇得倒在地上。我嚷道:奸賊!我今天要把你們一齊殺死。屋子裏的父母姊妹,以為最後審判到了,統統跪下討饒。看他們不敢抵抗,蓋拉爾多又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樣,我覺得再碰他們也不體麵,但餘怒未息,當時我跳下樓梯。一到街上,他們家裏別的人等著我,至少有十來個,有的拿著鐵鏟,有的拿著粗大的鐵管,有的拿著槌子或鐵砧,有的拿著棍棒。我像鬥獸場上的牛一樣直衝過去,一下子就撞翻四五個;我一路追趕倒下去的人,一麵把匕首左右揮舞。”
他老是拳腳跟思想一起來的,像爆炸緊跟著火星一樣。內心的騷動太強烈了,沒有思考,恐懼和分辨是非曲直的餘地;而頭腦文明或性格冷靜的人,就靠那些盤算和推敲,像一堆坎綿綿的羽毛似的插在第一陣怒火和最後決定之間,起緩衝作用。一家鄉村客店的主人因為不放心〔那也不無理由〕,要貝韋努托先付錢,再供食宿;於是貝韋努托說:“我一刻都睡不著,整夜盤算如何報複。我先想放火,又想殺死馬房裏的好馬。這都不難辦到,但我和同伴要脫身就不那麼方便。”最後他用刀子劃破客店裏四張床,撕破床上的被單。——另外一次,他在佛羅倫薩把他的雕像《班爾賽》澆銅,忽然發高燒。他為了澆鑄幾夜不睡,又在爐旁受高溫熏炙,以致筋疲力盡,好像 快死了。他的仆人跑來,嚷著說銅像澆不成功。“我就狂叫一聲,連七重天上都聽得見;我跳下床去,抓起衣服一邊穿一邊把女傭人,男傭人,所有過來攙扶我的人,一陣拳打足踢。”——又有一次他病著,醫生禁止他喝水;女傭可憐他,給了他水。“後來人家告訴我,費利斯〔切利尼金銀工藝鋪的合夥人〕知道了大吃一驚,幾乎仰麵朝天倒下去;他拿棍子把女傭大打一頓,叫著;嘿!奸賊!你想害他性命!”仆人動起手來也跟主人一樣快,不但用棍子,還用刀劍。貝韋努托關在聖安熱古堡的時期,他的徒弟阿斯卡尼奧遇到一個叫做米凱萊的人嘲笑他,說貝韋努托死了。”阿斯卡尼奧回答說:他活著,你,你倒要死了!他說著向米凱萊頭上砍了兩刀,第一刀把他砍在地上,第二刀向旁邊一滑,削掉他右手的三個手指。”這一類的事情太多了。被貝韋努托殺死或殺傷的有徒弟路易吉,妓女佩恩泰西萊亞,仇家蓬佩皮奧,還有一些客店老板,貴族,強盜,在法國,在意大利,到處都有。下麵再舉一件事,他描寫心情的細節值得我們注意。
切契諾的徒弟貝切蒂諾·阿爾多布蘭迪100被人殺了。
“我弟弟〔切契諾〕知道了,發瘋似的大叫一聲,十裏以外都聽得見;接著問喬瓦尼101,‘你知道是誰殺的?’——喬瓦尼回答說是一個拿大刀的兵,平頂帽上插著一根羽毛。我弟弟走到前麵,照喬瓦尼說的記號認出凶手,一陣風似的衝進巡邏隊,勢頭凶猛無比,誰也來不及阻攔;他一劍戳進仇家的肚子,隨手拿劍柄一撩,把那人撩在地上。接著又攻擊別的巡兵,憑他那股狠勁,單是一個人就能把他們全部嚇退,要不是一個火繩槍手為了自衛一槍打中我弟弟的右膝蓋。勇敢而可憐的弟弟跌倒了,巡邏隊也急忙溜走,唯恐再有第二個同樣凶猛的敵手趕到。”
可憐的年輕人給抬到切利尼的住處;當時的外科醫生沒有什麼知識,做的手術沒有成功。他死了。於是切利尼怒不可遏,各種念頭在他腦子裏翻騰。
“我唯一的消遣是把殺我兄弟的火繩槍兵偷偷覷視,好像是‘我的情婦’一般。後來因為老是看到他,我變得神魂顛倒,吃不下,睡不著,情形愈來愈壞,我便決心擺脫這個煩惱,雖然行為不大體麵也顧不得了。
“我拿著一把像打豬用的那種大刀輕輕巧巧走近去,想用刀背砍下他的腦袋,不料他很快的掉過頭來,隻砍著他左肩,打斷了骨頭。他站起身子,把手裏的劍掉下了,同時他痛得發慌,拔腳就逃。我追了四步就追上,因為他拚命低著頭,我一刀正砍在他頭頸和頸窩之間,深深地陷了進去,我用盡氣力也拔不出刀來。”
這一下,案子告到教皇前麵。但貝韋努托進宮之前特意做了幾件極精致的金銀飾物。“我一進去,教皇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嚇得我直打哆嗦;但他看了我的活兒,臉色慢慢開朗了。”另外一次,貝韋努托犯了一樁更難饒恕的命案,被殺的人的朋友告訴教皇,教皇回答說:“你們應該知道,像切利尼那樣在他一門藝術裏獨一無二的人物,不應該受法律約束,尤其是他,因為我知道他完全沒有錯。”——可見殺人的習慣在當時的意大利如何根深蒂固。堂堂一國之君,又是上帝的代理人,居然認為一個人自己動手報仇是挺自然的,對待殺人犯不是滿不在乎,就是寬大為懷,不是偏袒,就是饒恕。
這一類的風俗和思想對繪畫發生好幾種後果。第一,人的肉體和肉體活動的時候所顯示的各種肌肉各種姿態,現在我們已經不認識了,因為看不見了或不注意了;但當時的人非關心不可:不論地位多麼高,為了自衛,必須會武藝,會用刀劍;因此身體在活動或搏鬥的場合所表現的一切形態,一切姿勢,都無形中印在人的腦子裏。巴爾達薩雷·卡斯蒂廖內伯爵描寫文雅的上流社會,曾經把有教養的人應當擅長的武藝,一樁一樁舉出來。你們可以看到,當時的紳士所受的教育和所有的觀念,不僅限於劍術教師的一套,還包括鬥牛士,體育指導,騎師,俠客的本領:
“我要求我們的貴人騎術高明,不拘馬鞍。意大利人出名會騎快馬,尤其善於控製劣馬,擅長馬上馬下的標槍比賽,所以我們的貴人在這方麵應當在意大利人中稱雄。
“至於比武,比守衛戰,比跳欄,他應當抵得上最高明的法國人……舞棍,鬥牛,擲標槍,應當在西班牙人中逞能……他也應當會跳會跑。另外一種高尚的遊戲是網球102,而馬上跳躍的技術,我也認為不容輕視。”
這不是單純的教訓,不是談話或書本中的空論,而是實際做到的,一般名流的生活習慣完全與此相符。被帕齊一黨謀害的朱利安,特·梅迪契,他的傳記作者不但佩服他做詩和鑒賞的才能,還讚美他搏鬥,騎馬和馬上比槍的技術。那個大暗殺家大策略家塞薩爾·博爾賈,身手同他的頭腦與意誌一樣狠。看他的畫像,他是個漂亮人物;看他的曆史,他是個外交家;但寫他私生活的傳記還指出他是個江湖上的好漢,正如在他的原籍西班牙常見的那種人。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人說:“他二十七歲,身體長得極美,他那個當教皇的父親非常怕他。鬥牛的時候他在馬上用長槍刺死六條牛,其中一條被他一槍就紮破腦袋。”
這樣教育出來的人對於一切肉體鍛煉都有經驗,都有興趣;他們有充分的準備能了解表現肉體的藝術,繪畫與雕塑。一個佝僂的上半身,一條彎著的大腿,一條舉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體的一切姿勢一切形態,會引起他們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們能夠對四肢感到興趣,天生會鑒別,而且是出於不知不覺的。
另一方麵,社會上沒有法律沒有警察,人人過著戰鬥生活,經常有性命出入的危險,心中全是猛烈與單純的情緒,所以容易在姿勢與形體方麵欣賞猛烈與單純的氣息。愛好的基礎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東西使我們喜歡,必須那個表情符合我們的心境。
最後,由於同樣的理由,感覺特別強烈;因為一切性命攸關的危險形成一股可怕的壓力,使感受的機能受著抑製。而一個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難受,遇到發泄感情的機會就越高興。心靈越是被強烈的不安和陰沉的念頭纏繞不休,看到優美高雅的東西越快活。平日為了集中精力或為了作假而越緊張,越克製自己,一朝能盡情流露或鬆懈的時候越會得享受。擔過嚴重的心事,做過惡夢以後,看見床頭掛著一幅恬靜而鮮豔的聖母,碗櫥上擺著一個年富力強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別舒服。那時他不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與人談天,沒有隨時變化的題材讓他痛快發泄;他隻能默默無聲的同形象與色彩交談。正因為日常過著嚴肅的生活,受著許多威脅,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從藝術方麵得來的印象更生動更細膩。
讓我們把這些特殊的性格集中起來,再從能夠判斷藝術的階級中挑出兩個人來考察一下,一個是現代的有錢而有教養的人,一個是1500年代的大貴族。——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早上八點起床,披上便衣,喝過巧克力,走進書房,倘是個企業家就翻翻文件夾子,倘是個交際場中的人物就翻翻新出的圖書。然後,精神上算是滿足了,心中也沒有什麼煩惱,踏著軟綿綿的地毯繞幾個圈子,在裝著暖氣的漂亮屋子裏吃過中飯,到大街上去散步,抽著雪茄,踱進俱樂部翻閱報刊,談談文學,政治,交易所的行市或者關於鐵路103的消息。回家即使不坐車子而且是半夜一點鍾,也知道大街上有的是警察,決不會遇到意外。他心裏太太平平的睡下去,知道明天的日程還是一樣。這便是現代的生活。這樣的人見過什麼人體呢?他去過冷水浴場,見過各種畸形的身體在渾濁的池沼裏蠕動;他要好奇的話,或許一生還看過三四回江湖賣藝的表演;看得最清楚的裸體無非是歌劇院中穿短褲的演員。至於激烈的情緒,他受過什麼刺激呢?或許失過麵子,或許銀錢方麵有過煩惱:比如交易所投機蝕本,心中希望的位置沒有到手,朋友們在交際場中說他不夠風雅,妻子花錢太撒漫,兒子在外麵胡鬧等等。但是使他和一家老小遭到生命危險,可能把他腦袋送到刀架上或絞柱底下,可能送他進地牢,受折磨,熬毒刑的那種劇烈的痛苦,他沒有經曆過。他太平靜了,給保護得太好了,精神分散在種種細巧而舒服的小刺激上麵,除了難得遇到一回禮貌周到,有一定儀式的決鬥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要去殺人或被殺時的心境。——再考察以上講到的奧利韋雷托,阿方斯·特·埃斯特,塞薩爾·博爾賈,勞倫特·特·梅迪契一流的大貴族,或是他們的臣僚和一切當頭目的人。文藝複興期的一個貴族,一個紳士,第一樁要緊事兒是早上光著身子,一手拿刀,一手拿劍,跟劍術教師練功夫;這就是我們在版畫中看到的。平時他幹些什麼呢?主要的娛樂又是什麼呢?他參加馬隊遊行,化裝大會,入城典禮,扮演神話故事,比武,競技,招待外邦的君主;騎在馬上打扮得豪華富麗,炫耀他的花邊,絲絨短褂,鋪金盤繡的裝飾;對自己的漂亮功架和威武的姿勢得意非凡;他和同伴們就是這樣為本邦的君主爭光。白天出門,短褂之內多半穿著鎖子甲;街頭巷尾很可能有刀劍刺到他身上。非提防不可。便是在自己府上,他也並不安全;石砌的牆角,裝著粗大鐵柵的窗子,整個軍事式的堅固的建築,說明屋子應當像盔甲一般保護主人不受暗算。這樣一個人,重門深鎖的呆在家裏,麵對著一個名妓或少女的美麗的像,一個衣袂飄舉或肌肉強壯的赫拉克勒斯或上帝,就比一個現代人更能領會他們的美和理想的肉體。他用不著受畫室的教育,單憑自發的同情就能欣賞米開朗基羅式的英雄式的裸體與強壯的肌肉,拉斐爾的健康恬靜,目光單純的聖母,多那太羅銅像上的豪放與自然的生命力,芬奇畫像上的別有風度,特別動人的姿勢,丁托列托與提香筆下的健美的肉感,慓悍的動作,競技家式的勇武與快樂。
第六章次要形勢(續)
介乎純粹觀念與純粹形象之間的精神狀態既有利於圖畫,堅強的性格與彪悍的風俗也幫助人認識並愛好美麗的肉體:這種千載一時的形勢和民族天賦彙合起來,在意大利產生了第一流的完美的人體畫。我們隻要走到街上或者踏進畫室,就可看到這種繪畫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它不像我們這兒是學派的出品,批評家的專業,好事者的消遣,鑒賞家的癖好,花了大本錢用人工培養的植物,下足肥料仍不免枯萎憔悴,因為是外地來的種子,在隻會產生科學,文學,工業,警察和禮服的土地與空氣之中勉強保存。在當時的意大利,那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各個城邦在市政廳和教堂裏擺滿人體的圖畫,但在這些作品周圍還擺著無數活生生的圖畫,固然不是持久的,可是更豪華;所以畫家的作品隻是概括了社會上的活的圖畫。一般人對於繪畫不是隻在一二小時之內,在生活中一個孤立的場合欣賞,而是在整個生活中,在宗教儀式,全民慶祝,沼待貴賓的盛會,大小事務與尋歡作樂中欣賞的。
實際的例子太多了,倒是不容易選擇:行會,城邦,諸侯,主教,都在五花八門的遊行賽會中爭奇鬥勝,樂此不疲。我隻舉一事為例;這樣顯赫的排場一年有好幾次,街頭和廣場上該是怎麼一幅景象,你門自己去想象吧。
“勞倫特·特·梅迪契是布龍科內俱樂部的領袖,他要賽會的場麵超過鑽石俱樂部,請佛羅倫薩的貴族兼學者雅各布·納爾迪幫忙,設計六輛車子104。
“第一輛車由兩條身披樹葉的公牛曳引,代表〔神話中的〕薩圖爾內和雅努斯時代。薩圖爾內在車頂上拿著鐮刀,雅努斯拿著和平宮的鑰匙。在兩個神的腳下〔車身上〕,蓬托爾莫畫著被縛的憤怒之神〔戰神〕和好幾樁有關薩圖爾內的故事。圍著車子的十二個牧人穿著貂皮和鼬鼠皮,古式小靴,掛著麵包袋,頭上裹著樹葉。牧人的馬鞍是獅子,老虎,山貓的皮,獸皮上的爪子是鍍金的;鞍帶是用的金索子,腳鐙的形狀是羊頭,馬韁用銀絲和樹葉絞成。每個牧人後麵另外跟著四個牧人,服裝沒有那麼華麗,擎著鬆枝一般的火把。
“四條披戴華麗的公牛拖著第二輛車。鍍金的牛角上掛著花圈和念珠。車上坐著羅馬人的第二個王,努馬·蓬皮柳斯,周圍放著宗教書籍,一切法器和祭神用具,後麵六個教士騎著俊美的騾子;頭上的披紗用長春藤的葉子和金銀絲繡做裝飾,仿古的法衣上吊著金燧子。教士有的拿著香煙嫋嫋的香爐,有的捧著金瓶或諸如此類的東西。教士旁邊還有下級祭司捧著古式燭台。
“第三輛車套著幾匹極漂亮的駿馬,車身上是蓬托爾莫的畫。上麵坐著晏利厄斯·托爾誇托斯,他是第一次迦太基戰爭以後的執政,因為政治開明,羅馬曾經興旺過一個時期。十二個參議員騎在金繡披掛的馬上開路,周圍還有一大群禁衛,捧著斧鉞和別的代表法律的標記。
“四條水牛扮做四頭象,拖著第四輛凱撒大帝的車。蓬托爾莫在車身上畫著凱撒最顯赫的功業。後麵有十二名騎士,明晃晃的紋章用黃金裝飾。每人拿著一根標槍,緊貼著大腿。他們的馬夫擎著火把,火把上有戰利品的標記。
“第五輛車駕的幾匹馬裝著翅膀,形狀像禿鷹,上麵坐著奧古斯都大帝。十二個桂冠詩人騎馬後隨,因為大帝的不朽的英名一部分也靠詩人的作品。每個詩人掛一條綬帶,寫著各人的名字。
“第六輛車也是蓬托爾莫畫的,駕著八匹鞍轡華麗的母牛,車上坐著圖拉真皇帝。前麵是十二個法學家騎著馬,穿著長袍。許多書吏,謄錄員,公證人,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挾著簿籍。
“六輛車的後麵又來一輛車,名叫‘黃金時代的勝利’。車上除了蓬托爾莫的畫,還有班迪內利塑的浮雕,其中四個人像代表四大美德〔公正,謹慎,節製,剛強〕。車中有一個巨大無比的黃金球,球上躺著一個屍首,穿著生鏽的鐵甲。屍體腋下鑽出一個裸體鍍金的孩子,代表鐵器時代的告終與黃金時代的複活,這是利奧十世做了教皇帶來的福氣。枯萎的桂枝長著綠葉也表示這個意思;但也有人說是象征烏爾比諾公爵勞倫特·特·梅迪契。還得附帶提一句,那個裸體的孩子鍍過金不久就死了,他原是為了六塊錢而當這個角色的。”105
孩子的死,可說是正戲之外的一出小戲,又可笑又悲慘的小戲。——上麵那篇流水賬雖然枯燥,依然給我們看到當時愛美的風氣。這種嗜好不限於貴族與富有的階級,而為廣大群眾所共有;勞倫特·特·梅迪契辦這些賽會,就是要在群眾前麵保持威望。還有別的慶祝會叫做“狂歡歌”或者叫“狂歡節凱旋式”,被勞倫特擴大規模,加以變化。他也親自參加,有時高聲唱著自己做的詩,走在場麵豪華的隊伍之前。我們不能忘了勞倫特·特·梅迪契是最大的銀行家,是提倡美術最熱心的人,是城裏第一個工業家,也是第一個行政長官。他一個人所兼的職務,包括我們的特·呂伊納公爵,特·羅特席爾德先生106,塞納州州長,美術學院院長,碑銘學院院長,道德社會科學學院院長,法蘭西學士會會長所擔任的職務。這樣一個人物在街上帶領化裝大會遊行,不以為有損尊嚴。當時的趣味那麼明確那麼強烈,所以勞倫特對遊行賽會的熱心非但不顯得可笑,反而增加他的聲譽。節日的夜晚,梅迪契宮中走出三百騎士,三百步行的人,擎著火把在佛羅倫薩街上遊行,直到早上三四點鍾。他們中間有十人,十二人,十五人的分部合唱;賽會中唱的短詩當時就刊印成書,一共有兩大本。我隻引一首勞倫特自己做的詩,題目是《巴克斯和阿麗阿德涅》107。他對於美和道德的觀點完全是異教式的。那個時代的風氣的確是古代異教氣息的複活,也是古代藝術和古代精神的複活。
“青春多美!——但消失得多快。——要行樂,趁今朝。——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看那巴克斯和阿麗阿德涅,——他們倆多美,多麼相親相愛。——因為時間飛逝,令人失望,——他們在一起永遠很快活。
“這般水仙和別的神仙,——眼前都歡樂無比。——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快活的小山羊神,——愛上水仙,——替她們築的小窩不計其數,——在洞裏,在林中;——如今受著巴克斯鼓勵,——隻管舞蹈,隻管奔跳。——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諸位太太,諸位年輕的情人,——巴克斯萬歲,愛神萬歲!——大家來奏樂,跳舞,歌唱;——但願你們心中燃起溫柔的火焰;——憂愁和痛苦暫時都該退避一旁。——但願追求快樂的人個個稱心如意。——明日的事兒難分曉。
“青春多美!——但消失得多快。”
除了這個合唱,還有許多別的,有紡金線的女工唱的,有托缽修士唱的,有青年婦女唱的,有普通的修士唱的,有鞋匠唱的,有趕騾的唱的,有小販唱的,有油商唱的,有蜜蠟工唱的。城邦內各種行會都參加慶祝。倘若現在的歌劇院,喜歌劇院,夏特萊劇院,奧林匹克雜技劇院,一連幾天在街上遊行,情形大概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在佛羅倫薩並非一般跑龍套和出錢雇來的可憐蟲臨時穿上一套借來的服裝充數,而是市民組成行列,自命不凡,得意洋洋的在街上行走,好比一個美麗的姑娘穿著全套漂亮服飾在人前賣弄。
要刺激人的才能盡量發揮,再沒有比這種共同的觀念,情感和嗜好更有效的了。我們已經注意到,要產生偉大的作品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自發的,獨特的情感必須非常強烈,能毫無顧忌的表現出來,不用怕批判,也不需要受指導;第二,周圍要有人同情,有近似的思想在外界時時刻刻幫助你,使你心中的一些渺茫的觀念得到養料,受到鼓勵,能孵化,成熟,繁殖。這個原則到處都能應用,不論是創辦宗教社團還是建立軍功,是文學創作還是世俗的娛樂。人的心靈好比一個幹草紮成的火把,要發生作用,必須它本身先燃燒,而周圍還得有別的火種也在燃燒。兩者接觸之下,火勢才更旺,而突然增長的熱度才能引起遍地的大火。例如新教中一些勇敢的小宗派離開英國去創立美利堅合眾國;宗派的成員都敢於有深刻的思考,深刻的感受,深刻的信仰,獨往獨來,熱情如沸,人人抱著固有的堅定的信念;一朝聯合之後,他們滲透著同樣的思想感情,受著同樣的熱情支持,把蠻荒的地域變為殖民地,建立文明的國家。
軍隊的情形也是一樣。上一世紀末〔指大革命後〕,法國軍隊毫無組織,完全不懂作戰的技術,軍官幾乎同士兵一樣無知,對方卻是歐洲各國的正規軍。那時支持法國人,鼓動他們前進而終於獲得勝利的因素,首先是內在的信念給了他們氣魄和力量,每個士兵都自以為比敵人高出一等,相信他的使命是排除萬難,把真理,理性,正義,灌輸到各個民族中去;其次是熱烈的友愛,相互的信任,共同的感情和抱負,使整個隊伍,從將軍到營長到小兵,都覺得是獻身於同一事業,每人都像敢死隊隊員一樣爭先恐後,每人都了解情況,危險,迫切的需要,每人都準備改正錯誤。他們上下一致,萬眾一心,憑著自發的熱情和相互的默契,勝過了萊茵彼岸用傳統,會操,軍棍和普魯士的等級製度製造出來的完美的軍事機構。
藝術與娛樂,同涉及利益與實際事務的情形並無分別。才智之士聚在一起才最有才智。要有藝術品出現,先要有藝術家,但也要有工場。而當時有的是工場,並且藝術家還組織行會。他們彼此聯絡,大團體中有自由結合的小團體,使會員之間的關係更密切。親呢使他們接近,競爭給他們刺激。那時的工場是一個鋪子,而不是像今日專為招攬定貨而布置的陳列室。學生是徒弟,師父的生活與榮名都有他的一份;不是繳了學費就完事的業餘愛好者。一個孩子在學校裏讀書識字,學會了一些拚法,十二三歲就去拜在畫家,金銀工藝家,建築家,雕塑家門下。師父通常總是兼這幾門的,年輕人在他手下學的不是藝術的一部分,而是全部藝術。他替師父工作,做些容易的活兒,畫畫背景,小裝飾,不重要的人物;他參加師父的傑作,像對自己的作品一樣關心。他成為師父家裏的兒子,仆役;人家把他叫做師父的小家夥。他和師父同桌吃飯,替他跑腿,睡在他臥室上麵的閣樓上,受他打罵,給師母鑿上幾個栗包108。
拉斐爾·迪·蒙德呂波說:“我12歲到14歲在班迪內利的鋪子裏住了兩年,多半是師父工作,我拉風箱;有時我也畫素描。有一天,師父替烏爾比諾公爵勞倫特·特·梅迪契做幾對馬嚼子上的金飾,叫我拿在火上重燒。他在砧上打一塊,我在火上另外燒一塊。他半中間停下來和朋友低聲談話,沒有發覺我已經把冷的一塊拿走,換上熱的;他用手去撿,燙了兩個手指,痛得滿鋪子亂嚷亂跳;他要打我,我躲來躲去,不讓他抓住。但臨到吃飯的時候,我在師父櫃台前麵走過,被他揪住頭發,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嘴巴。”
這是搭夥的生活,和銅匠泥水匠一樣,粗暴,率直,快活,親熱;師父出門,徒弟們跟著,在路上幫他打架動武,不讓他受攻擊,受毀謗。拉斐爾和切利尼的學生用刀劍保衛師父鋪子聲譽的事,上麵已經講過。
師父們相互之間也一樣的狎昵親熱,對藝術的發展很有作用。佛羅倫薩許多藝術團體中有一個叫做大鍋會,會員的名額隻有十二個;主要是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吉安·弗朗切斯科·魯斯蒂奇,亞理士多德·特·聖加洛,多梅尼科·普利穀,弗朗切斯科·迪·佩萊格裏諾,版畫家羅貝特,音樂家多梅尼科·巴切利。每個會員可以帶三四個客人,每人要帶一樣別出心裁的菜,與別人重複就要罰款。你們可以看到,那些人在互相刺激之下幻想多麼豐富,精神多麼充沛,竟然把圖畫藝術帶入飯局。有一次,吉安·弗朗切斯科用一隻碩大無朋的酒桶做飯桌,叫客人坐在裏頭。樂師在桶底下奏樂。桶中央伸出一株樹,樹枝上放著菜肴。弗朗切斯科做的菜是一個大肉包,“尤利斯在包子裏用開水煮他的父親,使他返老還童”109;兩個人物都用白煮閹雞裝成,另外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帶來一座八角神廟:底下是一列柱子;一大盆肉凍做成的地麵上,仿照寶石鑲嵌的款式劃出許多小格;肥大的香腸做成像雲斑石一樣的柱子;帕爾梅森的奶餅做柱頭和礎石;各式糖果做楣梁,杏仁餅幹做騎樓。神廟中央是冷肉做的一張聖書桌,書桌上用細麵條排成一本彌撒經,胡椒代表文字與音符,周圍的唱詩童子是許多油炸畫眉,張開著嘴;後麵兩隻肥鴿代表低音歌手,六隻萵雀代表高音歌手。多梅尼科·普利穀用一隻乳豬裝成一個鄉下女人,一邊紡紗一邊看守小雞。斯皮洛用大鵝裝成一個銅匠。便是今日,我們仿佛還能聽到他們滑稽古怪,哄堂大笑的聲音。——另外一個團體叫做泥刀會,除了聚餐還有化裝表演:有時扮地獄之王普呂東搶走普羅塞爾皮內的故事,有時扮維納斯女神與戰神馬爾斯談戀愛,有時扮馬基雅弗利的喜劇《蔓陀蘿華》,阿廖斯托的《冒充仆人》,比別納的《卡朗特拉》。另外一次,因為會徽是泥刀,會長要會員穿著泥水匠服裝,帶著全套泥水匠工具出席,用肉類,麵包,點心,糖,砌一所屋子。過剩的幻想在五花八門的吃喝中盡量發泄。心那麼年輕,大人竟像兒童一樣,把他喜歡的肉體的形式到處應用;他手舞足蹈,變了演員;又因為滿腦子都是藝術的形象,所以以藝術為遊戲。
小團體之外,還有更廣大的社團聯合所有的藝術家做一樁共同的事業。他們在飯桌上的快活,豪放,夥伴之間的親熱,自有一種淳樸的氣息,詼諧的興致,和工匠相仿;而他們也有像工匠那樣的鄉土觀念,以他們“光榮的佛羅倫薩派”自豪。在他們看來,世界上隻有佛羅倫薩派能教你素描。
瓦薩裏說:“各種藝術中的高手,尤其繪畫方麵的,都集中在佛羅倫薩,因為這個城邦能給他們三種鼓勵:——第一是有力的反複的批評;地方上的空氣使人生來胸懷開朗,不滿足庸庸碌碌的作品,不重作者的姓名,隻問作品是否精美。——第二必須為了生活而工作,所以要經常拿出眼光和創新的能力,工作要謹慎,迅速,總之要能謀生,因為地方並不富庶,物價不像別處便宜。——和以上兩點同樣重要的第三點,是當地的風氣使各行各業的人都渴望榮譽;不要說同本領低的人平等,便是和自己承認為行家的人並肩,心中也不服,因為歸根結蒂,彼此都是一樣的人。除了天性安分善良的以外,一般的藝術家由於野心和競爭心的強烈,都變得無情無義,動輒說人壞話。”——但一朝要為鄉土增光,他們就同心協力,隻想把事情做好;互相爭勝的心又鼓勵他們把事情做得更好。1515年,利奧十世到他的本鄉佛羅倫薩巡狩;當局召集所有的藝術家設計歡迎大典。城中造了十二座凱旋門,上麵都是繪畫和雕像;十二座凱旋門之間另外有各種建築物,華表,圓柱,一組一組的雕塑,像羅馬城中的古跡。“在爵府廣場上,安東尼奧·特·聖加洛蓋起一所八角神廟;班迪內利在洛賈回廊的頂上塑了一個極大的像。在巴迪亞修院和長官府之間,格拉納喬和亞理士多德·特·聖加洛造了一座凱旋門;在比斯凱利轉角上,羅索又造一座,上麵有大量人物,布置很好。但最受稱賞的是用木材仿造的聖瑪麗亞·德爾·菲奧雷大教堂的門麵,由安德烈亞·德爾·薩爾托畫上許多故事,用陰陽向背,陰暗相間的方法,美麗無比。建築家雅各布·聖索維諾,按照教皇的父親,故世的勞倫特·特·梅迪契110的圖樣,用浮雕和塑像表現好幾個小故事。雅各布還在聖瑪麗亞·諾韋拉廣場上塑了一匹馬,跟羅馬的那一匹相仿,極其壯觀。德拉·斯卡拉街上教皇的行宮,裝飾品更是不計其數;藝術家們製作不少美麗的故事畫與雕塑,擺滿了半條街,大多數是班迪內利起的稿子。”
這是人才濟濟,百花盛開的氣象;一經合作,成就更其卓越。城邦竭力踵事增華,今天是全城參加的狂歡節或是歡迎公侯的大會;明天又輪到街坊,行會,教會,修道院等等舉行賽會,終年不斷。每個小團體受著熱情鼓勵,“精神比財力更充足”111,隻想把各自的教堂,修院,大門,會場,比武的服裝,旗幟,車馬,以及聖約翰112的徽號,裝飾得越美越好,認為是麵子攸關的大事。相互之間的爭奇鬥勝,從來沒有這樣普遍這樣熱烈;產生繪畫藝術的氣候從來沒有這樣適宜;曆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環境。各種形勢的彙合可以說空前絕後:先是民族的想象力對節奏與形象特別敏感,一方麵已經有了近代文化,一方麵還保存封建時代的風俗,把剛強的本能與精細的思想結合在一起,慣於用生動的形體思索;其次,組成這個民族的許多自由的小團體,有一股自發的,聲氣相通的,有感染力的熱情在各方麵推動,使民族精神能充分發揮,創造出理想的模型;而在這個民族手裏暫時複活的氣魄雄偉的異教精神,也隻有完美的人體能表現。——一切表現人體的藝術都依賴這些形勢。第一流的繪畫也依賴這些形勢。形勢不存在,那種繪畫也不存在;形勢解體,那種繪畫也解體。形勢一天沒有完備,古典繪畫一天不能產生。一朝形勢改變,古典繪畫立即敗壞。古典繪畫從成長到興盛,到瓦解,到消滅,都一步一步的跟著形勢走。到14世紀末為止,在神學思想與基督教思想籠罩之下,繪畫始終停留在象征與神秘的階段。15世紀中葉,在基督教精神與異教精神作長期鬥爭的時候,象征與神秘主義的畫派繼續存在113,而且15世紀還有一個最純潔的代表,由於孤獨的修院生涯,聖潔的心靈不曾受到新興的異教精神感染114。從15世紀初期開始,戰爭不像以前殘酷,各個城邦逐漸安定,工業逐漸發展,財富與安全都有增加,古代文學與古代思想開始複興:這些情形使凝視來世的眼光重新轉到現世,追求人間的幸福代替了對天堂的想望。同時,由於雕塑的榜樣,透視學的發現,解剖學的研究,造型技術的進步,肖像畫的應用,油畫的發明,繪畫關心到真實的血肉之體。到萊奧納多·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的時代,勞倫特·特·梅迪契和弗朗切斯科·德拉·羅韋雷的時代〔15世紀末〕,新文化成為定局,人的眼界擴大了,思想成熟了,在複興古學之外又產生民族文學,從粗具規模的希臘精神進而為發展完全的異教精神;這時候,繪畫才從正確的模仿過渡到美妙的創作。它在威尼斯比別處多延長半個世紀,因為威尼斯好比沙漠中的一片水草,在異族入侵的巨潮中仍不失為獨立的城邦,在教皇前麵保持宗教的寬容,在西班牙人前麵保持愛國精神,在土耳其人前麵保持尚武的風俗。後來,異族的侵略和與日俱增的苦難,把意誌的活力消耗完了;君主政體,宗教迫害,學院派的迂腐,把天生的創造力加以正規化和削弱了;風俗習慣變為雅馴。精神上沾染了感傷情調;畫家從天真的工匠一變而為彬彬有禮的紳士;鋪子和學徒的製度被“畫院”代替;藝術家不再自由放肆,詼諧滑稽,不再在泥刀會的飯局中一麵遊戲一麵雕塑115,而變做一個機警的侍臣,自命不凡,處處講禮法,守規矩,存著一肚子的虛榮,對教內教外的大人物逢迎諂媚:這時繪畫便開始變質,在柯勒喬手中顯得軟弱無力,在米開朗基羅的後繼者手中失去熱情。——環境與藝術既然這樣從頭至尾完全相符,可見偉大的藝術和它的環境同時出現,絕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確是環境的醞釀,發展,成熟,腐化,瓦解,通過人事的擾攘動蕩,通過個人的獨創與無法逆料的表現,決定藝術的醞釀,發展,成熟,腐化,瓦解。環境把藝術帶來或帶走,有如溫度下降的程度決定露水的有無,有如陽光強弱的程度決定植物的青翠或憔悴。與意大利文藝複興期類似的風俗,而且是在那一類中更完美的風俗,在古希臘好戰的小邦中,在莊嚴的體育場上,曾經產生一種類似而更完美的藝術。也是與意大利文藝複興期類似的風俗,但在那一類中沒有那麼完美的風俗,以後在西班牙,佛蘭德斯,甚至在法國,也產生一種類似的藝術,雖則民族素質的不同使藝術有所變質,或者發生偏向。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要同樣的藝術在世界上重新出現,除非時代的潮流再來建立一個同樣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