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藝術哲學》(5)(1 / 3)

《天使的墮落》reference_book_ids\":[716319831810375988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三編尼德蘭的繪畫第一章永久原因

過去三年,我給你們分析意大利繪畫史;今年我要向你們介紹尼德蘭116繪畫史。一方麵是拉丁民族或拉丁化的民族,意大利人,法國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另一方麵是日耳曼民族,比國人,荷蘭人,德國人,丹麥人,瑞典人,挪威人,英國人,蘇格蘭人,美國人:這兩組民族曾經是,現在仍然是締造近代文明的主要工人。在拉丁民族中,一致公認的最優秀的藝術家是意大利人;在日耳曼民族中是佛蘭德斯人117和荷蘭人。所以研究拉丁族和日耳曼族的藝術史,就是在兩個最偉大和最相反的代表身上研究近代藝術史。

一件範圍如此廣闊,麵目如此眾多的出品,前後約曆四百年之久的繪畫,產生大量傑作而在所有的作品上印著一個共同特征的藝術,是整個民族的出品,所以與民族的生活相連,生根在民族性裏麵。這一片茂盛的花,按照植物的本性和後天的結構,經過樹液的長期與深刻的醞釀,才開放出來。根據我們的方法,我們先要研究這一段內部的,成為先決條件的曆史,以便說明外部的終極的曆史。我先要給你們分析種子,就是分析種族及其基本性格,不受時間影響,在一切形勢一切氣候中始終存在的特征:然後研究植物,就是研究那個民族本身及其特性,這些特性是由曆史與環境加以擴張或限製,至少加以影響和改變的;最後再研究花朵,就是說藝術,尤其是繪畫,那是以上各項因素發展的結果。

住在尼德蘭的人大多數屬於五世紀時侵入羅馬帝國的種族,那時他們第一次要求在拉丁族旁邊有個立足之地。在某些地區,如高盧,西班牙,意大利,他們不過帶來一些領袖和一部分人口。在別的地區,如英吉利和尼德蘭,他們把土著趕走,消滅。取而代之;直到現在,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還保持純粹的或差不多純粹的血統。整個中世紀,尼德蘭稱為下日耳曼。比利時和荷蘭的語言是德語中的方言,通行於尼德蘭地區的土語;隻有瓦隆區的人才講一種變質的法國話。

我們先考察一下整個日耳曼族的共同點以及日耳曼族與拉丁族的區別。——在外貌方麵,他們的肉更白更軟;眼睛通常是藍的,往往像意大利法安查陶器上的那種藍,或者是淡藍,越往北,顏色越淡,荷蘭人的眼睛有時竟黯淡無光;頭發是淡黃的亞麻顏色,小孩子的頭發幾乎是白的;古代的羅馬人已經看了驚奇,說日耳曼的兒童長著老年人的頭發。皮膚是可愛的粉紅色,在年輕姑娘身上色調特別細膩,青年男子的皮色較深,帶點兒朱紅,有時上了年紀的人也這樣;但勞苦的壯年人皮膚蒼白,像白蘿卜,在荷蘭是乳餅顏色,甚至像腐敗的乳餅。身材以高大的居多,但長得粗糙,各個部分仿佛草草塑成或是隨手亂堆的,笨重而沒有風度。同樣,臉上的線條也亂七八糟,尤其是荷蘭人,滿麵的肉疙瘩,顴骨與牙床骨很凸出。反正談不到雕塑上的那種高雅和細膩的美。圖盧茲和波爾多一帶有的是漂亮臉蛋,羅馬和佛羅倫薩的鄉下也很多一貌堂堂的人;在尼德蘭卻難得看到這一類五官端整的長相,而多半是粗野的線條,雜湊的形體與色調,虛腫的肉,賽過天然的漫畫。倘把真人的臉當做藝術品看待,那末不規則而疲弱的筆力說明藝術家用的是笨重而古怪的手法。

身體的機能和基本需要也比拉丁人的粗魯;行動和精神似乎完全受物質和肉體控製。他們非常好吃,近於專吃生肉的野獸。你們不妨把英國人與荷蘭人的胃口,同法國人與意大利人的胃口作個比較;到過那地方的人都該記得那邊客飯的菜多麼豐富,倫敦,鹿特丹或安特衛普的一個居民,一天好幾次,若無其事的吞下不知多少食物,尤其是肉類。英國小說老是提到吃飯,最多情的女主角到第三卷末了已經喝過無數杯的茶,吃過無數塊的牛油麵包,夾肉麵包和雞鴨家禽。氣候對這一點大有關係;拉丁民族的鄉下人隻要一碗湯,或者一塊塗蒜泥的麵包,或者半盤麵條;在北方的濃霧之下,這麼一點兒食物是不夠的。——由於同樣的原因,日耳曼人喜歡烈性飲料。塔西陀118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以後我常常要引用一個16世紀時親眼目睹的證人,盧多維科·圭恰迪尼的記載,他提起比利時人和荷蘭人時說:“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酗酒的傾向,他們嗜酒若命,不僅晚上,有時連白天也狂飲無度。”現在美洲,歐洲,在大多數日耳曼族的國家,縱酒是普遍的惡習;自殺和精神病一半都由縱酒促成。即使安分守己的人,中等階級的人,喝酒的嗜好也很強。在德國和英國,一個有教養的人飯後帶些醉意並不有失體統;每隔一些時候還會大醉一次呢;相反,那在我國是一個汙點,在意大利是可恥的;而在上一世紀的西班牙,被人稱為醉鬼是莫大的侮辱,決鬥還不足以洗雪,非把對方殺死不可。在日耳曼人的鄉土可絕對沒有這樣的事。那邊酒店林立,顧客盈門,無數的零售商出賣各種啤酒和烈性飲料,可見群眾的嗜好。阿姆斯特丹有的是小鋪子,擺著湛亮的酒桶,隻看見人們把白的,黃的,綠的,棕色的酒精一杯接一杯的灌下去,酒裏往往還加生薑和胡椒,增加刺激。晚上九點,布魯塞爾隨便哪一家酒店,在棕色的木桌子周圍轉來轉去的盡是賣蟹,賣鹹麵包,賣煮熟雞子的小販;顧客安安靜靜坐著,各管各的,有時成雙作對,多半一聲不出,抽著煙,吃著東西,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不時還夾一盅烈酒。在營養豐富的食物和大量的飲料把人身上的組織更新的時候,在腸胃滿足而渾身也跟著舒暢的時候,他們不聲不響的體味暖烘烘的感覺和飽食的樂趣:那個境界你們也不難領會。

他們的外表還有一個特點引起南方人的不快,就是感覺和動作的遲鈍笨重。一個圖盧茲人119在阿姆斯特丹做雨傘生意,一聽見我講法文,幾乎撲到我懷裏來,硬要我聽了他半個鍾點的訴苦。一個像他那樣性情急躁的人,跟本地人來往簡直是受罪;他說:“他們又僵又冷,既不會激動,也沒有感情,老是半死不活,陰陽怪氣,真正是木頭,朱生,真正是木頭!”的確,他的嘮叨和盡情流露的脾氣跟當地的人正好處於極端。你跟他們說話,仿佛他們不能立刻就懂,或者他們表情的機器要等些時候才會開動;你常常會遇到一個美術館的門房,一個本地的仆役,要呆上一會兒才開口回答。——在咖啡館裏,在火車上,大家都沉著臉,不動聲色,叫人看了奇怪;他們不像我們需要活動,說話;他們可以幾小時的呆在那裏,跟他們的思想或煙鬥做伴。阿姆斯特丹的太太們,在晚會上裝扮得賽過百寶箱,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活脫是個雕像。比國,德國,英國的鄉下人的臉,在我們看來是毫無生氣,毫無精神的,或者是麻痹的。一個朋友從柏林回來,對我說:“這些人的眼睛都沒有表情。”便是年輕的姑娘也有一種幼稚而懵懵懂懂的神氣,我好幾次從鋪子的櫥窗裏望進去,看一個少女低著她那張粉紅的,平靜的,老實的臉做衣服,活像中世紀的聖母。法國南部和意大利的情形恰好相反,女工擠眉弄眼,即使身邊沒有人,好像跟椅子也會說話;南方人一有思想,馬上就有手勢。在日耳曼人身上,感覺與表情之間的交通似乎受著阻塞;心思的細巧,情緒的曲折,動作的輕靈,好像都是不可能的。南方人就抱怨北方人的笨拙和遲鈍;在大革命與帝政時期的戰爭中,所有的法國人不約而同有這樣的看法。——衣著和走路的姿態,在這方麵是最好的標記,尤其用中等階級和中下階級做例子的時候。你們不妨拿羅馬,博洛尼亞,圖盧茲,巴黎的女工,同你們星期天在倫敦漢普頓廣場上看見的女人比較一下:那些機器人似的大娃娃,身體僵硬,衣服穿得鼓鼓囊囊,隻會炫耀她們紫色的披肩,刺眼的綢衣衫,金色的腰帶,賣弄那一套俗不可耐的奢華氣派。我還記得兩個節日,一個在阿姆斯特丹,弗裏斯蘭省裏有錢的鄉下女人都趕來了,頭上套一頂小帽,小帽四周燙成許多管子形的皺襇,上麵再顫巍巍的戴一頂蚌殼形的大帽子,腦門上貼著一件三角形的金首飾,鬢角上貼著金片和螺旋形的金箔,中間嵌一張慘白的五官不整的臉;另外一次是在德國的弗裏堡,鄉村婦女都眼睛茫茫然的站在那裏,一雙腳紮實得很,身上穿著本鄉的服裝:黑的,紅的,綠的,紫的裙子,褶襇筆直,像哥特式雕像上的一樣:上身的衣衫前後都鼓得很高,加襯的羊腿袖其大無比,腰帶差不多束到胳肢窩,沒有光彩的黃頭發直僵僵的卷向腦後,挽的髻套在一頂極小的金銀鋪繡的帽子裏,上麵再戴一頂桔黃的男人帽;在這種奇形怪狀的裝束下麵,身體像用鐮刀削成,給人的印象賽過一根漆得花花綠綠的柱子。——總之,人類在這個種族身上比在拉丁族身上發展得慢而粗糙。意大利人和法國南方人,生活非常簡單,頭腦非常敏捷,自然而然的能說會道,會用手勢表達思想,趣味高雅,懂得什麼叫做優美大方,像12世紀的普羅旺斯人和14世紀的佛羅倫薩人,輕而易舉的一下子就有了修養和文化。拿日耳曼族和他們相比,我們幾乎要認為日耳曼族比較低級了。

可是我們不能以第一個印象為準;那隻顯出事情的一麵,和這一麵相連的還有另外一麵,正如陰影旁邊必有光明。拉丁民族天生的早熟和細膩帶來許多不良的後果:第一他們要求舒服;他們對於幸福十分苛求;他們要數量多,變化多,不是強烈就是精致的娛樂,要有談話給他們消遣,要有禮貌使他們心裏暖和,要滿足虛榮,要有肉感的愛情,要新鮮的意想不到的享受,形式與語言要和諧,對稱;他們很容易變為修辭學家,附庸風雅的鑒賞家,享樂主義者,肉欲主義者,好色之徒,風流人物,交際家。由於這些惡習,他們的文明逐漸腐化,以至於滅亡;古希臘和古羅馬衰微的時代,12世紀的普羅旺斯,16世紀的意大利,17世紀的西班牙,18世紀的法蘭西,就是這種情形。他們的氣質很快的變得文雅,但也很快的走上過於精致的路。他們要求微妙的刺激,不滿足平淡的感覺,好比吃慣了桔子,把紅蘿卜和其他的蔬菜扔得老遠;但日常生活是由紅蘿卜白蘿卜和其他清淡的蔬菜組成的。意大利一位貴族太太吃著美味的冰淇淋,說道:“可惜不是桃子!”法國一位王爺提起一個狡猾的外交家,說:“看他這樣壞,誰能不喜歡他呢?”——另一方麵,他們的感覺太敏銳,行動太迅速,往往趁一時之興;遇到刺激,興奮太快太厲害,甚至忘了責任和理性,甚至在意大利和西班牙隨便動刀子,在法國隨便放槍,因為這緣故,他們不大能等待,服從,守規矩。可是要事業成功,就得耐著性子,不怕厭煩,把事情拆散,重做,來了一遍再來一遍,永遠繼續下去,不讓一時的怒火或幻想的衝動使日常的努力中斷,或者改變方向。總而言之,把他們的性情氣質和人生的過程相比,那末人生的一切對他們太機械,太嚴酷,太單調,而對人生的過程來說,他們太激烈,太細巧,鋒芒太露。每隔幾個世紀,他們的文化總顯出這個不調和的現象;他們向外界要求太多,而因為處理不當,連本來能得到的東西也得不到了。

現在讓我們把拉丁族的優美的天賦,連同那些不良的傾向一齊取消;再讓我們設想一下,遲緩笨重的日耳曼人有的是健全的頭腦,完美的理智,他的後果又怎麼樣呢?日耳曼人感覺不大敏銳,所以更安靜更慎重。對快感的要求不強;所以能做厭煩的事而不覺得厭煩。感官比較粗糙,所以喜歡內容過於形式,喜歡實際過於外表的裝潢。反應比較遲鈍,所以不容易受急躁和使性的影響;他有恒心,能鍥而不舍,從事於日久才見效的事業。總之,在他身上,理智的力量大得多,因為外界的誘惑比較小,內心的爆炸比較少。而在外界的襲擊與內心的反抗較少的時候,理性才把人控製得更好。——考察一下今日的和整個曆史上的日耳曼民族:第一,他們是世界上最勤謹的民族;在精神文明方麵出的力,誰也比不上德國人:淵博的考據,哲理的探討,對最難懂的文字的鑽研,版本的校訂,字典的編纂,材料的收集與分類,實驗室中的研究,在一切學問的領域內,凡是艱苦沉悶,但屬於基礎性質而必不可少的勞動,都是他們的專長;他們以了不起的耐性與犧牲精神,替現代大廈把所有的石頭鑿好。在物質方麵,英國人,美國人,荷蘭人,也做出同樣的事業。舉一個英國工廠的布匹整理工或紡紗工為例:那簡直是一架出色的自動機,整天的工作沒有一分鍾分心,做到第十小時還跟第一小時一樣。倘若同一工場裏有法國工人,對照就很顯著:他們不能像機器一樣的有規律,容易分心,厭倦,因此一天的生產量比較少;他們紡不到一千八百個錠子,隻能紡一千二。南方人的生產力更低:一個普羅旺斯人,一個意大利人,需要講話,唱歌,跳舞;他們甘心遊蕩,得過且過,寧可衣服穿得破爛。在那兒,遊手好閑好像是挺自然的,甚至於體麵的。有些人為了麵子而不肯工作,過的日子不是不清不白,就是幹脆挨餓。這種懶惰,這種所謂高尚生活,在最近兩百年間成為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禍害。相反,同一時期的佛蘭德斯人,荷蘭人,英國人,德國人,盡量製造有益的東西供自己享受,認為是榮譽。普通人貪逸惡勞的本能,有教育的人不願意勞動的可笑的虛榮,都被日耳曼人清醒的頭腦和堅強的理性克服了。

就是這種理性和這種頭腦,使他們能建立和維持各式各種的社會關係,首先是配偶關係。——你們知道,在拉丁民族中這個關係不大受到尊重:意大利,西班牙,法蘭西的戲劇和小說,老是用通奸作主要題材;至少那幾個國家的文學以情欲為主體,聽憑情欲為所欲為,表示對情欲同情。相反,英國小說描寫的是純正的愛情,歌頌的是婚姻;在德國,風流的行為並不光榮,便是在大學生中也如此。在拉丁國家,風流是寬恕的或容忍的,有時還受到讚許;婚姻的約束和夫婦生活的單調似乎很難忍受。感官的誘惑太強;幻想的波動太迅速;精神上先構成一個甜蜜的,銷魂的,熱情洶湧的夢境,至少先編好一個肉感又強又有變化的故事;一有機會,平時積聚的浪潮便一湧而出,把一切由責任與法律築成的堤岸全部衝倒。你們不妨想想16世紀的西班牙,意大利和法國的情形,看看班代洛的短篇小說,洛佩的喜劇,布朗托姆的筆記;再聽聽同時代的圭恰迪尼對尼德蘭風俗的評論,他說:“他們對通奸深惡痛絕……他們的妻子極其規矩,可是行動很自由,一點不受束縛。”她們獨自出門拜客,獨自旅行,從來沒有人說壞話;她們管得住自己。並且她們都善於管家,愛好家庭生活。便是最近,一個有錢的荷蘭貴旅告訴我,他族中好幾個年輕婦女從來沒看過國際博覽會,但寧可守在家裏,不跟丈夫或兄弟到巴黎來120。這種安靜而喜歡杜門不出的性格,給家庭生活添加不少樂趣;沒有好奇心和貪欲作祟,純粹的思想便更有控製的力量;既然夫婦倆廝守在一處不覺厭倦,那末想到結婚時的盟約,想到責任感和自尊心,就很容易戰勝誘惑,不像別的地方的人因為誘惑力太強而無法抵抗。——對於別種性質的結合,我也可以說同樣肯定的話,尤其是自由結合的團體。那是極不容易辦的;要機構正常進行,不發生困難,必須參加團體的人神經安定,不忘記共同的目的。在會場中必須有涵養功夫,讓人家向你抗議甚至毀謗,等輪到你發言再答複,而回答的措辭也要溫和;同樣的論點,附帶著數字和肯定的材料,連續聽到一二十次也得忍受。覺得政局可厭的時候,不應該把報紙一扔了事,不應該為了發議論和嚼舌頭的樂趣而關心政治,不應該為了討厭領袖而立刻暴動,那是西班牙和別的地方的風氣;你們還知道有個國家,因為政府不夠活躍,人民“感到無聊”而起來推翻政府〔內閣〕呢。日耳曼人的集會結社,不是為空談,而是為行動;政治是一樁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事;他們當做事業看待,說話隻是手段,效果才是目的,哪怕是眼前看不見的效果。他們服從這個目的,敬重代表這個目的的人。被統治者敬重統治者,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現象;統治的人不好,人民會反抗,但耐著性子,用合法的手段反抗;製度有缺陷,他們慢慢的加以改良,決不把製度打爛。凡是日耳曼人住的地方都有自由的代議製政府:現在瑞典,挪威,英國,比國,荷蘭,普魯士,甚至奧地利,都是如此。到澳洲與美洲西部去墾荒的農民也把代議製帶過去;新落戶的居民雖然粗暴,代議製也很快發展起來,並旦毫無困難的維持下去。比利時與荷蘭立國之初就采用這個製度;尼德蘭一些古老的城邦都是共和國,雖然有封建主,整個中世紀都維持共和政體。自由結合的團體紛紛建立,不費氣力的存在下去,小團體和大團體一樣,而且就存在於大團體中間。16世紀時每個城市,甚至每個小鎮都有火繩槍會和修辭學會,一共有兩百以上。便是今日,比利時還有無數這一類的團體:有射箭會,有歌唱會,有養鴿會,有養鳥會。在荷蘭,一些私人自願結合起來,包辦全部的慈善事業。集體行動而誰也不壓迫誰,是日耳曼族獨有的本領;也就是這種本領使他們能把物質掌握得那麼好:他們憑著耐性和思考,適應自然界和人性的規律,不是與規律對立而是加以利用。

從行動轉到思考方麵,考察他們理解和表現世界的方式,這種深思熟慮和很少肉感的民族性也有痕跡可尋。拉丁民族最喜歡事物的外表和裝飾,討好感官與虛榮心的浮華場麵,合乎邏輯的秩序,外形的對稱,美妙的布局,總之是喜歡形式。相反,日耳曼民族更注意事物的本質,注意真相,就是說注意內容。他們的本能使他們不受外貌誘惑,而鼓勵他們去揭露與挖出隱藏的東西,不怕難堪,不怕淒慘,一點細節都不刪除,不掩飾,哪怕是粗俗的醜惡的。表現這種本能的無數事例中,文學和宗教尤其顯著,因為形式與內容的對立在這裏非常凸出。——拉丁民族的文學是古典的,多多少少追隨希臘的詩歌,羅馬的雄辯,意大利的文藝複興,路易十四的風格;講究純淨,高尚,剪裁,修飾,布局,比例。拉丁文學最後的傑作是拉辛的悲劇,寫的是君王的舉止,宮廷的禮節,交際場中的人物,高度的修養。在雄辯的文體,巧妙的布局,典雅的文采方麵,拉辛是個大師。相反,日耳曼文學是浪漫的,起源於斯堪的納維亞的古代傳說《埃達》和北歐的傳說《薩迦》;最大的傑作是莎士比亞的戲劇,是現實生活的完全而露骨的表現,包括一切殘酷,下賤和平凡的細節,一切崇高而又野蠻的本能,一切人性的特征;文體有時親切到流於猥瑣,有時詩意濃鬱,達到抒情的境界,永遠不受規律約束,誇張過火,前後脫節,但是有一種無比的力量,能夠把火熱的激昂的情欲灌注到人的心裏。——再考察宗教。歐洲人在16世紀遇到一個非選擇信仰不可的危機;看過原始文獻的人都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是什麼一些偏愛的心使一部分人走著老路,而另一部分人走上新路。所有的拉丁民族,連最微賤的庶民在內,都保留迦特力教〔舊教〕的信仰;絕對不願意擺脫他們精神上的習慣,忠於傳統,服從權威。他們醉心於有聲有色的外表,鋪張的儀式,教會內部井井有條的等級製度,迦特力教那種天下一統,永世長存的氣概不凡的觀念;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是禮拜,表麵上的修行,看得見的虔誠。相反,幾乎所有的日耳曼民族都變為新教徒;比利時也傾向於宗教改革,它的不曾改宗是迫不得已,因為法爾內塞121打了幾次勝仗,因為多數新教家庭不是被殺就是逃亡,也因為精神上經過一次特殊的危機,就如在魯本斯的傳記中可以看到的。其他的日耳曼民族都以形式的禮拜為次,以內心的禮拜為主;認為靈魂得救是在於內心的皈依和宗教情緒,他們把教會的權威置於個人的信念之下。內容占據優勢,形式變做附帶的東西;而禮拜,敬神,儀式等等,也相對的減縮了。——等會我們要看到,日耳曼族與拉丁族這種本能在藝術方麵的對立,在趣味與風格上也產生類似的差別。眼前我們隻消抓住區別兩個種族的基本特征就夠了。日耳曼族與拉丁族相比,固然身體沒有那種雕塑的美,口味比較粗俗,氣質比較遲鈍;但神經的安定,脾氣的冷靜,使他們更能受理性控製:他們的思想不容易為了感官的享受,一時的衝動,美麗的外表,而離開正路;他們更能適應事物,以便理解事物或控製事物。

不同的生活環境把這個天賦優異的種族蓋上不同的印記。倘若同一植物的幾顆種子,播在氣候不同,土壤各別的地方,讓它們各自去抽芽,長大,結果,繁殖;它們會適應各自的地域,生出好幾個變種;氣候的差別越大,種類的變化越顯著。尼德蘭的日耳曼族的曆史正是這樣:在地方上住了十個世紀,不能不受環境的影響,到中世紀末,我們發覺他除了先天的特性以外,還有一個後天的特性。

所以我們應當觀察天時與地利;你們不去旅行,至少得看看地圖。除了東南角上的山區,尼德蘭是一片低濕的平原,由默斯,萊茵,埃斯科三條大河以及好幾條小河的衝積土形成。此外還有許多支流,池塘,沼澤。整個地區是山洪的排水道;因為境內沒有坡度,水流極慢,或竟停滯不動。隨便哪裏挖個洞都看得見水。懶洋洋的大河,近海的地段有四裏寬,睡在河床裏像一條碩大無朋的魚,膩答答的,扁扁的,顏色慘白,夾著粘土,帶著魚鱗的色調:我們看梵·特·內爾的畫,就能對這個景色有個觀念。平原往往低於河麵,隻能築堤防衛;一眼望去,水好像隨時會漫出來的。河麵上不斷發出水汽,夜裏在月光底下形成一團愈來愈厚的濃霧,把半藍不藍的潮氣罩著整個田野。你跟著河流走到海邊,又是第二片更猛烈的水,每天由潮水卷過來給第一道水助威。北海特別對人不利。你們不妨回想一下勒伊斯達爾的《木柵》〔有名的一幅風景畫〕;小小一塊平地已經被加闊的河麵淹沒一半,海上的狂風暴雨還常常卷起土黃色的波濤和凶猛的浪花,向土地衝擊。全部海岸線上群島環繞,有幾個同我們半個州府一樣大,可見河流的衝積和海水侵襲的情況:例如瓦爾赫侖,南貝未蘭,北貝未蘭,托侖,斯豪芬,福恩,貝耶爾蘭,特克塞爾,弗利蘭,還有許多別的島嶼。有時海水衝進平原造成內海,例如哈萊姆海,或者在海邊造成很深的港灣,例如澤伊協灣。假如比利時是河流鋪成的一片衝積土,荷蘭隻能說是水中央的一堆汙泥,在惡劣的地理條件之外,再加上酷烈的天時,幾乎不是人住的地方,而是水鳥和海狸的棲身之處。

第一批日耳曼部落在此定居的時候,情形更惡劣:在凱撒和斯特拉邦122的時代,尼德蘭隻是一個沼澤地帶的森林;旅客們說,人可以在樹上攀援,走完荷蘭全境,腳不用著地。連根拔起的橡樹倒在河裏成為筏子,像今日密西西比河的情形;羅馬人的艦隊曾經被這些木筏撞擊。瓦哈爾河,默塞河,埃斯科河,年年泛濫,距離很遠的陸地都被淹沒。秋天的暴風雨每年把巴塔未斯島浸在水裏;荷蘭的海岸線經常改變麵貌。淫雨連綿,濃霧密布,和阿拉斯加一樣;一天隻有三四小時日光。菜茵河每年結著堅冰。人類要有了文化才能開墾土地,使氣候變得溫和;蠻荒的荷蘭隻能有挪威那樣的天氣。日耳曼族侵入以後四百年〔9世紀〕。佛蘭德斯還稱為“無邊無際,殘酷無情的森林”。如今瓦斯是盛產蔬菜的區域,1197年時卻是不毛之地,修道士常常被群狼包圍。14世紀時荷蘭森林中還有成群的野馬。海洋侵入陸地。9世紀時的根特,12世紀時的泰魯阿訥,聖奧梅爾和布魯日,13世紀時的達姆,14世紀時埃克呂塞,都是海口123。在古代地圖上看荷蘭,簡直無法辨認124。——便是今日,居民還不得不跟江河與海洋爭奪土地。比利時的海岸低於漲潮時的海水,堤岸以內的淺灘成為廣闊的平原,粘性的泥土射出紫色的反光。堤岸至今還有時要潰決。在荷蘭,危險性更大,生命沒有保障。一千三百年來,除了小型的泛濫,平均每七年有一次洪水:淹死的人1230年有十萬,1287年有八萬,1470年有兩萬,1570年有三萬,1717年有一萬二。1776年,1808年,1825年,直到最近,還有這一類的慘禍。多拉爾德灣寬12公裏,深35公裏;澤伊德灣共有176平方公裏:都是13世紀時海水侵入造成的。單是保護弗裏斯蘭一省,就需要長88公裏的三排水底柱子,每根柱子花到七個弗洛令〔荷蘭銀幣〕。為了保護哈萊姆的海岸,用挪威的花崗石築的堤長達800裏,高13公尺,深入海底65公尺。人口26萬的阿姆斯特丹,全城都築在水底樁子之上,有些樁子深到十公尺。弗裏斯蘭省所有的城市和鄉村,地基都是人工建造的。有人估計,從埃斯科河的出口到多拉爾德灣為止125,全部海防工程值到75億126。荷蘭人花了這個代價才能生存。你在哈萊姆或者阿姆斯特丹看到無邊無際的黃色波濤滾滾而來,圍困狹窄的堤岸,你會覺得人類把飼料喂了妖魔而逃出性命,還是挺便宜的呢127。

你們想象一下,古代的日耳曼部落來到這片沼澤地帶的時候,不過披著海豹的皮在皮艇上打獵捕魚,過流浪生活;這些野蠻人要花多少氣力才變做文明人,造成一塊能居住的土地。換了另外一種性格的人,休想完成這樣的事業。環境太惡劣了。在相仿的環境中,加拿大和阿拉斯加才智較差的民族始終留在野蠻狀態;別的一些天資很高的民族,愛爾蘭和蘇格蘭高地的凱爾特族,隻發展到騎士風俗和幻想的傳說的階段。在這等地方,需要有深思熟慮的頭腦,感覺要能聽從思想支配,不怕厭煩,耐勞耐苦,為了遙遠的後果忍受饑寒,拚命工作;總之是需要一個日耳曼民族,就是要一般天生能團結,受苦,奮鬥的人,不斷的重做,改善,築堤防河防海,抽幹田裏的水,利用風力,水力,利用平原,利用粘土,開運河,造船舶,造磨坊,製磚瓦,養牲口,辦工業,興貿易。因為困難大得不得了,全部聰明都集中在克服困難上麵,不再注意其他方麵。為了要生存,要有得住,有得吃,有得穿,要防冷,防潮氣,要積聚,要致富,他們沒有時間想到旁的事情,隻顧著實際與實用的問題。住在這種地方,不可能像德國人那樣耽於幻想,談哲理,到想入非非的夢境和形而上學中去漫遊128,非立刻回到地上來不可;行動的號召太普遍了,太急迫了,而且連續不斷;一個人隻能為了行動而思想。幾百年的壓力造成了民族性,習慣成為本能,父親後天學來的一套,在孩子身上變做遺傳,使他成為一個埋頭苦幹的人,成為工業家,商人,事業家,會管理家務,隻知道憑情理辦事而不知道其他。凡是祖先為生活所迫而鍛煉出來的本領,他生來就具備了,不用費什麼力氣129。

另一方麵,這個實際的頭腦非常安靜。有些民族和他們同出一源,頭腦也一樣實際;但尼德蘭人精神更平衡,更容易知足。英國人由於三次被異族侵入,定居國內,也由於幾百年的政治衝突,養成一種激烈的性情,好鬥的脾氣,緊張的意誌,凶橫的本能,陰沉而威嚴的驕傲;這些在尼德蘭人身上都是找不到的。美國人因為氣候幹燥,冷熱的變化很劇烈,雷電過多,養成一種煩躁不安的心緒,過於好動的習慣;這在尼德蘭人身上也是看不見的。他生存的地方氣候潮濕而少變化,有利於神經的鬆弛與氣質的冷靜;內心的反抗,爆發,血氣,都比較緩和,情欲不大猛烈,性情快活,喜歡享受。我們把威尼斯和佛羅倫薩的民族性與藝術作比較的時候,已經見到這種氣候的作用。——這裏還有客觀的事實幫助氣候,曆史的演變和生理情況采取同一方向。這個地區的人不像海峽對過的鄰居受過兩三次侵略,被整個薩克森,丹麥,諾爾曼民族闖入,定居國內;所以由壓迫,抵抗,頑強的鬥爭,長期的努力,先是公開而劇烈的戰爭,然後是暗藏而合法的鬥爭,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仇恨的遺產,他們是沒有的。從最古的時代起,比如在普林尼130的時期,他們已經在製鹽,“照他們古老的風俗結成團體,把沼澤地墾為熟地。”131他們在行會中保持自由,堅持他們的獨立,司法權,以及其他年代悠久的特權,經營遠洋的漁業,做生意,製造商品,把城市叫做“商埠”。總之,他們正如16世紀時圭恰迪尼所見到的那樣,“極想掙錢,孳孳為利”,但積聚錢財的要求並沒到狂熱和過分的程度。“他們生性安詳沉著;日常的享用恰如其分,按照境況和社會的潮流而定。他們不大會感情用事,從說話和麵部表情上就可看出。他們也不隨便動怒或者表示驕傲,彼此和睦相處,尤其心情開朗,興致很好。”照圭恰迪尼的看法,他們沒有太大太苛求的野心。許多人很早就退休,蓋所屋子,坐享清福。——一切自然界的情況和精神狀態,地理和政治,過去和現在,都促成同一後果,有利於某一種才能某一種傾向的發展,而不利於其他才能其他傾向的發展;就是說他們有處世的才幹,曠達的胸懷,頭腦實際,欲望有限,能改善現實世界,做到了這一點就別無所求。

我們來考察他們的事業:從事業的完美與缺陷上麵可以同時看出民族性的力量和局限。他們缺少在德國那麼自然而然產生的第一流的哲學,在英國那麼興盛的第一流的詩歌。他們不能忘了感覺世界與實際利益而耽溺於純粹的思考,跟著邏輯作大膽的推斷,把細致的分析推到越來越精細的境界,鑽到抽象深奧的理論中去,他們無所謂心靈的騷動,沒有什麼劇烈的情感受到壓製,所以文字沒有慷慨激昂的口吻;他們也不知道縹緲的幻想,美妙的或崇高的夢境,所以不會在猥瑣的人事之外窺見什麼新天地。他們沒有第一流的哲學家;他們的斯賓諾莎是猶太人,是笛卡爾和猶太祭司的門徒,孤零零的隱士,屬於另外一種稟賦另外一個種族。他們沒有寫出一部傳誦全歐的書,像同是小國出身的彭斯與卡莫恩斯132。作家中隻有伊拉斯謨〔1467-1536〕的著作曾經風行一時,但他是一個細膩的文人,用的文字是拉丁文,他的教育,趣味,風格,思想,都屬於意大利的古典學者和博學家的血統。古代的荷蘭詩人,如雅各布·卡茨一流,全是一本正經,通情達理,帶點羅唆的道學家,歌頌日常的快樂和家庭生活。13世紀與14世紀的佛蘭德斯詩人,一開口就向聽眾聲明講的不是騎士的傳奇,而是真情實事;他們用韻文寫些實用的格言或當代的故事。修辭學會盡管提倡詩歌,還拿來表演,可沒有一個人在這方麵寫出一部偉大美麗的作品。他們出過一個編年史家夏特萊,一個諷刺作家馬尼克斯·特·聖·阿爾德貢德;但是笨重的敘述不免誇張,辭藻不是堆砌,便是粗魯,火暴,氣息近於他們民族畫派的厚重的顏色和有力而沉重的筆觸,可是遠遠不及。他們的現代文學幾乎等於零。唯一的小說家孔西延斯〔1812-1883〕雖則觀察力還高明,但我們覺得很笨重很俗氣。到他們國內去看看他們的報紙,至少不是在巴黎編輯的那一些,你覺得仿佛到了我們的內地,甚至還要低一級。報上的筆戰粗俗不堪,用的是陳腐的修辭,粗暴的戲謔,思想的鋒芒都給磨鈍了;他們的全部本領隻是粗野的快活一陣,或是粗野的發一頓脾氣;連漫畫也鄉氣十足。倘在近代思想的大廈中看看他們有何貢獻,那末他們孜孜不倦,有條有理,像安分老實的工人一般,的確盡過力量。他們可以舉出一派成就卓越的語言學者,像格勞秀斯那樣的法學家,像勒芬胡克,斯瓦默丹,布爾哈弗等一般博物學家和醫生,像惠更斯那樣的物理學家,像奧爾特柳斯和墨卡托那樣的宇宙學家;總之是一批實用的專門人才;但絕對沒有那種創造的天才,能對宇宙有一些獨特而偉大的見解,或者把他們的觀念融化在美麗的形式之內,成為一股影響世界的力量。沉思默想的瑪麗亞在耶穌腳下所扮的角色,他們讓鄰居的民族去擔任,他們自己選擇了瑪爾特的任務133。17世紀時,他們把從法國逃亡來的新教徒學者聘為大學教授,讓全歐洲被迫害的自由思想有個存身之地,印刷一切關於科學和政爭的書籍;後來又印行我們18世紀的全部哲學著作,他們的書店發售一切近代的文學作品,替各國的作家當代理人,甚至於假造作品。他們在這些事情上麵都有所得益;因為他們通曉各國文字,博覽群書,知識豐富;學問是一種財產,一種積蓄,和別的財產一樣。但他們隻做到這一步為止,他們過去的和現代的作品都顯不出他們有什麼需要和才力,會到感覺世界以外去探求抽象世界,到現實的天地以外去探求幻想的天地。

相反,他們過去和現在一向擅長所謂實用技術。圭恰迪尼說:“在阿爾卑斯山以北,發明羊毛織物以他們為最早。”到1404年為止,隻有他們會織羊毛,製造呢絨;英國供應他們原料,那時英國人隻會養羊和剪毛。16世紀末,他們國內“幾乎人人識字,連農民在內;大半的人還有初步的文法書”:在當時的歐洲,這是獨一無二的事。小鎮上也有修辭學會,那是講究詞藻和表演戲劇的團體。可見他們的文化如何完美。圭恰迪尼說:“他們有種特殊的本領與幸運,能很快的發明各種機器,又實用又巧妙;使所有的活兒,包括廚房工作在內,做起來更方便更簡單。”的確,他們和意大利人在歐洲最先實現繁榮,富庶,安全,自由,舒服,以及我們認為現代世界特有的一切安樂。13世紀時,布魯日和威尼斯並駕齊驅;16世紀的安特衛普是北方的工商業首都。圭恰迪尼對它讚美不置;因為他看到的是完整而興旺的安特衛普,還在1585年殘酷的圍城戰役以前。17世紀時,荷蘭是獨立國,一百年之內在世界上占據的地位和今日的英國沒有分別。佛蘭德斯雖然重新落入西班牙之手,被路易十四所有的戰役蹂躪,又受奧地利統治,又成為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戰場,可是從來不曾衰落到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田地;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侵略和專製政府的暴虐,苦難重重而仍舊能保持一個小康的局麵,足見佛蘭德斯人理性的力量和苦幹的效果。

今日在歐洲所有的國家中,以同等麵積計算,比利時養活的人最多,比法國多供養一倍。我國人口最密的北方州,原是路易十四從佛蘭德斯瓜分來的。利爾和杜埃一帶,極目所及,已經是無邊無際的大菜園,富饒而泥層深厚的土地上,花花綠綠,鋪滿著已經收割的莊稼,成片的罌粟,葉子肥大的甜菜;天空雲層很低,暖烘烘的,飄著水汽。在布魯塞爾和馬利納之間,遍地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栽一行白楊,豎起一道木柵或者開著濕漉漉的土溝,作為分隔的界線;牛羊終年放牧,整個地方成為一個取之不盡的大倉庫,出產草料,牛奶,乳餅,肉類。根特和布魯日四周的瓦斯地區是世界上“有名的良田”,上足了從全國收來的肥料,從澤蘭省運來的畜糞。同樣,荷蘭也等於一個大牧場,青草是天然的作物,非但不消耗土力,反而更新土壤,替業主生產大量的出品,給消費者準備營養豐富的食物。荷蘭的波伊克斯洛特一帶,養牛的人有掙到百萬家私的;而在外國人眼裏,尼德蘭一向是個大吃大喝的地方。——如果我們的眼光從農業轉到工業,也隨處可以看到開發資源,利用物質的本領。在他們手裏,困難都變做助力。土地平坦,浸飽著水:他們便利用地勢開運河,築鐵路;交通和運輸線的稠密,冠於全歐。地上缺少木材:他們就挖進土地的心髒,比利時的煤礦和英國的蘊藏一樣豐富。河流泛濫成災,湖泊侵占一部分土地:他們便抽幹內湖,築堤防河;把過多而停滯的水鋪在地上的植物土和肥沃的衝積土盡量利用。運河冬天結冰:他們便穿上滑冰鞋,一小時走二十多公裏。海洋威脅他們;他們先加以控製,再利用海洋到世界各國去貿易。在他們的平原上和波濤滾滾的海洋上,狂風疾卷,一無阻攔:他們就利用風力行船,發動磨坊的風車。荷蘭境內,每條大路的轉角上都有那些巨大的建築物,高達三十多公尺,內部裝著齒輪,機器,唧筒,不是用來抽掉太多的水,便是用來鋸木,製油。你坐在小汽輪上可以看見阿姆斯特丹前麵桅檣林立,風車的翅膀密密層層,織成一個漫無邊際的大蜘蛛網,一大堆複雜的,分辨不清的繸子環繞著地平線,畫出無數的線條;給人的印象是那塊地方被人用手和技巧從上到下改造過了,有時竟是整塊的製造出來,直到那地方變得舒服與富饒為止。

我們再往前一步去接近這個地方上的人:先看他的第一重外表,他的住家。當地沒有石頭,隻有粘性極重的泥土,使人馬陷了下去動彈不得。他們卻拿來燒成瓦片,變做防潮最好的東西。這樣你就看到設計完善,外觀悅目的屋子:紅的,棕色的,粉紅的牆上抹著一層發亮的油,白漆門麵有時還用花和動物的塑像,浮雕,小柱做裝飾。古老的城內,屋子臨街往往有一堵三角牆,牆上嵌著連拱,樹枝的花紋,凸出的小格子,牆的結頂是一隻鳥,一隻蘋果,一個半身像。市房不像我們的千篇一律,與鄰屋毫無分別,仿佛大營房的一部分,而是一所獨立的建築物,有特色,有個性,既有趣,又別致。保養和清潔工作做得不能再到家了:杜埃城裏最窮的人家,屋子也得裏裏外外一年粉刷兩次,油漆匠要六個月以前預約。安特衛普,根特,布魯日,尤其小城裏,多數屋子的外牆老是像昨天新漆或重粉過的。家家戶戶忙著衝洗,打掃。在荷蘭,收拾屋子更勤謹,甚至於過分。清早五點,女傭就在擦洗屋外的台階。阿姆斯特丹近郊的村子纖塵不染,外觀華麗,活像歌劇院中的布景。有些牛棚鋪著地板,門口放著軟鞋或木屐,要換了鞋子才能進去;他們看到一塊泥巴就大驚小怪,更不用說牲口的糞便了;牛的尾巴用繩子懸空吊起,免得弄髒。車輛不準進村;泥磚或藍磁磚砌的人行道比我們家裏的穿堂還幹淨。秋天,孩子們把街上的落葉撿來放在一個洞裏。屋內無論什麼地方,即使像房艙一般的鬥室,布置的巧妙與整齊也跟船上沒有分別。據說布魯科城中每家有一間正屋,每星期隻進去一次擦抹家具,過後馬上關起來。在那麼潮濕的地方,一點汙跡立刻會發黴,有害衛生;人為環境所迫,不能不講究清潔,隨後成為習慣,成為需要,最後竟被清潔奴役。可是阿姆斯特丹無論哪一條小街上,一家最起碼的小鋪子,排著一行棕色的酒桶,櫃台上一塵不染,凳子擦得幹幹淨淨,每樣東西各得其所,狹小的地方盡量利用,日用器具安置得又方便又巧妙:那個景象使人看了不能不感到愉快,圭恰迪尼已經注意到“他們的屋子和衣服都幹淨,美觀,安排恰當;他們有無數的家具,用具,零星什物,都光彩奕奕,擺得齊齊整整,為任何國家所不及。”屋內的舒服的確值得一看,尤其是布爾喬亞家庭:地上鋪著地毯或漆布,生著鐵的或搪瓷的火爐,經濟而暖和,窗上掛著三重窗簾,湛亮的玻璃發出烏油油的閃光,瓶中插著紅花,盆裏種著常綠的植物,還有一大堆小玩藝兒增加室內生活的愉快,表示住的人喜歡呆在家裏;鏡子的地位正好照出街上的行人和隨時交換的景色。每個細節都顯出凡是不方便的地方都給補救了,有什麼需要都給滿足了,這兒是特意設計的裝飾,那兒是花過心思的布置:總之到處是設想周到的安排與無微不至的舒適。

的確,有怎樣的作為,必有怎樣的人。有了這種供應,經過這種安排,一個人就會享受,而且懂得享受。物產豐富的土地供給大量的食物,魚肉,蔬菜,啤酒,烈酒;人也就大量的吃喝。在比國,日耳曼式的胃口講究精致而不是減少分量,成為一種口腹之樂。烹調的技術極高,便是客飯也精美之至,我認為歐洲第一。蒙斯的某家飯店,每星期六必有一批食客從鄰近的小鎮上專誠來吃一席精美的菜。本地不出葡萄酒,便從德國,法國去運來;他們自命為把我們的極品佳釀都收齊了。照他們看,我們辜負自己的好酒,沒有予以應有的重視;直要比國人才懂得如何保存如何品嚐。沒有一家大飯店不藏著花式繁多,挑選極精的好酒;飯店的名氣和顧客的來源就靠這批儲藏;在火車上談天,大家最高興把兩家競爭的鋪子的藏酒評論一番。某個節儉的商人,在地上鋪沙的酒庫裏分門別類藏著一萬二千瓶名酒,好比藏書一樣。荷蘭某個小鎮上的鎮長有一桶真正的約翰內斯堡134,是葡萄質地最好的那一年的出品,因此鎮長更受地方上敬重。荷蘭人請客,會把各式名酒排好次序,叫人越喝越有味道,而且能盡量。——至於耳目的娛樂,他們也和口腹之樂一樣內行。他們天生喜歡音樂,不像我們要靠教育的培養。16世紀時他們是歐洲音樂界的領袖;圭恰迪尼說,所有基督教國家的宮廷爭相羅致他們的歌唱家和器樂演奏家;他們的教師在外國開宗立派,作品成為範本。便是今日,卓越的音樂天賦,分部合唱的才能,還隨處可以遇到,連平民中間也有這種人才。煤礦工人組織不少合唱團;我聽見過布魯塞爾和安特衛普的工人,阿姆斯特丹的水手和造船廠的填縫工,在工作的時候或是傍晚回家的路上,分部合唱聲音很準。比國每個大城市都有音樂鍾高踞在塔頂上,每十五分鍾用鏗鏘的金屬聲奏一次音樂,娛樂工場裏的匠人,鋪子裏的布爾喬亞。——同樣,他們的市政廳,他們的住家的門麵,甚至古老的酒杯,上麵那些複雜的裝飾,扭曲的線條,別致的,有時還是古怪的玩藝兒,都叫眼睛看了舒服。砌牆的磚頭有的是純色的,有的是混合的顏色,屋頂和門麵又是富麗的棕色或紅色,被白色襯托得格外顯著;所以,毫無疑問,尼德蘭的城市和意大利的一樣優美如畫,不過是另外一種美而已。他們一向喜歡慶祝甘爾邁斯節和巨人節,參加各行各業的遊行,把漂亮的服裝衣飾拿出來炫耀。等會我要給你們講到15、16世紀的入城式和別的典禮,場麵奢華,完全是意大利風光。在享受方麵,他們不但貪饞,而且鑒別極精。像腐殖土培養出鬱金香〔荷蘭人最喜愛的花〕一樣,他們的繁榮富庶產生了一切味道,聲音,色彩,形式的美,他們有規律的,安安靜靜的享受,心情既不熱烈,更不興奮若狂。所有這一切形成一種帶些近視的明哲,帶些俗氣的幸福。法國人很快會對這種幸福感到厭倦;可是他錯了;這種文化,盡管我們嫌它笨重粗俗,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優點:就是健康;那邊的人有一種我們最缺少的天賦,就是明哲。他們得到一種我們已經不配得到的報酬,就是滿足。

看過這個地方的植物,要看花了,就是說看過了人,要看他的藝術了。同一老根長出許多枝條,唯有這株植物開出一朵完全的花:繪畫在其他的日耳曼民族中都流產,唯獨在尼德蘭發展得如此順利,如此自然;這個優異的特點,原因就在我們以上所看到的民族性中間。

要了解並愛好繪畫,必須眼睛對形體與顏色特別敏感,必須不經過教育和學習,看到各個色調的排比覺得愉快;視覺必須敏銳。紅色和綠色能產生豐富的共鳴;從明亮變到陰暗有不少層次;絲綢或緞子按著褶襇,凹陷,遠近而分出許多細微的區別,反光有時像貓眼石,有時像明亮的波浪,有時泛出不容易分辨的似藍非藍的色調:一個想做畫家的人應當看到這些景象樂而忘返。眼睛和嘴巴一樣貪饞,繪畫是供養眼睛的珍饈美味。因為這緣故,德國和英國沒有產生第一流的繪畫。——在德國,純粹觀念的力量太強,沒有給眼睛享受的餘地。最早的畫派,科隆畫派〔14世紀末至15世紀前半〕,不是畫的肉體,而是畫的神秘的,虔誠的,溫柔的心靈。16世紀的德國大藝術家丟勒雖然熟悉意大利大師的風格,仍然保持他毫無風韻的形體,僵硬的皺痕,醜惡的裸體,黯淡無光的色彩,或是粗魯,或是憂鬱,或是沉悶的相貌;他的作品中流露出奇怪的幻想,深刻的宗教情緒,渺茫而玄妙的推測,說明形式不足以發揮他的精神。盧浮美術館有他的老師沃爾格穆特畫的一小幅《基督》,還有他同時代的克拉納赫畫的《夏娃》:你們看了就覺得,畫這種群像和人體的人是生來研究神學而非研究繪畫的。到了今日,他們所重視和欣賞的仍然是內容而非外形。科內柳斯和慕尼黑派〔19世紀〕認為思想是主體,技術是次要的東西;老師隻管用腦子,動筆的是學生;他們的作品純粹是象征的,哲理的,目的是要觀眾對某個道德的或人間的真理加以思考。同樣,奧弗貝克〔19世紀〕也以勸誡和宣傳婆婆媽媽的禁欲主義為目的;便是現代的克瑙斯也擅長心理學,所以作品都是牧歌或喜劇。——至於英國人,到18世紀為止隻向國外收購圖畫,聘請畫家。本國人的氣質太好鬥,意誌太頑強,思想太實際,太冷酷,太忙碌,太疲勞,沒有心思對於輪廓與色彩的美麗細膩的層次流連忘返,作為消遣。他們的代表作家賀加斯,作品是帶教訓性質的漫畫。像威爾基之流的別的作家,都用畫筆表現人的性格與感情;連風景畫也以描寫心境為主;有形體的東西對於他們隻是一種標誌和“暗示”。這一點也見之於他們兩個風景畫大家,透納和康斯特布爾的作品,以及兩個肖像畫大家庚斯博羅和雷諾茲的作品。現在他們用的色彩火暴刺眼,素描隻是描頭畫角的講究細節。——唯有佛蘭德斯人與荷蘭人為了形式而愛形式,為了色彩而愛色彩;這種意識至今存在,他們的別具風光的城鎮和裝飾優美的屋子就可證明;而在去年的國際博覽會上,你們也曾看到,真正的藝術,擺脫哲學意向,不走文學道路,能夠運用形體而不受拘束,用顏色而不流於火暴的繪畫,隻存在於他們和我們國內。

由於這種民族天賦,佛蘭德斯人與荷蘭人在15世紀、16世紀、17世紀遇到曆史的演變有利於繪畫的時候,才能有一個第一流的畫派與意大利對峙。但因為是日耳曼人,他們的畫派走的是日耳曼道路。你們已經看到,他們的民族與拉丁族的區別在於愛內容甚於外形,愛真實甚於美麗的裝飾,愛複雜的,不規則的,天然的實物,甚於經過安排,剪裁,淨化和改造的東西。這個本能在他們的宗教和文學中占著優勢,也支配著他們的藝術,尤其是繪畫。瓦根先生說得好:135“希臘民族與日耳曼民族,在古代世界與現代世界的文明中是兩個柱子的柱頭;佛蘭德斯繪畫的重要意義在於不受一點外來影響,給我們揭示兩個民族在思想感情方麵的差別。希臘人不僅把理想世界的觀念理想化,把肖像也理想化,他們簡化形體,強調最重要的麵部線條;相反,初期的佛蘭德斯人把聖母,聖徒,先知,殉道者等等的理想人物一律變為肖像,竭力要把現實界的細節正確表現出來。希臘人表現風景的細節,如河流,噴泉,樹木等等,都用抽象的形式136;佛蘭德斯人卻把肉眼看到的如實描寫。麵對希臘人的理想和一切加以人格化的傾向,佛蘭德斯人創立了一個寫實的畫派,風景畫派。在這方麵,先是德國人,隨後是英國人,都追隨他們的榜樣。”你們不妨在版畫陳列館中瀏覽一下全部日耳曼係統的作品,從丟勒,施恩吉爾,凡·艾克,霍爾拜因,路加斯·凡·萊登起,直到魯本斯,倫勃朗,保羅·波特,揚·斯滕和賀加斯為止;倘若你們滿腦子都是意大利的高貴的形體或是法國的典雅的形體,看了日耳曼族的作品一定覺得刺眼;你們不容易調整觀點,往往以為日耳曼族的藝術家有心追求醜惡。事實是他們不回避現實生活的猥瑣與變態。他們不是天生能領會對稱的布局,瀟灑和安靜的動作,美妙的比例,裸露的四肢的健康和敏捷。16世紀時佛蘭德斯人模仿意大利人,結果隻有損害他們獨特的風格。他們耐性模仿了七十年,出品全是畸形的混血種。在兩個成就卓越的時期中間插入這個長期失敗的階段,說明他們才具的特長和限製。他們不懂得簡化現實世界,認為非全部複製不可。他們的目光不集中於人體,而是對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同樣重視137,不論風景,屋子,動物,衣著,零星的附屬品,都一視同仁。他們不能領會和愛好理想的人體,卻天生的長於描寫和強調真實的人體。

認清了這一點,就不難分辨他們和同一種族的別的藝術家的區別。我曾經描寫他們的民族性多麼安分,多麼平衡,沒有意境高遠的憧憬,隻著眼於現在,喜歡享受。這一類的藝術家決不會發明丟勒式的憂鬱的麵貌,耽於痛苦的幻想,壓在人生的重荷之下意誌消沉,聽天由命。他們不像神秘主義的科隆派畫家或者像道學家式的英國畫家,熱衷於表現人的精神和性格;在他們筆下,你不大感覺到心靈與肉體的不平衡。在肥沃富饒的土地上,在心情快活的風俗習慣中,麵對著一些和平,忠厚,或者心廣體胖的臉相,他們所遇到的對象正好適合他們的天性。他們畫的幾乎永遠是安樂而知足的人。即使把人物擴張,也不抬高到現實生活之上。17世紀的佛蘭德斯畫派隻是誇大佛蘭德斯人的胃口,食欲,精力和快樂。多半還是如實描寫。荷蘭畫派隻表現布爾喬亞屋子裏的安靜,小店或衣莊中的舒服,散步和坐酒店的樂趣,以及平靜而正規的生活中一切小小的滿足。對於繪畫,這是最合適的;太多的思想情感會妨礙繪畫。這樣的題材經過這樣的精神孕育,產生出絕頂和諧的作品。唯有希臘人和幾個意大利的大藝術家曾經立過這種榜樣;在低一級的階段上,尼德蘭的畫家完成同樣的事業:他們表現了一個特殊典型的完整的人,因為能適應人生而怡然自得的人。

還有一點需要注意。這派繪畫的主要優點之一,是色彩的美妙與細膩。因為在佛蘭德斯與荷蘭,眼睛受著特殊的教育。地方是一個潮濕的三角洲,像意大利的波河流域;布魯日,根特,安特衛普,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海牙,於特雷赫特這些城市,以河流,運河,海洋,氣氛而論,很像威尼斯。而也像威尼斯一樣,這裏的自然界使人對色彩特別敏感。——你們該注意到,事物的外形往往隨地域變化,看你所處的是一個幹燥的地方,像普羅旺斯與佛羅倫薩附近,還是一個潮濕的平原,像尼德蘭那樣。在幹燥的地區,線條占主要地位,首先引人注意;山脈以豪邁雄偉的氣派在天空堆起一層層的瓊樓玉宇,所有的東西在明淨的空氣中棱角鮮明。在尼德蘭,地平線上一無足觀,空中永遠飄著一層迷濛的水汽,東西的輪廓軟化,經過暈染,顯得模糊;在自然界中占主要地位的是一塊一塊的體積。一條吃草的牛,草坪上的一個屋頂,靠在欄杆上的一個人,都像許多色調中的一個色調。物體若隱若現,不是一下子在環境中突然呈現的,不是輪廓分明的;引人注意的是物的體積,就是從陰暗到明亮的各種不同的強度,顏色由淡到濃的各種不同的層次。這些因素把物體的總的色調變成一個凸出的體積,使人感覺到物體的厚度。——你非要在當地住上幾天,才能體會到這種線條從屬於體積的現象138。運河,大河,海洋,水分充足的田,一刻不停地冒出半藍不藍的或是灰色的水汽,煙霧彌漫,使所有的東西在晴天也蒙上一條濕漉漉的輕紗。傍晚和清晨,嫋嫋的煙靄仿佛白色的紗羅,東一處西一處在草原上飄浮。我常常站在埃斯科河的岸上,望著一大片顏色慘白的水,漣波微動,上麵浮著黑黝黝的船隻,河流閃閃發光。昏暗的日色在平坦的河身上零零星星映出一些模糊的反光,在天邊,四下裏不斷升起雲來,那種淡灰的色調,一動不動地行列,給人的印象仿佛一大隊幽靈:這是潮濕地區的鬼影,一批又一批的帶霾雨來的幽靈。西邊的雲霞泛出緋色,膨脝的雲塊上縱橫交錯,布滿金光,令人想起五彩的法衣,金銀鋪繡的長袍,精工織造的綢緞,就像約爾丹斯和魯本斯用來披在他們流血的殉道者和痛苦的聖母身上的。落到地平線上的太陽,像一大團快要熄滅而正在冒煙的火焰。——你到了阿姆斯特丹或者奧斯滕德,印象還要深刻;天空和海洋無形狀可言;霧氣夾著陣雨,在你的記憶中隻留下各種色彩。水的色調每半小時就有變化,忽而是淺藍的酒糟色,忽而像石灰那樣的白,忽而半黃不黃,好比化過水的黃沙石灰,忽而像融化的煤煙一般烏黑,忽而又是沉悶的紫色,夾著一道道似綠非綠的寬大的溝槽。住過幾天,你就得到經驗,知道在這樣的自然界中,重要的隻是對比,和諧,細膩的層次,總括一句是色調的濃淡。

另一方麵,這些調子都濃厚,豐滿。氣候幹燥,景色淺淡的地方,例如法國南部,意大利的山區,給眼睛的印象隻是一個灰灰黃黃的棋盤。在晴空萬裏,光明普照之下,地麵和房屋所有的色調都隱滅了。一個南方的城市,普羅旺斯或托斯卡納的風景,不過是一幅素描,單用白紙,木炭和像彩色鉛筆一般清淡的顏色,就能整個兒表現出來。——相反,像尼德蘭那樣潮濕的區域,土地一片青綠,色彩鮮明的斑斑點點給隨處皆是的草原添上許多變化;有時是濕漉漉的泥土的黑色或棕色,有時是磚瓦的強烈的紅色,有時是屋子正麵的白漆或粉紅漆,有時是蹲在地上的牲口的灰褐色,有時是運河和大河裏像閃光緞一般的水色。而這些斑斑點點並沒被太強的陽光隱沒。同幹燥的地方完全相反,這裏起主要作用的不是天空,而是土地。尤其在荷蘭139,一年好幾個月“空氣完全不透明;仿佛有一重白茫茫的幕隔在天地之間阻斷陽光……冬天,陰暗好像從天上直罩下來。”因此地麵上的物體沒有別的東西奪掉它富麗的顏色。——而色彩除了這個濃度以外,還有細膩的層次和時時刻刻的變化。在意大利,色調是固定的;因為天色不變,色調能維持好幾個鍾點,而且明天和昨天一樣。你一個月之前調在畫板上的顏色,今天仍舊同實物相符。在佛蘭德斯,景物的色調必然隨著日光的變化和周圍的水汽一同變化。提到這一點,我又想起要你們到當地去,親自體會一下那些城市與風景的特殊的美。磚頭的紅色,在門麵上發亮的白色,看上去很舒服,因為在灰灰的光線之下顏色格外柔和。背景是黯淡的天空,底下排著一長條尖尖的屋頂像魚鱗一般,全是鮮明的棕色,有的地方矗立著一個哥特式的凸堂140,或者一個巨大的鍾樓,周圍環繞著塑造精工的小塔和畫在紋章上那樣的野獸。煙突和屋脊上的雉堞,倒影映入運河或大河的支流閃閃發光。城外和城內一樣,圖畫的材料觸目皆是,隻要摹下來就行。田野的青綠既不刺目,也不單調;樹葉和草原老嫩的程度有各色各等,雲塊和煙霧的厚薄有各種各樣,而且永遠在變化:因此田裏的綠色也有許多細膩的層次。此外還有不少東西給綠色作補充或襯托,有突然會變做傾盆大雨的烏雲,有忽而開裂忽而四散的灰色煙霧,有隱隱約約蓋在天邊的半藍不藍的雲氣,有日色映在上升的水汽上的閃光,有時一塊停留的雲像耀眼的緞子,有時忽然裂開一個縫道,露出一角青天。天空的現象非常豐富,流動,能使地麵上的色調互相配合,生出變化,顯出作用,那當然能養成一批長於著色的畫家了。這兒和威尼斯一樣,藝術追隨著自然界,藝術家的手不由自主地聽從眼的感覺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