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後一個被殺死的人
1999年的秋天,江城三院急診室迎來了一位奇怪的病患。
這個季節的淩晨,北方已是冷風刺骨。這位三十歲左右的病患裸露上身,雙手捂著肚子,踉蹌撲入急診室以後,匆忙喊了句“救命”便摔倒在地,接著,闃靜的醫院裏傳來一陣毛骨悚然的尖叫。值班醫生聞訊趕來,立即安排他進行了一係列檢查,結果在其體內發現長約15厘米的金屬異物,初步判斷為一把不鏽鋼水果刀——口吞入腹!
事後轄區警方介入調查,讓辦案人員感到驚訝的是,該病患居然為一宗傷害案件的作案者。他在對受害人實施犯罪後倉皇逃離現場,由於害怕被抓,一心隻想盡快處理掉手中的凶器,據其供訴,在短短的兩天之內,他絞盡腦汁想出了數十種毀滅證物的方法,但都因為不能確保萬無一失而放棄。最終,他在疲乏至極的狀態下昏倒在一家賓館的床上,再醒來的時候,那把水果刀已給自己吞進了肚皮……
此事不久之後見諸報端,茲錄如下:
李某與受害人黃某是一對情侶,案發當天正是黃某生日。
李某素喜炸薯條,但黃某卻對煎薯塊更為鍾愛。為此兩人發生口角,互不相讓,繼而大打出手。李某性格暴躁,見黃某用平底鍋狂砸自己頭部,憤怒之下抄起水果刀刺向黃某,黃某中刀倒地,驚嚇過度導致昏迷。李某目睹黃某腹部血流不止,誤以為將黃某殺害,遂帶走不鏽鋼水果刀逃離現場。
據悉,李某已經不幸身亡,是因在手術過程中突然驚醒,而後拒不配合醫生,終致大出血不治。院方表示不對該起事件負責,但不排除對李某反常現象做重要課題研究。後,傷愈的黃某在其現男友陪伴下參加了李某的葬禮,黃某痛哭流涕,發誓今後絕不再食煎薯塊,隻吃炸薯條,願李某之靈魂在天國安息。
李某家屬對黃某短時間內交往了新男友表示諒解。
一年後的另一個世紀,一隻結實的手掀開了載有這則新聞的舊報,紙張下呈現出一張死人的麵孔。
2000年10月8日,江城市發生一起凶殺案。死者梁健,男,22周歲,漢族,江城大學國際貿易專業本科三年級學生,死於學校北側小操場,身體呈弓狀,一根繩子經由脖頸將兩條胳膊勒在背後,由於血脈堵塞,兩臂腫得如同水碗一樣粗,臉漲得跟豬頭那麼大。更殘忍的是,死者的整張臉皮被剝得精光,布滿了成片的血痂,仿佛一灘炸裂過的爛肉。根據屍檢結果,死亡時間為當日淩晨兩點至三點之間,死因為機械性窒息;體內含有大量酒精;剝臉行為發生在死者身亡以後。現場勘察發現,其隨身財物俱在,初步排除了搶劫殺人的可能。警方還從其頭頂小麵積瘀傷判斷出,死者生前遭受了漫長無比的折磨——因五花大綁,難以忍受血液不能流通造成的痛苦,他隻能選擇以頭部撞擊地麵的方式試圖緩解。至於死者為何沒有在案發當時進行呼救,遺落在現場的小半塊透明膠帶給出了答案。除此之外,警方在死者外衣兜裏發現一張打印的字條,上麵寫著九個字:最後一個被殺死的人。
凶手變態至極,以“綁殺”的方式處置死者,又從容“剝臉”而後離開現場,他到底是誰?那張字條暗示了什麼秘密?凶手和死者之間,究竟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過去?
案件一經曝光,恐慌便如同大旱時節的飛蝗,鋪天蓋地吞沒了整座校園。
部分假期返校的新生紛紛選擇退學,致使本就生源不足的校方頓感雪上加霜。校長的電話鞭炮一樣“劈裏啪啦”打進市局,幾名局領導疲於應對,隻得答應他參與案件偵破會議,以舒緩其無休止的聒噪。會議在一片濃烈的火藥味兒下展開,校長不時就破案時間與主持會議的於副局長唇槍舌戰,他的咄咄逼人最終讓於副局長敗下陣來,並做出承諾:七天之內將凶手繩之以法!
會後,臉色鐵青的於副局長隻扔下一句話:“宋河,我相信你那雙結實的手。”
宋河,市局最優秀的年輕刑警,曾參與破獲過本市“1999年特大連環錘殺案”,工作雖不滿三年,卻是警隊公認的王牌拚命三郎。不過,與他名字所包含的清亮恰恰相反,辦案之外的宋河幾乎跟“沉鬱”成了兄弟,沒人能在他臉上捕捉到一絲最起碼的笑意,當然,除了那些駐足觀望市局門口警徽的孩子們。
調查立即展開,隨著瑣碎的錄供整理成冊,死者生前的狀況也漸次清晰起來。
單親家庭長大的梁健,父親是一家連鎖超市的老板,由於自幼雙親離異,梁父對他百般溺愛。但這並沒有助長梁健養尊處優的習性,反而讓他表現出與同齡人迥然相悖的獨立。同學們經常會看到,梁健頻繁出入校園附近的快餐店打零工,雖然所得的報酬寥寥無幾,不過是其父給予的零頭而已。
案發當日是國慶節長假的最後一天,通常這晚各寢的室友都要搞個聚會,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習慣性腐敗”。梁健等人自然也不例外。聚會地點選在校外一家小型餐廳,期間因為相談甚歡,大家喝了很多酒。梁健是在接近午夜12點鍾搖搖晃晃獨自離開的,走之前還拋下五張百元大鈔,調侃了一句:“反正都是我爸的錢,不花白不花!”
其中一位室友極力回憶梁健聚餐時的狀態,得出的結論是與平常並沒有明顯差別。
至於梁健為何中途突然離開,這位室友解釋道,起因是自己沒完沒了地抱怨整個假期都在陪伴父母到處走親串友,連打CS遊戲的時間都沒有。隨後,這位室友又以近乎醋意的口吻八卦了一番,大意是梁健身在福中不知福,老爸有錢不說,人還長得那麼帥,一天到晚追他的女生海鷗飛處彩雲飛,可他偏偏始亂終棄,女朋友不知換了多少茬兒,簡直就是一個毫無道德底線的“摧花殺手”。
正如這位室友所言,梁健長得十分帥氣迷人,頗似當時風靡校園的台灣偶像劇《流星花園》裏飾演花澤類的周渝民,因而,那些愛慕他的女生都在背後稱呼他“咱家的仔仔”。可想而知,這樣一個人有著豐富的情史並不足為奇。那麼,會不會是某個女友因為感情問題記恨於他,繼而對他痛下殺手?
這並非沒有可能。
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出這樣的情景:聚會餐廳地段偏僻,整條街道多半是以學生為客源的快餐店,時至午夜,皆已打烊關門。秋風瑟瑟,沒有行人,甚至連等待載客的出租車都不見一輛。醉酒的梁健裹緊衣裳,走向街道盡頭的校北側小操場,中途還理弄過幾次被風吹亂的頭發。小操場無比陰森,由於建校之前為一片亂葬崗,即使白日裏,熱戀的男女都恐於在此幽會,更無談夜間。梁健心裏想著一張床,穿過小操場不遠處就是學生宿舍,雖然這條捷徑並不熟悉,但酒精在秋風的催動下已經讓他別無選擇。就在這個時候,隱藏在暗處的凶手猛然出現,她激動不已,渾身戰栗,調整呼吸後衝上前去,堅決地把那根罪惡的繩子勒入了脆弱的皮肉,她覺得自己沒有殺人,不過是在勒死愛情,剝離心傷……
然而,對相關當事人進行調查時,所有的女生無一例外都在向宋河反複重申這樣一個事實:是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足夠優秀、足夠好,也許梁健就不會跟她們分手。更離譜的是一位不久前才被梁健拋棄的張姓女生,她對著宋河淚眼滂沱、梨花帶雨地說:“如果你們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做梁健的女朋友,哪怕就一天,我寧願替他去死——死上兩回都成!”
推論和現實往往隻有一步之遙,這五十公分的距離,有時候窮極一生也無法邁出。
但,宋河並非沒有收獲,一個奇怪的現象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經過巨細無遺的排列對比,宋河發現:與梁健有過感情經曆的女生,無一例外皆比他年長,且以遞增的方式呈現。也就是說,梁健每與前任女友分手,現任女友的年齡就要比之更大。顯然,梁健把年齡作為了他選擇女友的硬性標準,這不能不讓人聯想到心理學領域裏一個非常重要的名詞——俄狄浦斯情結,即我們通常所謂的“戀母情結”。
梁健自幼父母離異,缺乏母愛放大了他對父親的敵視。因此,他對父親給予的金錢表現出漠視,甚至還試圖依靠自己的雙手去表達這種情緒——這一點,從他頻繁打零工和聚會當天那句調侃之詞足以看出。然而,這些都未能解決問題之根本,長期的壓抑讓他必須找到“宣泄點”,於是,他變相地開始了自己的瘋狂之舉:一旦內心得不到滿足,他就會義無反顧地更換對象。梁健就如同一頭尋找目標的野獸,不同的是,他要從獵物那裏獲取缺失的“母愛”。案發當日,正是由於那位室友不停抱怨父母掠奪了自己的時間,梁健的心理才產生了微妙變化——因為那位室友所嫌惡的,多年來梁健卻從未感受過!
如此,梁健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突然離開,他會去做什麼?
宋河在經過反複的分析後,猛地盯住女警範小梵稚嫩的臉頰。範小梵在宋河的瞳孔裏看到了兩根蓄勢待發的彈簧,這位警校的高才生,大學期間坐壞圖書館六把椅子的師哥,似乎有一種強大的氣場,讓她不禁雙頰發燙、呼吸急促。
範小梵說:“去找一個替代品,平息他心中的……”
就是這樣。
已經無須再說其他,雖然跟隨宋河的時間不過短短兩個月,但範小梵早已習以為常,她知道接下來自己將會度過日夜不分的幾天,直到找出案發當日那個“替代品”——或許,這個人就是梁健的新一任女友?又或許……她便是凶手也未可知。
整整三天,範小梵與局裏其他的警員們密切配合,分別調取了梁健的通話記錄、往來郵件、網聊信息,等等,又不厭其煩地反複走訪,期待能夠找到一位知情者,哪怕他為案件提供的僅僅是隻言片語、一個眼神,抑或是短暫的遲疑也好……
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範小梵毫無斬獲,那個“替代品”仿佛真的就僅僅是一個替代品而已,一閃而過,從此便消逝不見了。調查最終停留在此:梁健生前最後一任女友確係張姓女生,而她,早已被梁健無情地拋棄。
範小梵在江岸找到宋河,地上的一堆煙頭顯示了他的長久駐足。
夜晚的江水沉凝如膠,映襯著宋河更加沉鬱的臉。他不說話,有些事既已知道結果,又何須再開口?破案時間已過去大半,“替代品”穿上了隱身衣,一張貼著字條的隱身衣:最後一個被殺死的人……凶手是想告訴警方,他不會再作案了嗎?為什麼是最後一個被殺死的人?難道,在梁健之前還曾有人被殺死?又或者……凶手故意顛倒了殺人的次序,命案還將再次發生?
必須馬上選擇方向。
而此刻,宋河的選擇是——不選擇。
宋河要去找一個人。盡管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後,他劇烈地咳嗽了兩聲,但他知道那並不是因為凜冽的江風,而是來自胸腔裏的那一陣不可遏製的痙攣。宋河實在是厭惡那個人賤兮兮的笑聲,簡直要比嗚咽不止的江風還讓他無法忍受!
宋河扭身拉開車門,問了範小梵一句是否要送她回家,範小梵猶豫了一下,接著才說:“師哥,能不能送我去酒吧街的To The Moon?
宋河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那裏?”
範小梵立即神采飛揚:“原來師哥也喜歡弗蘭克呀!我還以為你就是一個破案機器呢!”
宋河說:“誰是弗蘭……克?外國人?”
範小梵“撲哧”笑出聲來:“當然不是!他是壞骨頭樂隊主唱,我心中唯一的偶像!怎麼,師哥不知道去To The Moon玩兒的人都是奔著弗蘭克的?沒有他,誰還去To The Moon啊!其實,說起來……我到江城來見習,多半也是……他在這裏的緣故呢。”
宋河說:“你的偶像不是周渝民嗎?”
範小梵使勁搖頭:“喜歡和崇拜是兩回事兒。弗蘭克可不一樣,他要是能給我壞壞一笑,我當場就得崩潰,這才是崇拜!不對啊,師哥,那你去To The Moon幹嗎?”
宋河“哦”了一聲,說了句讓範小梵大跌眼鏡的話:“去找一個賤人,你的偶像,弗蘭克。”
第二章:左撇子錘魔
汽車沿江邊緩緩行駛,廣播裏不時傳出幾個捉襟見肘的笑話。
範小梵的心情並未受到影響,倒不是因為弗蘭克,而是她從宋河口中聽到了一個讓她更加興奮,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在講述這個故事之前,宋河大反常態地再三聲明:他絕不是在編造。
1999年,世紀末的最後一個月,江城市接連發生了三起惡性殺人案件。
死者秋某(男,42周歲)、段某(女,25周歲)、秦某(男,33周歲)分別被殺害於不同的地下車庫內,凶手以極為殘忍的“錘殺法”實施犯罪,無一例外皆是先用錘子爆開被害人的左眼,然後再補上致命一擊,敲碎腦殼。屍檢結果顯示,三名死者的創口不論是損傷程度還是損傷範圍,都呈現出高度一致。凶手更像是一台儀器,經過精確的計算後完美地揮下每一次罪惡之錘,簡直令人歎為觀止。此外,警方還發現凶手為左手持錘,案發現場丟下的左手手套也證實了這一點。
無疑,這是江城犯罪史上最為變態的連環殺人案!
當時,市局能動用的警力幾乎傾巢出動,不分晝夜地全力緝凶。宋河至今還能回憶起他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連自己都覺得可怕。隻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在排查過包括修鞋匠、鈑金工、手工家具坊員工、建築工人等具有顯著特征的群體之後,案情並無實質性進展。眼見警方被“左撇子錘魔”狠狠扇了一個耳光,局領導大為光火,甚至在偵破會議上連摔了兩個杯子、罵了六聲娘。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宋河卻意外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聲稱可以協助警方破案,讓宋河馬上到市局門口見他。
這個人自稱秦爍,亂糟糟的頭發五顏六色,身上的奇裝異服顯示著他正在努力區別於人類。這樣的人宋河並不陌生,在城市的地下通道隨處可見,他們懷抱著一把吉他動情彈唱,並不因為路人偶爾扔下的小額鈔票而破壞麵部極力呈現出的傲然。但是這個叫秦爍的人不一樣,他像被抽掉骨頭似的鬆垮,神經兮兮的笑容裏帶著一絲琢磨不透的詭譎,使得宋河乍見之下,就對他厭惡至極。
當時是中午,秦爍一開口就要宋河請他吃飯,而後喋喋不休地將附近餐廳的名字數了一遍。如果不是身穿警服,宋河真想揮拳打翻這個有著騙吃騙喝嫌疑的話癆。可他克製了。“左撇子錘魔”已經讓警方的顏麵蕩然無存,再無突破,所有辦案人員將會被這個城市的千萬人口用唾沫淹死——煩死總比淹死好,萬一這個不靠譜的貨色是案件的目擊者呢?
用餐選在一家名為印象西餐廳的地方,秦爍打著響指招呼服務生,挑剔地點了幾道菜,他不跟宋河客氣,仿佛做東的人是他。半個小時裏,宋河一直壓製心中的怒火,望著秦爍一口口吃光這些足以費掉他半個月工資的半生不熟的美味佳肴。然後,他從那張叼著牙簽的輕佻嘴巴裏,聽到了一番讓自己渾身冰涼的話……
“破案以後別忘了找我喝一杯,別怕,我請你。”
秦爍拍了拍宋河肩頭,起身離開,中途還過於精力旺盛地湊到服務生身邊耳語一句,那位頗有姿色的服務生當即羞澀地低下頭來,再去看秦爍,他正站在門口用手演繹拍照,服務生“撲哧”笑出了聲。
宋河足足愣了五分鍾,大腦裏一片空白,直到服務生找給他錢,他這才“咣”地挪開椅子,箭一樣衝出餐廳。
於副局長聽罷宋河的轉述,同樣感到不可思議,他甚至滿麵狐疑地看著喘息未定的宋河,認為那個秦爍不過是他杜撰出來的,而這個警校高才生僅僅是不想因此引人注意。
新一輪的偵破會議立即展開,於副局長長話短說,鏗鏘有力地做出如下布置——
全力排查市區各汽車修理廠,重點放在案發現場方圓10公裏範圍內,找一個剛來到本市兩個月左右、年齡不超過20歲的農村青年,他麵色黧黑,看起來沉默、羞澀,甚至跟陌生人說話會臉紅,臉上有明顯的傷疤,並且是在汽修廠從事擦車之類工作的雜工。另外,這個人在原居住地有過長期放牛放羊的經曆,最近家庭有過變故,相依為命的父親或者母親病亡。最重要的是,他的習慣手為右手,而非左撇子。
就秦爍的推斷,於副局長一字不落地進行了複述。可想而知,對凶手如此細致入微的描述,不能不讓在場的辦案人員感到驚訝,這到底是誰的手筆?於副局長意味深長的眼神給出了答案,於是所有人都半信半疑地將目光轉向宋河——隻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位小師弟的內心,此刻正是五味雜陳。
大搜索即刻全力展開。三天以後,警方在曾經以鈑金工為對象進行排查的一家汽修廠發現了這樣一個人,他的外形特征同秦爍的推斷十分相像。正當警方打算對他進一步盤問時,這個小夥子卻出其不意從身邊鈑金工手中奪下一柄錘子!突如其來的狀況立即讓兩名警察掏了槍,命令他不要輕舉妄動。可這個小夥子卻置若罔聞,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一塊待處理的鈑金件進行了錘擊矯正,整個過程毫不拖泥帶水,漂亮的節奏仿佛出自一名資深鼓手。接著,他扔掉錘子跪到地上,給那位鈑金工磕了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說了句話:“師傅,謝謝您這幾天對我的照顧。我真的沒有說謊,這事兒對我來說沒啥難的。”話畢,在場的所有人無不麵麵相覷。
犯罪嫌疑人李小柱,男,18周歲,本市懷山縣慶生鄉山南村人,因自幼父母雙亡,小學隻上到三年級就輟了學,跟唯一的叔叔相依為命,以替村裏人放牛羊為生計。兩個月以前,叔叔去縣城購買農用肥時不幸出了車禍,李小柱將其安葬後來到本市,由於身無長技,他輾轉過幾家汽車修理廠,直至被警方抓捕。經過突擊審訊,李小柱對自己殺害秋某、段某、秦某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案件一經偵破,所有辦案人員都鬆了一口氣。雖然對凶手的判斷上出現了小的瑕疵——身亡的是李小柱相依為命的叔叔,而非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但這並不影響局裏同事們歡欣鼓舞,他們簇擁著宋河,期待著這位功臣能將他的推斷由來公之於眾,想象著那必定會是一番石破驚天的論述。可是,宋河從始至終都不發一言,他徑自走向洗手間,反鎖了房門,整整幾個小時,誰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什麼。
對於宋河而言,那是一個充滿懷疑味道的下午,警校數年廢寢忘食、努力學習的影像頻繁閃現,在這些片段裏,秦爍那張輕佻的嘴巴不時冒出,還是那麼喋喋不休、令人生厭、賤氣十足,卻又讓他無力抵禦。宋河生平第一次看到臉頰上的肌肉不由自主跳動起來,即使是自己那雙結實的手也未能遏止。於是,他再一次感到渾身冰涼,因為秦爍那番看似漫不經心的推斷——
首先,從案發現場來看,三名死者都是在麵對凶手時被爆開了左眼,假設死者們並不認識凶手,那麼基於本能,在稍顯陰暗的地下車庫,任何人都會下意識地對陌生人保持警惕,凶手自然不會輕而易舉一擊中的;反之,倘若雙方有過交集,死者們在心理上的防備將大大降低,更利於凶手作案。本案顯然屬於後者。由此結論得出:三名死者都與凶手相識,暫且不論是否熟絡,至少死者們一眼就能認出凶手來。
人的記憶力十分有限,每天有無數張麵孔從眼前閃過,所謂印象深刻必有特別之處,如果凶手與死者們僅僅有過短時間接觸,一道明顯的傷疤就更符合條件。
其次,三名死者有男有女,年齡上沒有顯著特征,從事的工作也各不相同,彼此亦無交集,這說明凶手實施犯罪並非遵循著特定的規律。唯一能將三名死者聯係起來的是他們都有汽車,開車的人通常離不開兩個地方:加油站和汽修廠。從凶手的作案工具上判斷,後者更易被認定,因為一家汽修廠不可能沒有錘子,尤其對鈑金這一工種而言。但並不能以此作為結論。富有意味的是凶手留在每個案發現場的左手手套,如果僅僅是疏忽,就不會有再二再三。那麼就是蓄意。他要告訴警方這樣的事實:我,是用左手持錘殺人,盡管你們不需要它們也完全可以判斷出來。這是一個非常強烈並帶有抗爭色彩的舉動,凶手迫切希望被外界認可,他的左手也很厲害!那麼如果他本身就是左撇子,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由此結論得出:凶手習慣手為右手,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是一個無法施展自己才能的人。
汽修廠魚龍混雜,等級製度嚴明,學徒和師傅兩者間的待遇天壤之別,自然更符合凶手所處的生活環境。一個渴望證明自己的人不應該是師傅,而學徒這種底層工作者大都來自農村地區,他們剛剛成年,身無一技之長,最初的階段必須依靠力氣吃飯。可是,一旦這個學徒發現師傅的工作對於自己來說輕而易舉,他會怎麼做?
——躍躍欲試!
不,他根本沒有這樣的機會,沒人相信他可以在短時間內領會鈑金技術,更不會因為他的渴求而甘冒完全不必要的風險——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個雜工因為在老家長期揚鞭驅使牛羊,不但右手,就連左手上的力道也早已練就得巨大無比。他沒能證明自己,反倒因為執拗付出了代價:無情的嘲諷、訓斥、謾罵,甚至還招致更為惡劣的拳打腳踢。而這一切的屈辱,都被一名修車顧客看在眼裏,他一笑而過,記住了這個“小醜”臉上那道非常明顯的傷疤;“小醜”從他的笑容裏讀出了鄙夷,記住了他的車牌號碼……
再者,一個人突然做出過激行為,必定是長期飽受壓抑而無法得到排解。這樣的人特征很明顯:身邊沒有什麼朋友,看起來沉默、羞澀,麵對陌生人顯得手足無措;凶手一再受挫,卻沒有選擇逃離這個對他而言冰冷又殘酷的城市,而是殺人之後,明知警方會根據死者的修車記錄找到汽修廠調查,還僅是事後更換了工作環境,然後再次選擇目標作案——這些,都可以說明他曾經生長的環境更讓他感到絕望。農村社會賴以生存的規則是“人情”,父輩的消逝幾乎等同於人走燈滅,尤其對不善交際之人,簡直是另一場災難。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徹底離開,即使犯下了滔天罪惡也絕不回頭。
事實證明,李小柱的確有著一段悲慘的過往,那長達數頁的供詞清晰地還原了他的心靈軌跡。
李小柱8歲的時候,父母誤食毒蘑菇身亡,母親是外鄉人,因而他隻能跟叔叔相依為命,自然也就耽擱了叔叔娶妻成家,為此他一直心懷愧疚。更不幸的,是12歲那年的一次意外,他被瘋馬咬中,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馬齒痕”。當地人對此頗有說法,認為這是不祥之兆,李小柱自然也就成了不祥之人。同齡的孩子都被家長們嚴厲警告,不準跟他往來。李小柱孤獨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