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reference_book_ids\":[717208038700954727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於是
於是,女,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對外漢語係,自由作家、專欄作者、翻譯作者。著有長篇《六翼天使》,中篇《同居筆記》、《事後》、《自戀時段》、《一隻黑貓的自閉症》。
這是一個找不到蝸牛的城市。
女人看著盤中澆著絳紅色濃汁和稀薄奶油汁的法國蝸牛,暗自思忖著蝸牛的家。能夠看到的,也隻是碎成顆粒狀的。更有甚者,如同這裏所謂的法國大廚,欲將碎粒拚湊成一隻蝸牛的死前狀態。
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更加年輕的男子,真是可以定義為男孩。他幼稚而妄自尊大地擺弄亮閃閃的刀叉,他一邊準確地用叉子叉住一團蝸牛肉,一邊漫不經心地招呼女人,吃吧,愣著幹嗎。
女人沒有可能告訴他,她在考慮“生前姿態”這樣一個詞語,生前、死後,完全應該倒過來說才對。生後,死前。
她帶著憂傷的麵容,微微張了一下嘴唇,卻什麼都沒有說。她本想有一個嚴肅的開場白,比如:“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了你嗎?”可是男孩迫不及待的食欲打消了她的企圖。
她伸出幹燥的手來,握住了刀叉。她很想再次激動起來,如同在真正新婚的床上。那五年前的夜晚,夜色明媚,喧囂散盡,她完美的初婚,她是激動的。可是除了更加僵硬地握住刀叉,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豐厚的肉感,在她的咀嚼中擠壓出廉價的調料味兒,淹沒,或是說滲透進她的知覺,同一個感官出入口,為了咀嚼,就有了理由不再說話。濃烈的調料味兒使蝸牛這種肉感徹底喪失了存在,她因味覺受到的刺激,恍然感到,自從她和他落座在這個小街上的法國餐廳後,她因某種亢奮而麻木了所有感官。猶如強心針一樣的濃汁蝸牛一下子刺痛了她的所有感覺,她覺得鼻子也嗆酸了,喉嚨也嘶啞了,連聽覺之中都充滿了肉感的汁液。
女人略帶嘲諷地接受所有感官的恢複,漸漸覺得,濃汁帶著碎肉囫圇吞咽下去,一直下落到幹燥而疼痛的私處。
活生生的活,活著的活,生活的活,不過是一條潮濕的舌頭。
結婚五年間,天天都是舔著塵埃的露水醒來,和她一樣年輕的丈夫有時候牙齦出血,凝血和著口水,沾濕了一處被角。而她已多久沒有因此而更換清洗被套了?有足夠的日子來教育她,對付欲蓋彌彰的最好辦法,依然是麻木。
麻木和習慣就像兩排互相吻合的利齒,徹底咀嚼了她的生活。她一邊吞咽著調料中的碎肉,一邊無望地想著,就在不同性質的吃喝排泄中,完成了婚姻,完成了愛情,完成了生活。
對麵更年輕的男子表現出很享受的樣子,盤子空了,服務生過來收走了他的盤子。他看著女人也是狼吞虎咽的麵龐,兩頰有節奏地鼓脹著,他故作神秘地湊近她說:“我一直覺得,在享受性之後享受吃,才是最性感的幸福!”然後,男孩唐突地問她,“你最想到哪裏去吃飯?”
女人眼睛都沒有抬一抬,繼續鼓動著兩頰。男孩無所謂地接著說道:“我做夢都想到這家餐廳吃飯。有一次有一個女人答應了先帶我回家,第二天隨便我挑飯店好好吃一頓補補。可是沒想到第二天她一大早就溜了,說什麼日本老公突然回來了。不過呢,她倒是留了不少的錢。可惜……哦,不可惜,否則就不能和你一起享受這裏的法國蝸牛了嘛!”
女人推開了盤子,用雪白的餐巾抹嘴,留下一道鮮紅的痕跡。女人終於感到厭惡和沮喪也被活生生地抹了下來。她一言不發地從旁邊的座位裏拿起自己的棕色手提袋,拿出一遝錢來。她在心裏迅速盤算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多拿一張。然後,把錢輕輕地放在男孩手邊。她又看了一眼那隻雪白的手,青筋時隱時現地埋伏在薄薄的皮膚下麵。她讓自己的手停留了幾秒,比較著兩層皮膚之間的差別。然後,她依然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把餐巾上的紅印疊在裏麵,放在座位上。她最後看了一眼男孩,男孩眼中天真的粗鄙已經浮現到了最上麵,馬上就要對她表露失望了。她想,這麼個小男孩,即便是無知,看上去也是精致的。她淺淺地笑了一下,拍拍男孩的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法國餐廳的紅色小門。
女人在地鐵裏等待開往家的列車。
這時候,她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當手掌中卷著地鐵票的時候,她總是習慣性地看著對麵的燈箱廣告,隱隱約約地能看到自己投射在畫麵表麵的身影,她的手指在無所事事地翻卷塑料質地的票。就在三天前她也是這麼做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悶頭行走,撞到了她,地鐵票發出脆生生的一響,飛彈到了地鐵軌道之間。
拒絕進入的標誌就在眼前。可是她很想跳下去。就算是一列飛馳的電車,也不會在眨眼間到達她的眼前吧。她沒有下去,隻是無意識地幻想著:在沒有人攔著她的前提下——因為攔著攔著就會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她看準了軌道間平坦的部分跳下去,然後輕巧地撿起票,還可以篤悠悠地看看遠方黑漆漆的地洞,也許會感覺自己是伏在一條黑蟒蛇的腹中吧,自己就仿佛一條微不足道的寄生蟲,寄居在強大的、虎虎生風的巨蟒體內,長長的鐵軌在不可知的盡頭應該是沒有所謂“盡頭”,循環往複的列車,周而複始,即便是不規則的路線,終究是封閉的圓圈。然後,她再一步走到靠近地麵的那根鐵軌上,隻需要雙手搭在地麵一撐,腳下一躍,好像中學時候跳鞍馬一樣,就可以毫不費勁地再次回到“安全線”內。這一切隻不過需要二十秒鍾,而等她在幻想中拍淨了身上的灰塵,甚至和周圍的人用目光微笑著交流心得,然後,長長地深呼吸幾次,然後,才看到巨蟒之車瞪著黃色的眼睛,卷著冷風而來。她的確是那麼幻想的,可是整個過程裏,她隻是麻木地看著地鐵軌道之間的那張票。
生活中看似微小的事物都可能被看成是危險的。所以這次她玩弄著地鐵票,突然停止了。她把票揣進兜裏,順手拿出了手機。開機。
沒有信息。她摁到“家”的那個號碼,手指在按鍵盤上滑動遊弋,仿佛在擦拭灰塵一樣。終於,冷風來了。她摁了取消鍵。在她抬起頭的一刹那,列車衝入她和對麵的燈箱廣告之間,恍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影子也就這麼被衝走了。
丈夫還有一個星期才能回來。冰箱裏已經沒有現成的食物了。年輕女人連大衣都沒有脫,就癱軟在客廳的沙發裏,默默地感受房間中的冷。五年前,也就是日曆上的這個日子,二月十四日,醫院派發了母親的病危通知單。年輕女人和父親孤獨地在病房外麵看著醫生和護士走進走出,仿佛世界上因為母親的離去而突然變得空曠。她就在這時的客廳裏回憶起那奇異的空曠感,也許就是生和死、有和無之間的那道門縫吧。她回想起那天陪著父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時,任何人從她身邊走過她都覺得遙遠。仿佛隻有自己所在的那個無名之點才是世界的中心,而世界的離心力將所有之所有都拋擲出去。她自己在寂寞的中心一邊等待,一邊眼看著所謂的世界變得不可把握、越來越龐大、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遙遠。
此時的客廳懸掛著厚厚的窗簾。陽光是有的。她從地鐵站走回家的十分鍾裏,陽光像一桶過期牛奶澆下來,她隻覺得抬不起頭來,遂越發肯定空氣中的不新鮮味道一定是由於巷子口的窨井,也許不這麼頻繁地淘糞管道就會堵住,接著就是汙穢泛濫。窒息感僅僅來自人的克己意誌。
此時的客廳裏,五色無味的陽光像是掙紮著從窗簾孔隙間擠入這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接著便和她一樣癱軟在空間裏,找不到重力存在的根據。她茫然地緩慢轉動眼球,看著這個空間裏的每一樣東西。客廳裏是留存最多遺物的地方。母親去世後三年,父親也撒手人寰。居然得的是同一種病:肝癌。不論是好的肝細胞、還是癌變的細胞,此時仿佛都從雙親的遺像裏浮動出來,代替她占領了這個小小房間。雙親的遺像下麵,照規矩擺放著香燭台。不到規定的日子,是不會擺上供品或是點燃香燭的,丈夫總是說,既然如此,不如連遺像也收起來吧,到時候再一起拿出來。可是她拒絕了。她心裏想的事情很簡單,卻也透著一點狠毒。
此時,她習慣性地對著遺像中的雙親默默地說話:看到了吧,你們的女兒是如何生活的,就讓你們的恨或者哭泣或者微笑或者哪怕是麻木,都以最短的距離傳送過來吧。也許肝癌也是可以遺傳的吧。
然後,她看著一張不新不舊的餐桌,四把椅子都規規矩矩地塞在桌子下麵,隻露出高高的椅背,像四個俯視桌麵圖案的人。結婚時買的桌椅,幾年來供人吃飯、供人打麻將,平時的桌麵上一直擺放著幾塊水果圖案的餐桌墊。巨大的草莓和橙子已經退去了最初的新鮮色澤。靠近臥室的地方,依次是鞋櫃、腳凳和沙發。沙發是米色的,布麵的。結婚時,父親說等你們有錢了的時候,再買個新房子,放一個闊氣的皮沙發吧。是啊,即使有皮沙發,這裏哪裏有地方放呢。
放眼四周之後,年輕女人覺得自己越發像是粘在沙發上的一堆灰塵。
在一片灰蒙蒙的陽光灰塵裏,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在睡夢中,她見到了生命中的兩個男人,並且為之羞愧,臉突然就紅了,她想那是因為某種羞愧,不是因為“兩個”,而是“竟然隻有兩個”。她看到那個年輕的丈夫沒有表情的臉孔下,身體千瘡百孔;她麻木地轉過身,看到笑得燦爛的男孩,那個吃著絳紅色蝸牛的男孩,他的笑容天真而無知,欲望從眼底滑落到胸膛、再是腰下、纖細如女孩的腰身。她抬頭再看,那是多麼可怕的恒久的笑容,猶如小醜一樣,一點都不曾改變,隻有從膚色裏流出來的體液,一點一點紅起來,她才意識到,紅色的不是臉膛,而是整個時空。血猶如受了詛咒的染色劑,衝撞進她的眼睛、口鼻、耳朵,她尖叫起來,看到凍結成實體的“麻木”猶如枯葉一樣,從她的身上褪下,凍結成硬質的殼落在客廳的地上,堆積起來,呈現漩渦狀的扭紋,哦,是一隻巨大蝸牛的背殼。她仰起頭,如同看著無形的鏡子,指望著越過這些死皮看到自己……
丈夫回來是一個星期之後,天氣好得簡直失真。她在窗台抖床單的時候,看到空虛的天空,真想伸手抓一把褶子出來。
舊床單在洗衣機中旋轉的時間裏,她麻利地掃地、拖地、抹灰,最後換上新床單。這時候,矮胖的丈夫推門進來了。他們之間隻有一些簡短的問候,聽上去很像是儀式。輕輕的,她說,回來得正好,幫我把床單晾起來吧。丈夫說我先洗個手,然後便聽到廁所裏傳出一係列聲響。她在外麵收拾他帶回來的大包小包,這次丈夫從四川回來,包裹裏有不少土特產。她肆無忌憚地把包掏了個空。
“開學了,一樣是很忙嗎?”丈夫卷起袖子,抱著甩幹的床單出來,徑直走向陽光濃烈的陽台,順便問他的女人。
“還可以,都是一起升上來的班級,沒什麼新的事情,隻是一些學校開會啊什麼的老花頭。”女人把旅行包拿到衛生間,剛要放進洗衣機裏,丈夫在外麵叫道:“不用洗了。我再過三天就走。”
“又走?”女人的手僵持在洗衣機上空。
“最近市場不錯,公司要我再去次江蘇,這次快,差不多一個禮拜就可以回來了。”丈夫說完,一匹亮閃閃的潔淨床單垂掛下來,抖動著陽光,終於,她覺得這一天的光影活動起來,這日子是活生生的了。
女人把旅行包鬆開,放在鞋櫃旁邊。丈夫脫下的鞋子又髒又臭。
“那你又趕不上爸爸的忌日了吧。不如早一點弄掉,明後天哪個上午你走得開?去次墓地就行。”
“哦!你不說我都快忘了。今年該是把骨灰盒下葬了吧。”
“確切地說,是和媽媽合葬。”女人望了一眼客廳的遺像。
“那就後天吧。明天無論如何要去公司跑一趟的。”丈夫站在陽台上,幹完了活兒,順手從褲兜裏摸出煙盒,對著陽光點燃了香煙。
煙霧嫋嫋的影子投影在潔淨的床單上,女人站在房間裏望著煙霧的影子,隱約看得到丈夫手指間的煙頭一下一下地紅亮,突然產生一種燃燒將盡的輕鬆感。雙親合葬,這之後的日子會不會有所改變呢?總是要等一個虛偽的借口,開始某種新的期待。合葬也好,丈夫的新項目也好,學校的新學期也好,不過都是些這樣的借口。然而,生活的新鮮感,還會不會洶湧而來呢?五年前,母親的去世就是一種借口。當時父親就坐在客廳裏,帶著喪妻後的平靜,猶如指望著她能帶去某種生活的期待一樣,說:你還是早點結婚吧,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媽走之前,說最不放心的,不過就是你。
“最初見到你的那天,也是隔著很遠就看到你的香煙在飄。我就想,媒人真討厭,所有抽煙的男人都討厭。”女人說完,看到男人因為這些初次吐露的事情,愕然地從陽台上轉身進來,甚至沒有來得及把煙頭扔掉,煙灰掉落在光潔的木頭地板上。
女人幾乎能夠聽到空氣中汙濁的時間在一點一點流動。她看著男人的臉,可以說是熟悉,也可以說是完全陌生。從第一天相親開始,她就沒有主動地在意識裏“看過”這個男人。即便是在新婚的床上,她企圖激動起來,也不曾想過去觀望一下這個男人臉上、身上的細節。這個男人,現在,他帶著旅途的疲憊,麵容絲毫不帶緊張,隻是茫然地和她對視著。女人與其說是看著他,不如說看著他的存在。陽光從他身後灑落在他褲子的褶皺裏,更有立體感的衣褲顯得更陳舊。她看著自己和他之間的空氣,某一個灰塵的點,繼續責無旁貸地往下說。
“後天辦完合葬的事情,我們離婚吧。”
女人在心裏繼續對自己說著,仿佛有一種純粹的動力迫使她在這樣的日子裏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至少是對自己:不止是厭倦,他人的生活,從父母的,到身為女兒的、身為妻子的,麵對老廚房裏做窩生了不知道多少代的蟑螂們、浴室下水道裏再也清理不完的落發糾結,麵對在某一個城市某一棟幾十年的老房子裏如同執行生之任務一樣的彬彬有禮的生命。女人知道對丈夫,這些理由都不成為理由。她的問題,和婚姻,和他都無關。厭倦隻是比較容易理解的詞語。
於是,作為一種必要的補充,她說:“我有別的男人了,隻是性。這總能夠說明問題了吧。”
男人矮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在自己家裏的主人,而是站在大街上即將迷路,並且孤獨的行人。他轉身,把煙頭扔出去。並且沒有再轉身。
沉默如同在陽光中融化了一樣,奶油一樣的質地穿行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天氣果然是種純粹的存在。女人望著地板上的煙灰,保持著一小截形狀,沒有散盡,整麵地板因此而充滿他人的氣息。女人覺得安詳。這一切坦白,都讓她充滿了安詳的表情。女人期待著幻覺,在這種奶油狀的沉默中,太陽下山,太陽上山。儼然可以把餘下的作為責任感的生命融化完畢。
可是,大約三五分鍾的光景,她聽到男人轉身並且開口說話。他說的是:“安全嗎?”
“什麼?”這一幕超出了女人的種種期待。
“我是說,安全嗎?你們有沒有……安全措施?”男人沉穩地把話說完,又忍不住掏出了一根香煙。
“哦。這個。我們……有,這是行規吧。”女人說。
“其實……”男人噴出一口煙,似乎企圖胸有成竹地解決這場僅僅作為家庭糾紛的難題,“其實,我也知道我們沒有很多時間好好生活,像其他夫妻一樣。可我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和我能有舒服體麵的下半輩子。買房子的錢差不多了,下半年我們好好打算一下吧。其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你知道,男人出門在外,即便是應酬,也會有女人的。既然你說了,那我也不隱瞞什麼。我們……可以互相諒解,隻要夠安全,我們……”
“沒有什麼我們。根本就沒有。從來都沒有過。我和你沒有感情。就好像我的一個學生寫的周記——媽媽和爸爸隻是兩枚偶然相遇的硬幣,隻有當要買一樣兩元錢東西的時候,才作為整體給出去。他們之間沒有關係。我和你也是,所以你不必指望著交換彼此的秘密生活就可以達成新的關係。”女人開始變得更加沉著。她漸漸明白了,她要的結果將不再是妥協。一輩子不該有太多妥協。
“那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答應和我結婚?我想有一個好的家庭,一個好的太太,將來還有孩子。我是負責任的人。”男人激動起來。尤其是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應該挺直腰板。
女人突然走向了男人。丈夫本能地往後一退。
“你知道我為什麼選中了你嗎?”
“……”
“因為我厭倦了相親,見陌生的麵孔,討論一輩子的責任。”
這時,女人筆直地站立在男人麵前。兩個人都突然驚訝地發現,彼此臉上的皺紋,彼此淩亂的頭發,彼此穿著的毫不講究的衣褲。陽光似乎突然介入了他們之間。對麵窗戶裏有人在翻動一麵小鏡子。晃蕩不安,如同海底。
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
當空氣像煤氣灶上的老鴨湯一樣油膩時,女人凝視著外麵的走道。沒有人回家的時候走道就是最好的通風口,讓老鴨湯和煤氣的味道飄散。廚房窗口正對著三樓到四樓的拐彎口,交錯的樓梯,陳舊的扶手,猶如多年後收到的陌生明信片,富有神秘的陌生氣氛。她突然就在這樣的場景裏想起自己去找陌生男人的事情。
她和男孩相遇的地點,多年後將是一張富有懷舊溫情的圖片,貼著這個時代的人民幣如同過期的郵票那樣珍貴。她很難向任何人解釋清楚那時的心態。她覺得她需要出軌。僅僅是出軌,僅僅是需要。專業人士顯然是好的選擇。她指望著在那個酒吧外麵遇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中年男子。
一個月前,她在中學的洗手間裏聽到兩個高二的女生在談論某個酒吧。一個女孩說,真的!真的就是他!另一個反問,那你也不能肯定他是做那個的呀。她們正在廁所裏洗手,也許是剛剛上完體育課,從門縫裏看出去,隻能看到她們都穿著墨綠色的校服,極其難看的運動服。兩個女孩形容了那個街角——隻有周末晚上才會熱鬧,中國人外國人都好像認識一樣,女人都化妝,女人比男人更色迷迷地左顧右盼,有的男人非常像女人……她們一邊說著一邊離開了廁所。女人記得很清楚,她感到沮喪。感到有什麼凝膠狀的隔閡阻擋在她和真實世界之間,哪怕那隻是一個角落裏的真相,她都覺得自己被排斥在外。墨綠色的校服,以及她一絲不苟的老師裝扮,在這個鋪滿瓷磚的廁所裏似乎是與世隔絕的事物。
所以,那其實是一個出了名的酒吧角落,連中學生都可以拿著一本免費派送的娛樂指南找到。甚至和教室裏的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們在那裏找尋性交易或者一夜情的機會。墮落的投機分子。貧乏的安樂主義。那兩個女孩的談話將她體內藏匿多年的激情挑出了個線頭,綿綿長長的黏膩欲望,甚至在被壓抑在麻木之下這麼多年後,突然變成了生命的本質內容。毛茸茸的線球從學校廁所裏開始鬆散,她猶如被這根遲來的命運線牽掣著,神情恍惚地執著於一個念頭:在老邁之前,把激情找回來!
女人已經三十六歲了。以往的青春猶如被荒廢的兒童樂園,就在學校的廁所裏。頹敗的秋千似有若無地搖擺了幾下,迫使她又關注起這個花園,同時被徹底的失敗感所折磨。那天,丈夫照例不在家,這給了她機會。她在客廳的沙發裏翻看了一個晚上的舊東西。照相集,中學時候的日記,讀師範院校時和高中友人寥寥無幾的信函。在照相集裏,丈夫的出現突兀之極。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照片在三年前出現了截然相反的兩組照片。母親的追悼會,自己的婚宴。女人來來回回地翻看著這相鄰照片中的自己,先是穿著黑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胸前別了一朵白色的人造假花,她的眼睛是紅彤彤的,嘴角堅毅的線條令她再次確定自己是有強烈克己意誌的人。出席追悼會的人們千篇一律的老氣橫秋。幾乎沒有什麼年輕人。母親的單位是那麼貧困,當時已有一部分工友下崗在家,她們哭得比她更為傷心,因為命運的苦澀已經在各人身上流轉,她們無法再漠視躲避了。沒有人顯露出對死亡的平和態度。也許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覺得,死是對苦命的解脫。
她不是克己。她坐在母親死前的家中,審視自己的表情。她把婚宴上那個穿成一身紅的自己拿過來做比較,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不得不相信:儀式上的表情如此相似,紅彤彤的眼睛和紅彤彤的臉龐,全都是假的。兩頰的肌肉都是那麼僵硬,那麼無動於衷,仿佛演習了一輩子的標準社交表情,自己的笑容究竟像什麼呢?
像眼前這鍋燉了一下午的鴨肉。女人漫不經心地拿一根筷子去戳,肉爛透了,筷子在肉的紋路間順利地插進去。女人喊了一聲:吃飯!便將碗筷拿到客廳的桌子上,在草莓餐墊上又放了一塊木頭鍋墊,然後再把鴨湯的沙鍋端過來,接著,男人主動地將西紅柿炒雞蛋、清炒豆苗端過來。兩人以標準的姿勢入座,隨著熱氣蒸騰而上,掛在沙發上方的石英鍾便含含糊糊,看不清鍾點了。
“帶來的麻辣牛肉幹也可以拿出來下飯。”
“菜不夠嗎?”女人也不動彈。
“麻辣的東西好吃。”
女人按部就班地喝湯、吃飯。心裏去意已決。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真是無從說起,不如不說。負心又如何?至少做的每一頓飯、每一鍋湯都是對得起他的。
在男人喝了第二碗湯,並且輕鬆地吃完一條鴨腿後,女人決定說點什麼。
“你不想知道我和別人的事情嗎?但是我很想告訴你。但是你不要告訴我你和別人的事情。我不關心。其實事情很簡單,我在酒吧一條街遇到一個小男孩,他說他可以讓我快樂,我實在等不到更加適合的中年男子,所以我就讓他開了房間。男孩很小,他說現在隻有年輕才更有本錢。”
“做小姐的也是這麼說。”男人似乎必須要作出回答才勉強說道。女人心想,真是負責的丈夫。
“你知道嗎,我為了獨自去泡酒吧,甚至買了一套新衣服,化了妝,染了頭發。”
男人終於有點驚訝了。他的目光落在女人一貫黑且直的短發上。
“哦,對,第二天我就去另一個發廊把頭發染回了黑色。那天晚上是金色的。很好看。我以為自己會很緊張,可事實上就和去上課,或者去聽課一樣,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該講什麼,該點什麼,甚至該以怎樣的目光去看人。很陌生的環境,但是我很自在。然後我就在吧台坐著。我喝一杯紅色的雞尾酒,味道很好,不酸也不辣。再然後,有幾個老外過來和我聊天,可是我不感興趣。你知道,那樣可以更簡單,但是我的確不喜歡他們。再後來,那個男孩就出現了。你有沒有在上海公車上注意過這樣的年輕男孩?就像一個白白嫩嫩的女孩子一樣漂亮,長長的眼睫毛,細細的身子,他總是笑眯眯的。他認識很多人,和很多人打招呼,擁抱,親親臉頰,然後他開始打電話,藍色的手機。就看到他在笑,輕輕地說話,手指在腿上劃著圓圈,很仔細的樣子。我覺得他應該是很聰明的那種學生,所有的老師都喜歡他,也害怕他。很突然的,他的手機藍色的光閃了幾下,他歎口氣,抬起頭來。”
男人已經忘掉了老鴨湯。他神情凝重,看著餐墊,橙子橫切麵的圖案。
女人停下來,看了一眼丈夫。眼神也落在橙子圖案上。他們兩人的目光將那瓣虛假的橙子死死釘在桌子上。不遠處,裝著雙親遺像的鏡框正在一點一點地透明起來。水汽在退卻。
“他問我為什麼一直在看他。我問他,是不是手機沒電了。他笑起來,第一次對我笑。他問我是否可以把手機借給他用一下,說還有最後一句重要的話沒有說完。我給他了。他在我的麵前打電話。電話接通後他隻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手機沒電了,你好好睡吧。”
女人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時刻的自己。她記得當時自己的想法:人人都有媽媽,需要特殊對待。於是她覺得應該和男孩一起,把剩下的墮落部分好好完成。她這樣想著,便把手機從他手裏拿回來,極其緩慢。
“我就問他,多少錢?我這麼問,因為前一個老外這麼問我。他說了一個數字,表情很奇怪,似乎不想說,但不假思索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女人停下來,拿起筷子把剩下的豆苗都撥進自己的碗裏。都冷了。
她又獨自回憶當天的景象,在酒吧將近夜半喧鬧的聲音中,男孩表情很有點害羞的樣子,他說:“嘿,其實不用這麼急功近利,如果開心,不提錢也是很好的。我喜歡你的樣子,怎麼說呢,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其實如果你願意,明天中午請我吃法國菜就行了。我隻是想吃法國蝸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