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覺得很滑稽似地幹笑了一聲,“到哪裏去找法國蝸牛?虧他想得出來。”

女人把湯汁拌進白飯裏,最後對丈夫說道:“就是這樣,我們過了一夜。我想,我的過去終於完結了。所以我們得離婚。”

她把碗裏的飯菜全部吃完。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飯桌。

合葬的那天,早上八點,丈夫準時出現在門口。他沒有繼續在這個家裏留宿。他沒有說是在哪裏過夜的。在這個城市,他沒有親人。

丈夫很疲倦,但依然是有責任心的。為了雙親的婚姻,為了離婚的葬禮,他是明白了。

兩人帶上所有的香燭、證件,先去火葬場存放骨灰的小樓,再搭班車往墓地去。

天色陰霾,墓地涼風狂掃。兩人不再說話,仿佛再說什麼都是不應該的了。合葬的墓地是當年和父親一起選好的。隻需要找墓地的工人把石板撬開,放入父親的骨灰盒,再用水泥封口,即可。

女人看著墓碑上父母的名字、彩色相片,以及年份。年月日。生死界。她的存在不曾介入,隻在這四個生死年份中間突如其來,呈附著狀態,含糊不清,定義不明。她突然悲涼起來,覺得父母看錯了她。覺得自己根本不曾用心用力地活過。這父母給的身軀,隻是殼。

從墓地出來,他們直接去了民政局。離得很順利。甚至沒排多久的隊。

這時,丈夫已不是丈夫。女人帶著不經意的歉意,欲言又止。男人寬容地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我又變成這個城市裏的孤家寡人了。你賣了老家,重新生活吧。”

男人上了第一輛出租車,女人上了第二輛。他們沒有問彼此的方向,可是兩輛出租車卻一路開下來,終於在第三個紅綠燈並排停止。女人透過車窗,看著對麵的男人。男人也在看著她。女人心想,他必定酸楚難當,自己又能好到哪裏去呢,都是錯誤地聽任命運擺布的迷路人。

男人的車往左邊駛去。女人的繼續前行。他們理應再也不相見。

最初的激情到達的時候,女人才發現有點手足無措。她獨自在家裏,早上吃餅幹,去學校,晚上吃泡麵,一切似乎仍然按部就班,她積攢著這股變異期間的茫然衝動,在夜裏的床榻上用一支細細的木頭鉛筆寫下要做的事情,要有的變革,要有的一切細節。男人將一半積蓄給了她。她什麼都沒有給男人。足夠的錢,交首期和第一年的貸款,裝修的最高額度,以及一個人的度假地點……她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目前的自由,並且終於在某一個早上將父母的遺像和香燭都放進了五鬥櫥最上麵那個帶鎖的抽屜。

又過了兩個月,離開她給自己定下的買房日期還有三天。那也是一個晴天。下課的時候,她放下高中語文的課本和三十七名學生的作業本,發現手機上有一條短消息。

“如果還記得蝸牛,給我回電。緊急!”

女人努力地記憶。她掏出紅筆,翻開作業本,圈出錯誤的選擇題答案,這是誰?!居然錯了這麼多,僅僅一篇課文的複習題就如此,他還怎麼可能去參加高考?她憤憤然地寫下“閱”字,決定將這個學生留下來,補習一次。她接著翻開第二本作業本,字很端正,然而竟然沒有錯誤。她翻到封麵看看學生的姓名,認定了這個女孩子有一本標準答案參考書,因為她上個學期的成績隻有六十五分。她再次憤憤然地將這個作弊的孩子也列入要補習的名單。

所有老師都下班的時候,所有作業本都已經批改完畢。女人甚至到操場上走了一圈。體育老師還在帶領足球隊,一組學生在練習帶球,一組學生在練習射門。男孩們穿著白晃晃的足球短褲,墨綠色的上裝和褲子上的邊線依然使她覺得醜陋不堪。沒有她班級裏的學生。足球小子們看上去生機勃勃,每一塊年輕的肌肉都在體育老師的嚴厲喊叫中緊張起來。她默默地看著,做著一些無謂的猜測。

足球隊訓練完畢的時候,夕陽也快下去了。女人慢慢地從操場漫步回教學樓,看著整個學校荒蕪起來。從師範畢業就在這裏教書,十幾年。她記得,每一個漫長的暑假,她都想快樂地度過,像未完成的少年時代。可是這時,她第一次認真地回憶自己的少年時代,無望的結果告訴她,少年也好,中年也好,她一直沒有超越任何責任感的生活。

女人買了一套遠離老家的房子。二手房。幾乎是迫不及待的。

簽署文件的時候,她從包裏拿出一遝又一遝鈔票,有種被一點一點掏空的感覺。

長假已經開始。暑天的熱氣在白晃晃的日頭下烤得她感覺五味喪失。就在這種情緒下,拿到屬於自己的鑰匙,她強忍著耐心,檢驗了需要重新裝修的部分,一一記下。然後頂著中午的烈日,去往家居裝潢店。她將認準一套廚具、一套衛浴、一套家具,然後選擇工期,殺價,成交。在可以預見到的步驟中,她看得到自己隻能獨自操心,也猜想得到一個人開始新生活應該有的匆忙樂趣,滿足感隨之而至,固然緩慢,也不至於沒理由到來。在出租車裏,她還盤算著,這個學期過完,她就將辭職。她有一年的時間選擇一項嶄新的工作。接觸到嶄新的人群,縱是庸俗也不可怕,隻要新鮮。離婚讓她明白了,開一個看似惡劣的頭,並不難。隻要是對手,都有起碼的理解能力。

出租車裏相當安靜。冷風口吹出強烈的冷氣,肌膚瞬間結出了疙瘩。她放鬆自己的神經,仍然感到有一些不安。

司機問她車子停在哪個出口。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匆忙接聽,卻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雖然年輕如她自己的學生,可是言語中自然流露的輕浮卻不會有錯。她愣了。

她下車,茫然地站在一個陌生的出入口,人們搬運著大型貨物忙碌不堪地流著汗走過。她停止在這些運貨工人穿梭不息的隊列裏,聽到吃蝸牛的男孩嘲笑地說:“沒收到短消息?我不騷擾我的任何客人,隻是情況有點特殊,好在我媽媽的手機上曾經有你的號碼。我隻是好心告訴你,我HIV的結果。最近一次複查結果還是一樣。勸你也去查一查。……你不說話也沒關係。反正我說完了。”電話立刻傳來忙音。女人茫然地看著“通話時間:41秒”。

女人沒有想到世界上也許還有惡作劇這種事情。也許這時候,玩世不恭才能幫助她。然而這是未來的計劃之一,現在的她隻能體驗命運的惡爪撕爛了最細小的表層,被詛咒的血液不會說謊。她沒有再次詢問細節,也沒有機會了。她相信,這種事情容不得玩笑!

就這樣,女人在烈日下渾身依然緊緊繃著。冷氣從心底直直地滲進頭腦。她看著自己的腳步下意識地往廚具櫃台走去,那是一個月來光顧了多次的地方,她看到那個穿著齊整的男售貨員正在朝她笑著打招呼,她覺得自己不可理喻。

性愛的回放。不鏽鋼廚具嶄新得發亮。她驀然看到自己變形的身影反照在櫥門上。她驚著,後退。明晃晃的,是她赤裸的中年體膚,男孩貪婪的笑容埋伏在雙腿之間,從未那樣盡興地墮落,從未那樣陌生地享用自己和他人。她覺得想哭,可是笑了出來。售貨員對她說,整個工期可能需要一個月,她不用太過操心,驗貨時有什麼不滿意他們可以重做。她抬起已經蒙朧的眼睛,說,謝謝你。

所有年輕人的笑容都差不多嗎?所有年輕男孩都會暗地嘲笑她一個中年單身女人的蒼涼嗎?女人在眼淚即將洶湧之前,莫名其妙地令自己不信任這個售貨員。交易雙方。

廢棄的樂園,無人再蕩的秋千。老邁的蹺蹺板呆滯地停住。這是女人的淺夢。

最後的激情迫使女人終於坐在了艾滋病體檢中心。她沒有去染頭發,沒有化濃妝,沒有換上放浪的衣裙,一切都在夏日中消失了可行性。她在老家的床上失眠了兩天兩夜,往事變得恐怖,未來變得荒誕。當她在了無希望的睡眠中迎來第三個黎明,她在鏡子前站立,拚命地想看到自己足夠老邁的模樣。否則,可能會怕死。她盯著自己高高的顴骨、有魚尾紋的眼角、嘴角堅硬的線條,她毫不猶豫地扯下身上的棉布睡袍,用手擠壓著已經鬆垮的雙乳,用指甲去摳脖頸間蔓延向雙肩的皺紋。她覺得還不夠。直到完全赤裸,並且抓痕滿身。

就是在這樣一個清晨,她洗了淋浴,聽著外麵傳來鄰居上班關門、疾步的聲響。女人穿上一條上公開課穿的最嚴謹的套裝,將頭發吹幹,抹上定型水,接著為自己描了眼線,描了口紅。她對自己說,這輩子隻有今天最重要。

坐著等待的女人神情莊嚴。她已沒有心思多做猜想。隻有兩種可能。她早已計劃好了每一種可能的後續工作。新生活的開始,不過是如此嚴密的計劃。女人想完了自己的心事。門被人推開了。女人下意識地抬頭,然而晚了。

進門的男子驚愕異常地退出去看了看門口的招牌,然後萬般無奈地叫了她一聲“老師”。

女人的心被這一聲揪疼了。七年、或是八年前的學生。已是成年男子的樣子,如今和她平起平坐,共同學習墮落的課程嗎?女人覺得腳下已是虛空。

女人畢竟是克己的。她強忍著,站起來,走出門去,也裝作看了看招牌,演繹出驚惶的表情。她對男學生說,哎呀,走錯門了。

女人拿起自己的背包,幾乎是優雅地和男學生道別,甚至問了問他現在的工作情況。最後,她說,老師老了,看病都走錯門。

再見。

女人一步一步走出了門,走過走廊,沒有看到第二道招牌。她的眼淚落了下來,背脊已快坍塌。

她又進了出租車。她不停地哭泣。她對司機說出了新家的地址。接著說,麻煩把冷風關掉。我冷。

堵車。繼續堵車。司機狐疑地從反光鏡裏看著她。一個沮喪的中年女人。仿佛一輩子都沒有哭過一樣地在哭。

女人在堵車的高架上肆無忌憚。她嘶啞的聲音已不屬於自己。萬物停頓在尖利的陽光裏。

“對不起。我決定要去死了。”她突然安靜下來,說。

司機尷尬之極。“師傅,我剛剛離婚。我已經得了絕症。所以我哭了。對不起。”女人最後一次深呼吸。

司機仿佛長籲了一口氣。

“你看,堵車堵得這麼厲害。誰願意被堵著呢?可是隻有熬下去。離了婚可以再結嘛。得了病也可以治一治嘛。人隻要不是自己尋死,就好。想開一點吧。”司機拖著長音,結束了開導。什麼樣的乘客都見到過。要尋死的人是不會打車的。司機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是在開導自己。

女人自此變得沉默。心想,也許到死都不用再說話了吧。沒有適合的聽眾,連生死決定都是廢話。

看了一圈新家。無所事事。依然是他人留下的房子。女人關上鐵門,突然遲疑了一下,也許,可以把它當做一種表示,給前夫?他是外鄉人,他是孤獨的,他需要再次結婚。然而,門已經關上了。

接著,女人又在地鐵裏等待開往老家的列車。

她故意把地鐵票扔進地道的中央。有點偏。太靠近自己這邊了。女人在幻想自己跳下去,猶如足球隊員帶球過人,臨門一腳,肌肉緊緊繃起,還穿著萬無一失的製服。她感到自己搶在巨蟒之前,衝入自己和燈箱廣告的身影之中。她和影子歸於一處。就像那張地鐵票的塑料質地,脆生生地碎。

從那天開始,女人決定了去死。但去死是隆重的,有尊嚴的,有備無患的,不可操之過急的。

她甚至已經無來由地認定——自己即便不自殺,也會因為艾滋病而死。女人因此放棄了去再次檢查HIV的念頭。她要足夠的尊嚴,以及自由。她閉門不出,覺得外麵的世界可能處處隱藏危機,學生、親戚、同事、導師、鄰居……難道不是誰都可能出現在同一個診所裏嗎?她還是用那支細細的木頭鉛筆,一絲不苟地寫下死前的計劃書,並且在“遺產”一欄裏踟躕了幾個日日夜夜。

人生的過去就是用來埋伏地雷的,死前狀態就是一個世界的雷區。她高估了男孩的無知,認定那該導致起碼的正義感,又被自殺之悲壯深深吸引,難以自拔。艾滋病這三個字從她回憶中的各種報刊雜誌上站起來,三個字手拉手地在她脆弱的神經裏日日夜夜地跳躍。她想到了——本該先生個孩子!也許孩子才是比前夫更合適的遺產繼承人。生孩子的念頭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地強大起來,因其無法彌補的後悔掩蓋了那三個字的跳躍。這是比任何錯誤都更錯的事情,這是慣於按照計劃形式的她犯下的最沒有遠見的錯誤。她完全可以和前夫先有一個孩子的啊!漸漸的,女人決定去死的幻覺變成了一個嬰兒——胖乎乎如蓮藕的手臂牽著那三個扁平幹枯的字在日夜不休地旋轉跳舞、蹦跳狂歡……直至全部變成骷髏。

這個假設已無法成立,於是她在淺淺的睡夢裏總是夢到蝸牛的殼碎了,她親手拖出一條過時的、濕淋淋的預言,早已過了賞味期限。

⊙文學短評

“活生生的活,活著的活,生活的活,不過是一條潮濕的舌頭”。生活在虛無中的女人充滿了對生活的厭惡。偌大的屋子裏她感覺不到溫暖與快樂,孤獨與失望使她走向陌生與刺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麼,因為她不缺什麼,可是她的生活為何沒有快樂?她找過漂亮男妓後向丈夫坦白,而後要求離婚,常年出差的丈夫並無怨她之意。這一切的意義又是什麼?小男妓打來電話,讓她去化驗HIV,麵對艾滋病的威脅,女人又再度沉淪,在重新體驗存在的意義,她的感覺愈加變得荒誕,這難道就是現代人的不歸之路?

第三者

薛舒

薛舒:女,上海“70後”女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專業作家。代表作品有《暮紫橋下》、《鞭》、《陽光下的呼喊》、《天亮就走人》、《誰讓你叫“葉尼娜”》、《殘鎮》等。

她站在超級市場的生肉櫃台裏,身上穿著一件灑滿斑駁油跡的白色工作服,胸口掛一張013工號牌。她上身盡力往櫃台外傾探,嘴巴湊到林淩耳邊大聲說:坦率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第三者。

她既是需要用耳語的姿勢以及巨大的聲音宣布她是一個第三者,那必定希望聽者有驚詫的反應,所以林淩十分配合地瞪大了眼睛,並且用一隻手掌捂住了嘴巴。此舉顯然表示她正在用手掌阻擋嘴裏呼之欲出的驚叫,當然,她沒有叫出來。彼時,林淩正以一名顧客的身份站在超市的生肉櫃台前,如果她發出驚叫,一定會引起其他顧客的駐足圍觀。

事實上,林淩不認識這個掛著013工號牌的賣肉女人,一張大眾化的陌生麵孔,短發微卷、皮膚黝黑、身材瘦小,林淩的記憶庫中沒有這個人。適才,她叫住了輾轉於一堆豬肉前的林淩,大聲招呼道:嗨,好久不見,你好嗎?

如同在公共場所遇到任何熟人一樣,林淩的臉上迅速堆起笑容,並且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好你好,是啊,好久不見。

說完這幾句廢話,林淩依然沒有想起她是誰,於是問道:你在這裏上班啊,不錯不錯,你家裏人都好嗎?

林淩的目的,是想通過更多的談話回憶起013號的名字和來曆,通常,她總是在麵對某位被遺忘的舊友時采取這種迂回的辦法探詢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這種方法在她的經驗中當屬屢試不爽。然而這一回,她失敗了。她站在超市的生肉櫃台前傾聽著一個陌生女人的訴說,卻無法在記憶中找到這個女人。可是013號卻把她當成了知心朋友,她在林淩一經提及“家人”時,便滔滔不絕起來:……家裏人人都好,就數我不好。你早就結婚了吧,可我,到現在還沒結婚呢。三十好幾的人不出嫁,人家以為我變態。其實我是有男朋友的,不結婚,也是為了他……

說到這裏,013號黑瘦的臉上露出一種神秘的笑容。然後,她隔著櫃台傾探身軀,盡力湊近林淩的耳朵,並且用巨大的聲音說:坦率地告訴你吧,我是一個第三者。013號粗啞的聲音與濃鬱的生肉氣味混合一體,傳播到林淩的耳朵裏。一定是林淩驚詫加之好奇的眼神鼓勵了她,於是,她的話題更為深入起來。

……我男朋友是個公務員,他是有老婆的,他還有個孩子。我這麼做是不是很不道德?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隻能做第三者……

013號黑瘦的臉上頂著被太陽曬傷的痕跡,灰暗的眼睛裏射出興致勃勃的光芒。林淩實在沒有興趣了解一個陌生女人的風流韻事,她很想告訴她,“第三者”這個稱呼早已過時,連“小蜜”和“二奶”都已少有人提,現在人們把非婚姻關係的異性伴侶叫“情人”。可林淩不好意思打斷她,林淩自責地想:我怎麼能扼殺一個以賣肉為職業的社會底層女性眼睛裏難能可貴的光芒呢?

就這樣,林淩站在一堆剁碎的牛骨和半爿豬肉麵前聽著013號的傾訴,“第三者”這個詞彙被無數次提及,直到她終於說累了,歎了一口過來之人的氣:唉!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了不好,我相信你是理解我的,我還要上班,下次再聊吧。

013號轉過身,推開櫃台後麵堆放著更多生肉的冷庫門,白色的身影隱沒在一片撲騰而出的冷氣中。

直到走出超市,劇烈的陽光紛紛揚揚地跌落在林淩身上,她還沒有想起013號究竟在她曾經的生活中占據了哪一時段。彼時,她懷疑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

難得擁有一個徹底放鬆的休息日,林淩預想中悠閑的超市購物生活被一個賣肉女人打亂。她本來想買兩斤排骨、一斤冬瓜,再買一些調味品。可是回家後,她發現購物袋裏獨獨缺了排骨。013號把林淩挽留在生肉櫃台前將近半小時,這半小時內,她的思維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引領著不斷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徘徊,購物計劃遭到破壞,林淩忘了買晚餐的主菜原料。

晚飯時,張勝用一把瓷勺在湯碗裏撈了一通,自言自語道:是冬瓜清湯啊,夏季食療偏方嗎?

林淩覺得有必要敘述一下她的超市奇遇,以此向丈夫說明冬瓜湯裏沒有排骨的原因。張勝聽完,一臉不屑地說:這還不明白?她肯定認錯人了。

飯畢,張勝捏著一根煙準備去陽台。因為操作出一頓差強人意的晚餐,林淩感到愧疚不已,她說:老公,陽台上有蚊子,就在客廳裏抽吧。

張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咧了咧嘴,走向陽台。結婚時,林淩就製定了一份家庭約法三章,不準在屋裏抽煙是其中一項。長期在規定裏生存的動物,會把人為的規則當成天然的規律。就像習慣被關在籠子裏的小鳥,即便給它飛翔的自由,它還是會回到籠子裏乖乖待著。張勝就是那隻鳥,他嚴格遵守著家庭規則,對林淩的討好並不領情。他獨自站在陽台上,點燃香煙。天色已昏黑,林淩在廚房裏的水池邊洗碗。她沒有開燈,她手裏洗著碗,眼睛卻看著陽台上的張勝。黑暗中的男人捏著香煙的站立姿勢優雅而孤獨,一點閃爍的紅光在他的手與嘴唇間畫出一條接一條優美的弧線,遠處的高樓群和霓虹燈成了他的背景,他就那樣站在越發濃重的夜色中抽煙,漸漸地,他的身影成了一尊雕塑。

就在這時候,林淩手裏正清洗的一隻青瓷湯盅突然不合時宜地碎成了幾片。張勝扔掉煙頭走進廚房,打開節能燈。他看到林淩的右手食指正冒出大滴血珠,便用嚴厲的語氣大聲訓斥:作為一個成年人,應該有成熟的思維,黑暗的工作環境會讓意外發生的概率大大提高,你應該對後果有預料,可你居然關著燈洗碗……

張勝是一名檢察官,張勝的話聽起來一如經濟案件開庭時公訴人的舉證。他和林淩結婚已經三年,但還沒有打算要孩子。他們在黃金地段最高尚的小區裏買了一套昂貴的商品房。每個月,他們需要把薪水的三分之二交給銀行分期還貸,對於張勝和林淩來說,還貸的負擔已經造成了家庭經濟捉襟見肘,但他們還是咬緊牙關,勒緊褲腰帶,優雅地假裝著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有產階級。

張勝找來一個邦迪牌創可貼包裹住林淩被碎瓷劃破的手指,他笨手笨腳的樣子讓林淩的心頭滾過一陣暖流。林淩說:老公,剛才我看你站在陽台上抽煙,你知道我想起了什麼?

張勝撇了撇嘴:不知道。

林淩笑起來,笑得有些曖昧:羅丹的雕塑“思想者”,你知道羅丹嗎?

張勝說:不知道。你的手,三天內不要浸水。

檢察官張勝先生了無趣味的回答把中學語文教師林淩女士的浪漫企圖及時扼殺。結婚三年來,他向來如此,林淩已經習慣了他的刻板。

隨著經濟犯罪案件的增加,檢察官張勝先生的應酬越來越多,林淩幾乎沒有和他共同進餐的機會。為了增進夫妻感情,鞏固家庭團結,約法三章的另一重要條款,就是周末一定要回家吃飯。所以,每周一次去超市買菜,成了林淩上班之餘的重要工作。

又是一個周末,林淩在超市的生肉櫃台邊挑選一塊裏脊,正在斟酌不定時,她聽到櫃台裏傳出一陣沙啞卻穿透力極強的招呼聲:嗨,好多天沒見你,怎麼不來買菜啊?

林淩抬頭,看見013號正對著她微笑。她用整個胸懷抱著半片紅白相間的生豬,就像抱著一個赤裸的巨大人體。因為至今還沒有想起她是誰,林淩隻能給予她投桃報李的寒暄:是啊,我很少有時間逛超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影響上班不好。

然而,013號似是一個長年未見到人跡的隱居者,對忽然造訪的客人熱情到幾近忘乎所以。她不及放下懷裏的半片豬,就騰出一隻手挑了一盒裏脊遞給林淩:這盒好,十分鍾前剛過秤包裝的。

緊接著,013號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她的傾訴:哎,告訴你,我的男朋友,就是上次和你說的那個公務員,他正在和他老婆鬧離婚。你說,如果他離婚了,我要不要和他結婚呢?

013號黑瘦的臉上充滿了舉棋不定的猶豫表情。對於一個陌生女人的隱私,林淩不知該如何發表她的觀點,她選擇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應答:結婚是你的權利,他要果真離婚了,那你和他結婚就是合法的。

受張勝的影響,林淩的談話經常涉及相關法律的一些詞彙。顯然,她的話給了013號極大的鼓舞,黑瘦的女人抱著半片豬肉猛烈地點著她尖小的腦袋,負重的身軀顯得更為瘦小。與一個抱著半片生豬的女人長久說話,讓林淩感覺自己像是屠宰場裏的女搬運工。她婉轉地提醒013號:把肉放下吧,多累啊!

013號張開手臂,隨著“嘭”的一記撞擊聲,半片豬肉落在一塊大砧板上。然後,她從櫃台底下抽出一把菜刀,向著半片豬身揮灑起來。林淩決定乘她斬肉的時機趕快離開,剛想轉身,013號的聲音在菜刀碰撞豬肉的“劈啪”聲中追趕過來:對了,你老公對你好嗎?男人都花心,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淩嚇了一跳,申辯的語氣明顯底氣不足:我老公是個工作狂,哪有時間搞婚外戀。

013號神秘地笑笑:這種事情,我是有體會的,男人嘛,都一樣。

接下去,013號又提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卻把林淩給難住了。013號手握雄壯的菜刀,盡力把嘴湊近林淩的耳朵,大聲道:其實,做第三者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你說,什麼叫第三者?你知道第三者的定義嗎?

什麼叫第三者?林淩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也無法用書麵語言科學而精確地解釋第三者的含義。所以,她隻能搖搖頭,以表示自己的無知。013號卻抓住話題繼續問:書上是怎麼解釋第三者的?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熟悉的有文化的人,看看人家怎麼說。

林淩是一所中學的語文教師,應該算是有文化的人,可013號的問題卻讓她意識到,自己連什麼叫“第三者”都無法回答,怎麼能算一個有文化的人呢?林淩因此而覺得很慚愧,但她答應013號,會盡快幫她找到第三者的定義。

晚飯時,張勝嚐了一筷滑溜裏脊,說:怎麼有股腥味?肉不新鮮。

林淩夾了一片裏脊放進嘴裏,咀嚼,下咽,很正常,沒有腥味,肉是新鮮的。可是任憑怎麼勸說,張勝再沒有動第二筷。一周僅有一次的家庭晚餐草草結束,張勝照例到陽台上去吸煙,林淩進廚房洗刷碗筷。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兩人默默地坐在客廳裏的電視機前。張勝捏著遙控器一輪又一輪地換頻道,最後鎖定在不知哪個國家群魔亂舞的足球場上。解說員用飛快的語速報出球員冗長的名字,瘋狂的球迷在看台上弄出各種呐喊聲和號角聲。林淩的視覺和聽覺在閃爍的屏幕和嘈雜的聲音中慘遭蹂躪,腦海裏,卻重複著013號的話: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張勝是一個迂鈍的男人,他是不會有第三者的,林淩想。可是,什麼叫第三者呢?這是013號留給她的家庭作業,她還沒有找到答案。

十點過後,張勝和林淩就把各自的腦袋放在了同一張雙人枕頭上,就寢前的最後一項節目拉開了序幕。其實根本沒什麼序幕,張勝講究辦事效率,他不需任何輔助方式作一下鋪墊,便可直接進入夫妻生活的主題。當然,作為妻子,林淩一般會盡義務。隻需專心配合他,在他預算的時間內完成工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