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奔逃,朱三兒好幾次吹奏,總算擺脫了險境,而王含光也看清楚了朱三兒到底是怎麼做的——她拿著一片極其細薄的柳葉形狀的金葉子,然後放在唇邊吹奏,她氣息綿長,吹奏起來讓人陶陶然、熏熏然,仿佛寒冬抱著湯婆子躲在溫暖的被窩裏,又仿佛是盛夏的下午,在擺放了冰盆的房內聽著知了叫聲昏昏欲睡……
之後,朱三兒馬上極其小心地把金葉子放回領口。王含光這才看到,她脖子上掛著一條細細的紅繩,金葉子如同項鏈一般掛在胸口。
其後王含光總算知道了這朱三兒不但不是男子,她連姓名都是假的。她真名吳三娘,家族倒真是西南的,不過乃西南吳氏,據她所說,她家在西南乃是極負盛名的望族,曾是西南所有控師最強的代表。
隻是到了吳三娘這一代,吳氏沒有男丁,吳三娘的阿爹死後,吳氏分崩離析,錢財和人都聚不到一起。吳三娘自小天賦過人,爹爹生前也教過她,於是她幹脆翻出了爹爹珍藏的麵具戴上,帶著家裏的本事和流傳下來的金葉笛,從此自稱西南朱家傳人,靠著坑蒙拐騙間或控製些蛇蟲鼠蟻做點兒騙局在外遊走為生。
家中沒別的親人,她接活兒也沒什麼限製,就到處遊走,倒也愜意自在。
吳三娘說得倉促,但是王含光對家族之事倒是見識頗多,聽這短短幾句,就揣摩出了吳三娘所言之中那許多未盡之意。
那樣的家族之中,傳承隻怕比金銀還要讓人心熱,她一個弱女子居然能偷走傳承,讓族中族老和旁支男丁算盤打空,顯然是有些本事的。
這姑娘雖樣貌妍麗,性格卻十分豪爽。幾句話說完自己的事兒,兩人坐在小溪邊,王含光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開始脫襪子。
“你你你你幹什麼!”王含光驚訝得舌頭都要打結了。
“洗腳啊……剛才跑得太狠了,我腳上好像起泡了,我得看看啊!”吳三娘一臉茫然,顯然十分不明白王含光為什麼激動。
“這、這你得提醒我,我好回避啊……”王含光耳朵、臉和脖子幾乎瞬間就紅了。王氏家教甚嚴,說真的他好像除了那個神神秘秘的千紅,還沒見過別的女子的腳呢!而千紅一副番邦女子的模樣,且又豔麗太過,反而透著一股冰冷,讓人覺得仿如神女,所以雖然美麗,卻並不會讓王含光有一絲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換成吳三娘,雖是穿著男裝,王含光卻不知怎的覺得有些淡淡的窘迫。
“隻是腳而已,又不是別的地方……”吳三娘茫然。她生長於西南,西南人穿衣服素來大膽,常常露出手臂和小腿,赤腳更是家常便飯,她雖還是有些女子的自覺,但到底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而王含光在長安長大,生於世家,雖然一副風流公子的樣子,但其實平時見到婢女都是規規矩矩的。當年他十一歲,有個貼身侍女梳了辮子換了薄一些的紗衣,晚上服侍他清洗的時候露出大麵積的脖子,都被母親訓斥“姿態狐媚、不堪大用”,然後給逐出房去了。
那可就是他們家最為大膽的侍女了!
而且做到這個程度,就已經是在暗示自薦枕席的意思了。但是眼前這吳三娘凶悍得很,又在西南長大,那邊夷人多,十分開化,她顯然不會懂王含光的糾結。
所以王含光也不說了,而是轉身走到不遠處,背對著吳三娘。
他自然是不敢走遠的,因為他們現在還在深林之中,王含光害怕。
吳三娘的腳是真受傷了,就聽著她一邊哆嗦著吸氣一邊“嗷嗷”叫著泡腳,那動靜一點兒也不綺麗,倒讓王含光臉上的紅消了點兒。
就在這個時候,王含光突然看到黑暗之中有人走了出來。那人背著砍柴斧,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但是身上卻沒有柴,一副農夫打扮,臉上都是溝壑,看上去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他看到王含光就露出驚喜的眼神,焦急地問:“你們、你們是人吧?”
王含光倒是想這麼問這老人,卻被對方搶了先,他警惕地看著這老人,一邊蹬蹬蹬地往後退,一邊大聲說:“三娘,三娘!有人來了!”
吳三娘清洗好腳上的傷口,正齜牙咧嘴地穿著襪子,聞言嚇了一跳,用力過猛,頓時疼得慘叫一聲。她轉過身看向蹬蹬蹬退到麵前的王含光,又看看遠處那老人,頓時忘了生氣,詫異地問:“老人家,你怎的半夜會在這山中?”
“他是人?”王含光悄聲驚訝地問,這大半夜的,一般人哪會在山中徘徊。
吳三娘穿好靴子,又是一副利落打扮,既然已經被王含光識破身份,又身處深山老林,她也就沒戴麵具。她一邊打量老人家一邊對王含光說:“你看地上,他有影子。”
王含光一看,頓時鬆了一口氣,恢複了正常模樣,他笑著打聽起來:“老人家,你怎的大半夜在這山上?”
“我、我原本是打柴,上了山聽到彤彤的聲音,以為彤彤跟過來了,回頭看卻沒看到,接著就一直打轉……要不是方才聽到你們說話,我隻怕還在那裏轉圈……”老人顯然也被嚇得糊塗了,他說完又急起來,“兩位可知道怎麼下山回葉村?我孫女兒彤彤還等著我呢,小老兒答應賣了柴給彤彤買糖葫蘆……”
這老人說話顛三倒四的,王含光和吳三娘聽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麼,兩人對視一眼,紛紛搖頭。他們都不知道葉村是在哪兒,但是跟老人家說了好一會兒,那老人家似乎自己知道怎麼回去了,他大喜道:“那小老兒知道了,往前再翻一座山,下山就是葉村……兩位可要隨小老兒一起去家中歇息?雖家中沒有什麼可招待的,但兩位也算是小老兒的救命恩人,一頓飯還是有的……”
這老人十分淳樸,囉囉唆唆地說了一大堆,又極力邀請二人去葉村。王含光和吳三娘還得去找李乘風和袁天罡,哪有時間去葉村,於是趕緊拒絕了這位老人的邀請。
老人掛念家中孫女,實在是坐不住,可王含光和吳三娘跑了一路,腳上都是水泡,打算在這地方休息到天亮。老人本不該趕夜路,但他焦急的模樣實在是讓人無法忽視,最終吳三娘從懷裏拿出了三道符紙來,遞給葉老伯說:“老人家,你怕是遇到山中愛捉弄人的東西了,這些你揣著,路上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別回頭。這些應該可以撐到天亮,你千萬記住啊。”
“老人家,這是點兒小小心意,你拿著,快回家吧!”王含光聽得十分動容,他這個人身上別的東西不多,就是錢多,他見這老者忙碌一天,卻被山中小妖作弄,竟是一無所獲,於是抓了一把錢給這老人,希望他明日依然能帶自己的孫女去城裏買糖葫蘆。
葉老伯看著眼前這姑娘的符,又看了看那一把錢,心中感動得一塌糊塗。老人推拒不過,接了東西,然後摸索全身上下,最終隻摸出了一個粗糙的、繡了個綠色小葉子的灰錢袋來,裏麵空蕩蕩的。老人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小老兒沒別的東西,這是我孫女兒彤彤做的,她手可巧了,繡坊的花樣子她看一眼就能琢磨出來……別看她年紀不大,其實家裏都是她撐著……”老人說起孫女來,笑得臉上的皺紋都皺了起來,看上去就知道雖然貧苦,但是他對自己的孫女十分疼愛,一副有孫女萬事足的樣子。
換了個人隻怕要推拒,但是吳三娘倒是爽快地接過了錢袋。葉老伯送出了東西,臉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然後他看著王含光和吳三娘,悄聲說:“小老兒是沒有辦法,不得不上山……兩位貴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天一亮就趕緊走吧。”
這話說得十分小聲,像是怕驚動什麼一樣,聽得人骨頭縫裏有些發冷。王含光跺跺腳,不知為何也賊眉鼠眼地輕聲問:“怎麼的,老人家,這山上可有什麼不對?”
“這山上不太平,往日有人上山,就說看到有穿著打扮跟大戶人家一般的侍女提著宮燈一排排地路過……說得可真了!”葉老伯輕聲說著,像是怕被林子裏的東西聽到一般,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祖輩流傳下來,說是葉村這邊曾出過一位特別得寵的夫人,香消玉殞之後就埋回了這裏……”
原來是很早之前的傳說,說是葉村這地方如今看起來不成器,但在早先的戰國時期,榕城也是一個小國曾經的國都。
那時候的地貌環境都與現在不一樣,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語焉不詳,隻知道當年葉村曾出了一個名噪一時的大美人,被選入國主身邊侍候,據說一時風頭無二。
隻是也許是盛寵太過,那葉夫人福薄了一些,在盛年時期就直接香消玉殞。她臨死之際哀求國主把她葬回從小長大的地方。據說當時葉村這一帶都能聽到夜晚鑿山的聲音,還有人看到各種珍貴的綾羅珍珠、香料鮮花一車一車地運送到山中深處,最後一日還來了許多哭哭啼啼的宮女和發抖的下人侍衛……最後出來的時候隻有一車人,看打扮似乎是管事的。
進去幾百人,出來就隻出了三個。
這位葉夫人的陵墓據說極為豪華,陪葬品更是當世奇珍,但是當年國主對葉夫人用情至深,沒有人敢撩國主胡須。隻不過後來連番戰亂、時日推移,別說其他人,就連葉村之人都當這隻是個傳說罷了。
直到前幾年,葉村人上山打柴和摘果子,夜裏有人沒來得及回去,看到了那些奇異的景象,這時他們才猜測,也許祖上傳下來的傳說是真的——這後山真的有位葉夫人,她至今還在陵墓之中,不但如此,那些陪葬的宮女侍者也還在!
開始葉村的人都嚇得不行,但是白日進山還是無事的,隻是晚上偶爾會遠遠看到綠色的燈火,但那些宮女從不說話,不看人,隻在深山之中活動,久而久之,如葉老伯這種家中急需錢財的村人也就習慣了。
“小老兒前幾日被人從身後喚,卻沒見到人,若不是兩位說話,隻怕餓也得餓死在山中……想來這山中陰氣重,不知何時多了些別的東西……”葉老伯說著,自己也心裏發慌,但是他雖然害怕,卻還是打算啟程趕夜路,便再三謝過了二人,拿著個火折子匆匆離開了。
葉老伯離開之後,王含光回頭就看到吳三娘把鞋子穿好了,她看了王含光一眼,然後說:“老規矩,找個山洞住下吧。”
“這山中詭異,也不知道李兄和道長到底是在哪裏耽誤了。”王含光憂心忡忡地說著,和吳三娘一起點了個火折子,試圖在附近找個山洞或是裂隙湊合一晚上。就在二人沒入黑暗的時候,王含光突然聽到身後傳來李乘風興奮的聲音:“王含光,你居然在這裏!”
王含光頓時狂喜,他猛地一回頭,想和李少俠來個相見歡,卻在同一時刻聽到吳三娘暴躁的怒吼:“不能回頭!”
可惜,吳三娘反應再快,還是沒來得及阻止王含光。王含光這一回頭,才發現身後根本沒有人,與此同時,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躥上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為何李少俠根本不在,耳邊就出現了“嘻嘻嘻”的笑聲。在山間聽到這如同孩童的嬉笑聲可一點兒都不讓人覺得溫馨,反而讓人覺得瘮得慌。
王含光心中一涼,這才想起方才葉老伯的話,他回過頭看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吳三娘,顫巍巍地說:“我、我剛才是不是……”
都不用把話說完,吳三娘就殘忍地打破了他的僥幸心理,她點頭,冷冷地說:“沒錯,你遇到愛捉弄人的小東西了,你還給了回應,它要逮著你不放了!”
王含光嚇得快要飆淚,忽覺得手中一團溫軟,他詫異低頭,就看到吳三娘冷冰冰的眼神。她說:“抓緊我的手,你既然回應它,這東西一定會跟我們一晚上了!小心點兒!”
王含光感動得一塌糊塗,他顫抖著嗓子表忠心:“三娘,你放心,要是我們能過了這一遭,我定給你買千兩銀子的物件!”
吳三娘原本一臉憤怒,聽到這話頓時笑靨如花,她豪爽地說:“含光兄弟講義氣,要得,您放心交給我,雖然這不是我的專業,但是咱們糊弄到天亮還是成的!”
然後就被狠狠地打臉了……
因為豬隊友王含光,兩人穿梭在黑夜之中,一直在原地打轉。好不容易一道燈光襲來,王含光心中大喜,拉著吳三娘就直衝過去,吳三娘到底嬌小,倉促之下根本來不及阻止王含光。之後他們倒是真的擺脫了這山中小妖的惡作劇,但是立馬和一群穿著古樸宮裝的提燈宮女來了個麵對麵!
這些宮女樣貌周正、裝扮華美,衣服上的繡紋都細膩得仿佛真的花朵,在燈光下還泛著光澤。問題是她們臉上、身上都帶著傷,還有斷了一臂帶著血跡的!
可是她們自己恍然不覺,看到王含光和吳三娘衝出來,立刻橫眉立目,怒斥:“你等何人,竟然敢在宮苑內遊走!”
王含光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又啞口無言地看旁邊的吳三娘。
吳三娘看著他,怒聲吼:“我剛才喊你停下來,你跑得跟頭野豬一樣,現在愣著幹什麼,快跑啊!”說完她轉身就跑。
王含光被這麼一拉,恍然大悟,也飛快轉身,二人就在這山林之中瘋狂地奔跑起來!
跑著跑著,一座宮苑亭台就到了麵前,二人刹車不及,隻覺雙腳突然懸空,下一刻就尖叫著直接墜地,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一座龐大的地宮之中。
整座地宮似乎被什麼喚醒一般,幽幽的燭火點起來,無數宮女和侍者在穿行檢查,他們低聲焦急地交談著,就像是任何一個戒嚴的宮廷一般嚴肅且秩序井然。
他們倉促之間隻能躲入了一個假山縫隙之中,這會兒看著外麵行走的侍者欲哭無淚,根本出不去。
“要是李兄和道長在就好了……”王含光被吳三娘打得滿頭包,又進退不得,忍不住發出了絕望的歎息。
這地方太小了,而且不知是方才嚇得狠了還是別的,王含光真的好想小解,快憋不住了,但是他又根本不敢動,隻覺如坐針氈、仿如地獄。
另一邊,袁天罡和李乘風一進葉村,便發現這村中的人還是熟悉的麵孔,他們還在搶那騎馬的年輕人的財物,隻是看到他們走進村來,臉上頓時都露出了不善的表情。
李乘風全身是傷,但還是下意識地擋在袁天罡身前,反手做好拔劍的姿勢。
就是在這個時候,村口出現了一列穿著十分古舊的兵士和香風飄飄的宮女,他們中間還有一頂華麗的小轎。到了村中之後,轎旁麵白無須的侍者尖著嗓子喚:“奉葉夫人之命,選取良家子入宮為宮人,選拔體魄強健者為侍衛!”
大唐盛世將興,宮中富貴堂皇,凡選取宮女,都是吩咐給縣衙,再由小吏告知各村,然後由各村族老推選而出。宮女入宮後就不會出宮,侍衛更是不會隨意離開自己當值的地方……這麼個小村,怎麼會出現如此奇怪的場麵?
袁天罡和李乘風都皺起了眉。
“生人已死,死者如生……小心點兒,這地方乃是生死混亂之地,如果在此地死亡,就永生永世都要困在這裏了。”他們身後,金玲的聲音突然幽幽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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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袁天罡聽到金玲的話,頓時皺起了眉,他似乎極為驚訝,麵上出現了罕見的肅穆和棘手的表情,顯然金玲的話讓他極為忌憚。他不太相信,低聲匆匆說:“生人已死,死者如生,你是說……不可能,如此紊亂之地可不容易出現!”
當然,不容易不代表不可能,自上古時代開始,各種神奇傳說流傳下來,自有其真實來由,司天監秘史之中亦有記載,曾有非生非死之人行於世間,不知自己來曆與去處。
但是這隻是極為罕見或有奇遇的人,若是某個地方能紊亂到讓人同時處於生死兩端,可就極其罕見了!
而且金玲作為一個劍靈,怎麼會知道如此詭秘不可捉摸之事?
對於袁天罡的疑問,金玲隻是冷笑了一聲,輕聲說:“你們昨夜可是見證了他們的死,可是你看他們,可像是死了的?”
確實不像,任何一個人走在這個地方,隻怕都不會認為這地方居然活動著一群死者,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活人一般,行事也和一般人一樣,甚至在太陽下還有影子。
但他們絕對不是活人!
李乘風正聽著他們說話,瞟到了金玲,突然眼神一厲。他看著金玲的臉,抬手護住袁天罡,沉聲說:“你的臉,怎麼回事?”
原來在一朵雲飄過來遮住太陽的時候,金玲那張俏皮可愛的臉,突然在左臉上露出了可怕的斑駁傷疤,像是火燒或是燙傷的痕跡。
而金玲卻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麼驚訝的,她看著李乘風,笑嘻嘻地說:“看我幹什麼,你們早知道我不是人了,有這時間,不如好好看看這村子裏的人吧!”
不用她說,袁天罡已經看到了,這村子裏的人在陽光消失的那一瞬間,全部都變成了黑焦的模樣,有些人身上甚至還在冒煙!
“他們還活著,他們活在軀殼裏麵!”袁天罡的嗓子有些發緊,他輕聲說,“生如死、死如生、見陽生、見陰死,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這地方是活死人之地!”
“對……”金玲看了袁天罡一眼,顯然有點兒詫異這個道士居然連這麼冷僻的東西都知道,“你們或許感受不到,這地方有極其強烈的生機和死氣並存,這裏的一切都是停止的,連死亡都是停止的,所以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死了,還在為了買命錢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