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看著他冷笑一聲,冷冷回答:“很強,非常強,你打不過。”
“那你打得過嗎?”吳三娘看金玲那囂張的樣子,忍不住出言譏諷。她和金玲就算因為要逃出這個活死人之墓不得不暫時合作,依然無法時刻壓抑住對對方的厭惡。
吳三娘不喜金玲身上的氣息,金玲對吳三娘也可謂是十分嫌惡,兩人差點兒又要吵起來,袁天罡趕緊打斷她們:“裏麵的東西,你們能感應到是什麼嗎?”
“很強,很可怕!”
“讓人很不舒服,像是一大團死氣沉沉的東西……”
金玲和吳三娘前後回答,答案卻都明確地表示門後大概不是什麼好東西——想想也知道,活死人聚集之地、煞氣的最中心……能存在的,就算原本是隻正常的小白兔,隻怕此刻也變成吃人的兔子了。
袁天罡歎了口氣,難得地露出棘手的表情,輕聲說:“我雖不如你們感知明顯,但也冥冥中模糊感知到,此行極其凶險……”
他遍覽司天監各種書籍,修習法門無數,知道對他來說,這種感覺是不會騙人的,此行隻怕不但凶險,而且有性命之憂。但是他們既然入了此門,就必須去找到這一切的根源,這樣他們才能找到離開這個地方的方法。
“我想到一個辦法。”袁天罡這番話說得金玲和吳三娘都沉默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李乘風卻突然開口,他說,“我知道怎麼樣可以在水下閉氣一刻鍾。”
三人一起看向李乘風,才發現這位一直沉默不語的黑衣少俠的眼底竟閃著狂熱的戰意,他似乎對尋找到一個強大的東西作為對手十分期待,此刻竟破天荒地主動出起主意來:“當年七國戰亂,秦橫掃天下,其中遇楚因有河道天險而久攻不下,直到後來一位智將想出了一個主意……”
李乘風自己不愛念書,但是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是飽學之士,小時候他也曾聽祖父說起故事,其他都記不清楚,唯有關於將軍和打仗的故事,還牢牢地停在心裏。
如今想起來,一門至親,也隻留下這麼點兒回憶了。
他神思微變,袁天罡卻瞬間想起來他說的什麼方法了,頓時大喜,擊掌說:“確實,我們竟忘了最簡單的方法!”
李乘風說的是野史中極其有名的一段故事,也是說書先生最喜歡用的橋段——說是當年秦橫掃六合,勢不可當,唯有在楚時眾位將士不會泅水,遇天險久不得寸進,最終還是一位智將想出一個辦法,他們搜刮附近人養的豬,殺了後將豬肚掏空洗淨,處理好後,將這些肚內存滿了空氣……靠著攜帶這些豬肚換氣,先遣小隊到達彼岸,而後靠著裏應外合,最終成功渡過河岸取得大捷。
此案奇兵製勝,在各個朝代、各個將軍的勝仗裏麵都出現過,每每出現都能給說書先生帶來幾倍的打賞,可見十分受歡迎。
隻是問題來了,他們現在身在地宮之中,如何才能拿到豬肚呢?
四人對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脫口而出:“王含光!”“王胖子!”
王含光在做夢。
一夢飄搖幾百年,王含光一睜開眼睛,發現身畔是溫香軟玉,打帳的宮女低眉垂眼,輕聲恭敬地說:“大王,今日要去前朝議事了!”
王含光還以為自己酒醉才醒,沒一會兒卻看著朝堂上站滿了的文武官員,接著日升鬥轉,太陽的金光照射大地,他恍恍惚惚換了好幾個場景才驚愕地發現,這不是地宮,他真的是楚王——幾百年前的那個楚王!
而今日,他議事完畢就按照昨日的吩咐,換了騎裝往城外行獵。
就在那裏,王含光看到了一個青衣的年輕女孩,她一副農家女的打扮,正在山腳邊采桑。王含光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偏頭對腳邊的狗兒笑著說話,這一眼,清麗絕倫的少女就重重地撞在了王含光的心上。
王含光心中大亂,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這女孩的麵前。
“你叫什麼名字?”王含光問她。
“民女葉氏二娘,見過大人。”青衣女孩顯然沒認出大王的身份,還以為隻是普通的達官貴人,行了個禮怯怯地說。
“葉二娘?”王含光聽到自己說,“民間居然還有如此珍寶一般的美人!葉二娘這個名字不配你,寡人給你個新的名字,叫葉珍珠吧。”
說完,王含光聽到自己大笑起來,下一刻他竟直接把麵前的女孩打橫抱了起來。女孩一聲驚呼,然後反射性地環住他的脖頸。
這是楚王和珍珠夫人的初遇。
青煙嫋嫋,宮室之中,可以聽到痛苦的呢喃聲:“珍珠、二娘……”
而在做噩夢的王含光身邊,珍珠夫人坐在一旁,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杏眼裏麵全是碧波一般的柔情。
王含光一睜眼,就重重地撞在了這潭幽深且癡纏的眼神裏麵,他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夢幻現實,朝著麵前的珍珠夫人伸出手去,喃喃低語:“珍珠……是寡人給你取的名字……”
“是啊,大王!”珍珠夫人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依戀地用臉貼著王含光的手,仿佛被馴服的小獸依戀主人一般,哽咽地說,“大王還記得這件事情呢……妾一直好害怕,大王這次回來,經常神思不屬的樣子,妾還以為大王厭棄了妾,後悔來找妾了……”
原來她把他這些天的惶恐焦慮都看在眼裏,隻是理解錯了意思。原來她竟一直都在害怕不安……王含光心中一痛,下一刻卻突然驚醒過來——他那是在做夢!
他姓王,乃是琅琊王氏嫡支血脈,生於大唐,他不是楚王,不是那個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
王含光的神誌突然回籠,想抽回手卻又不敢,幸好珍珠夫人這會兒已開心地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她破涕為笑,心情極好地嬌嗔道:“珍珠看大王這幾日一直不太開心,特地安排了一個大王曾最愛的事兒消遣……”
“哦?”王含光打起精神,讓自己鎮定下來,不去管和珍珠夫人交握的那隻手,幹巴巴地擠出一個笑容來,問,“是什麼事?”
“大王且隨我來。”珍珠夫人笑著,眼波流轉。若不是知道她不是活人,隻怕就這個眼神,就能哄得長安幾千浪蕩子為她尋死覓活。
最難消受美人恩,王含光這幾日下來雖然還是惶恐,但麵上好歹能維持住,就這麼被牽著一路走出寢宮,往花園走去。
一路散發赤腳,順著花園的長廊走出去,沒一會兒就繞到了花園之中。竹林簌簌、蜿蜒水渠邊早已經擺放好了桌椅,有宮女侍者跪坐在那裏,慢慢地擺好涼拌好的食物。
“大王可累了?妾曾聽大王說,最雅致之事莫過於曲水流觴,如今這宮中恰好有這樣一道蜿蜒水渠,妾就自作主張,令人備下這些,大王可還喜歡?”她眨巴著杏眼,一臉的開心,一副做了特別棒的事情討賞的樣子,頗為明麗可愛。
“開心、開心!”王含光也不敢不開心,他哈哈一笑,努力讓自己“龍顏大悅”,而後下廊,讓宮女幫他換鞋子後入席。
桌上擺著幾道涼拌菜,其他的幾樣豆腐青菜還好,唯有那道麻油涼拌的雞絲香得讓王含光沒忍住,挑起一筷子吃了,頓時露出了驚愕的神情。這涼拌雞絲王含光從小到大不知吃過多少,但大多吃的是麻油和炒芝麻的香味,然後才是雞絲的嚼勁,可這道涼拌雞絲卻與往常截然不同,是入口即化,輕輕一咬,雞肉汁水就滿口爆出來,隻讓人口舌生香。
“大王的口味果然沒變。”看王含光急不可耐地又吃了一口,珍珠夫人就掩袖笑了起來,旁邊的金娘子趁機說,“夫人這一雙巧手不隻是舞起來讓大王看呆了,做的飯食也總是最合大王的口味。”
金娘子伺候珍珠夫人幾百年,隻怕比肚子裏的蛔蟲還了解珍珠夫人,這會兒一句話就哄得珍珠夫人笑開來。王含光悶頭吃,不敢隨意搭腔。
好在這會兒他還敢吃東西,要知道前兩天他可是又不敢吃飯又不敢喝水。他本就胖,最是耐不得餓,頭天被珍珠夫人認錯之後,王含光一絲也不敢輕舉妄動,生生熬到第二天差點兒直接餓暈。神誌恍惚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隻烤得香噴噴的雞被端了上來,他眨了眨眼睛,發現這烤雞居然沒消失,而可怕的是,珍珠夫人居然拿著筷子要給他喂雞肉吃!
彼時拿著筷子的珍珠夫人在王含光看來,就和索命惡鬼沒什麼區別——不管這珍珠夫人看上去多麼鮮活美麗,她畢竟不是人,誰知道她給的吃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啊!萬一是什麼蛇蟲鼠蟻做的,到時候吃了豈不是要吐死?!
隻要想到有這種可能,王含光寧可餓死也不敢隨意吃一口東西!
但是大概是緊張過度,隻是掙紮的王含光用力過度,竟然直接把麵前放著烤雞的桌子掀翻了!王含光當時就心想,完了完了,這回真的要死了。
結果他閉著眼睛引頸就戮,打算接受自己的命運的時候,卻突然聽到了一陣啜泣的聲音,而後他睜開眼睛,就看到珍珠夫人哭了。
王含光當時驚恐加震驚,一下子蒙了,不明白這珍珠夫人鬧的是什麼。
珍珠夫人哭著說:“妾知道大王心中顧慮,隻是這雞肉是派了侍者專門出去獵的活山雞,特地烤了進獻給大王,絕不是什麼醃臢玩意兒……”
這話說得王含光當時就有點兒百感交集——他沒想到這位珍珠夫人竟然可以為她的大王做到這個地步,他們墓中人似乎都不需進食,這必然為他特地尋來的新鮮食物。
當然,感慨是感慨,王含光起初還是不敢吃的,畢竟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於是他大著膽子提出要宣袁道長和李少俠進宮,得償所願,確定了那食物確實沒問題。王含光那時候才瘋狂吃了幾天以來的第一頓飯。
雖然東西不多,但是王含光依然差點兒把自己噎死。
打了個飽嗝之後,王含光才覺得自己差點兒餓出竅的魂魄定了下來,也是從那時候起,王含光聽了袁道長和李少俠的指示,安心先穩住珍珠夫人,讓他們來查這地方的“生門”。
王含光雖然十分害怕,也非常不想一個人待著,但是沒辦法,他想活著離開這個地方,而能牽製住珍珠夫人的人非他莫屬,於是王含光再怎麼不願意,到底還是委委屈屈地咬牙答應了下來。
隻是……雖然已經熬了好幾天,時間卻並沒有因此而加快,而是一如既往地難熬。王含光有時候簡直覺得這幾天,每天都過得和以往的一年一樣長。
也不知道李少俠和袁道長那邊進行得如何了,可找到了那煞氣集中之地,又進展到了什麼地步。昨日他們說是要下湖,怎麼後麵又沒動靜了呢?可千萬別再拖延了啊,他這幾天都給活生生嚇得瘦了一圈了啊!
王含光想著,愁得一塌糊塗,忍不住端著酒杯就喝了起來。
旁邊的珍珠夫人看到大王一口幹完了酒,就拿起酒杯。上遊的宮女開始斟酒,整個曲水流觴的酒宴就正式宣布開始了。
其實曲水流觴最早不是用來飲宴,而是一種祈福的遊戲,自周而有之,但到了後來就變得更為隨意,不再局限於三月上巳,而是成了文人世族飲宴的一種形式。
王含光作為世族子弟,雖不太爭氣,拚念書怕是門門都不行,但是說到飲宴,卻還算精通。這會兒他雖然神遊天外,愁結肺腑,卻在看到上遊有酒隨波而下時,反射性地拿起酒杯一口幹掉,換來珍珠夫人笑著誇:“大王真是豪邁,妾再敬大王一杯!”
王含光酒到杯幹,一口口地連著把酒喝了個幹淨,喝到後來醉意上來,什麼都忘了,更是連聲大呼上酒,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是在幹什麼。
這曲水流觴本應當有詩詞為佐,方能把雅致發揮到極限,但是這會兒卻變成了比賽喝酒一般,沒一會兒,王含光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著回了房。
他醉了倒沒什麼,隻是醉倒之後,幾百年前的往事再次紛至遝來。王含光在夢裏鮮衣怒馬,紫袍金冠,他誌得意滿地擁抱著自己所愛的女人,大口吃著鮮美的炙肉,大口喝著烈酒……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完滿得一塌糊塗,除了美人的溫柔鄉,竟再也找不到別的去處。
然而另一頭,秦的鐵騎已經初露睥睨天下之姿,當年也曾震懾過眾國的大國楚早已經在美酒與美人之中踏上了遲暮。
如楚的王一般。
“珍珠,寡人的珍珠啊……”大帳之中,酒醉的王含光呢喃著,眼角的淚水一串串滑落,然後被純白的絹帕一點點擦拭幹淨,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4
另一邊,因為王含光醉得一塌糊塗,袁天罡幾人求見失敗,最終隻得讓李乘風悄悄去找了金娘子,才換了三個新鮮豬肚來。
金娘子還以為他們是想自己煮了吃,雖然李乘風從頭到尾沒給什麼好臉色,她卻也在揩油了一把之後大方地送來許多新鮮吃食。袁天罡三人頂著李少俠的臭臉吃得十分開心,尤其是金玲,她甚至感慨這個地方雖然凶險,但是好歹還是有這個好處的,能讓她也得到實體,吃一吃人間美食。
李乘風聽得是麵如鍋底,頓時沒了胃口,這些食物可都是他找金娘子要來的!好在這幾人吃舒服了休憩好,終於要在今夜開始行動了。
當然,說是今夜,其實這山中根本沒有日夜,隻是珍珠夫人似乎有點兒不明白自己死了,每天仍過得跟活人一般,於是這地宮之中的時間也隨著珍珠夫人的起床和休憩分了日夜。所謂白天,就是整個地宮都點著燭火,而黑夜,則是滅了全部的燭火,變成全然的一片漆黑。
當然,這黑漆漆一片,對李乘風他們來說,反而是最好的掩護。
他們吃完飯,飛快地收拾好,一行人就熟門熟路地翻牆而過,很快到了白天探好的那處花園。山洞之中到底不是外麵,一絲光也沒有,那片湖水看上去黑沉沉的,像是某種黏稠而堅固的怪獸,看著就讓人心中發寒。
但是在場的人似乎都沒被這氣氛嚇到,他們悄無聲息地從圍牆跳下來,一路沒有驚動任何人。此刻後花園一片安靜,路過塞陳娘子那山洞的時候,吳三娘還伸頭進去看了看,然後詫異地感慨:“這位人緣也太差了吧,失蹤了半天,居然沒一個人來找她?”
作為一個大宮女,失蹤大半天,這會兒大晚上了還在山洞裏麵睡著,可見這陳娘子做人真的是特別不成功。
這隻是個小插曲,眾人也沒多管,而是直接往目標地方走去。很快到了水邊,深呼吸一口氣,李乘風三人拿著處理好的豬肚,揮舞著灌好了空氣,然後紮好。金玲看他們準備好,不屑地哼哼一聲,率先悄無聲息地入了水。三人跟在後麵,先後潛入湖中。
水十分寒涼,袁天罡一入水就冷得手腳發麻,竟是難以移動。幸好李乘風一路帶著他,早有心理準備,很快過來,帶著他跟上了金玲。
金玲雖在這活死人之地有了實體,但是到底不是真的活人,這會兒她自在地在水下遊著,根本不需要呼吸。而身後跟著的吳三娘自小在南疆長大,南疆濕潤,河流千萬,吳三娘水性十分了得,跟在金玲身後神色也十分放鬆。
倒是李乘風自小在桃村長大,而桃村就一條小溪,他隻能勉強跟上。不過他一手拉著的袁天罡跟他一比,這會兒就像是沉入水中的屍體一般,不但凍得臉色發白,唇上都沒了顏色,而且全身僵硬。要不是李乘風拉著,他隻怕早就直接沉入這湖底了。
他們早就預料到這個情況了,但是還不得不把袁天罡帶著,因為沒有袁天罡,他們千辛萬苦潛到大門口,隻怕連怎麼開門都不知道。
但就算如此,袁天罡的情況也太糟糕了,艱辛地到達第一個換氣地點的時候,李乘風就沉聲說:“要不我把你送回去?”
“不、不行。”袁天罡掙紮著發出細微的聲音,他喘著氣,虛弱地竭力保證,“我可以到地方的,我可以!”
看他如此堅持,且沒了他,眾人絕對沒有那個信心能單獨麵對那裏麵的東西,也就沒再反駁。
大家摸黑又往前,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野史和說書先生到底是不靠譜,給自家小孩說故事的大人被證明也是不講究真實性的——第三個關口時,他們瞬間隨著水流往下急墜,不知道是不是一下子動蕩太過或是隻是倒黴,總之李乘風和袁天罡手中死死握著的、裝著空氣的豬肚直接被水流壓得炸了。
前麵還是黑暗的,根本見不到任何光點。
偏偏前麵的金玲和吳三娘還看不到他們這邊的情況。
李乘風隻能竭力握住袁天罡的手,拉著他往前遊,可是他速度飛快,卻不知為何一直觸摸不到前麵的人。李乘風覺得肺部開始疼痛,四周的水越來越冷,他看不到任何東西,也睜不開眼睛,意識漸漸開始模糊。
這個時候,李乘風在黑暗之中突然看到了一隻黃色的、如同野獸般的眼睛慢慢睜開,如同被吵醒的野獸,那帶著冰冷的無機質感覺的眼睛,就這麼冷冷地看著他。
然後,那東西竟隻停了一瞬,就直接向他衝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