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陷害我!”金娘子也怒了,她細長的眼睛豎起來,仿佛被激怒的蛇一般看著陳娘子,“你這個賤婢,當年不是你出手,想借此事讓我被打殺,夫人哪裏會因為和大王的誤會出外散心,還遇到趙國使臣!”
“是你自己不知羞恥,自薦枕席!”陳娘子似乎被戳到痛腳,大怒反駁。她們之間似乎恩怨極深,一旁的常統領頓時急了,打斷了陳娘子的話,大吼:“夠了,別吵了,先把碧泉在哪兒弄清楚!”
“碧泉就在這明珠宮後的淨手台上。”眾人吵鬧得一塌糊塗,珍珠夫人卻突然開口了,連王含光都愣了一下。他轉頭看過去,就見珍珠夫人深深地看著他,對常統領說:“我把碧泉的位置告訴你,你走的時候帶上他,行嗎?”
那是一雙情誼萬千的眼睛,帶著跨越光陰的深沉愛意,不容王含光躲閃,直直地撞在了他的眼底,也撞在了他的心上。
王含光心中大震,一時竟癡了。
“什麼!”陳娘子卻大叫一聲,顯然她日日路過那地方,以為珍珠夫人是在騙人。但是常統領竟是直接帶頭,往宮室裏麵衝去,他身後的親信也緊跟著他的步伐。陳娘子也不願意等待,狠狠地跺腳,對身後的兵丁們說:“把他們看好!”然後轉身提起裙擺,追著常統領而去!
“碧泉到底是什麼?”王含光回過神來,他看了看珍珠夫人深情的眼睛,不敢再看下去,狼狽地移開了視線,然後倉促地開始想要轉移開話題。
珍珠夫人眼裏的東西太重了,作為一個冒了他人身份的人,王含光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沐浴在那樣的眼神之下。
“一個物件兒罷了,”珍珠夫人輕聲說,“不是什麼重要東西。”
珍珠夫人回答得比較籠統,一旁的金娘子卻恨不得捶胸頓足,她連聲對王含光說:“碧泉之水十分珍貴,這些年越來越少,哪裏是夫人不賜給他們,實在是這幾年都快要絕了根跡,夫人自己用都不夠啊!”
王含光聽著金娘子連珠炮彈似的說了好一陣,才明白碧泉之水這個東西,是珍珠夫人下葬後沒多久蘇醒過來就發現的一件奇事兒。
原來他們當年被趕進來陪葬之後,陸陸續續不知為何又都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珍珠夫人自然就想派人通知大王她蘇醒的消息,卻發現他們根本無法離開這座陵墓的一定範圍。一開始這範圍極小,珍珠夫人嚐試好幾次失敗之後,長籲短歎,每天都以淚洗麵,而後就這麼過了一兩年,卻發現宮中出現乳白色的碧泉。金娘子先是派了一個小宮女試了試,結果那碧泉十分了得,吃了之後不但覺得腹中飽足,甚至還覺得全身舒暢,簡直就像是瓊漿玉露一樣。
最重要的是,這是唯一一個可以治療他們身上傷口的東西——他們被帶進來陪葬的時候,大多都是被強迫的,身上都有傷口,而那個小宮女試了之後,臉上的傷口居然好了個徹底。
於是這碧泉就成了人人都想要的東西。
開始珍珠夫人一點兒沒把這個事情放在心上,她隻記得大王對她保證過,等他處理好一切,百年之後一定會回到她身邊,從此生生世世陪伴,再也不分開。
她原本糊裏糊塗地就到了這裏,醒來後也不能出去,就隻靠著這個承諾挨日子。
而且最初的時候,這碧泉並不叫碧泉,它叫明珠湯,是珍珠夫人沐浴的湯池。
這宮殿建造的時候,便與珍珠夫人生前居住的宮殿一模一樣,連溫泉池都做了出來。不過這隻是延引的地下河水,根本不是溫泉。但珍珠夫人愛潔,醒來後日日都要香湯沐浴,尤其這暗河之水雖冰涼刺骨,對他們來說卻如溫泉一般舒爽,於是此地變成了珍珠夫人固定的沐浴場所。
後來發現碧泉的奇異之處,珍珠夫人和金娘子迅速把住了這個最重要的東西,她們就算再怎麼天真,也知道這就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根本——生前有無數軍隊鎮壓,王國尚且還有戰亂和反叛,更別提在這麼一個小地方,那些侍者雖是陪葬,可心思各異,珍珠夫人性情柔弱,並不是個壓得住人的,當時地宮之中人人心浮氣躁,已經有鬥毆現象發生。
好在這麼及時地發現了碧泉,珍珠夫人就命令金娘子賜下去給眾人,從此讓這個陵墓的人有了指望和想要的東西,才能各司其職,又安分了下來。
每當遙遙聽到山下慶祝新春之聲,每個人就會拿到屬於自己的那份賞賜。碧泉之水有多有少,多者可以慢慢服用,滋潤身軀,少者就隻盼望來年好好表現。
可是那碧泉之水不是無窮無盡的,開始還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慢慢就越來越少。自發現這碧泉之水之後,開始還可以供人沐浴,後來越來越淺,到最後為了保證取出更多,金娘子還親手改了那幹涸的溫泉池,直接做成了一個小小的碧竹取水器。
“陳娘這幾年一直想抓我的錯處,就是因為她得的賞賜變少。她總不信我得的不比她多多少……我知道她一直心存怨恨,卻沒想到她竟做出如此背主之事來!當年也是這樣……”金娘子恨恨地說,“要不是她出手陷害我,害得大王和夫人離心,哪裏有後來使臣進讒言,害趙王以國書要挾大王把夫人送去趙國的事!”
“你說什麼?”王含光聽得震驚,不隻是詫異於這些人已經不死不活,卻依然如平常人一般勾心鬥角,還驚愕這裏麵的一段過去的公案,聽起來似乎帶了許多讓人震撼的信息。雖然王含光看史書時,知道戰國紛爭時期和後來不同,各國的大王不是帝王,頂多也就是諸侯割據一般的諸侯王,他們各有各的性子,其中也有不那麼講究的,有膽小懦弱總是割城求和的,有熱衷收集錢財比平民還摳唆的,也有沉迷美色不理朝政的……但是這一國之君以國書去搶另一國國君後宮夫人的事兒,再怎麼不講究,也實在是算得上離經叛道到極點了。
“別說了,金娘!”王含光是真的想聽,珍珠夫人卻打斷了金娘子的話,她臉上帶著難過,別過臉說,“不過是……”
遠處再次傳來悶雷一般的巨響,仿佛野獸的怒號一般,遠遠聽著都讓人身上發麻。那怒吼聲壓住了珍珠夫人的話,也一下子吸引走了王含光的注意力,王含光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什麼東西!”
“就是早些時候我們聽到的聲音。”珍珠夫人嚇得花容失色,她靠著王含光,像是聽到獅吼的小鹿一般往王含光的懷裏縮。王含光還沒來得及想到再問什麼,那聲巨大的吼聲突然再次響起!
距離越來越近,明珠殿內尋找碧泉的人紛紛跑了出來,驚疑不定地聽著那越來越近的聲音,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水,竟像是個個才洗了澡一般。
“什麼淨手台,你那溫泉池裏麵的碧泉之水都要溢出來了,你卻不肯分給大家!賤人!”那常統領一出來看到他們,連惶恐都顧不得了,拔刀就要砍他們,顯然憤怒至極。
他身後一個穿著現如今服飾的年輕人,脾氣卻好許多,對這些看守他們的兵丁說:“裏麵的碧泉水有一大池那麼多,諸位快些過去喝一些,然後各自找地方躲好吧!”
雖然年月變換之中,這活死人墓的人能活動的範圍變大了,甚至延伸到了腳下的小村莊,但是多年習慣已經讓他們把這裏當成了家一般,此時一出事,誰都沒想過要跑出去,隻是想往這宮殿的角落和山洞深處避讓。
這群人如此說,金娘子卻十分詫異,她聞言就直接喊:“不可能!我親眼看到池水幹涸的!”
但是這群人卻並不相信,不但如此,那統領似乎被她的死不認賬激怒了,衝過來就要殺人。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邊那個年輕人攔了一把,說:“統領,別耽誤時間了,快些找地方躲吧!等事兒結束再找他們算賬不遲。”
說話之間,屋內傳來眾人的驚叫:“碧泉噴水了!”
那些兵丁原本都在貪婪地圍著碧泉喝水,有些嫌棄喝水太慢的還跳到了水池之中,於是這時候他們看到了讓人驚愕的畫麵——隨著他們的動作,那些身上有殘缺或是有傷口的兵丁竟在慢慢恢複!
所有兵丁都被對方的變化驚到了,與珍珠夫人這種長年累月浸染碧泉的感受不一樣,他們像是幹涸假死的某種植物,遇到水吸飽之後,開始煥發出新的生機。
不得不說這樣的改變十分迷人,他們圍著碧泉不肯離去。
就在這個時候,碧泉開始噴水!
“噴水有什麼好怕的!”常統領覺得這些侍衛真是丟人,結果就看到更多人驚恐地跑出來,他們身後竟然是水流——碧泉的水竟然溢到了大殿之外!
不但如此,有些兵丁身上竟然掛著幾條大魚。常統領還看到一條大魚活活從一個手下身上咬掉了一大塊肉!
他們不會再流血,但是他們仍能感受到疼痛!常統領看到那一幕,覺得身上也疼起來,而手下們跑來飛快指手畫腳:“後麵好多,還有大吼聲……有大家夥!”
常統領臉色有些發白,說:“走,葉老大,你熟悉外麵的山,你先出去找好退路。程二,你帶幾個人找好地方觀察這裏,其他人跟我埋伏,等程二的消息……不行就撤!”
能被拿來陪葬的,其實都不是真正的侍衛出身——當初能在大王寢宮護衛的侍衛,不說都是世家出身,怎麼也是身家清白、值得信任的存在。
那樣的人一般出身都不錯,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們被殉葬,別說他們自己不答應,就算是他們身後的家族也不會答應。
所以盡管當初楚王愛重珍珠夫人,選取的陪葬侍衛其實也還是小侍和一些罪者,而常統領最初可不是掌權的那個人,他醒過來之後就憑借自己的拳頭上位,然後就一直醉生夢死享受呼呼喝喝的感覺,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在危機時刻第一個想到發難!
也是因此,他見到王含光之後,開始還忌憚了一下,在發現王含光真的絲毫沒有王者的威嚴和霸氣之後,就徹底沒把王含光放在眼裏了。因為他雖然聽過無數楚王的傳說,但是其實根本沒有親身感受過那位王的威嚴。
不過他雖然敢對後宮發難,卻不敢正麵對上那個一聽就讓人腿軟的大家夥,畢竟在之前,他也隻是個好勇鬥狠的普通人。隻是常統領聽著覺得那大家夥若是一條魚,那他們可以找到機會攻殺,這樣也好給他自己立住威信!
常統領雖然此刻麵上沒表現出來,但是他內心對權力的熱愛非同尋常,他看了看如今被捆著的珍珠夫人,這倒在地上的女人雖然十分刻薄,連一點兒碧泉水都再三克扣,可確實是天下難尋的絕色。
“好,我們走,把她帶著!”常統領心下一動,讓手下拖走珍珠夫人,隻留下王含光。一行人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離去。
“大王、大王!”珍珠夫人看著同樣被捆著的王含光,瘋狂掙紮,仿佛被惡霸強搶的民女。這段時間,珍珠夫人的行為讓王含光放鬆了警惕,此刻看到她無助的樣子,隻覺得她和其他的妖媚魍魎都不一樣,她盡管如此混亂地活著,實際上隻是個弱女子罷了!
王含光雖然貪生怕死,到底也是受世家悉心教導二十年,平日再怎麼膽小,這會兒看著珍珠夫人被拖走,而那個常統領的表情又是毫不掩飾的邪念……王含光大吼一聲:“住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敢強搶民女!
王含光其實是想這麼說的,他往年在家中的時候,也曾在出遊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救下過一個被鄉中惡霸強搶的姑娘。
但是那時候對方是個普通人不說,他王含光身邊卻跟著二三十個小廝護衛,他們浩浩蕩蕩地走過去,沒動手就把那村中惡霸嚇得跪地求饒。
在這裏呢……不但沒有光天化日,也沒有他的護衛,王含光頭腦一熱,憑借著一個男人不能眼看著一個女子被糟蹋的基本良心喊出口,然後在常統領和他的一堆手下看過來的時候,突然啞口無言。
“你們自己躲起來就好,幹什麼要帶著她!她身體柔弱,也隻是個拖累……”王含光幹巴巴地說。看著常統領的表情越來越猙獰,他心想,完了,吾命休矣!
果不其然,原本打算離開躲起來的常統領不顧周圍人的拉扯阻擋,竟然直接走過來,手裏的刀已經抽出來,眼見著就要一刀剁掉他的狗頭!
王含光嚇得屁滾尿流,瘋狂地滾動身體。
“當”的一聲,刀剁在地上,發出金石交擊之聲。
“還敢跑!”常統領大怒,獰笑著就追擊過來。
不跑難道被你剁死?王含光心裏想著,瘋狂地扭著身體,艱難地躲避。
“統領,大水、大水!”有人尖叫。
常統領幾次沒剁中王含光,聽到喊聲沒反應過來,反射性地轉頭一看,就看到人高的水浪夾雜著滿滿的凶悍大魚撲麵而來!
常統領發誓,那一瞬間,他看到的那些大魚咧開的嘴裏,鋒利的牙齒都閃耀著森森寒光!
但是他沒有時間再說別的什麼了,大浪當頭過來,他和其他人幾乎是瞬間就沒入了大浪之中,迷失了方向!
這大浪來得極其凶猛,瞬間衝刷掉了這奢華明麗的亭台樓閣。但是一浪過後,瞬間就消退,並沒有想象中可怕的大洪水一般的事兒。
王含光驚魂未定,就看到水流四散開來,一個濕淋淋的黑衣少俠右手握著長劍,左手扛著一個穿著道袍的人,正一劍釘死地上還想咬人的怪魚!
“李兄弟!”王含光驚喜莫名,之後就覺得屁股一疼,他轉頭一看,就看到屁股上掛著一條魚,正死死地咬住他!
但是這都無法影響王含光的喜悅,他齜牙咧嘴地扭動著往李乘風那裏挪動,試圖引起李乘風的注意。
李乘風果然注意到了他,遠遠揮劍,竟是隻憑著劍意就直接割斷了王含光身上的繩索!
這可是李乘風第一次如臂使指一般控製劍氣。
王含光都驚呆了,他站起身,撕了兩下,那怪魚居然完全不鬆口。王含光顧不得了,他飛快跑到李乘風身邊,隻有在這裏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安全的。
“李兄弟,道長怎麼了?怎麼隻有你們兩個人,金玲姑娘和三娘呢?”覺得安全之後,王含光左顧右盼,卻沒看到其他人,而道長更是頭發散亂,發髻歪著,整個人濕淋淋的,此刻正發出微弱的殘喘。
“快走、快!”王含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袁道長睜開了眼睛,他臉上露出了焦急和淡淡的恐懼之色。這是王含光第一次在道長臉上看到類似害怕的情緒,雖然不多,但已經足夠令人意識到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出現了。
“你帶著他快走,離開山洞!”李乘風把袁天罡塞到王含光的身上。
王含光哪裏能有那個力氣,根本扛不動一個成年男人,哪怕袁天罡瘦得嚇人,他依然趔趄了一下,才勉強在李少俠淡淡的嫌棄裏背起了道長。
“你不走嗎?”王含光是真的很想跑,但還是咬牙問李乘風。
“走不了!”李乘風拿劍凜然而立,直視不遠處的明珠殿。
仿佛在回應他的注視,碧泉池中,水浪衝擊起來,把這個破裂的口子衝得巨大,一個帶著龐大威壓的人影從天而降,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怒吼之聲!
“這是什麼東西!”王含光目瞪口呆,看著遠處那一身鎧甲、滿身是血,還缺少了一條腿,身體隻剩下半邊的將軍。
“血將軍。”李乘風沒有回答,袁天罡卻訥訥地說,“空烏之蛋,埋於土中,盛世蟄伏不出,每逢亂世,死傷萬人以上,亂軍為戰,黃土變紅,天地大旱三年,聚天地煞氣破殼而生,落地為王為將,是為血將軍。”
王含光看著那舉著巨大斬馬刀的將軍,忍不住覺得自己有點兒尿意,隔得那麼遠,他竟然感覺到了如有實質的殺氣。
“到底是什麼異寶,才能鎮住這樣的怪物……”袁天罡唇色發白,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表情,輕聲感慨。
“來啊!”而那邊,李乘風被這絕無僅有的強者一激,戰意滔天。他這一路和這血將軍在水中交戰,如果不是顧著突然昏倒的袁天罡,他更想和這個血將軍來一場不計生死的戰鬥!
這是劍客的歸宿,在生死之中,悟出劍的真正奧義!
“吼!”血將軍不說話,對著李乘風大吼。
下一刻,兩人突然同時拔地而起,於空中發出毀天滅地的一擊!
劍意震蕩,大山瞬間從內崩塌!石塊土堆從天而降,如同天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