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地說道：“韓荊州乃愚恩師，身兼荊、襄二州刺史，若能得到他的鼎薦，以大郎之才，定可扶搖青雲。”李皓心裏有愧，話說得很真切，甚至有些卑微。李白悶悶不樂，不要他的銀錢，想了一想，將舉薦信放入懷中。“從兄不必內疚，也不必再來憂我。待過了義弟頭七，白自去江淮散心。”李少府聞言，知李白失了義弟，實已痛徹心脾，隻得默默離去。待李皓一走，李白即收拾行囊，急奔洞庭而去。民俗雲：人死如燈滅，大雨下不歇。細想鄉間村頭，但凡死人天氣，確實多陰雨天。小兒驚恐害怕，大人也不明緣由。李白剛出客棧，天突降豪雨。洞庭湖黑浪翻湧，百裏不見舟楫。冒雨一路狂奔，李白來到泥鰍墓前，動手搭一窩棚，住棚裏為義弟守靈。荊楚一境，風物略異於蜀。為亡者守靈，皆謂之“守七”。蜀中須守“七七”，天天上香燒紙。荊楚守滿“頭七”則可，也不用燒錢化紙。李白依楚俗例，掐指算著日期，愣是窩棚待了五日。那雨確也奇怪，沒日沒夜地下，五個對時不歇。猶如蜀地秋雨，直下得人愁緒滿懷。至第六日，一輪紅日東升，照得洞庭金光燦爛。李白心情稍好，獨自去到墳前，默哀良久，才一步一回頭，沉重地走向渡口。花五十文錢，雇一葉小舟，穿洞庭，入長江，轉道鄱陽湖。鄱陽湖畔，廬山在焉，山色殊佳。入山小徑上，遊人熙熙攘攘。李白隨著人流，拾級而上。午時，二刻。香爐峰。一峰如爐，鬱鬱蔥蔥。陽光金輝閃耀，峰巒香煙繚繞，紫氣雲蒸霧騰。李白見景忘憂，嘴裏嘮叨道：“泥鰍老弟莫怪，頭七裏也未燒炷香。此天鑄大‘香爐’，就為你燒柱天香吧。”李白嘮叨畢，望香爐峰而拜，嘴裏吟誦道：“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裏。忽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裏。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潨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遊名山，對之心益閑。無論漱瓊液，且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願辭人間。”三拜畢，心已寧靜。李白起身遠眺，前川白瀑似練，心境已然不同，又歌一曲：“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銀河？九天？仙界？李白大叫道：“泥鰍兄弟，天國裏有仙女列隊相迎，有美酒流淌成河，一路走好！”山穀如圍，回聲久久蕩漾。四 江夏，黃鶴樓。江夏一郡，曆史久遠，名播國中。元狩二年置郡，屬荊州刺史部。郡西五裏，有山名黃鶴。登高俯瞰，江漢橫流，極目楚天。山下有黃鶴磯，峭立大江中。傳仙人子安者，乘黃鶴過磯上，土著築樓以紀，故樓名黃鶴。李白隻身過江夏，乘舟欲往廣陵。見江岸矗一樓，高可淩雲，囑舟子停船渡口，獨自登樓觀景。初及樓，江、漢二水交流，龜、蛇隔岸對峙，眼界為之開闊。倚欄而立，長聲而歌《江夏行》：“憶昔嬌小姿，春心亦自持。為言嫁夫婿，得免長相思。誰知嫁商賈，令人卻愁苦。……對鏡便垂淚，逢人隻欲啼。不如輕薄兒，旦暮長相隨。悔作商人婦，青春長別離。如今正好同歡樂，君去容華誰得知。”歌畢，欲題詠壁上。突見粉壁頭，崔顥筆走龍蛇，早有佳構留題壁上。崔顥詩雲：“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大郎看一回，歎一回，回味再三，驚之為神筆，終不敢題詠。郡中士子聞訊，紛至遝來。有江夏判官者，姓王雙名運天，也趕到黃鶴樓，力挽李白留住幾日。一時間，名士雲集，雅客隨從。襄陽名士孟浩然，隨州隱者胡紫陽，安州郡督馬正公，皆一一在座。眾士相聚，酬唱甚歡。孟浩然有大才，江湖上名頭很響，與“詩佛”王維齊名，時人稱作“王孟”。惜未得朝廷征召，至今仍是個白丁。在孟夫子麵前，李白甚為恭謙，不願顯擺才學。二人同為白丁，彼此惺惺相惜，又因初入楚地，恐一時不知深淺，傷了他“地主”之尊。席間，得王判官一頓好吃，眾人紛紛賦文吟詩，為黃鶴樓增色不少。唯有李白穩起，殊無動筆之意。王運天一見，執杯來到客首位，真摯地對李白說道：“青蓮才高八鬥，名動劍南兩川，何不題詠一曲，為江山增色？”李白聞言，小心應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孟浩然主次位，正舉杯欲飲，聽李白一說，停杯問道：“大郎何亂言，崔夫子？幾時題詩樓上？”李白見他不信，有相責之意，急忙嚴肅地應答道：“小弟豈敢胡言？崔夫子真有妙句，留題粉壁上。”即誦崔詩，以釋眾疑：“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果然好詩！”孟夫子大讚，對眾子說道：“大郎說道不得，何人還敢再題？”荊楚騷主發了話，眾士子知趣得緊，紛紛閉了嘴，隻顧要吃要喝，哪管什麼平平與仄仄？李白感孟夫子抬愛，親自斟一杯酒，雙手捧到他麵前，長揖一拜，嘴裏說道：“敬大兄風流無敵，早日為國征召！”話說得好聽，正搔到孟夫子癢處。孟浩然站起身來，與李白相擁一處，翩翩而歌：“昔登江上黃鶴樓，遙愛江中鸚鵡洲。洲勢逶迤繞碧流，鴛鴦鸂鶒滿灘頭。灘頭日落沙磧長，金沙熠熠動飆光。舟人牽錦纜，浣女結羅裳。月明全見蘆花白，風起遙聞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李白才情天縱，又卓爾不群，孟夫子初次見麵，即誦舊作《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相贈，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孟浩然性情率直，李白尤為心儀，視之為兄長。遂放聲高歌《江上吟》，與之酬唱相和：“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功名富貴算個啥，哪敵得“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孟夫子側耳聆聽，豈有不知李白心意？二人皆絕世大才，卻無半分功名，正是一樣難言心境！兩人惺惺相惜，長久相擁不離，四處執杯而歌。一眾狂徒，在他倆煽動下，肆意狂歌亂舞，直喝得人仰馬翻。未時，一刻。江岸一聲鑼響，下行客船將啟航。孟浩然執李白手，對眾人說道：“吾將去廣陵，暫別大郎與眾親！”李白依依不舍，與他再飲一杯，挽手相送至渡口。孟浩然登舟。鑼鳴三聲，那船起錨揚帆，緩緩向下遊駛去。李白佇立江岸，抱拳相送。客船漸行漸遠，孟夫子猶立船頭，頻頻揮手示意。李白心裏發緊，忍不住涕淚長流，遂放聲高歌：“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一岸士子，唏噓不已。胡紫陽立左，馬正公立右，二人領眾子擊節，和聲而高歌。王運天聞之，心頭狂喜。李白所詠誦者，實乃千古名篇也。設若鐫刻黃鶴樓上，豈讓崔夫子專美？三日後，果刻詩樓上。荊楚哄傳。
第六章 橘園會司馬洞庭殤同袍（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