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武營①城外的西門灘是一個坦蕩如砥的大堿灘。關於西門灘，有許多神奇的傳說。相傳西門灘曾是一個大鹽湖，附近的人們經常在這裏用簸箕往家裏攬鹽。據說有一個正值例假的婦人到這裏攬了一次鹽，從此，這裏便不再長鹽了，而成為一塊堿地。附近的人們提起西門灘，總免不了咒罵那婦人的不潔。西門灘中間有一座黃土堆起的墳塋，墳的四周圍著從興武營城牆上拆下的大城磚，每年夏天墳頭上便長滿綠草，在這塊不毛之地中顯得格外惹眼。
我小時候同根叔放羊時，每天都從那裏經過，根叔說那裏埋著一個叫秀秀的美麗的姑娘，她是“破四舊”時在興武營古城牆為生產隊砌牛棚掏磚時砸死的；根叔說當年他們曾一起在興武營城掏過磚，說她針線活做得可好了，還說她的歌子唱得也好，說她唱《蘭花花》真好聽。每次說起秀秀，根叔總是眉飛色舞，緊接著便手扶煙管連連歎息。
根叔是全村有名的老光棍，他年輕時不但勞動好，而且二胡拉得不錯。他曾經與那名叫秀秀的姑娘私訂終身。因為秀秀家的成分不好，她爹長祿是富農，所以這樁婚事受到全家上上下下的一致反對，但根叔不在乎，他衝破家庭阻撓決定和秀秀結婚，不料就在結婚的前一周，興武營東南角的城牆塌了……此後，盡管時常有人為他說親，根叔還是執意不娶。雖說根叔一直對我很好，但以前他從未向我說過這些，大概因為我那時還不夠懂事的緣故吧。後來有一次，根叔在我家喝醉了酒，我送他回家，到家裏，他緊緊拉住我的手長歎一聲說：“娃娃，你根叔這輩子……唉！”沒說幾句，他就轉過身從放在炕頭裏的大紅箱子裏翻出一個布包，裏麵有一雙繡花鞋墊，一個紅皮毛主席語錄，根叔從語錄裏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紮著長辮的漂亮姑娘，她手拿語錄，胸戴領袖像章，一雙閃亮的眸子裏充滿對生活的無限希望。顯然，她就是秀秀。“那年她才十八歲。”說話時根叔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每年清明，根叔都要到墳上去添土，而且用舊城磚把墳堆圍起來，像是一座聖女的城堡。在我的記憶中，那座墳一直是新的一直是綠的。
前年冬天，那座墳被人挖了，老長祿把女兒的屍骨以一千塊的價格賣給死了兒子的陝北人，說是結一門“陰親”。等根叔知道後去看時，西門灘的那座墳塚已麵目全非。墳的周圍橫七豎八地扔著已朽壞了的棺材板子和秀秀的兩條辮子。根叔跪在墳前捶胸頓足地哭號了好久，他邊哭邊罵：“長祿啊長祿，你怎麼不死呢？你他媽沒錢花來問老子要！……”隨後他把棺材板子和辮子重新埋了。
從西門灘回去以後，根叔病倒了。在根叔得病期間，南莊子的“神罐罐”神經兮兮地說，每當他夜裏出去時常聽到村子東北麵興武營城方向傳來女人的哭笑聲，聽起來十分瘮人。還說看根叔一臉鬼相，恐怕早已鬼魂附體。
半年後我放暑假回家時，根叔已久病不治抱憾而去，臨終時他再三要求把自己埋在西門灘的那座空墳中，同秀秀的那兩條辮子合葬。據陰陽先生說，那座墳地風水極佳，可惜根叔沒個一男半女。
我再去西門灘時，見那座墳塚上依舊碧草青青。
1998年2月
①興武營：位於鹽池縣高沙窩鎮西北麵，始建於明朝，是迄今鹽池境內保存最為完整的古城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