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武營原是座古城,城外有緊挨著的兩口井,相傳是關公騎著赤兔馬路經此處,馬渴了,用蹄子刨開的,所以叫馬踏井。父親說他記事時,馬踏井每到夏秋時節總是往外溢水,井水十分甘甜。興武營附近三個村的人都在這個井上吃水、飲牲口,十幾年前有人跳到其中的一眼井中自殺,於是就填了這眼井。興武營的邱二爺家離馬踏井較近,不像別的村的人,要套上馬拉車用大鐵桶或橡膠皮囊往家裏拉,他家一直在這井上挑水吃。
邱二爺這輩子最大的不是就是看不起自己。要說日子吧,小村裏誰也不見得比誰強多少,而最要命的是他家成分不好,他爹是地主,欺壓過鄉裏,還霸占過別人的老婆,土改時被處決了,他娘也上吊了,那年邱二爺十歲。此後他的一個堂叔領養了他。長大後的他一直覺得先人虧了人。邱二爺二十五歲時還是光棍一條,後來堂叔給他張羅了一門親事,女方是附近神算子王七鎖子的女兒金花,金花是個好姑娘,就是長相頗對不起觀眾,眯眯眼,塌鼻子,麻臉,大翻嘴,當時邱二爺沒敢挑剔。婚後的日子倒是和順,金花給他生了個兒子,叫有德,有德三歲時,金花得傷寒死了。從此,邱二爺就和有德相依為命。有德除了頭發有點黃外,長得還算周正。因為家裏成分不好,也沒上成學,不過莊稼活倒是樣樣拿手。有德二十八歲時,還沒有人給提過親,後來有人提過幾個寡婦,年紀都比有德大,有的還帶小孩,有德不情願,邱二爺也不遂心。鄰村趙支書的女兒十七歲,有點弱智,人稱“傻丫”,雖說腦子不夠用,人邋遢些,但手腳勤快,裏裏外外的活幹得不錯,放羊還是一把好手,雖說不識數,但跟群跟得緊得很,很少丟羊。起初,有德不答應,邱二爺火了:“就咱這家道,咱這成分,能攀上人家算是燒了高香,再說,人家支書的女兒才十七歲,是個黃花閨女。你也三十郎當的人了,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貨色?”後來這事就成了。傻丫過門後果然能幹,雖說個人衛生差點,但洗鍋做飯不成問題,還當起了羊倌。早出晚歸,一聲不吭。為了不讓傻丫頭上生虱子,有德索性讓人給剃光了腦袋。有德想,不管咋說,能生個娃就成。傻丫身體好,一口氣給生了三個小子,可惜一個都不機敏。老大十三了,啥也不知道,無論春夏秋冬總是光著膀子滾個鐵環村前村後地亂跑。有德人老實,但心裏明白,為此事著實苦惱,每當看見村裏人逗他傻兒子開心時,他總是遠遠地走開。每逢村裏的男女的婚嫁,他肯定要喝個大醉,然後號啕大哭。
前年冬天的一個早上,天剛麻麻亮,傻丫早早起來到馬踏井挑水。那天正好起了大霧,傻丫快挑到家時迷了路,走到自家門四五十米的地方走叉了,越走離家越遠。家中的水缸裏一點水都沒了,有德還等著洗臉做飯呢,左等不見,右等不見,約摸過了近兩個鍾頭,傻丫還沒回來,邱二爺讓兒子到井上看看,是不是傻媳婦天黑不小心從井沿子滑下去了。有德狠狠地說:“真掉井裏倒好了!”他到井上看時,沒人,也沒發現什麼,就往回走,這時霧已散了,他就找自己女人回家的蹤跡,一直跟到自己家門不遠處,竟繞過家門往西北方向走了,他氣壞了,嘴裏罵著:“先人真是虧了八輩子人了,娶了他媽這個傻屍從。”太陽有兩竿子高時,傻丫從西北方向回來了,邱二爺懸著的心才算放了下來,有德接過擔子一看,一擔子水竟然還滿滿的。有德氣得哭笑不得,隨手就是一個大耳光,傻女人用手摳著光頭一聲沒吭。邱二爺不樂意了,罵道:“你狗日的也是造孽呢。”說著抄起扁擔朝有德就是兩下,有德一聲長號往馬踏井方向跑去,嘴裏哭喊著:“我他媽不活了!”有德的三個傻兒子站在門前,一個個鼻涕吊了老長,他們好奇地看著門前的驢槽上還拴著那頭灰草驢叉著後腿撒尿,尿完後,那水門一翻一翻的,傻子們“嘿嘿、嘿嘿”一個勁地傻笑。
就從那天起,有德從興武營消逝了。邱二爺找人把馬踏井淘了幾遍,也沒發現有德的影子。有人說有德外出給人扛活去了,也有人說有德出家當和尚了。
村裏有人騙傻丫說有德在井底變成了一條旱龍,馬踏井枯了後他就顯身。傻丫每天早起到井上挑水時,總是先朝井口扯著嗓子喊幾聲:“有德──有德──”像一隻司晨的牝雞,久而久之,附近的人們都習慣了。
200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