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把夏天裏的一種貌似蝴蝶的灰色大蛾子叫“諾諾”。上高中時,當時上映新片《遊俠黑蝴蝶》,有同學說《遊俠黑諾諾》。王小六大名王諾,我們便叫他諾諾。他初中畢業後就回家務農,先是種田,再後來就出去打工,後來娶了媳婦,在家待了幾年後又外出闖蕩,但也沒掙多少錢,前兩年又貸了些款,然後又東借西湊買了輛卡車,有時是找不到好活幹,有時是幹了活要不上錢。去年春天開始時,他通過熟人在磁窯堡一個煤礦找到了一份倒煤的活。開貨車的,隻要有活幹,能按時拿上運費,那日子應該是不錯的了。這活一幹就是半年,小二一算計,一年下來沒準這車錢就回來了。
他和對象是自由戀愛,早些年家窮,結婚時人家新娘戴三金什麼的,女方父母不同意,但女孩就看上小六了,說他人勤嘴甜,很討人喜歡。兩個年輕人串通買的全是假首飾,算是把嶽父嶽母騙過了。老婆跟上自己也沒過上好日子,小六想,工錢到手後先給老婆買一套足金的項鏈、耳環,還有鑽戒。給上小學的兒子買輛自行車。想起這些,王小六心裏美滋滋的。他整天裝車卸車開車,一個勁地樂,他最愛唱的歌是《兩隻蝴蝶》,就連自己的手機鈴聲也是“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麵帶刺的玫瑰”。
王小六倒煤的日子長了,有一天可真倒了黴。那年南方雪災時,北方也沒少下。那是雪後的某一天傍晚,王小六到礦上裝煤。因為到礦上裝煤的車太多,排了一長溜,他左等右等,直到天色擦黑才輪到他,車停下後,小六見車廂還有幾處下雪後積的冰雪塊。他上車用鍬往掉鏟,而正是這個時候,裝煤的裝載機將滿滿的一鬥子煤塊一股腦灌在了車廂,不一會工夫,車裝滿了,但還不見人來開車,後麵的司機罵罵咧咧:“狗日的,這個溜屄猴。剛剛前麵的車裝完司機走得慢了他罵個不停,這下他的車裝好了卻不見人。大概是狗日的屎憋得蹲茅坑去了。來,我給打個手機。”電話撥通後,隻聽到從車廂的煤堆裏傳來了手機聲《兩隻蝴蝶》。這夥計一看不好了,趕快喊了幾個人,打開車廂的牆子,把王小六從煤堆裏扒出來,發現人早斷氣了。
春節我回到村子裏,坐在老三爹的土炕上,聽三爹給我講了王小六的故事,講完後,他羨慕地說:“娃娃,王小六死了,人家給賠了三十七萬,嘖嘖——這下,婆姨娃娃好活了。你三爹苦了一輩子手裏沒一次整整數過兩萬塊錢。三十七萬,我看值。”我說:“三爹,看您老這話說的,隻要人在麼,錢是個啥!”三爹憤然:“他媽的,你娃娃吃公家飯,有人發工資;像你三爹,苦求了一輩子,屍求沒一條,誰他媽把我老漢一下治死給二十萬也行,也算我造福子孫。”不止是三爹,在場的人無一例外地表現出了羨慕和感慨。
走出三爹家,回家的路上一片漆黑,我仿佛看見王小六從煤堆裏化作一隻黑蝶,伴著那悅耳的手機鈴聲飛向了極樂世界。
2008年9月